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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名楼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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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彭辉显然没明白姜山的意思。台下众人也多半大感茫然,这姜山刚刚还称赞“鲜香饶舌”,怎么突然间话锋又转了过来?

“这汤怎么就算不得上品了?”彭辉稳住阵脚,反问道,“难道说这汤中的鲜味越少,品次反而越高吗?”

“彭师傅,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在上锅炖制之前,你把这三禽层层相套,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

“这个……”彭辉蓦地一愣,竟一时语塞。他从二十年前出师后就开始做这道“三套鸭”,既然叫做“三套鸭”,那把三禽相套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一度勤思苦练,琢磨的都是如何在工艺上套得好,使菜形更加美观。而究竟为什么要相套,却真的从来没有想过。现在姜山突然抛出这个问题,其中必有深意。

姜山见彭辉答不上来,又说道:“我再问你,如果要融三种美味于一锅,把乳鸽、野鸭、家鸭拆开烩制不就行了?又何必先穷思竭技,把三禽层层相套,到上锅后,再用旺火把内层原料的鲜香之味逼出,那不成了多此一举吗?”

姜山这几句话说得声音不大,但在彭辉听来,却如同霹雳一般。多年来,这三禽相套的手法一直是他最为自负的绝技,可听姜山一说,却成了画蛇添足的可笑之举。想到这里,他的额头上禁不住沁出了细细的一层汗珠,口中喃喃地自语:“为什么要三禽相套?为什么要三禽相套?”

马云看到自己的弟子如此狼狈,轻轻地咳嗽一声,插话道:“姜先生既然提出这样的问题,自己当然是知道其中的答案了?”

姜山点头以示回答,然后又笑着说:“我能想通这个问题,其实还是受了马老师您的启发。在您主编的《淮扬名馔录》一书中曾经提过,这‘三套鸭’在最初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七咂汤’。”

“不错,这是我考证清代的淮扬古菜谱时得到的收获。”

“您在书中说:‘三套鸭’三味合一,鲜香叠复,余味无穷。饮者往往意犹未尽,咂香多次,故又称为‘七咂汤’。”

“嗯,正是我的原话,一字不错,姜先生不但所读广博,记忆力也令人佩服。”

“马老师过奖了。”姜山客气了一句,话锋一转,“但我当时读到这个地方,却产生一些疑惑。按照您的解释,这‘七’乃是虚意,用来表示次数很多。可按照古人的习俗,数字上的虚词,少者用‘三’,多者用‘九’,这里为什么偏偏要用‘七’呢?”

马云捋了捋胡须,微微蹙眉。当初他也曾有过同样的疑惑,但只是一带而过,并没有深究下去,听姜山的口吻,难道这里面真的有什么玄妙不成?

只听得姜山继续说道:“当时我百思难解。恰好马老师在书后列出了编撰时的参考文献,于是我便来到国家图书馆,找到了您当初考证过的那本古谱,并且阅读了上面的原文。那古谱上关于‘三套鸭’是这样描述的:举箸自外而内,美味层出,汤汁微绿,清澄而味厚,饮者咂香七次,回韵悠长,故称‘七咂汤’。我正是从这句话中有了新的发现。”

“哦,愿闻其详。”马云看着姜山,心中越来越惊讶,先前只是知道这个年轻人在商界颇有建树,现在看来,他思维缜密,过目不忘,还是个治学的奇才。

“这‘七咂汤’的‘七’字,并非虚数,所谓‘咂香七次’,指的是在这道汤中,能够品出七种滋味。”

姜山此话一出,台下顿时哗然,众人或惊叹,或诧异,或质疑,一片议论之声。

台上的彭辉则是一脸茫然,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只有三种原料,怎么会品出七种滋味?不可能,不可能……”

姜山不慌不忙地缓缓踱步,边走边数:“家鸭单独是一味,野鸭单独是一味,乳鸽单独是一味,家鸭野鸭两两相融是一味,家鸭乳鸽两两相融是一味,野鸭乳鸽两两相融是一味,家鸭野鸭乳鸽三者相融又是一味,你算算看,这一共是几味?”

彭辉张口结舌了片刻,愕然道:“这倒确实……是七味,可这些都是由三种原味变化搭配而成……”

“你说得对。”姜山停下脚步,转身对着彭辉,“这‘搭配’两个字,正是这道菜的奥妙所在。原料虽然只有三种,但按照不同的搭配方法,却能品出七种不一样的味道来。象你这样,一上来就把三种滋味融于一锅,实在是弄巧成拙的多余之举。”

彭辉这时才有些明白过来,两眼一亮:“你的意思是,这三种原料在开始应该各成一味,互不相融?”

