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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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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冰冷的早晨,曲听到了有人从马厩里牵出马来,嗒嗒的马蹄声使她心跳。这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在她的窗前停住了。他和马伫立在一棵红叶树下,他已经穿了崭新的衣服,连那顶礼帽也簇新簇新。她不知为什么把窗户打开。

他一手挽着马缰,一手提着黑色的礼帽,缓缓地走过来。他走得太近了,脸上愈合处那没有完全变色的皮肤看得一清二楚。

“我走了……这马让队伍上的人骑回来。”

“……”

“我回老家一次,再回省会……”

她想起什么,掀起他背部的内衣看了看。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她挣脱、挣脱,后来被他拉到了胸前。她一动不动了,靠在那个坚实的胸口。他在她洁净的、美丽高贵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赶紧退开了。

“我会尽快回来的。我希望自己再也不走了——你能等我吗?”

“我能。”

6

宁珂在驻地好不容易才见到了殷弓。这个瘦小的南方人看上去苍老了十岁。上一次他没在驻地,原来是负伤了,伤势太重,被转移到东部那个城市里。他在那个老式洋房里待了十天,一听到大屠杀的消息就要跑出来,但那时正处于治疗的关键阶段。眼下他还一瘸一拐的,杂乱的须发也不梳理——这在他从前是从未有过的。他变得更加冷漠,见了宁珂没有一句闲话,上来就问军火的事情。宁珂从头叙述了一遍,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殷弓一声不吭要离开屋子,到另一间里待了一会儿。他每逢考虑重要问题就要自己待在一个地方。他重新出来时态度略好一点,开始问起曲府的详情。他口气中对曲予并不感兴趣,认为这个人并不值得特别信任。

宁珂实在觉得过分,忍不住插了一句:“他救过你的命,在困难时候总是……”

殷弓一挥手打断他的话:“救命的不是他,是你——我的战友!”

宁珂的脸都憋红了,但他不愿与之争执。

最后殷弓说军火等一揽子事还要向上汇报,制定一个完整的计划。又问了一句:“见到曲府家的小姐了吗?”

问得太突然。宁珂“嗯”了一声,看着他。他发现殷弓紧皱的眉头在抖动,嘴角奇怪地抽搐。

“一个好青年哪!可惜……她应该到革命的摇篮里来。”

殷弓望着窗外,瘸着腿踱了几步。

宁珂离开驻地就去找宁缬了。他必须与她一起返回。现在主持大院的是一个本家老叔,叫宁珂为“珂侄儿”,对宁缬则称为“缬妹儿”。他一见到宁珂就小声叫着:“珂侄儿,了不得了,缬妹儿出事了!我不知见了周义叔该咋说,你多美言吧,天哩……”

宁珂吓了一跳。后来他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宁缬与驻守在宁家附近的兵营一干人混到了一起,一开始深夜不归,到后来干脆多少天不回来。其中有一个高个子营长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方圆几十里的村镇中人人惧怕和憎恶,他不知糟蹋了多少民女。可是宁缬一眼就看上了他,他们一块儿进出兵营,还乘一辆吉普车进城;有时他们把车开到大沙河边上,在沙滩上搂抱滚动,见了来人都不松开。

“丢尽了宁家脸面哩!”老叔说。

宁珂一点也不吃惊。他淡淡说一句:“我会处理这事的。她在哪?”

老叔伸手指指北边的兵营:“你去领她回来吧,她妈叫她都不应。”

宁缬的母亲就是仍然住在宁家大院的李家芬子,她是大姨太。人朴实得很,除了短期随男人出去几次,差不多一辈子都守在这儿。她生下那么一个女儿,谁都感到奇怪……宁珂先去看了她,喊她“奶奶”。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大院被毁掉之后的那一段时间,芬子奶奶对他的照料。她是真心实意要把他拉扯大的,如果不是宁周义爷爷执意领走,那么他可能至今还在她的身边。

