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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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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初夏的草原却美得那样真实和自由。这是一种纯粹美。如康德所说,这种美具有两个特性——非功利的,无概念的。乔怡独自朝没人的地方跑着,拐过一道小山梁,那边是更为宽广的世界。高山旷野的风带着低吼在草地上掠来掠去,草伏下去时,可以看见那些紧贴泥土的小花,挤成片,铺地盖野。

一条细细的小溪,不声不响地横在乔怡脚下。她脱下军装,衬衫紧束在军裤里,自我感觉良好。太阳烫人,她跑出了一身汗。这蓝天下,这草地间,一切衣裳都显得多余。那水清澈见底,并因深浅不一而折射出阳光斑斓的色调,一闪一烁象在挑逗人,诱惑人。乔怡将军裤高高挽起,又四处望望,不见人,便索性将衬衫也脱掉,让阳光和水一起泼溅在她身上。

“喂嘿!……这里有个活人呐!”她一惊,赶紧将衣服护住前胸。循声望去,见不远处没膝的草丛里,四仰八叉躺着个人,甩军帽盖住脸。乔怡慌忙背过身将衬衫穿好,一面恼意十足地质问:“你为什么早不吭声?!”

“我没料到你有那么大胆子。”是杨燹。

乔怡不悦地顺着溪水慢慢往上游走。

“给你讲个故事吧!森林女神狄阿娜在河里沐浴,猎人阿克丹翁偷看后遭了厄运……”

乔怡不理他。

“还不高兴?”他在草丛里拍手拍腿地笑着,“小羊羔难得到河边撒撒欢,可偏偏碰上了大灰狼!……”

“对!你就象一只大灰狼!”乔怡发泄地大声说,继续把脊背对着他。

他不做声了。一会儿,他用沙哑的喉咙哼起一支歌。他能随时随地编个什么调子供自己解闷,而且那即兴而出的曲调都相当优美,不过很少有人发现他这方面的天赋。那说话般简单的旋律把乔怡打动了,紧绷的脊背渐渐松弛下来。歌声却戛然而止。

“为什么不唱了?……”

“因为你在偷听。”

“难道歌不是唱给人听的?”

“我只唱给自己听。因为这歌也没穿衣裳。”

她转过脸:“你真可恨!……”

“不止你一个人这样认为。”

“你大概生来就为了与人作对!”

他拔了一根草衔在嘴上:“那倒不尽然。”绿草几乎将他完全淹没,阳光晒得他眯着眼,那模样真让人嫉妒他的惬意。

“你怎么没去照相?你不知道,那些相片说不定会登报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

“我?参加照这类相片的人是有条件的。比如你合适,我就不合适。”

“合适不合适的标准是什么?”

“这你得问他们去。”

“他们是谁?”

“这可多了,一口气说不下来。这是一股势力,一种潮流……你懂得,最好别装傻。”

“那你干吗总呆在潮流外面?”

“你说错了。我是在潮流前头,早看清这潮流的走向和归处。喂,我说,你还是去照相吧?不然会吃亏的。”

乔怡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一双被冰冷的溪水浸得发红的脚。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用胳膊把头撑起来。

“我天生懒得说话。”

“算了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心里永远是吵闹的。你在肚子里评判每一个人,不出声地和每一个人争辩,但你又总不相信自己是对的。你做着许多努力,巴望能早日和大家同化。你当着全班把那件象征资产阶级的丝绸睡袍扯碎了,虽然从此你不再因为换睡袍在早操时迟到,伹不幸还是被人视为异类。知道团支部对你的鉴定吗:一个思想意识不健康的人,一个家庭烙印很深的人。你以为你和别人一块扫地,冲厕所,挑猪食,就能彻底脱胎换骨了?连你自己也察觉,这些‘改造’对你永远必要,却永远不会产生多大功效。所以你的矛盾和痛苦往往比别人多许多倍——我说得对不对?”

乔怡冷冷一笑:“你以为你说得很对?”同时又暗暗惊异他对她的观察和分析。其实自从第一次在邮局门口结识他,三年中她与他不不超过十次交谈,而每次交谈都很短晳。他们似乎不需要交谈就相互熟悉了。如果两人恰巧在什么地方相逢,只需目光略一碰撞,即迸出火花来。只凭这目光,足以勘测出对方的心里存在着怎样一座矿。也许正如某个哑剧大师的见解:语言是笨拙的,多余的,甚至是人们信息沟通的障碍。

“这条河真小。那边有一条大河,那才是真正的河呐。”他指指远处,“你敢和我一起去吗?”