姜山点点头:“不错。这三禽之所以要层层相套,原因正在于此。家鸭味居外,野鸭味居中,乳鸽味居内,在品尝时拆开家鸭,野鸭味方出;拆开野鸭,乳鸽味放出,这样随情搭配,便可在一锅中尝到七种汤味,这才是古谱中记载的‘美味层出’、‘咂香七次’的真正含义。”

彭辉恍然大悟,没想到自己做了二十年的“三套鸭”,直到今天才算真正窥到了其中门径,羞惭之余,却又免不了有些兴奋,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马云轻叹一声,由衷地赞道:“姜先生一番高见,真是让人茅塞顿开。我研究了几十年饮食,自以为学识广博,嘿嘿,现在看来,也不乏昏言聩语。还是后生可畏啊。彭辉,今天你的这道菜想要胜出是不可能了,你先下来吧。”

彭辉走下擂台,垂手站在马云身后,轻声自责:“师傅,我学艺不精,让您失望了。”

“哎~”马云呵呵一笑,“不失望不失望,这擂台上获胜,只是一个虚名而已,今天得蒙姜先生赐教,我们都长了学问,收获不小,收获不小啊,”

马云在饮食届德高望重,声名远播,难得心胸也如此豁达。姜山不禁为之折服,客气地拱了拱手:“马老师太自谦了,我只是站在您的肩膀上,多看到了一些风景,要说到学识功底,我又怎能和您几十年的积累相比?”

马云神色泰然,笑着说:“不用客气。姜先生,请接着评点下面的菜肴吧。”

成化年制的白瓷大盘,釉质细腻平滑,盘缘处一圈波浪状的青花通润明亮,纹饰生动,让人禁不住会产生以手轻拂的欲望。

这是“天香阁”酒楼中最名贵的一只瓷盘,只有这只瓷盘,才有资格用来盛放那条更为名贵的鲥鱼。

这也是“天香阁”酒楼中最大的一只瓷盘。它的外沿直径达43公分,但却仍然无法完整地盛下那条更大的鲥鱼。

洁白如银的鲥鱼卧在一片青花细浪中,鳞翅俱全,头尾微翘,稍稍悬于盘外,似乎正要从这江水碧波中破浪而出。姜山细细地欣赏了片刻,开口吟道:“网得西施国色真,诗云南国有佳人。朝潮扑岸鳞浮玉,夜月寒光尾掉银。长恨黄梅催盛夏,难寻白雪继阳春,维其时矣文无赘,旨酒端宜式燕宾。”

孙友峰听后微微一笑:“姜先生所念的清代谢墉所作的一首七绝,用来赞美鲥鱼形态优美,就好比古代南国的绝色佳人西施一样。这诗的前四句活灵活现的描绘了鲥鱼之美,后四句却是在感叹鲥鱼上季时间太短,等到黄梅雨季到来的时候,就只能一边回忆鲥鱼的美味,一边写下赞美的诗词文字,空想解馋了。”

“嗯。”姜山点了点头,“不过与现代人相比,谢墉还是幸运的。至少他每年都能吃上新鲜的鲥鱼,而如今即便是在当令的时节,长江中的鲥鱼也稀少得象凤毛麟角一般,要想一尝鲥鱼的美味,真是难之又难啊。孙师傅能找来这么肥大的鲥鱼烹制菜肴,一定是得益于陈总的雄厚财力吧?”

陈春生听到这话,脸上禁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他侧过身体,看着众人神采飞扬地说:“既然姜先生说到这里,大家不妨猜猜看,‘镜月轩’为了得到这条鲥鱼,花了多大的代价?”

“我看至少得上万吧?”一个胖子粗着嗓门说了句。

“岂止岂止!”他旁边的同伴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一般,“这条鱼得有个七、八斤吧?即使按照市价,上万元也远远不够,更何况这么肥大的鲥鱼,堪称极品,又怎么可能按照市价计算?”

他这么一说,立时有不少人表示赞同,随即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说三万的,有说五万的,更有说十万的,一时也达不成什么共识。

姜山见到这副情景,笑了起来,他伸手往台下一指,说道:“诸位何须费力猜测,这个问题,为什么不问他呢?”