李家芬子年纪大了,慈眉善目,差不多一直是一个人过活。她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多伺候宁周义几天——可是那个令人嫉羡和钦敬的男人总也不给她这样的机会。后来惟一的女儿也给领走了。芬子奶奶心痛得死去活来,但还是忍下。她把一个大院交给晚辈去经管,自己心境平和地看着一家人的忙碌。宁周义总是来去匆匆,芬子奶奶已经学会了忍住眼泪。她比他还要大几岁呢,待他真像一位母亲。他怎样都行,她准备娇惯他一辈子。她曾问男人:“你老在外边过,过到老吗?”这话问得男人身上一抖。这话说白了不过是:你想死在外边吗?宁周义回答:“不。落叶归根。我早晚还要在这个大院里养老。”她从心里笑了。所以她与别人不同之处,就是盼着自己和男人快些老,而不再留恋青春岁月。

她见了这位孙儿有说不出的亲,这个孩子差一点就归她了。她抚摸着他的脑壳、头发、鼻子和嘴巴,幸福得闭上了眼睛。她说:“珂珂,我一点不恨阿萍,一点不;就是有一条,她把我的闺女给带坏了,我要找她哩!”

宁珂不忍驳斥,但还是替阿萍奶奶叫屈:“奶奶,阿萍对缬子姑姑再好不过了,她教导她走正路,可缬子压根儿就不听她的,还给她起外号……”

那我怪谁去?怪她爸吗?她爸忙哩,一天到晚在外面忙,哪有心思管教孩儿……他身子硬朗吧?哎哎,混官家差事哪有那么容易,不如回来歇歇身子,有这些田产也就行了……

宁珂一遍遍重复宁周义的饮食起居一类事,因为她问得太细太多。从口气中,他很容易就听出对另一个女人的责备,尽管这毫无根据。她甚至说:“上次回来你爷爷一走路就喘,爬一次北岗歇三四回哩。过去从来不这样。你那个阿萍奶奶忙些什么!就是啊,人太年轻,懂得少哩……我真想把他们一块儿接来,反正分不开……”

最后她才记起宁缬的事,长叹一声,拍打着膝盖:“你快领她回来吧,快领给她那个城里妈妈吧,她不是我的娃儿,不是……”

宁珂不敢耽搁。他和老叔一块儿去了兵营。老叔在大门口对把门人说了几句,只让宁珂一个人进去。他说缬子见了自己要骂哩。

宁珂打听那个营长,当兵的说往北走就成。他一直往北,然后出了北门。原来那里就是一片荒芜。灌木丛稀稀的,到处都是疯长的葎草、葛藤和粟米草。太阳转到了西边,东高西低的坡地上,粟米草被太阳晒得一片灿亮。他知道再往前就是那长长的沙河滩了。他远远望着,除了看到一两只灰喜鹊之外,再没有看到什么。他继续往前走,不断伸手把扎到裤脚上的鬼针草籽摘掉。野鸡在不远处大叫着,灰喜鹊啪啦啦飞起又落下。

突然前边一片灌木中闪出一匹马,灰色的,骑马人穿了深黄色军装,戴了黑眼镜,正鞭打快马——他身后紧紧趴着一个女人。如果不是这样两个人,宁珂会为眼前的这幅图画叫好的。可现在只剩下厌恶了。

大灰马喷着气跑过来,一直跑到跟前。马背上的女人大笑,笑声格外清脆。

高个子军人利落地跳下马来,随着摘下眼镜。宁珂被眼前这个军人吸引住了,差不多没有看一眼仍在马上的宁缬。这个军人就是那个营长了,他两条腿又直又长,穿了高筒皮靴,两眼含笑看过来。这个家伙在女人眼里显然容易讨好,不过宁珂心里想,他如果死在黑马镇的弹雨中也许就更加可爱了。

宁缬在马背上叫着:“……看到了吧,他就是宁珂。别看他年纪比我大,还是我的侄儿呢!”

她身上的香气被风吹过来,有些呛人。宁珂发现她那两个颤动不停的乳房真是令人恐怖。他冷冷地说了句:“奶奶让我来叫你,该回去准备一下了,明天回省城。”

“我还没有玩够呢。是吧‘老雕’?”

