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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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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信得赶第一次邮班?她妈妈一定很慈爱或很严厉。不料她否定地摇摇头,说她妈妈两者都说不上。“但除了看我的信,她没有更好的事可做。”她说这话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杨燹顿时想;这点倒和我颇象。

“我来帮你拿点什么吧?”她说。

“不用,我没什么体面东西让你拿。这把琴也太破了。”

“你是来拉中提琴的?”

“会一点儿。”

“有意思——‘一点儿’。”她那南方姑娘的舌头生硬地卷着。

“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显得漫不经心。杨燹觉得他并没有引起她重视,不免有点丧气。

过了一会,是她先开口了。

你在九〇七农场干什么呢,那儿需要中提琴?”

“当然不需要。不过我也会一点儿别的,譬如发酵饲料,或者高山苹果改良嫁接。”

“那也是‘一点儿’?多大一点儿?”

“无可无不可。”

他穿着两个兜的军装,这与他浓黑的胡茬挺不相称。六九年冬天,他拿着尚未复职的父亲的亲笔信跑断了腿,但任何一个“老关系”都相当客气地拒他于门外。碰巧他“修地球”的大队邻近有个解放军农场,就是他刚才说的“九〇七”,正四处招募业余文艺骨干。他混在一帮半大孩子里,又拉又唱,又是翻跟头,又是打把式,关键是那段“郭建光奔袭”,把全农场镇得目瞪口呆,他被破格录取了。穿上军装半年,业余宣传队解散,他被分到饲养班。后来他为果园提了两条建议,很受重视,由此成了“九〇七”大喇叭里常常提名的人物。第二年回家探亲,当参议的父亲再婚,结果那位未过门的后母一个电话就把他调到省城来了。他无所谓欣喜,晕乎乎踏上这块久违的土地。他和这座城市有一段辛酸、甚至是耻辱的历史……

但愿这个圣洁的姑娘永远不要知道那段可怕的历史。他回过头,发现她正在观察他,一面观察一面想着心事。她把他看成怎样一种人呢?一种奇特的,不寻常的,还是粗野的,愚昧的?她会怎样给他打分?他完全没有底。他第一次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

到了那个小院门口,她对他说,“在别人眼里,你是由我领来的。”她意味深长地笑了。

“没说的,你走你的。我十分钟后再进去。”

望着她苗条的背影,他决不承认她漂亮,他只觉得她容貌和神情里有某种让人不能一眼看懂的东西。他喜欢她那独特的敏感,这敏感使她与他产生一种微妙的抗衡。不得了!这就是那倒楣的爱情吧?我会这么快爱上一个女孩子?他娘的。杨燹独自做了个鬼脸。

当天下午,他在二楼阳台上拉琴时,一个胖子打着快板走过来,几乎把全队所有人的名字加绰号都向他介绍了。他首先指着自己:姓丁名万,字胖子,号数来宝。接着数下去,乐队指挥廖崎叫“了不起”!拉大提琴的季晓舟叫“三毛”!使唤板胡的田巧巧叫“大田”又名“黑田大佐”,那个舞蹈队的小积极叫桑采,因年龄最小人称“采娃”。然后他得意地宣称自己很具有起绰号的天才。

杨燹笑道:“那你也给我来一个吧?”

丁万远远近近看了他一会:“你黑,就叫你赞比亚吧。”他打着快板正要走,被“赞比亚”一把揪住,指着楼下,“那个细挑个的……”

没等他说完,丁万就回答道:“她叫乔怡。我可没敢给她起绰号,说她什么都不象。”

但杨燹马上来了“灵感”:她应该叫“荞子”。荞子,苦甜掺半。好。绝。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使他和“荞子”的关系陡然飞跃了一步。那天下午,一群姑娘在院里帮舞美组制作布景,地上铺了很大一张网,姑娘们把剪好的布质树叶粘上去。那是个慢工细活,常借助姑娘们的耐心。他下楼去打开水,还没走近,几个姑娘就同时咋唬起来:“靠边走!靠边走!别踩着了!”

过后听见姑娘们在问:“这黑皮哪儿来的?”

“他叫什么名字?”