大家转过头去,只见姜山所指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他的衣着和相貌均不起眼,唯独双目中灵光闪动,透出奕奕的神采。见到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自己,他轻轻地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茬,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精怪表情。

“飞哥!”早有认识的人脱口叫出了他的名号。

这个人正是“一笑天”酒楼的菜头――沈飞。

沈飞已经在“一笑天”当了十年的菜头,这意味着十年来,他每天工作的地点就是扬州城内的大小菜场。要想知道某种烹饪原料的价格,不问他,你还想问谁呢?

“飞哥,你说说看,这条鲥鱼能值多少钱?”刚才说话的胖子看来性子很急,总是迫不及待地抢在别人前头说话。

胖子的话使沈飞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他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他缓缓张开嘴,却不说话。

众人见到沈飞这副欲言又止的郑重模样,都安静了下来,期待着他的高见。

只见沈飞突然猛地一晃脑袋,“啊切”一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他怡然自得地用手捏了捏鼻子,惬意地叹了口气:“唉,憋了好久,终于喷薄而出,舒服,舒服。”

一旁的徐丽婕笑吟吟地看着他:“你舒服了,大家还都憋着呢,快给大家说说吧。”

“鲥鱼。”沈飞抬起头,“嘿嘿”一笑,“我十年前刚到‘一笑天’的时候,市价是两百元一斤,最旺季每日上市量大约在千斤左右;五年前,市价已经涨到了千元每斤,旺季日上市量却锐减至百斤左右;近两年,鲥鱼的市价已经报到了三千元每斤,但实际情况却是有价无市,市场上的鲥鱼已经绝迹。去年有几位从香港慕名而来的富商,点名要吃鲥鱼,订餐价开到了十万,可最终也没能如愿。今天的这条大鲥鱼,别说我没法估价,即使我能够估出来,这个数字只怕我也不敢说啊。”

众人闻言,都是面面相觑,那胖子更是咂着舌头,连连惊叹:“不得了,不得了,只怕会比黄金都贵呢。”

陈春生听着众人的议论,心中大感得意。这沈飞虽然只是一个菜头,平日里嬉笑不羁,但今天说出的一番话倒是颇有水平,使自己在姜山和众人面前挣足了面子。他清了清喉咙,故作姿态地摆摆手:“嗨,既是斗菜,味道如何才是最关键的,这原料的贵贱,本来就不值一提。姜先生,现在就劳烦你评点一下我们孙师傅打理的这道‘清蒸鲥鱼’吧?”

“好!这可是求之不得的美差啊。”姜山一边说,一边拿起筷子,向着肥硕的鱼身伸了过去。那筷子头触及鱼身时,此处的鱼皮便如一层具有弹性的薄膜,微微地凹陷了下去,但却依然紧崩光滑。姜山手指微微加力,筷头轻轻往下一戳,那层鱼皮应势而破,立时有冒着热气的肉汁从破口处汩汩地涌了出来。

姜山夹起一块连着鳞皮的鱼肉,沾汁带水地送入口中,立时间,一股奇鲜顺着口鼻直渗入全身的每一个毛孔,而鱼肉之细嫩,几乎是触舌而溶。只见姜山闭起眼睛,两唇轻轻一抿,随即全身便一动不动,便如同入定了一般。

众人都知道此时姜山已把自己的味觉系统发挥到了极致,以品尝那至鲜的美味。无数双眼睛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嘴唇,似乎那鲜味也能通过视线来传递一般。有几个定力稍差的年轻人喉头“咕咕”作响,已经情不自禁地咽起了口水。

半晌之后,姜山缓缓睁开眼睛,从案台上拿起一只空碟,舌尖伸出嘴唇,灵巧地一翻,将一绺鱼刺吐于盘中。只见那些鱼刺纤细柔软,虽然被顺成了一绺,但却根根分明,不带半分残留的鱼肉。

孙友峰比姜山矮半个头,他昂首而立,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问到:“姜先生,我这道清蒸鲥鱼,滋味如何啊?”

姜山舔舔嘴唇:“鲜、嫩、肥、美,不愧为人间至味。尤其是肉质的细嫩,最是出乎我的意料。张爱玲曾有一叹:人生之恨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这第一恨便是说鲥鱼虽然味道极美,但刺多且细小,食用时颇多不便,难以尽兴。可惜她没有机会尝到孙师傅烹制的鲥鱼,这鱼肉细嫩无比,触舌而化,只须用舌尖轻轻一顺,鱼肉和鱼刺便已自行分开,何来多刺难食的烦恼?”

