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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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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回想起来,徐北方和我疏远,是从我参加那次“先进分子”大会之后。www.mengyuanshucheng.com那时他已拿到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正在说服刘队长放了他,他来找我,希望“先进分子”能帮他一把,去机关上层活动活动。

我说不清当时我对他说了什么,大致意思是劝他不必那样看重上大学。有一点我明确告诉了他:像他这样死乞白赖地要去上大学实在够呛!反正我决不会那样。

我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的。刘队长手里现成就有一个名额。他找我谈,严肃地宣布,这个名额给我。

“让我上大学?”

“我反复考虑,决定给你。”

“为什么是我去呢?”

“因为就应该你去。”

“要是我不去呢?”

“为什么?”

“也许我真的不去。”

“去吧。不容易啊。人人都想去,但我只能给你。”

“为什么?”

“因为只有一个宝贵的名额。”

但我把这惟一的宝贵名额让出去了。让给了那个炊事兵,他曾在包子里放过煤油,后来又把做豆腐的石膏当淀粉烧到菜里。我一出让名额,刘队长马上就想到了他。可他没考取,这不怪我。伊农对这个白白糟踏掉的名额痛心得捶胸顿足。有人说,谁要送伊农去上大学,那就干了件功德无量的事,从此这院里会减少一半噪音。

徐北方开始做上大学的一切准备。他拿着团支书画的幻灯片对刘队长说:这样画马马虎虎能对付了。可看过那幻灯片的人都说,团支书画得真像蔡玲那块印着“韶山”的手绢。不管刘队长同不同意,徐北方反正开始打点行李了。他把许多不能带走的东西都扔到院子里烧,好像要跟这世界永诀。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我要走了。”

我不吭声。

“你没听见吗?我要走了,真的。”

我仍旧看着他。他烧了许多陈物,是不是意味着把往日所有的事一笔勾销?

“你干吗一本正经绷着脸?我说什么你没听见吗?”

“你说你要走了。”

“是啊,咱们的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还爱我吗?”

我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然后左右望望。

他便不说什么了。他把大摞日记本扯开,一页页投进火里。有时停下来,感兴趣地将某页研究一会。这些日记全没用了。他曾用那种复杂的法子记它,把英文、中文、拼音字母和数目字并用,为的是谁也甭想看懂。结果连他自己也看不懂了。各种莫名其妙的名称搞得他晕头转向。他有次对着日记本大发脾气,因为他不明白里面怎么会出现“茄子”这词,“难道我他妈记的是伙食账吗?”后来使劲回忆,才想起这是给某人编的代号。

他烧得纸灰飞了满院。我便领着八个新兵来扫。她们跟我在后面闷闷不乐地扫,像我当年一样被动、心不正焉地东一下、西一下地扫着。我严肃起来,对她们讲:“不要小看扫地这样的小事……”

徐北方拨弄着火堆,虽然逆着夕阳余辉,我仍看出他脸上出现了不怀好意的微笑。当天晚上他想约我出去谈谈,但我拒绝了。

现在想起来很纳闷,我怎么会拒绝呢?

记得他当时很失望,看了我很久。

“我想不通,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他说。

我说:“我真的有事。”

“我知道,你有许多重大的正经事!”然后他就急匆匆转身走了。最后一刹那,我看见他突然笑了一下,笑得怪可怕,有点像那种精神失常的人。

我就是那样对待他的。但我不能骗自己,我多么爱他!我那样彻底地令他失望,真不知为了什么!他走了。我冷峻而轻蔑地对待了他惟一的一次真爱情。我当初把自己搞成那副不可亲近的样子,把他吓跑了。我在毁了他感情的同时,也毁了我自己惟一的一次真爱情。

