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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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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我想回老家去了,我年纪不小了,该是自己闯荡的时候了。”

宁周义疲惫的眼睛看看他,不置一词。

宁珂每一次遇到许予明都渴望听到那个消息,这关系到他的命运啊。一点声息也没有。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支持下去了,他已经等到了一个极限。

宁缬在家里待不住,有时就背着父亲到钱庄去玩。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允许的。宁周义总是有很多禁忌,这在别人看来颇为费解。宁缬仿佛与宁珂有了什么共同的秘密,在他面前尽可能毫无拘束地玩个痛快。这当然与那次半岛旅行分不开。她总是在他跟前大声叫嚷:“我他妈的想‘老雕’了!快替我想想办法……”她约宁珂与她一起跑回老家一趟,说如果他不同意,她就要自己跑了。在这种混乱时候她不可能一个人外出冒险,这事宁周义也是绝对不会应允的。“那个王八蛋,那个家伙,我恨不得咬死他……”她劈劈啪啪砸着东西,骂着。只有宁珂知道她在骂那个“老雕”。

有一次宁缬正在宁珂身边疯着,突然一抬头看到了旁边走来的许予明,一下呆住了。她像被钉在了那儿,一动不动,大张着嘴怔了半天。许予明把宁珂叫到一边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走开了。

她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天哪!他可真帅气!这是你的朋友吗?你怎么不早给姑姑说说……你去把他追回来!”

“这……”

“快去!还待个什么?”

宁珂当时不知为什么就追了上去,嗫嚅着:“那边,我姑姑……想认识你。”

许予明刚才没有注意宁珂旁边的女人,因为她裹了个大斗篷,看不清面庞,再加上他正急匆匆的。这会儿他不得不走近来。宁缬正兴奋地把斗篷脱了,露出一张又大又亮的圆脸。许予明马上不知所措了,两只脚抬动着,搓搓手看看宁珂,又看看这个光艳逼人的胖女人。

宁缬响亮地笑起来:“好帅的一个小伙子,差一点从姑姑眼前溜了。”

“你!”宁珂威胁地叫了一声。

“小东西……嘻嘻,”宁缬指着宁珂对许予明说,“我侄儿想管束我呢。好帅的小伙子,你听见了吗?”

许予明咬着嘴唇,像憋气似的一声不吭。

“愿意认识一下吗?”宁缬伸出手来,大咧咧地伸到他跟前。

许予明握住了,然后断断续续地介绍自己。

“好帅的一个小伙子!……”

剩下的时间里宁缬不断地催促宁珂去为她做点什么,实际上是让他离开。宁珂锐利的目光盯在许予明脸上,最后是许予明先一步离开了。

宁缬舞蹈似的伸出两手在空中摇动,闭着眼睛。无论宁珂怎么喊她,她都不应一声。宁珂默默地看着她,发现这张圆圆的脸泛着亮光,透出了一股扑鼻的香气。她的双眉又黑又长,嘴唇微厚,不停地颤抖。他简直惊讶极了:长长的泪水正从宁缬紧闭的双眼中流下来。

“姑姑!”

“珂子……”她两手拉住了宁珂,把他抱在怀里,但仍然闭着眼睛,喘息着,“我第一次遇到这么帅气的小伙子!我记住他的名字了,我记住了……咱走吧!”

她松开了他。

后来的几天里宁缬不时地窜出去,但每一次都失望而归。宁珂知道许予明正在另一条路上奔波呢。她不断地询问那个人,宁珂一声不吭。“我想念他,我只想见到他啊!”缬子愤怒地跺脚,有时把易碎的东西猛地推到地板上。

宁珂却在心中为自己泣哭。他扳指算着离开曲的日子,真的嗅见了玉兰花的香味儿。他踱到另一间屋子,阿萍正在那儿翻一本西洋画册。“奶奶!”阿萍没有抬头。她用心地看着画册上的一个黑人,黑人正手捧一瓣通红的切开的瓜。“平原上有好多这样的瓜,是吗?”“是的奶奶。”“听你爷爷说,你要离开我们了,他说这是早早晚晚的事儿……”“我永远和奶奶在一起……”

阿萍合上画册,眼圈红了。

下午,宁周义午睡结束,正在沏茶,门铃响了。他从不自己开门,这时像没有听到一样,端着杯子到书房中去了。阿萍起身去开门时,宁珂还以为来人会是蜂腰女人呢——门开了,进来的竟是许予明,宁珂大吃一惊!