“……敢”

“那咱们走!”他跳起来,“我早就料到你会成我的对手。没有一个言语上、思想上交谈的对手真闷气。我喜欢对手!”他攥攥拳头。

“我不是你的对手。你是狼。”乔怡笑道。

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这条“真正的”河边。这河足有一百多米宽,属于高原那种湍急的融雪河。云和阳光在水波里起伏有致地流着。

“他们多蠢呀,为什么不到这里来照相?”杨燹嚷嚷着。

“相嘛,在哪里照都一样,何苦跑这么远!”乔怡也大声答道,“反正都是假的。”

环境能改变人的性格。在这条河边,乔怡忽然有了某种勇气,袒露自己实质的勇气。

“这么说你也不赞成他们的做法喽?”

“他们是谁?什么做法?”

“他们是个别领导,做法是沾名钓誉,牺牲人们的天真去换一块没有价值的荣誉牌子。昨天那场雨淋病了几个人?那叫演出吗?那叫发神经,那个小积极!”

乔怡装着没听见他的话。记得有一次桑采来找乔怡谈心,那是在她第三次参加“先代会”之前。“你那些糖纸哪儿去了?”乔怡劈头就问。桑采吃了一惊,朝她眨巴着长睫毛。“我以为十几岁的孩子总是真实的,不然这个世界就没有真的东西了。”乔怡说,“你为什么要把那些糖纸偷偷毁掉呢?人应当进步,但先要真实……”

杨燹哈哈笑起来,“要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对某个人的评价是妄想。你处处免战。我可不行,能攻能打。”

“你别这样……恶狠狠的。”

“把你吓成了这样?”他坐下来,“喂,荞子,敢不敢坐到我身边来?”

她忽然一阵慌乱,六神无主地走过去……她痴痴地看着他,坐下来,充满了孩子气的信赖。

他的手慢慢移过来,象采一朵弱小之极的花那样小心。她感到那只手的怯懦和犹豫,也感到那手上长久蓄积的力量。他用力将她的手攥紧了……对这一举动,她毫不意外。

太阳在沉落,它落得好快呀!

“回去吧!晚上还要开会……”

“开会!……”他似乎忿忿地重复道。他们并肩往回走,“我担保你从不少开一次会。”他又露出那种可恶的表情。

“你嘲笑的不止我一个人。”

“可你不一样。你有思想,你只是不敢反抗。”

乔怡不无痛苦地:“求求你!你把我什么都搅乱了!”

“哼,我可怜你。一个皈依宗教又不够虔诚的女修士。你对那一套过火的做法反感,但又逼着自己相信那是对的,是必须的。你就是从来不相信自己。”

乔怡逆着夕照看他那自信甚至自得的面孔。这次是她主动攥住他的手。“杨燹,拜伦在自己马车的徽记上刻着:‘信赖拜伦’。你也应该刻。”

“我不用刻。”他望着她,微笑着。这微笑显示了一切言语的贫乏。

“我爱你,你知道么?”乔怡鬼使神差似的对他说,“可不会有好结果的,因为我们俩就象地球的两极。”

“两极多棒!”

“你远远甩下人群,而我却是人群的落伍者。我们不应该在一起,况且……”

“况且我们的家庭又那么不相同,对吧?”他蛮横地将她揽进怀里,以一种暴发力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那意思是:就这样,决定了。

她望着他,回味着那毒辣辣的一吻。

远处是落日后深红色的雾霭,整个草原浸入暖色调的昏暗……

本来一切无恙,可当他们返回营地时,忽听身后传来散乱的马蹄声,有人嘶喊,“前面的人快闪开!”

杨燹迅速把乔怡扯向一边,还未等他醒过神,只感到耳边一阵热风,夹带着一股马臊气飞闪过去。那是一匹高大无比的黑马,鞍上的骑兵紧伏在它脖子上,七八名骑兵追赶着,一边喊:“小赵!——夹紧!别丢缰绳!”

杨燹突然回身往小山梁上跑。等乔怡跟上来,见那匹黑马已拐过一个九十度大弯,冲到山梁下面。在拐弯时,那个被称为小赵的驭手已从鞍上甩下大半个身子,象口袋似的斜挂在马背一侧。

“妈个笨蛋!要套镫啦!”杨燹朝山坡下大喊。他开始在坡上与黑马平行狂奔,并渐渐把马拉在身后。

“松开脚镫!松开……”后面追上来的人徒劳地喊着。杨燹还在与马赛跑。乔怡紧张地盯着他,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年轻的驭手一只脚仍留在脚镫里,被马横拖而去。乔怡突然明白了所谓“套镫”的可怕。

这时,杨燹忽然转身,正与狂奔的黑马迎头,他借助坡度纵身一跃,跃上了马背。黑马被突然增添的负荷砸得浑身一震,杨燹趁机坐稳,拼命勒住缰绳。黑马昂着头,在原地转起圈来。“快松开镫!”等到追兵赶来,浑身泥水的小赵已脱险,正直着两眼坐在地上,看着黑马终于将那个解救他的人也重重摔下,跑向远处继续发它的脾气去了。