“老雕”哈哈一笑,随即严肃地看着宁珂。他说话了,是一口标准的官话。他邀请宁珂到军营里做客,宁珂回绝了。

宁缬的注意力一会儿就分散了,她开始大声轰赶飞过来的一群灰喜鹊……这样待了一会儿,她突然从马背上跃下来,一下子抱住了“老雕”的脖子——这毫无准备的一跃让他险些跌倒,不过他尽快挺住身子,接着反手搂住了她。宁缬闭上眼睛,忘乎一切地狂吻着。

这一切就在宁珂的眼前发生,他们旁若无人。他想骂一句无耻,但还是忍住了。他等待着他们的冲动快些过去。直待了十多分钟,两人仍在不停地拥抱接吻。他把脸转到旁边,去看太阳映亮了的粟米草、远处的一片白绒花。一只双羽像绒花一样白的小鸟飞过来,一展身躯落在不远处……他转过脸来,不禁大吃一惊:宁缬姑姑紧紧地拥住“老雕”,两张脸贴在一起,闭合的长眼睫毛上正滴下大滴的泪水……后来她睁开眼,恳求地叫着宁珂说:

“珂子,你先走一步好吗?我一会儿就回去……”

她是极少用这种口气喊他的。他有一种奇怪的感动。他服从了她的请求,头也不回地走开了。直走了老远,才忍不住回头寻找他们,发现只有灰马伫立在原地,那两个人已经掩在了茅草间,一片白色的绒花覆盖了他们……

这天很晚“老雕”才把宁缬送回宁家大院。

他站在大灰马的旁边吻着她,最后说:“你是我一下扑住的小鸡。我有一天还要逮到你,那一次就吃掉你了……”

宁缬擦掉眼泪说:“我到了那一天就让你把我吃掉,你一点也不要剩下……啊?!”

“老雕”又说:“我真是喜欢你。狗娘养的战争!要不是战争我就驮上你走了,狗娘养的战争……夜间多想着我点吧!”

他说完返身上马,急驰而去。宁缬一直站在那儿,月亮下她呜呜地哭了,直哭到老叔和宁珂出来领她。

……

宁周义用疑虑的目光盯着宁珂。他对这个年轻人有了异样的感觉。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但他认为自己已经察觉了什么。他详细询问这一次远行的全部过程,对宁珂离开宁缬单独活动那些日子特别关切。宁珂为了搪塞,就影射自己有了一个异性目标——虽然朦胧,但那的确是一个目标。他正痴着呢。他真是痴着。有时他日夜思念那个人……宁周义哦了一声,竟然没有再说什么。

说到了黑马镇惨案,全家人声泪俱下。哭得最厉害的当然是阿萍奶奶。她长时间呜咽,手扯着宁珂,不断拍打他。她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自己却不胜悲伤……宁周义擦去了眼泪,大声叫着缬子——缬子一个人长时间地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这时拖拖拉拉跑下来……“你该来听一听!你知道国家到了什么地步,才会做人。你天天忙着描脸,真不像我的女儿!”宁周义突然吼叫起来,“统统没有希望,到处都没有希望,混账的……滚开吧!”

宁缬吓得发抖。她从来没见父亲这样。她小心地躲到了一边,但就是不敢上楼。

阿萍给男人放了一杯糖水,坐在旁边好久。宁周义拾起了她的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他对宁珂和宁缬说:“你们回自己的屋子吧,我们待一会儿,安静安静……”

离开后宁缬小声对宁珂说:“珂儿,你千万不要说我和‘老雕’的事儿,求你了。”

“可是爷爷不久就会知道的,老叔以后会告诉他。”

“那就等以后吧,只要不是现在就成。”

宁珂详尽地对组织作了汇报。组织上非常满意。他再一次坚决提出到平原上工作,能到队伍上最好,不到队伍上也可以。他在说这些的时候,想到的是对那个姑娘的诺言。他突然记起一个同志,就是许予明。奇怪的是一直没有见到他的影子。问红脸膛的人,他答一句:“探亲去了……”

其实许予明这期间为执行一个任务而负伤被捕,正在遭受非人的折磨。同志们知道宁珂与之非常要好,就没有告诉他……可这是无法隐瞒的,几天之后他终于知道了详情:组织上策划了一次劫金计划,参加的人很多,特别动用了金矿上的基层组织。而协调指挥这次行动的,就是许予明。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在运金车必经之路上伏击,而是设法在矿内黄金转库的关节上相机下手。这样敌人没有提防,得手容易;但困难的是黄金到手之后,怎样迅速转移……