宁珂心跳得飞快。他明白对方为什么擅自闯入,这完全是因为宁缬的缘故——他究竟怎么知道了她的住处真是个谜!但宁珂不知该不该主动打招呼,装作不认识还是怎么……正在犹豫,对方却笑模笑样地问阿萍:“请问这是宁缬小姐的家吗?”

阿萍点头:“请问……”

楼梯咚咚地响起来,宁缬站在了楼梯上,再不往下走。

宁珂抬头,看到了宁缬燃烧得发蓝的眼睛。

许予明旁若无人地迎着她走去,登上楼梯,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然后相牵着到楼上去了。“许予明……”一声狂喊,门重重地关上了。

接着楼上传来碰碰撞撞的声响,楼板都震动了。宁珂看看阿萍,阿萍说:“由她去吧!”

这时宁周义突然从书房出来,看着宁珂问了句:“许予明?”

宁珂的脸变了颜色。

“是他,你的那位朋友?我救了他一命,他起码该谢我一声。你说是不是?”

“我看……也许,是的……”

宁周义眯了眯眼:“多么好的一个年轻人。可惜他对人的情义太薄了。不过他不想见我,我还是想会他。自己闯来了也算勇气,这也好……”

他站起来,往书房旁边的一个小屋走去。他在拨电话。

宁珂看看阿萍,阿萍一声不吭。他知道这电话拨通后,一刻钟之内许予明就会被逮起来。一股血流直冲上脑门,他一跃而起,几步蹿到跟前,还没等叔伯爷爷反应过来,电话机已经抢到了手里。

“爷爷!你……太过分了。”

“是你们太过分了。”

宁珂不知自己从哪来了这么大的胆子,几乎在和叔伯爷爷吵叫:“是你过分!你答应帮我和朋友,也知道帮他就是帮我——我从来不敢求你,你答应了,可你呢?只是把他从一个笼子转到了另一个笼子,你骗了我!骗了我的朋友!是他自己逃开的,他成了宁缬的朋友,你怎么能……”

“宁缬的朋友太多了,这我倒不必考虑。我想弄明白的不过是,我亲手救下的这个青年到底是个什么人——这过分吗?”

“可你以前答应了我,那时已经全部问清了。你知道一个人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秘密。你帮助我们,又要出卖我们自己,这是你的目的吗?”

宁周义长叹一声:“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的全部心血都白费了,现在才算明白。”

“爷爷!”

“不必说了。我一直想训导你,现在看为时已晚。也许你说得对,人人都有自己的道路,你随时都可以回朋友那里去了,我不会再阻拦。”

宁周义说完,回到了书房。

宁珂发现他的后背一下子弓得那么厉害。他转脸看看阿萍,发现她原来一直在哭泣……

6

我一个人从茅屋走出,走到西面篱笆墙下。那儿有我亲手搭起的一个窝,里面有一只洁白的小羊。我坐在它的身旁,可以坐上很久。我搂抱着它,感觉着它的温热、它的毛茸茸的嘴触在我脸上的湿润。它灰绿色的双目看着我,送来的是一片温存。它有时贴紧了我,发出嘤嘤的鸣叫。耳朵柔软如绸,摸一摸有一种特别的滑润。没有一丝灰污的毛皮,洁白的小牙,小巧的四蹄,一动一动的小尾巴,没有一处不是精致美好到了极点。它让我充满了感激。

这种感激像大朵的花瓣一样把我全部覆盖了。我幸福得没有边际、没有哀怨、没有企盼,只想一直拥有着这真实而熨帖的感受。我到原野上采来大把的鲜花摆在它面前,又采来紫的红的浆果。我递给它一枚晶莹的苹果,听那咀嚼中发出的细碎美妙的声音。刚长成指甲那么大的杏子让它发出微笑,它在感动中把头颅顶到我的胸前,然后静静地待一刻钟。