我就是那样下狠心割舍掉一切心爱的东西。上大学,是多么诱人的事。刘队长一对我说起,我顿时感到脑子里一片五光十色。我也许比任何人都渴望去那儿。静静的校园,肃穆的图书馆,我比任何人都适于去那里。我会是个好学生,我的素质和基础决定我将有优良的成绩。我会比任何人都更合理地使用那里的一切,珍视那里的一切。所以,它对我的诱惑比任何人都大,我这样说一点都不过分。从小我就像背口诀一样对人们说:上了小学上中学,中学毕业上大学。大学,是我印象里最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去处。不上大学的人都是笨蛋,糊涂虫,没出息的东西,阿爷就这样告诉我的。可我不再对阿爷的信条感兴趣,也未必正确。他死了。上大学这事,使我发现自己并不像外表上那样过硬;它戳到了我的最痛处也是最舒服处。我发现心里萌发一种遥远的渴望,在我灵魂那片旧的土壤上。

上大学,我为自己进步搭起的脚手架就全拆了。我刚适应部队,想起这个艰难困苦的适应过程,我就一阵颤栗。对我来说,“改造”似乎是个有形的东西,要想适应它的形状,必须先粉碎自己。粉碎是疼痛的,流血的。血若是自流,会更痛。所以我要珍惜。珍惜我经过艰苦磨炼、多次反复才获得的顽强自我。珍惜我新的形象。还珍惜什么呢……一切。我含糊而肯定地回答自己。比起大学,部队对我倒更必需,这是我当时的结论。

可我的高姿态却并没有让谁走运。那个炊事兵一听说惟一的名额落到他头上,简直像大难临头。他对考试做的惟一准备就是换了一套崭新的军装。虽然那些考题都容易得要死,他还是差点在考场晕过去。我的高姿态就是这结局。谁料他笨到那种可悲的地步呢?而高力却能从容自如地在那种尖端学科里混下去,尽管他对开平方都一窍不通。他神气活现的样子,似乎世界上没什么事能难住他。他趾高气扬地回到宣传队,为的是要找徐北方算账,并对众人宣布,他将揭露一件骇人听闻的流氓事件。

有人看见高力这家伙骑着摩托在街上兜风,后面带着个漂亮姑娘,但不是孙煤。高力那家伙,他的摩托车挎斗简直就是陷阱。

孙煤把她和高力的最终结局跟我谈了之后,我就想,总有一天,谁去把那家伙的摩托车砸个稀巴烂。等着瞧,这事早晚有人干。

孙煤的悲剧不仅是她一个人的悲剧,这悲剧的普遍意义在于,所有的漂亮姑娘都会心甘情愿地、一令接一个坐进高力的摩托车。这悲剧在于,屈从权贵是人性的致命弱点。“就这样,他一句话,我们就吹了。”

孙煤讲完,一仰头,让一头浓发从军帽里倾下来。又像骄傲,又像绝望。她长时间地保持那个姿态,似乎想找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吹了,就那么回事。”

她替我做完一切治疗后,又对我说:“我现在想起来,高力为那张裸体画闹得天翻地覆,不过是想甩掉我。他总得有个借口吧。其实他自己怎样?我不去说他了。他对我干的那些事我讲不出口,我跟谁说去!我自讨苦吃,活该!”沉默一会儿,她一双俊俏无比的大眼睛诚实地凝视我:“我跟你说,徐北方除了画我,别的什么也没干,真的。你信吗?”

我应该信。我爱他,因此我信。

“你和他很相配,我不胡说。他早就爱你,很早很早,这点瞒不住我。”她这时已托着治疗盘走到门口。难道我这副样子还在乎什么爱不爱吗?也许哪一天,她来例行治疗程序时,发现我已死了。那时还存在什么爱不爱的问题吗?那就全解决了。

想到我猝不及防、恶作剧式的死,我觉得很开心。

记者们决不放过我。因为我勉强能讲几句话。“你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老问题。啊呀,我烦!我告诉你们,我最后一个念头没别的,就是后悔。他们一听,又重新开导我。“你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我仍说是后悔。他们再重新开导。假如死神放过我,这群人会夺去我的生命。他们跟我纠缠不休,医生不得不再次轰他们出去。但他们的文章还是按他们的愿望写了。