许予明是以智勇双全而著称的,所以组织选中了他。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那个金矿,并与基层组织接上了头,然后开始周密部署。一切都很顺利,但在最后的关头,即黄金转移途中,突破最关键的一道防线时,发生了激烈的战斗。许予明一个人救下了五个负伤的同志,身上已经是十几处中弹……他准备拉响手榴弹自尽,可是受伤的胳膊再也抬不起来。

敌人捕到了他,目的是破获地下网络——他们知道这个网络是专门搞黄金的,已经构成心腹之患。金矿警备大队动用了一切办法,使用了可怕的酷刑,但许予明始终挺住了。他一口咬定是走私者:由他在金矿暗中运筹,然后交给黑道。敌人当然不信,因为事情进行得太周密了……许予明仍在经受九死一生的煎熬。

宁珂无法想象那个可怕的结局。他知道只有一个人可以挽救他的同志,那就是叔伯爷爷。

他请求组织批准,让他去试一试。

这需要让叔伯爷爷相信他的话,需要事先编织一个圈套,他绞尽了脑汁……白玉兰树下的高个子姑娘在他眼前闪动,他又望到了那一对美目。窗前的吻别使他热泪潸潸……“亲爱的子,我得从你身上谈起了——我爱你,刻骨铭心地爱,所以,我需要一笔很大的钱,于是……”

他忐忑不安地把自己的故事讲给红脸膛听。

7

宁珂开始拒绝进食。他把自己关在屋里,阿萍奶奶喊也不出来,“相思病是可怕的。”宁周义打趣说。但后来宁珂总也不出来,他和阿萍真的担心了。

“孩子,有什么心事跟奶奶说……什么都不要怕,我和爷爷会帮你。你一点也不珍惜自己,这样……”阿萍哭了。

宁珂告诉阿萍:他爱上了一个姑娘。

“这我和你爷爷都想到了。你想去看她,还是把她领来我们家?只要是个好姑娘,孩子,我们都会高兴,我们会尊重你的意见,不是吗?你该相信奶奶……”

“我相信奶奶,我的事全靠奶奶了。我是遇到了别的事儿,这事儿与那个姑娘有关,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会这样……”

阿萍吃惊地看着他,再不说什么。

“奶奶,是这样……我们急需一大笔钱,可又不愿向爷爷提出来。我有个走私黄金的朋友,他和我联手,想不到金矿警备队逮住了他。他现在正受酷刑,说不定哪一天就把我供出来。还有,警备队的人把他当成了特殊的嫌疑犯,怎么也不肯松手。他快给打死了,这之前已经负了十几处伤……”

“什么时候?”

“就是这一次……”

“这一次你们一起……”

“嗯……”

“天哪!我的好孩子,你做了什么。这是你做的事情吗?我和爷爷什么不能给你?我的好孩子!让我跟你爷爷说说看,看他怎么……我的孩子!”

阿萍急急地离开了。

第二天夜晚宁周义把宁珂叫到自己屋里。他第一句话就说:“你可不要骗自己的爷爷。”宁珂镇静一下,抬头说:“事到如今了,我只能告诉爷爷。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没有谁能把我和我的朋友救下来。”

宁周义呷着茶,看着宁珂。后来他摇了摇头:“是救你的朋友。我的孙子眼下还没人敢碰。”

“可是他会供出我。”

“那就让他供好了。”

“爷爷!就是为我这位朋友,你也要帮帮他。他与我休戚与共……”

爷爷笑了。

“爷爷!”

宁周义站起来:“我的年纪大了,心烦的事儿不少。我现在也不像过去,不敢奢望你今后能服侍在身边。只是希望不要添太大的麻烦。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会有自己的想法。不过你要记住:那只是你自己的,任何时候都不要强加于我。你不要伤害我和萍子,因为我们待你没有二心,就像喂一只小鸟一样把你喂大……”

这番话使宁珂全身发抖。他的心一阵急跳。他不敢看那对睿智的目光。也许一切都在对方的掌握之中,也许叔伯爷爷有太多的疑虑。只一会儿宁珂的脸上就淌下了汗水。“爷爷,我会好好服侍你和奶奶的,我永远都忘不了你们的恩情。我什么都懂,我不过是觉得这已不必表白……”