在这默默的时刻里我和小羊都一动不动。我们都闭着眼睛,沉浸在友爱相知的想象之中。它在这个时刻里把一切都交给了我:对这个世界的全部依恋、猜测、追逐和疑虑。它相信我是它的一个永远的伙伴,幻想中一同奔跑到春天的田野上,在渠畔上嗅着萱草花的气息,低头映照出天真无邪的面颊。它的皮毛被阳光照得暖融融的,兴奋欢畅,跳跃起来,两只小小的前蹄扬得高高。今后的美好时光绵绵无尽,我们的幸福不得不堆积起来,像天上的云朵和无边的丛林。

我永远也不要失去这只洁白的、软软的柔柔的小羊。它在我的视野中成长,我只要有一丝力气,就会为它去割来青草、采来果实。让我们互相拥有吧,我在深夜、在他乡,在任何一人独处的时刻里,只要一想到它光洁的额头、想到它的头颅顶在我的胸前沉默的那一刻,就会两眼湿润。我也不知道这种激动来自哪儿,它连接在什么更为遥远的源头之上。

我记得那个秋天,我们一起到海边丛林中,迎着百鸟的喧闹,你不停地转动脖颈,试图在重重叠叠的绿叶中找到一个朋友。一个影子落在脸上,你仰起脸,看到上方有一只苍鹰。你立刻感动地嘤嘤一叫。你试着吃过白沙上生出的酸菜、槐叶、节节草和嫩嫩的毛榛茎芽,你看过了各种各样的花,虎尾兰、吉祥草、玉簪、绶草……你因为心醉神迷而不能举步,一声连一声地呼唤。我追过来把你抱在怀里。

那一天我们遇到一个猎人,他从我们身边走过,刺鼻的血腥味儿立刻让你昂起头来:猎人黄色的挎包口上露着打死的一只野兔,它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半边挎包。我感到你在战栗,把头紧紧贴在我的身上。我搂紧了你,等着那个人走远,走得无影无踪。

一会儿丛林深处又传来了枪声,轰鸣惊起一群鸟雀。它们大叫着从头顶掠过,你开始在我怀中不安地挣扎。我只好搂紧你飞快地离开。整个归程你一声不吭,细细的呼吸像个孩子。

夜晚,有星月的天空让我们一齐高兴起来,我们一起去找姥姥。她在一棵大海棠树下摆一块草荐,然后一块儿躺下,开始讲故事。那些有趣的故事让我们欢笑,你笑得眯了眼,温热的小嘴巴不停地触到我的脸上、脖子上。那些悲凄的故事让我垂下头,我一转脸,月光下看到了你流下的眼泪。“姥姥,小羊哭了!”“它哭了,它是懂事的小羊。”姥姥把你揽到身边,用衣襟给你擦一下脸。

有星月有故事的夜晚我们找到了最多的伙伴:一只大乌鸦偷偷地落在树桠上,不小心咳了一下,我们都听到了;猫儿跑到姥姥的腋下手边,大辫子一样的尾巴一扫一扫,碰到姥姥脸上她就觉得痒;那条大黄狗也来了,它长长的鼻梁一会儿触触姥姥和我,一会儿又碰碰你。更多的时刻里大家都是安静的,听姥姥那河水一样流淌的故事。

当我不小心遭到呵斥时,我就一个人偷偷躲到你的窝棚里,紧紧搂住你。那时你一声不吭,像我一样。我们对季节特别敏感,都知道冬天快来了。每个冬天我都要设法对付呼啸的北风,而眼下的这个冬天我却首先担心着你。

天渐渐冷了。那个深秋的夜晚我被告知:必须一个人逃到南山去,而且要趁着夜色……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甚至来不及好好向你告别。我在一阵阵催促中钻到你的窝棚,抚摸了你一会儿。这是告别的时光。你全身战抖,就像在丛林中遇到猎人一样……