等乔怡失魂落魄地赶到现场,几个骑兵正把这位高大的黑脸英雄架往医务室。亏他在农场驯过半年马,不然这一摔远不止关节脱臼。治疗完毕,天已黑透。他们刚走近宣传队员的住处,即被一束强有力的手电光堵截。光源后传来徐教导员的嗓音。

“你们俩干啥去了?!”那口气不是发向,而是早下了某种结论,“跟我来一下。”

他们走进他的办公室兼寝室,里面端坐着几位分队干部。他们显然已等候多时。

杨燹首先用目光制止乔怡作任何解释。徐教导员痛心地:“杨燹,我没想到,你会干出这种事来。你是干部、党员,你旁边这个姑娘才十九岁,你就这么浑?!我早就料到……”

杨燹舔舔嘴唇,郑重宣布:“好吧,趁干部们都在,免得你们以后费猜疑——我和她从今天正式建立恋爱关系。是正式的,不是胡闹,就这样。”

这“谜底”亮得太早了,早得众人都不甘心,不过瘾。

“明天开全体大会!连带昨天擅自拉幕,破坏演出,你俩一块做一次深刻检讨。杨燹,你还可以把刚才那些话向大家宣布……不脸红!”

“我除非撒谎才脸红。”杨燹泰然说道。乔怡却羞得无地自容。

出了屋,乔怡委屈地伏在墙上哭起来,而杨燹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径自朝自己寝室走去。

第二天一早刚起床,几个战士敲着锣鼓往徐教导员门上贴了张大红纸,表彰杨燹“奋不顾身救战友”。徐教导员看了半晌,又思付半晌,最后决定不召开那个“全体大会”了。大概他认为杨燹功过两抵吧……

两人推开接待室的门,长椅上已空无一人,大概那张床位腾出来了。乔怡看了杨燹一眼,发现他脸上也有些不安。这一老一小,又是夜里,毕竟让人放心不下。

“在这里坐一会,对你我更合适。你说呢?”

乔怡耸耸肩。

“敢坐到我旁边来吗?”

她又耸耸肩,表示没什么敢不敢,是不必要。“你最近在干些什么?”她问。

“几乎什么都干。你该问我没干什么。”他嬉笑着。点烟时,火柴不等擦着就断了。

“我是来出差。为一本小说,描写自卫还击战的一个挺真实的故事……”乔怡定定地看着他。

“那小说值得你跑几千里?”他叵测地眯上眼。“现在发现不值得了。”

“质量不高?”

“我看不出来。因为在读它的时候,我太感情用事。”

杨燹认真地点点头:“哦……”

乔怡突然笑了。这家伙准备跟我装到底吗?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作者是谁,正犯愁怎么跟他取得联系。我任务很紧,一个星期就得赶回去。”

“一个星期在这个城市里找出个把人来是怪难的……”

“不等找到,我就累死了。人海茫茫,所以我只好等他自己浮上来。”

乔怡暗想,这象两个间谍的谈话。

“好吧,那你等吧。”杨燹打了个大哈欠。奇怪,他脸上始终不动声色。真不象是在有意卖关子,作弄她。

“我明天,不,今天一早就得奔考场。我得回家睡一会。见鬼,这夜够短的!”他扔掉烟蒂。

“你……考什么?”她突然想起他那随口编歌的本事,“是考作曲吗?……”

“不,那是什么无聊玩艺。我报考的是生物学研究生。你忘了,我伐过两年木。”

“你的志趣多得可怕。”

他哈哈一笑,扣上军帽。

“你对我的一切都打听了么?”他问。

“我不爱打听,但自有人告诉。”

“黄小嫚的事……?”

乔怡笑笑:“所以我奇怪你干吗还来看我。”

他眼神黯淡了:“不管怎么说,你是个令人难忘的女孩子……再见。”

栅栏门锁着。他绕过那间接待室,两三脚就登上墙,又无声地落到墙外地上。隔着镂花墙砖,他对乔怡说:“我考得好或者不好,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在这时候来呢?……”

乔怡不能带着这一腔七颠八倒的脏器回那间闷人的屋子。她需要大量的氧气才不致窒息。她站在昏暗的院子里,没人告诉她现在该怎么办。

杨燹,你索性改名叫“灾祸”更好,总是搅得人不得安宁。还有那该死的小说,作者到底是不是他?……考研究生,那是需要全力以赴的,哪儿还腾得出空来写小说?你瞧他忙的!

她掏出小本,在杨燹名字后面画了个问号。

除了他,这篇小说会是谁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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