“是的,不必表白。你自律自忖吧。你和朋友的事情若果真如此,我会放在心上的。不过也只是这一次了。你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无法无天的人……”

宁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叔伯爷爷屋里出来,他赶紧回到了自己房间。阿萍奶奶正等在那儿。他忘记了一切,像个孩子一样伏到了她的身上。阿萍奶奶拍打着他,他一声不响地伏着。后来他听到了抽泣声,抬头一看,两行长长的泪水顺着阿萍奶奶两颊流下来。“孩子,你开始学坏了,也许人长大了都要学坏的……”

宁珂呆望着。他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无力反驳。

宁珂尽快将宁周义的反应报告了组织。红脸膛非常高兴,郑重地表扬了他。这一天他们在一起待了很久,谈得很投机。宁珂从谈话中得知,组织上对自己非常赏识。他们对他的大致评价是:纯洁、真挚,工作热情高涨,几乎没有耽误过重要的任务。而且红脸膛已经将他去平原工作的请求郑重地报告了,估计就会有个答复。宁珂兴奋极了。

也就是这一次,红脸膛无意间流露了对许予明的一些看法,同时也让宁珂了解了这位令人喜欢的同志有多少奇特的经历。对方肯定地认为,许予明是个忠诚的战士,他在我们江南那支有名的队伍中立过大功。队伍散了之后,他才到这座江北重镇从事地下工作。本来他年轻有为,应该肩负更重要的职责,可惜身上有个难以克服的毛病——或者说不可原谅的缺点……

说到那些缺点,红脸膛特别拘谨,但后来还是大致讲了。原来许予明在队伍上就勇敢过人,为人也好,非常热情地帮助同志,极其善良。他容不得一点丑恶,在大街上看到受辱的人就上前援助,看到讨要的老大娘就难过得流泪,有时把衣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可是……可是多么可惜!他负伤住了战地医院,一个月的时间竟然先后与两三个护士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其中一个护士才刚刚十五六岁。组织上处分了他,但他仍未悔改。有一年他作为工作队员到一个村镇开展地方工作,不到半年时间与当地的妇救会长、女房东……有了那种关系。组织上很作难。当然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长得英俊,让人忍不住地爱慕,这也是事实。可是这种情况对于一般人是可以理解的,对于像他这样一位坚强的革命战士,又怎么能说得通?

“怎么理解?”红脸膛痛苦地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一句:“简直是堕落!”

宁珂好长时间未说一句话。他心中正为那个战友深深惋惜。他特别不明白的是,一个人为什么能游戏自己的情感、能同时装得下两个以上的异性?想到在未来岁月中自己对曲有万分之一的背叛可能,都忍不住一阵酸楚难受。“我会一辈子忠诚于她的,一定会的。”

但是宁珂最钦佩的人还是许予明。这个人有赫赫战功,而且真正智勇双全。他一想到这个人如今在生死线上挣扎就难过得不能支持。

宁珂不敢直接催问叔伯爷爷,他只是在阿萍奶奶面前抱怨和焦虑。阿萍奶奶告诉他:爷爷在三天前已经派人带着亲笔信走了,估计不久就会放人的。这一来宁珂又高兴又担忧:如果许予明出来了,他那一身伤怎么办呢?阿萍说:“不要紧,你爷爷在那个城市有个好朋友,他是曲府的老爷,眼下自己有一所医院呢。那个人出来以后先在那儿治伤,然后你爷爷要亲自会会那个人……”

这一下宁珂明白了。他心里暗暗发怵。怪不得爷爷在做这一切时都不让他参与,再清楚不过的是,许予明将始终在他的控制之下——他要干什么呢?所庆幸的是,爷爷暂时还不知道自己与曲府的关系,也不知道那个曲府老爷正发生着怎样的变化……他故意问阿萍奶奶:

“那个人养好了伤就会走开,他都待在那里,能来见爷爷吗?这要由我去领他去。”

“傻孩子。你爷爷是不会让你再接触他了,他会带坏你的。再说他也跑不了,到时候有人会管这些事……”