孙友峰呵呵一笑,显得很是高兴:“姜先生不愧是名厨的后代,一口就尝出了我这道鲥鱼最为独特的关键所在。我在宰杀清洗这条鱼的时候,虽然没有动及鱼皮和鳞片,但手指暗暗使力,已经揉碎了鱼肉中的纤维和经脉,所以这肉质才会如此细嫩。”

听了孙友峰的这番解释,台下不少人都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本来“镜月轩”用名贵的鲥鱼参赛,原料上占了很大的便宜,众人心中多少都觉得有些不平。但孙友峰这手生揉鱼肉功夫,却的的确确是真才实学,令人自叹弗如。

这时,人丛中有人“唉”地重重叹息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失望之意。大家徇声看了过去,只见沈飞垂头晃脑,似乎大有遗憾。

徐丽婕歪过脑袋,好奇地问:“孙师傅这道清蒸鲥鱼做得那么好,你为什么叹气?”

沈飞摸摸鼻子,仰天又是一声长叹:“就是因为做得好才叹气啊。这么难得的美味,只能看得到,却吃不着,难道你们都不觉得遗憾吗?”

沈飞的话令不少人深有同感,一时间台下的叹息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陈春生哈哈大笑:“大家不用遗憾。今天来到镜月轩的,都是我的客人。等比赛结束之后,我让服务员将这条鲥鱼按人头分好,让诸位都来尝一尝。”

台下众人无不大喜,齐声喝彩。在场的虽然有好几十号人,但那条鲥鱼如此肥大,大家分食,倒也都能有尝鲜的机会。

就在这气氛热烈的时候,台上的姜山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陈春生仍陶醉在先前的得意情绪中,呵呵一笑,说道:“姜先生如果还没过瘾,尽可以再多尝几块,为什么要叹气呢?”

姜山摇了摇头:“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叹气,是因为这道鲥鱼虽然美味,但终究留有遗憾,不够完美。”

略显喧闹的大厅刹时间又安静了下来。孙友峰瞪着姜山,不服气地追问:“遗憾,这菜的色、香、味,哪一点差了?”陈春生则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静待姜山的下文。

姜山用筷子拨了拨鱼身上的鳞片:“色、香、味都无可挑剔,只可惜这鱼没有刮鳞,未免影响了口感。”

姜山一说完这话,现场顿时一片哗然。陈春生莫名其妙地摇着头,孙友峰更是哑然失笑,说道:“这鲥鱼的鳞片是储存脂肪的地方,尤其在产卵季节,鳞片中膏肥脂厚,鲥鱼在产卵期间所需的所有营养都要靠其供给。因此鲥鱼对自己的鳞片爱惜倍至,又称‘惜鳞鱼’,它在落入鱼网时,甚至会为了保护身上的鳞片而放弃挣扎逃生的机会。在烹制菜肴时,鲥鱼的鳞片也是极为鲜美肥厚的部分,做鲥鱼不能刮鳞,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啊。”

在场的不少人都默默点头,对孙友峰的话表示赞同,同时心中也暗自奇怪,在淮扬一带,即使是寻常人家的主妇,也多半听说过吃鲥鱼不刮鳞的道理,姜山学识广博,却说出这样没有见地的话,实在是让人费解。

姜山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做鲥鱼不能弃鳞,但并不代表不能刮鳞。我在三年前研修淮扬菜的时候,也曾经有幸得到一条鲥鱼。当时我把那条鱼的鳞片全部刮下,然后用丝线一片片的穿起,蒸制时均匀地悬挂在鱼身上方,在高温蒸汽的作用下,鳞片中的脂肪融化后滴下,渗入鱼身,不仅不影响口感,而且能使鱼肉的味道更为鲜美。”

台下又是一片议论之声。姜山所说的方法众人都是闻所未闻,可听起来却又合情合理。不过这一条鲥鱼身上鳞片,少说也有数千,全部用丝线穿起,那得需要多大的细心和耐心?

孙友峰更是瞠目结舌地看着姜山,愣了半晌后,喃喃说道:“怎么可能?把鱼鳞一片片穿起?这……这要花费多长时间?”