……她的亲属病危,她拒绝了探亲假;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了同志;她刻苦改造世界观,每天做大量好人好事,比如扫地,喂猪,冲刷厕所;救火中往火势最猛的地方扑,结果受伤晕倒;抗震救灾中,她不畏塌方,抢救国家财产;在她被抢救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不要管我,快去救别的同志!……”

在千千万万个读者中,我就成了这样一个形象,一个教条的形象,一个公式化的形象。我是个没了个性,浑身闪着理想之光,一分钟也闲不住,只想着献身献身,不顾一切去送命的人。一个忙忙碌碌、头脑简单的东西。

我对着报上这个据说是我的人纳闷起来。老实说,我不认识她。我好像突然一下知道我不是我自己,而是一个叫陶小童的陌生人。我根本不了解这个陌生人,也不高兴去了解她。我对着她那些可望不可即的优秀品质、壮烈行为目瞪口呆。

我是从得知团支书牺牲那一刻开始后悔的。是我葬送了他。不然他会很好地活下去。他会实现自己的愿望,读很多书,猛学文化,把画也画到一定水平。他有种种实际或不大实际的打算,统统都被我葬送了。他是为我死的,而我是为了什么,我却搞不太清。

我恨自己啊。应该有人把我逮起来,而不是对我一个劲鼓吹。我葬送了那么好一个正直的人。

能证实团支书正直的事太多了。当高力冲进徐北方寝室搜查那张画时,徐北方跟他干起架来。团支书在楼下听说此事,百米冲刺般回到房里。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看看应该帮谁。这时高力已明显地占了上风,他已将画翻出来,正满腔妒火地朝徐北方扑去。团支书一下子冲上去,拿出他庄稼汉地道的摔跤本领,使高力猛栽下去。他按住高力,对徐北方叫道:“快!快把画撕掉!然后烧了它!到时候你什么也别承认!”

但徐北方没照他说的去做,以致招来更大的灾祸。高力吃了亏,一面回头威胁道:“等着吧!”一面气急败坏地跨上摩托车。

高力再回来就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跟来了一个工作组,专门来调查宣传队的“作风糜烂”问题。在这期间,恰巧发生了一件似乎和这事有牵连的事:大雨季,有人发现桃园后的小屋往外飘书页子,这才知道里面的书和各种石膏裸体被窃一空。一只大卫的石膏鼻子被雨水泡得老大老大,很吓人。新调来的那个年轻的副主任对此事很重视。他说:黄色书籍和裸体像被偷光,可见有些人的灵魂肮脏到什么地步,精神空虚到什么地步。

于是一支工作组开始四面八方乱跑,终于被高力领到宣传队来了。大家发现工作组长十分面熟,仔细一看,原来是早先那个教导员。他們一到,马上动员人们起来揭发徐北方。

“听说画得真人一样?”他们问。

“啥都画出来啦?”他们打听。

刘队长说他从来没见过这幅画。有人说打架那天他见过但没看清楚,因为团支书进去打的时候就把门闩上了。团支书说他并不知道那俩人为什么动武,他只是帮了弱者一把。徐北方则一口咬定他没画过什么下流画,于是教导员天天守着他开导,启发,申明“坦白从宽”的政策。

工作组其他人分别与个人接触。这种法子很生效,许多人都大开思路,纷纷回忆说:似乎是有本什么混账书,鬼头鬼脑在队里流传了好几年。

一天,大家被集中到排练厅。“现在开会!”教导员似乎对这伙人根本不认识,板脸宣布道。人们静得出奇,头一次开会这么乖。

“同志们!有个同志自觉把这本坏书送到我们这里。”教导员举起那本脏得一塌糊涂的书。这哪是书,是个可怕的脏东西。书的边角不再是整齐的,缺牙豁齿,像是有人边看它边啃它。

“这本书是黄书,内容下流,我们都看过了。”教导员说。“刘平同志!”他突然直呼刘队长其名。

“啊?!”队长顿时一慌。

“听说你纵容他们看这种下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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