我走了。从那时起再也没有见到你。

你是一只小羊,也是我的全部童年。

我一闭眼就能看到你安详的双眼、没有一丝灰污的身躯。深夜里,我倾听着四处围拢的夜声,隐隐约约听到你在哭泣。从此我永远地记住了:在远方,有一只白白的柔柔的小羊,它无援无助地待在那儿。

我有多少磨难和困苦需要迎接,有多少牵挂。我寻找着自己的爱也打发着自己的爱,我为真实的爱而激动不已。我告诫自己叮嘱自己,我有无数个欢乐的白天和黑夜,也有无数个愁苦的白天和黑夜。可常常是北风呼呼鸣响的那一刻,我像被什么戳了一下心头似的,蓦地抬起头,我一动不动地遥望北方……我想到了那只小羊。

我在梦中紧紧簇拥着你,吻着你——无比纯洁的小羊的嘴巴。睡梦中我泪水涟涟,想着我们又突兀又残酷的分离。我一生将经历多少粗粝和纤细的故事、善良凶暴,可我只是不会忘记你的眼睛。你在北方,一个遗落的窝棚里注视,让我改正或是熄掉心头的愠怒,让我从容和聪慧,恢复起自信和强大。你是我人生之途上一次重要的遭逢。你的心声不停地轰击我。

你独自待在北方的窝棚里,四野里大雪纷飞。我一辈子的牵挂在那一瞬间凝聚了。不要哭泣,不要发出嘤嘤的呼唤……我的小羊!我的北方纷纷大雪中的小羊!

7

“我走了奶奶——也许很长时间。不过我会经常回来的,我会在你高兴的时候把你接到平原上。我永远是奶奶的孩子……”宁珂的嗓子有些哑。他停住了。

阿萍摇着头:“你走吧。我知道你迟早会离开爷爷奶奶。不要牵挂我。我只担心你遇到危险。我和你爷爷都知道,你急着离开我们,可不光是因为有那个姑娘……”

“奶奶!奶奶……”

他想阻止她这样说。可阿萍仍旧说下去:“我们知道你在做别的事情。孩子,爷爷和奶奶的心用到了,你自己看着吧,奶奶等你回来,她让你平平安安!”

“我全记住了。”

……宁珂的一生中,这是一次最重要的转折。他被批准去殷弓的八一支队了,身份是副政委。但他被叮咛:不准擅自脱离宁周义,要始终与他保持密切联系;宁珂的公开身份仍然不变。尽管如此,他明白自己从此走向了平原,走向了那个海滨城市,还有那个祖居地——苍苍莽莽的大山之中。所以他虽然表面上只说要去看望那位姑娘,却在不自觉间加重了告别的语气。他心中充满了兴奋与悲酸交织的情感。在这座花园楼房中,他惟一依恋的人就是阿萍奶奶了。

陪他一起到殷弓队伍去的是许予明。

自从许予明与宁缬搅到一起之后,宁珂就陷入了新的矛盾之中。他认为许予明为了她不惜冒险进入宁府,是一次将个人欢乐置于组织和事业之上的荒唐行为,是绝对不能苟同的。他当面严厉指责了许予明,并表示他将以适当的方式、在适当的时机向上报告。许予明不停地叹息,说自己一定会克制自己的情感——尽最大的努力、下铁定的决心,请宁珂暂不要那样做。他的忠诚不须怀疑。宁珂一时无语。许予明长长叹息,跺脚,说:“你如果知道她的魅力就好了,你当然不会知道。任何人都难以抵挡她的热情,她像火焰一样,我的宁珂同志!”