最后一句让他害怕了。原来宁周义并没有打算把许予明交给他,而不过是将其转移到另一帮人手里……这是非常狡猾的一招,真是可怕极了。他的嘴唇抖动起来,阿萍奶奶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爷爷太不信任我了。他最终还是没有把朋友还给我!……”

阿萍望望窗子,那儿传来了男人的咳嗽声……“你不要说已经知道了这些,他不让我讲。好孩子,他不会伤害你的朋友,他是世上最善良的人了。他这样做都是为你好……”

宁珂再不说什么。因为他心里明白:只要到了曲先生的医院里,事情也许会好办得多。不过这事必须马上报告组织。

组织上决定让飞脚设法从医院转移许予明。这事要赶在他的伤尚未彻底治愈之前,而且要争取曲先生的配合。

宁珂认为这事没有他的参与是不可想象的。他急于见到那个身负重伤、受尽了煎熬的战友,也急于见到曲……他真想在一个适当时机对叔伯爷爷说出她的名字,这样当他来往于那个港城与省会之间时,也就有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但现在还不行。在许予明的事情解决之前,他将守住这个不大不小的秘密。

可是他要回到那个港城!

他对阿萍说,他已经再也不能等待了,他必须立刻见到那个姑娘,他自己明白这是真的,是他心里的话……阿萍对男人说:“让他走一趟吧,他受不住,他是初恋……”

宁周义问了一句:“那是谁家的姑娘?她这样迷人吗?”

“爷爷,请允许我以后慢慢告诉你吧。如果你同意,我会尽快把她领到家里来……”

宁周义再未说什么。他默许了。宁珂上一次回部队驻地时,亲手把曲先生的马交给了飞脚。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宁珂对这个极为有名的交通员非常失望。他觉得这个人的模样让人不舒服:嘴和鼻子都很尖,眼睛也太亮。也许因为特殊身份吧,他在穿着上太出眼:黑色光滑的绸缎衣裤,黑色的礼帽,甚至像一个老年人那样扎了宽幅腿带子,穿了千层底黑帮便鞋。当时交通员是一个很复杂的名分,表面看像是一个传递消息的人,实际上更像来往于各方的外交家。他加入革命组织远比宁珂早,看宁珂时那目光有点生僻感。他问:“宁先生,你跟曲予很熟吗?”宁珂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舍弃了“同志”的称呼。“一般……不如刘交通熟。”内部都称其为“刘交通”,他就学了一句。想不到这让对方很高兴。

这一次与飞脚打交道,宁珂有些担心。他赶到那个城市之后,很快得知许予明已经在医院里治疗了。飞脚见过了曲予,提出先见一见许予明,视情况作好转移的准备等等,被曲予拒绝了。曲予说这个人物是港长的人直接送到医院里来的,日夜由港上的人监护,除了医生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他的房间。而且入院时有人交给曲府一封信,打开一看才知道是宁周义的亲笔信……

宁珂与飞脚商定:曲予这边的事情交给自己办理,转移病人的其他关节由飞脚去做,比如车辆安排、掩护人和转移路线……上一次殷弓养伤的那个有花园的老式洋房就是安顿许予明的地方,病人到了那里就算逃了出来。“现在人还等于囚着呢,宁周义——你那个叔伯爷爷是条真正的狐狸!”飞脚骂着。

宁珂听了不太舒服,但他实在找不出话来反驳。好在飞脚很快就离开了曲府,这儿就剩下他自己了。

长长的两天过去了,他一直寻找机会与曲会面。夜里他偷偷溜到窗下,屋里黑着。一下一下敲着窗棂,没有回应。后来他不得已找到了淑嫂,从谈话中才得知曲已经在医院里做了好多天护理了,由于要值夜班,晚上也宿在医院里。与曲一同做护理的还有小慧子。淑嫂说前几天城市又挨了一次轰炸,受伤的人很多,医院里需要更多的人手……

宁珂觉得曲予真的老了,白发明显增多,神色也极为疲倦。他见了宁珂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是为那个人来的……飞脚也是。”

宁珂点点头。

“许先生是你们当中的负责人吗?”

“不。但他很重要。他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知道他目前的情况——真的不能看一眼吗?”