“昔日的淮扬古谱中,有一道现已失传的菜肴,在这道菜中,用仔鸡饰以各色菜蔬,形成凤凰之态。凤凰的尾翅乃是用一百根豆芽杆拼装而成,每根豆芽杆都用极细的银针镂空,然后再填入各种不同的鸟禽类肉麋。此菜名叫‘百鸟朝凤’,你想想看,做这样的一道菜,又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呢?”

孙友峰愕然不语,姜山又接着往下说道:“自古以来,不惜费时费功,精雕细凿就是淮扬菜系的一大特点。因此淮扬菜又有功夫菜之称,你为得原料不惜代价,却没有看透这一点,难怪这道清蒸鲥鱼终究还是差了半筹。”

姜山的最后一句话隐隐有教诲的意思,只听得孙友峰暗自心惊:自己舍本逐末,想依靠名贵的原料奠定这次斗菜的胜局,的确是违背了淮扬菜系的主旨,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歧途。他原本性格直率,相通了这一层,当下便拍了拍脑门,略带惭愧地说:“姜先生高见,我今天受益非浅,这道菜确实难称佳作,我心服口服。”

陈春生摇了摇头,显得非常失望。徐叔则和台上的凌永生对看了一眼,喜忧参半。喜的是两个对手表现得都有瑕疵,忧的是不知道“一笑天”这道“文思豆腐羹”在姜山的评点下,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而此时姜山也已经移动脚步,来到了凌永生的面前。

“一笑天,一刀鲜,烟花三月。天下第一名楼,天下第一名厨,天下第一名菜。不过这一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姜山几句平淡的话语,却在好几个人的心中激起了涟漪。

徐叔想到了自己重振“一笑天”的种种艰难和曲折,当然也会想到后来的辉煌,以及现在的危机;

陈春生踌躇满志,想得则是如何将“一笑天”取而代之,实现自己宏大的抱负;

凌永生一脸郑重,他背负着“一笑天”今后的希望,感受到的自然是沉重的压力和责任感;

徐丽婕想到那些传奇般的故事,露出一副心驰神往的表情;

一向乐天不羁的沈飞此时却皱起了眉头,莫非他想起了十年前,自己也曾许下要成为“天下第一名厨”的誓言?

就连姜山自己,也有些魂不守舍,他,又会想到一些什么呢?

凌永生不善言辞,他从炒锅中盛起一碗文思豆腐羹,默默地摆放在姜山面前。

姜山端起汤碗,先细细端详。与刚才两件用来盛菜的器皿相比,这只碗要小巧了很多。碗口只有巴掌大小,碗体晶莹圆润,碗壁则是通体透明,虽然薄如树叶,但整只碗的手感却非常沉重,原来是用上好的水晶石制成。

透过碗壁,只见碗中的豆腐羹汤汁浓稠,带有淡淡的琥珀之色。汤中如云如絮,均匀地飘散着大量其细如发的洁白豆腐丝。其中又点缀着由黄瓜、火腿、金针、香菇、冬笋、鸡茸等切成的各色细丝,或绿或红,或黄或黑,五彩缤纷,令人赏心悦目。

姜山拿起一只精巧的瓷勺,在汤碗中轻轻搅动了两下,只见那多彩的细丝夹杂在一片白色的云雾中,随着周围汤汁的浮动上下轻摆,其姿态恰似风中柳絮,一时间如烟如画,美不胜收。

姜山由衷赞叹:“凌师傅的这道‘文思豆腐羹’,色彩绚丽,丝形婀娜,且别出心裁地盛于透明的水晶碗中,让人在一饱口福之前,先大饱眼福。如果就色、香、味三方面分别评断,这道菜在‘色”这个环节无疑可独占鳌头。”说完,他把那只水晶碗高高举起,向台下展示。碗中五彩汤羹从远处看来,又别具一番瑰丽,引得众人啧啧称赞。徐丽婕更是高兴地拍起了手:“啊,小凌子好厉害,我看这次他赢定了。”

凌永生自己却是毫不为意:“这做菜毕竟不是绘画,看起来再漂亮,如果味道不佳,终究还是失败的作品。”

姜山转头看了凌永生一眼,然后又看看手中的汤碗,笑着说:“凌师傅太自谦。这道菜的成败,很大程度都在于豆腐的切丝这个环节。刚才你切豆腐时,仅纵向剖片便用了一百一十二刀,照此计算,那块豆腐至少被你切成了上万根细丝,且这上万细丝大小均匀,根根完整。刀功能达到这个境界,此菜已经是成功一多半了。”