许予明闪动着泪花。

第二天深夜,他们一起出发了。许予明走得无声无息,他向宁缬隐去了这一次行动路线。这是宁珂非常满意的。

可是热恋中的女人有着不可思议的嗅觉和判断力。他们两人沿着半岛铁路线转到了东部小城,在那个老太太的花园洋房中会见了一位同志;当他们耽搁三日之后出现在去山区的旅途上时,宁缬也正在奔赴半岛的途中。

她疯迷一般寻找许予明,出发之前一夜夜哭泣。她对阿萍嚷着:“阿猫妈!那个人失踪了。他不会不言一声抛下我,他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我想他是和小珂子一起走开的……”

她哭得太惨了,一对巨大的乳房耸动着,让人觉得随时都会有可怕的什么爆发出来。阿萍不知道许予明的去向,但她知道孙子是去海边城市找他的姑娘去了。宁缬得知这个之后,几乎不假思索地决定也去那个城市,她认定心上人是与宁珂在一起的。

她出发时准备了大小十二个包裹,其中有换穿的衣服:旗袍、中式短衣、西装,甚至还有绣了花的各色内衣。有口香糖、人参茶,男人喜爱的滋补药、黑色膏丹。她在最后封箱时灵机一动,又装进了一副手铐;或许在特别的时刻里需要给心爱的人一点颜色看看,把他铐上,锁到一个地方——对于一个不辞而别的热恋者,这样的防范也许并非是多余的。那副手铐是她小时候跟一个卫兵找来玩的,一直放在自己的杂物中,这一回终于派了用场。

她隐隐觉得这一次远行非同小可,好像要赶赴一场盛宴似的,真值得自己好好打点一下。宁周义虽然对女儿不存任何希望,但见她这样仓促和大事张罗也还是吃惊不小,反复盘问,她只说回老家看母亲去。阿萍心中有数,但对宁缬的事她是从不多言的。

出于安全的考虑,宁周义让一个士兵护送她,并给沿途站店通了电话。

宁缬一路飞快地赶到了那个海滨城市,先到海港,金志港长倾尽全力接待这个花枝招展的胖小姐。她感兴趣的只是宁珂是否带一个男人到过这个城市,还有他们在这个城市的行踪、宁珂钟爱的女人等等。金志全不清楚,但他说宁珂从来都是曲府的客人,他一定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宁缬马上拍了一下脑瓜,说想起来了,她听说过一个姓曲的姑娘,“听说她一天到晚站在玉兰花树下?”港长被这奇怪的发问逗笑了。

宁缬很快找到了曲府大院。她的一身叮当作响的首饰让前来引路的使女吓了一跳。她说是来找侄儿的,又说要见见侄儿媳妇。曲府最先听到这个的是小慧子,她吓得捂住了嘴巴,马上跑去报告了曲。

曲在一个书房里热情接待了宁缬。宁缬前前后后端量了她一会儿,最后点头说:“我侄儿的眼力不错,你的脸庞儿身段儿,哪儿都好。就是*小了一点。你要知道,这在新派男人眼里是不时兴的……”

曲羞得手里的茶具差点跌落到地板上。她慌慌地叫了一声:“姑姑!……”

“哎——!”宁缬得意地答了一声,哈哈大笑,坐在椅子上,又把腿扳起来盘了,身子一摇一摇说,“多怕羞的大姑娘,一看就知道没经什么事儿。我好几年前就不在乎什么了……”

曲让旁边的小慧子忙别的去——她一直合不上嘴巴。

宁缬在曲府待了几天,没有等到她要找的人,就离开了。她说要回山里的宁家,如果这边有了信儿,千万催人去告诉一声,她会给报信的人一副银镯子的。

这期间曲一直没有让父亲知道这件事,她和小慧子、淑嫂几个人与她周旋,好不容易才把人打发走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八一支队仍然驻扎在山区。现在的环境比过去并没有明显好转,自从黑马镇大劫之后,外国人的军队只与官军交过几次火,而八司令一度与官军两不相扰。官军要给外国军队一次重创的消息传得很盛,但总也不见实施。这期间的海滨城市、海港码头,却遭到了敌人两次轰炸。平原上的民众盼望八一支队早日下山,而某些武装力量却神秘地叫嚷,那支队伍敢于下山入海,就有大鲨鱼一口把他们吞进肚里。谁是这样的大鲨鱼?殷弓听了气得脸色红涨,发誓要尽快返回平原。可是部队的装备给养一直不能从根本上得到改善,于是他特别盼望一个人的到来。