“叫‘赞比亚’。嘻嘻……”

他并无怨意地回过头,几个姑娘一齐埋下脸吐舌窃笑。唯有“荞子”抱歉地看着他。关于他,她没有表示比她们知道得更多。

等他从锅炉房回来,走过冬青树长长的甬道时,一辆自行车擦着他身体驰过去,若不是他闪了一下,定会被撞倒。他倒也钦佩那骑车小伙子的敏捷,并把这敏捷随时向人卖弄,从那辆车的车速,以及车轮与地面磨擦的“咝咝”声,他很内行地断定这是一辆极好的车。骑车的小伙子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皮鞋与车身一样锃亮,不染一尘。衬衫在他骑车时被风鼓了起来,下摆束在浅色毛料的西装裤里。这年头冒出这么个“高档货”,实在令人耳目一新。“骑士”不顺着现成的路走,有意从那几棵尚未成年的枇杷树下穿行,悠悠哉吹着口哨。老远就听见那嫩叶被惊动,扑簌簌颤落下来。这个轻狂的家伙,优越得要死,阔得难受,不放过每一个机会满足自己的炫示欲。他蓦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曾经不也这样洋洋得意过?他在这个自命不凡的背影上看见了自己脱胎换骨前的形象。他才不会对这个公子哥有半点羡慕、妒忌,甚至义愤呢。他只是可怜他,几乎想赶上去,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教教他如何做人!告诫他:象菟丝那样靠大树盘桓上升是不成的,大树也有遭电击雷劈或枯朽老死的一天。

那英俊骑士此刻已驱着他的“坐骑”进了院子。几个姑娘毫不例外地提醒:“喂!请绕道,走边上。”这口气较之刚才对付他大有改善。骑士压根儿不搭理,他这身份也需走边上吗?他毫不迟疑地从姑娘们连续多时的劳动成果上碾压过去,并撞翻了颜料瓶和胶水罐。巨大的愤怒使一群姑娘霍然立起,其中两个大胆的竟上去拉他的车货架。他险些人仰马翻。

“你为什么故意破坏?!”

“让你绕道,你耳朵聋啦?”

“真无耻!真不要脸!”

公子哥看着周围一张张满漂亮的脸蛋气得变了形,似乎倒颇感快意。他傲然笑道:“这要怪你们自己,哪有在大路上弄这些玩艺儿的?”

“你睁眼看着!这是路吗?这是我们自己的院子!”姑娘们嚷嚷。

此刻的杨燹不发一语地将暖壶搁到安全地带,沉住气看事态如何发展。那公子哥一脚跨在车上,一脚蹬地打算潇洒到底。

另外几个脆弱的姑娘看看被破坏的软景已一塌糊涂,想想一整天劳而无功,竟气得落下眼泪来。只有荞子默默站在—边。双手插在军装兜里,倒挺悠闲。

“你是哪儿的?”姑娘们气势汹汹地盘问。

“你管着吗?”公子哥回答。

“不行!领他到队部去找领导!”

“我正好要找你们领导,你们徐教导员跟我老熟人。”他涎脸笑道。打算溜了。

“喂,你别走!你把这里糟蹋成这样就算完事啦?!”杨燹亮相了,挡在他前面。

公子哥根本不把这个黑不溜湫的粗莽大兵放在眼里,脸上带着嘲笑。

见有人壮胆,姑娘们又跃跃欲试。

“对!不能放他走!让他赔!”

“对!对!赔!赔!”

公子哥呵呵直乐。“就这破烂儿也值得赔?”他用脚点点地上的软景。

“破烂?你才是破烂儿!”

“对!你自己才是破烂儿!”

“得了吧,”公子哥用胳膊整个院子一比划,“瞧瞧你们这破地方,跟垃圾箱似的!甭看你们一个二个美滋滋在台上扭,哼,业余的!一张不要钱的票就看了,不爱看一掀椅子就走,有什么值钱?!”

被这话侮辱的姑娘们因为愤怒过度,一时丧失了反应能力。荞子看了杨燹一眼,嘴唇也变得象脸一样缺血。

他突然上前一把揪住那公子哥的衣襟,不假思索地在最得心应手的部位给了他几拳。那辆红色的“坐骑”倒下了。姑娘们尖叫着,跳跃着,眼里闪着狂喜和亢奋的光。公子哥虽知不能与其匹敌,但在一群姑娘眼下逃跑是他虚荣心不允许的,况且他刚才已为自己的骄傲做了那么多铺垫。他只得用他白晳的拳头迎战。几个胆大姑娘冲上来,占便宜似的将他东推西搡,让他在颜料上滚得五彩斑斓。另几个不敢主攻,便把一腔愤恨发泄在那辆车上,她们用脚去踢去跺,一边发出快意的尖叫。这场战斗至多不超过三分钟,但参战者觉得它赛过我军历史上任何一次辉煌战役。公子哥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盯着面前这张冷峻的黑脸。

“你别后悔!”