凌永生切豆腐的时候,把一柄厨刀运得如同疾风一般,几乎是不间歇地从豆腐块上一掠而过,普通人根本看不出刀起刀落。而姜山却准确地说出了他剖片时下刀次数,竟然丝毫不差,眼力之精简直匪夷所思。凌永生心中暗暗惊讶,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淡然说道:“还是请姜先生尝完这道菜后,再细细点评吧。”

姜山点点头,不再多言,舀起一勺稠稠的汤羹,撮起嘴唇轻轻地吹了两下,然后连汤带料全都嘬进了口中。

此时的姜山已成全场瞩目的焦点,大家都在等着他对这最后一道菜做出评述,这次“名楼会”的结果亦将随之产生。凌永生更是眯着眼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姜山,生怕错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个细小的表情。

凌永生从十八岁开始进入“一笑天”酒楼的后厨,从配菜工做起,历经诸级司炉,最终成为主厨,其间经历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比试和选拔,可谓身经百战。只要站在灶台前,他一向都是一种充满自信的表情,他的表现也从来没有让关注他的人失望过。

可是今天凌永生却显得有些紧张。他心里清楚,让自己产生这种感觉的并不是彭辉和孙友峰,而是面前这个一直挂着儒雅笑容的姜山。就象刚刚答完试题的孩子一样,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老师的评分。

只见姜山闭起眼睛品味了片刻,突然眉头一皱,轻轻地“咦”了一声,似乎有些诧异,又多少带着点不解的意味。

“这豆腐羹味道怎么样啊?”台下的胖子迫不及待地询问,那焦急的神情便如同是他在参加比赛一般。

姜山却不答话,他睁开眼睛看着凌永生,问道:“加了胡椒粉?”

凌永生点点头。

“嗯……”姜山沉吟片刻,又追问了一句:“只怕不是普通的胡椒粉吧?”

“姜先生果然见识不凡。”凌永生拿起一个小小的调料瓶,冲着案板轻轻弹了弹,只见一层细细的微末飘然落下,色泽金黄。“这是用产自云南的胡椒制成,气味辛而不辣,且经过精细研磨,颗粒微小,直径只在一般胡椒粉的四分之一左右。”

“这就对了。刚才那勺豆腐羹一入口中,我就尝到了一股特殊的辛香,料想应该是加了胡椒粉的缘故,但用舌尖细细搜索,却感觉不到胡椒粉的颗粒。凌师傅把这样的胡椒粉加入汤羹中,用心巧妙啊。”姜山略停了停,接着说道,“这汤中的豆腐丝细滑是不必说了,难得的是明明是豆腐丝,但却能尝出火腿、鸡丝、海参等多种鲜味来,这便是胡椒粉发挥的功效了。凌师傅,我说的没错吧?”

对烹饪略知一二的人都知道,豆腐是很难吸收其它辅味的,越是细嫩的豆腐,越是如此。因此姜山的话立刻便提起了众人的兴趣,大家都把目光投在了凌永生身上。

凌永生倒也不卖什么关子,痛痛快快地说:“不错,胡椒粉本身易于吸味,它吸收了汤羹中辅料的鲜味后,因为颗粒非常细小,又能附着于层层密布的豆腐丝上,这豆腐丝也就能尝出多种鲜味。”

众人一片恍然,禁不住交口称赞起凌永巧的构思来,姜山也微笑着说:“我得承认,这确实是我尝到过得味道最好的一道‘豆腐羹’。”

凌永生听到这句话,心中似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憨憨地一笑:“姜先生过奖了。”

“这么说,今天的获胜者,就是‘一笑天’酒楼的凌大厨罗?”性急的胖子咋咋呼呼地吆喝着,台上的孙友峰和彭辉两人此时则多少显得有些尴尬。

姜山却摆了摆手:“不忙,我话还没有说完。”

凌永生心中“咯噔”一下,台下众人也有些疑惑:按照姜山自己的说法,这豆腐羹从刀功到色、形、味都无可挑剔,难道还会有什么缺陷吗?

姜山在台上来回踱了两步,说:“去年十月,扬州市曾主办‘金秋菊花会’,我当时特地从北京赶来,有幸观赏了这次盛会,至今印象深刻啊。”

众人都是一愣,去年的“金秋菊花会”规模盛大,举办得很是成功,只是不知道姜山为何会在此时提起这个话题,难道这和做菜也有什么关系吗?