“我明白。他连续好多天昏迷,刚苏醒不久。我觉得这个人与殷弓面临的情况不同,那一次由这边的人说了算,而这个许先生是上边交代下来的,当兵的看守很严。除了指定的护士和医生,别人不能进他的病房。那些看守对医院里的人都很熟,生人根本无法接近。这真是抱歉……”

宁珂知道曲予说的全是实情。他想到了曲,心头一阵灼热,不由得问了句:“我能……到医院里去吗?”

曲予摇头:“去医院也没用,因为许先生在二楼最东边的一个病房,走廊的一段都封锁了。”

“我只想到医院看一下……”

曲予看着他,没有说什么。

第二天宁珂就随曲予到了医院。那种浓浓的消毒剂的气味让他有些激动。从踏入大门的第一步,看到那些穿了护理服的人开始,他的心跳就开始加快。他真不知道在甬道上突然看到那个高高的身影时会怎样……没有,没有她。他几次想问一句关于她的话,都忍住了。他心里那么害怕曲予知道他们的秘密,尽管这没有太多的理由。

曲予去查房时,他就坐在一间办公室中。后来他走出来,迎着走来走去的身穿白衣的人……有一个高高的背影,让他屏住了呼吸。他追上去轻轻叫了一声,那个人回过头来,是个陌生的中年女人。“请问,曲小姐……”女护理伸手朝一个拐角指了指。

那是个涌着蒸汽的小房间。有人不断推着换下来的床单和衣服到这里消毒。蒸煮东西的好几口大锅都冒着白汽,有人在这儿用一柄木杈子搅弄着。宁珂走进去,发现消毒室的隔壁是一大间,里面是摆放干衣服的地方,有一个人正低头登记着什么……他目光直直地看着,紧紧咬着牙关。

她好不容易抬起头,马上“啊”了一声,手里的铅笔掉在了地上……他们紧紧抱在了一起。

“我……那天听到了马蹄声,打开窗子一看,是那个飞脚……我要求到爸爸医院里干点什么,我不能闷在大院里了,我会生病……”

曲呜咽起来。

这个夜晚他们都没有睡,就在堆放衣物的屋子里谈了一夜。消毒室的人都走开了,灯熄了,他们依偎在一起。曲问:“你能带我走吗?”“能。不过也许是先待下来,待在这片平原。”他告诉了自己与宁周义的关系,让曲吓了一跳。她告诉他:父亲对那个大官僚又敬重又畏惧,虽然他们有友情……宁珂仔细地讲了一遍这次要做的事情,说要抢在自己的叔伯爷爷前边,给他来个措手不及。他得知除了曲予和一两个大夫能接近病人之外,还有两个护理,其中的一个就是小慧子。

从此曲每天都要通过小慧子了解许予明的病情。

与此同时,宁珂与飞脚已经数次会面,制定一个营救和转移的周密计划。他们约定在许予明可以下床走路的第一个周末,由几个装扮成医生的同志将其劫走——这几个同志要于当天进入医院,由曲予安排在普通的门诊病房。但必须在这之前由小慧子或曲予告知许予明,以便让其有所准备。

整个计划都没有问题,曲予总算勉强同意。这个时刻他已无更多的选择余地。

那真是个好夜晚。月亮很圆,没有风。曲因为等待着行动的时刻,激动得不知怎样才好。按照原计划,她必须与父亲待在一起,一切都佯装不知。可是她不能亲眼看着宁珂他们把那个人救出,心中焦虑急切到了极点,而此刻的宁珂已经在郊外,与飞脚待在一辆车中了。

“爸爸,你看那个月亮多亮,外面像白昼……”

曲予瞥了窗子一眼,没有做声。

“宁珂离开了吗爸爸?他要随他们一起走吗?”

曲予点着头。他发现女儿在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他看了她一眼。她的脸多么红!“子……你听!”

外面传来一声枪响——听声音在几公里之外,在市郊。

曲一下跳起来。她不由得双手攥紧了爸爸的胳膊:“宁珂他们,他们……”

曲予示意她坐下来。

走廊上有些混乱。有人吆喝着走过去……

曲眼里涌满了泪水。曲予扶住了她,让她紧贴到身边。“孩子,不要怕,一切都会过去,他们会平安抵达的……”

“会吗?”

“会的。”

“宁珂……宁珂……”

曲予看着她。她的泪水越涌越多,像清澈的汪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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