“我?你说我吗?”

“对。就是你!我可是记住你了!”

“记住就好。”

“我告诉你,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谁吧?”

“一个很差劲的混蛋!”

“哼,我父亲是军区张副司令!”

“不出所料。”

听到副司令几个字,姑娘们都往后退了退,接着便叽叽哝哝地议论开了。起初是很小声,象怕別人偷听的悄悄话!但很快声音高起来,变得尖锐了!她们开始埋怨別人动手过重,说自己是见了某某怎样才怎样。

公子哥五内俱焚地看着方才还光彩照人的车:“哼,你们要负责!”

杨燹双手抱肩:“我赔你,你把修车发票拿到本人这里来报销。”

这时姑娘们一齐盯着杨燹。其中一个轻声道:“噢!他!全是他干的好事!”

姑娘们的目光全冷下来,同时显出上了当似的无辜与清白。公子哥此刻已扶起车,正想走,忽然又站住了。“他是谁?”他指着杨燹问。

“我们不认识……”

“是他先动手的!要不不会闹成这样!”

杨燹拎起暖壶,打算离开这群忘恩负义的女孩子。他的牙齿在流血。他冷冷啐了一口。

“你别想跑!”公子哥叫道,“你们谁也别想跑!我这辆车是新的!二百多块……”

女孩们面面相觑。她们懊悔透了。

“是他先动手的……”一个姑娘嗫嚅道。

“就是——谁都看见了,是他挑头……”

“他惹了祸,就想拉倒,走,把他拉到队部去!”

姑娘们渐渐包围了他。

公子哥在一边称心如意地看着。他那件白衬衫煞是精彩,象副“野兽派”画。

突然,传来一声不大的喝斥:“你们脸不红吗?这样对待一个保护过你们的人!”

杨燹看见了人圈外的乔怡。她神经质地扭绞着双手,脸上升起两片令人不安的潮红。

姑娘们不做声了。

“可这个人我们根本不认识……”有个姑娘辩道。

“这跟认不认识没关系。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站出来保护我们,更难得。要没有他,我们就听任那个人侮辱,他那些话还能入耳吗?”

她声音不高,但圆润悦耳。她那表情是对人类屈从权贵的本能所发的悲愤。难道真如休谟所说,“财富、家庭、犬马、服饰……可以成为骄傲的原因;反之就是谦卑的理由”?

“你们敢说这里面有谁没动手吗?想把责任全推到一个人头上吗?我真没想到你们会这样——不公正!”

杨燹站在那里。连公子哥也惊讶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子。

“是他先动手的嘛……”

公子哥忙接道:“我可以跟你们领导说去,这事和你们无关,主要是他……”

“荞子”几乎全身发抖。

“不!他是为我们才动手的,这是明摆着的!”

有几个姑娘小声赞同:“对,他是为了我们。”

“我们一块去队部,一块受处罚好了!我们和他,应该站在一块才对……”

这时,几位领导闻讯赶到肇事现场。姑娘们终于挺住了,没有一个人背叛这场集体行动,似乎是被乔怡启发出一种道德力量,使她们获得了正直和坚强。

事情平息后,她领杨燹到卫生所上药。他对她说:“谢谢你了。”

“但愿你的性格变得幸运些。”

他不解其意地瞪着她。

“你看,今天这一场,还不够麻烦吗?”

……

一个冰凉的东西触到他。噢,是黄小嫚的手。与他并肩而行的是黄小嫚而永远不可能是“荞子”了。他把深深的遗憾强压下去,紧紧攥住身边这个姑娘的手。不要再去想她,不要再去想。杨燹,我命令你立足现实。

完满是美,缺憾也是美。有着一颗坚硬心灵的人理应选择后者,因为只有那样的心才受得住缺憾。他替小嫚系起领扣,又关切地看了她半晌:“怎么样,今天一切顺心?”

他每次散歩后都这样问她。但愿她从今后—切都好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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