姜山并不急着解释,自顾自地侃侃而谈:“那次盛会,参展的菊花号称超过万盆,摆满了瘦西湖沿岸的亭台楼榭。这菊花向来以淡雅闻名,当时身处万花丛中,细枝轻绕,阵阵幽香若有若无,只觉得人淡如水,无欲无求,不论从精神上还是感观上,都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我完全沉醉于其中,但可惜的是,当我走进一间傍水而建的展厅时,这种美好的感觉却被突然打断了。

那展厅中花色绚丽,香气浓馥,令人心境大乱,我定神一看,发现这厅中除了菊花外,还摆放着很多别种花卉,有兰花、桂花、芙蓉、月季等等。这些花儿或姹紫嫣红,或芬芳扑鼻,虽然数量不多,但却完全盖住了菊花的那份淡雅。

我感到非常诧异,于是询问厅中的花匠,为何会把这些风格完全不同的花卉混于菊花之中。花匠向我解释说,这些花儿原本是应该摆放在展厅之外的过道中,作为菊花展中的点缀,因为今天这个展厅中搬花的伙计生病没来,所以暂时混放在展厅内。停了他的这番话,我恍然大悟,并且注意到其实每个展厅之外,都点缀着不少各式各样的别种花卉,只是除了这个展厅,这些花卉摆放的地点和数量都恰到好处,非但没有掩盖展厅中菊花的淡雅,而且还很好地起到了调节和烘托的作用。由此,我颇有所得,这诸事诸物,都有搭配之法,主辅之分,不知道凌师傅对我的这番观点是否认同?”

坐在一旁的徐叔心如明镜,立刻听出了姜山的言外之意,他轻轻咳嗽一声,然后端起了茶碗,置于唇边却不饮用,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凌永生微微蹙起眉头:“姜先生的意思,是说我这道豆腐羹中的火腿、鸡丝等辅料就像那菊花展厅中的月季芙蓉,喧宾夺主,掩盖了豆腐中的清淡本味?”

姜山颔首微笑:“我知道凌师傅一点就透,无须冒昧直言,因此兜了这个圈子,并不是为了卖弄口才。”

凌永生默默思索了片刻,忽然摇了摇头,说:“姜先生的这些话,乍听有理,但仔细一想,却不尽然。”

徐叔眼睛一亮,把茶碗放回桌上,有些兴奋地说:“嗯,好!你倒说说看,怎么个不尽然法?”

“这菊花的确是以淡雅闻名,可豆腐却有诸多变化。古语云烹饪之法‘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说的是相对于不同的烹饪原料,可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烹饪方法。原料有味,则应想办法将其味烹出;原料若无味,则应想办法将辅料的味道烹入。这豆腐介于无味和有味之间,对于它的烹饪方法自古多种多样,既可入味,亦可出味。在这道豆腐羹中,我用豆腐丝吸收多种辅料的鲜味,虽然使得豆腐自身得清淡香味有所掩盖,但这也是烹制豆腐时的传统方法之一,和姜先生所说的菊花会中的情况只怕难以类比。”

凌永生说出这番话,不少人都交耳点头,表示赞同。徐叔也赞许地看了徒弟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姜山,问道:“姜先生,你怎么看?”

姜山把水晶碗端到眼前,欣赏似地端详着碗中的汤羹,然后淡淡地反问了一句:“这道豆腐羹的全名是什么呢?”

凌永生和徐叔有些莫名其妙地对看了一眼,不知道姜山如此明知故问是什么意思,不过凌永生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这道菜叫做‘文思豆腐羹’。”

“不错,‘文思豆腐羹’。第一次见到这道菜的人,往往会观形会意,把‘文思’两个字认为是‘纹路’的‘纹’,‘丝带’的‘丝’,那便大错特错了。这两个字,其实应该是‘文化’的‘文’,‘思路’的‘思’。相传古代文人在赴考场之前,都要吃上一碗‘文思豆腐羹’,取的就是‘文思泉涌’的谐意,以图个吉利。不过这‘文思’二字到底从何而来,知道的人却不多了。”说到这里,姜山打住话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凌永生。

凌永生会意,接着对方的话头往下说道:“清朝乾隆年间,在扬州梅花岭一带的一个寺庙中有位和尚,法号叫做文思,擅做各式素宴菜肴,特别是用嫩豆腐、金针菜、木耳等原料烹制出的豆腐汤,令远近的佛门居士过齿难忘。相传乾隆皇帝当年也曾品尝过此汤,并对其大加赞赏。后来这汤就成为清宫一道名菜,并用文思和尚的名号命名。发展到今天,许多厨师对其用料和做法作了改进,令这道菜更加考究,滋味也愈发鲜美诱人。”

“正是如此!”姜山把手中的水晶碗放下,然后一拍巴掌,说道,“这‘文思豆腐羹’原是天宁寺素席中的一道主菜,这道菜之所以能能够远近驰名,就是因为文思和尚把豆腐的清香在汤中发挥到极至,虽是素菜,却有不逊鱼肉的美味。后来人们在汤中加入各色荤料,目的都是为了提汤味之鲜,但如果这些荤料的鲜味盖过了豆腐的原味,那就违背这道菜的本意了。所以凌师傅的这道菜,如果叫做豆腐羹,那是无可挑剔,但如果叫做‘文思豆腐羹’,却是大大的不妥。便如同诸多花卉摆放在同一展厅中,争奇斗艳,浓香四绕,如果叫做‘金秋百花会’,同样可称得上美不胜收,但如果叫做‘金秋菊花会’,便有些文不对题了。”

马云捋着颌下的胡须,看着身边的徐叔点了点头:“徐老板,姜先生的这番话不无道理啊。”

徐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有道理,确实有道理。小凌子,这些你都没有想到吧?”

“这……”凌永生红着脸喃喃地说,“我……我确实没有想到那么多……”

姜山微微一笑:“凌师傅的技艺已经炉火纯青,不过淮扬菜乃是文化菜,要学做淮扬菜,先得了解淮扬菜的文化,菜和文化密不可分啊。”

凌永生摇着头,一时间百感交集。他虽然为人本分,平日里也木讷少语,但其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厨艺一向极为自负。现在却突然发现这烹饪领域的外延竟如此广阔,自己所学只是沧海一粟而已,心中惶恐之余,又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

“镜月轩”的老板陈春生此时同样是心情复杂,姜山作为自己请来的客人,学识广博,语惊四座,自然令他又惊又喜;但自己筹备多时的淮扬“名楼会”被一个外人抢去了所有风头,心中却也难免有些不爽,更重要的是,这次大会“镜月轩”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力夺“淮扬第一名楼”的称号,可不能因为姜山而搅了好局。想到这里,他故作姿态地挺了挺腰板,然后喝口茶润润嗓子,使眼色看了看姜山,说道:“姜先生既是评委,总得给出个高下评判。依你看,这次的‘名楼会’,哪一家可以胜出呢?”

“每一道菜都有明显缺陷,都是失败之作,无人可以胜出。”

姜山此话一出,不仅三大名楼的主厨和老板们甚是尴尬,就连台下的那一干看客也都觉得有些脸上无光。这次名楼会可以说是代表扬州厨届最高水平的一次盛会,被人如此否定,众人心中均有不甘,可姜山说的话却又条条在理,很难辩驳。一时间众人不是低头,便是缄口,场内气氛非常沉闷。

就在此时,却听得马云呵呵一笑,说道:“姜先生的诸多高论,确实精彩。不过我马云研究烹饪理论已有数十年,深知这世间万事,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难啊。”

马云在扬州厨届极有威望,这番话又说得不卑不亢,合情合理,立刻引起一片附和的声音:

“这位先生对别人的菜都看不上眼,不知道自己做的菜又是什么样呢?”

“是啊,别光说不练,你倒是也露一手啊。”

“对对对,这厨艺比拼,可不是比的嘴皮子上的功夫!”

台上的姜山见此情景,倒是一点也不生气,待场面略有平定之后,他不慌不忙的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叠卡片,扬手晃了晃,说:“大家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已准备好六份请柬,想要邀请扬州三大名楼的老板和主厨于明晚八点到瘦西湖上的廿四桥一聚,介时由我做东,请诸位评点我打理的淮扬菜肴。”

姜山的这个举动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原以为姜山的出现只是“名楼会”举办时意外出现的一个小插曲,可现在再明显不过了,这个姜山竟是有备而来!

对此情景,徐叔倒是早已料到了几分,他端起茶碗,仰脖缓饮,手掌正好遮住了那紧锁的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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