这个人就是宁珂。关于他的“副政委”的任命,这之前殷弓一直不感兴趣,所以事情一拖再拖,后来是殷弓自己改变了主意,才有了现在的结果。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殷弓一等到许予明和宁珂,就提出了自己的一个计划。他希望宁珂除了继续与曲府和港上势力加紧联络之外,还要在宁家大院做做文章——以宁家在当地的声望,成立一支民团不难;这样一方面可以借助宁家的力量,另一方面也可以从官军的武装中拉来一些枪支,关键时刻策应八一支队。

这个计划太大胆了,许予明和宁珂都拿不定主意,主张汇报上级待定。殷弓很不高兴,最后勉强同意,还是主张宁珂先回老家活动一下。宁珂想不到来支队后的第一个任务竟是这样沉重,但他还是服从了殷弓。他多么急于去那个港城啊,没有办法,只有先回宁家大院了——他料定今后会有不少时间往返于山区老家的路上,这真是一个人奇特的命运哪。

许予明与宁珂一起。他们都没有想到一个人正在那儿望眼欲穿地期待着——她一夜夜失眠,呼叫着他的名字,对母亲李家芬子说,她这会儿大约要死了,大概不会活到第二年春天。她说再要等不来那个人,她就去找“老雕”了——那个人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兵营中,他时常来大院里骚扰,已经在使女们中间惹出了不少事儿。宁缬回来后当然对这些时有所闻,发狠说要把他杀了。尽管这样,她还是嚷着:“我要找‘老雕’了,我就要去了!”

这天傍晚宁缬正陪母亲在一棵抱栎下坐着,一边不停地往嘴里塞着桑葚儿。突然她猛地站了起来,抬腿就往边门那儿跑去。原来许予明和宁珂刚刚走进来,一下就被她看到了。宁珂心里有说不出的惊愕和后悔,而许予明差一点跳起来。

李家芬子被宁珂搀着一起往回走。可是那边的宁缬连拖带拉地把许予明扯到他们面前,嚷着:“妈,你看,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帅小伙子——你得好好看看他哩!”

宁缬在大院里闹得鸡飞狗跳,说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了。她比许予明泼辣一倍,而且总是对他的羞涩感到费解。她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这个英俊的男子时,对方眼里放出的光亮,心里得意地说:就是嘛,没有哪个男人会看不见我。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刻,她感到他情浓似海,有一副无比柔细的心肠。她再也忍不住,常常粗暴地给他揪去了衣服。事后她才发现这个男人浑身上下的伤疤,立刻震惊地问:你是干什么营生的?他淡淡地答:我是身经百难的商人。

想不到宁家大院有这么好的一个春天,满院里的抱栎都展开了叶子,它的不起眼的米粒似的小花儿吐放着特异的香气。这种气味使人常常在一大早就不能支持,老想干点什么才好。问荆开始伸长了黑褐色的茎秆,它像一条苏醒的爬行动物在泥土上蠕动,旁边是密密的牛筋草、北方野青茅。迎春花已经到了最灿烂的时候,它们在墙下和花坛中翻涌着。宁缬和许予明手挽手地穿行在大院里,对四面射来的目光毫不在意。他们除了在院里游玩,还到北面的河滩上去……许予明对宁珂的劝阻已经不那么放在心上了,还说这等于是他的假期休整;说宁珂正好为那个重要任务做做准备,他与宁缬这样也是个掩护呢。宁珂气得差点跟他动拳头。

一天傍晚,太阳眼看就要落了,宁缬突然从边门上跑进来,一进门就喊宁珂。宁珂见她有些慌,衣服挂满了草屑,就问怎么了?她说你快些去看看吧,他们在河滩上与“老雕”遭遇了,两个男人正要为她决斗呢!“他们很洋派呢!我也不知怎样好……”宁缬带着哭腔说。

宁珂不听她再嚷,拉上她就跑。他隐隐约约觉得事情到了一个危险关头,该是这位战友悬崖勒马之时了。

河滩上一片火红。长满了上一个季节的焦干的紫羊矛在晚霞中像烧着了一样,风中卷动的矛尖尖就是火舌。他们老远就看到了两个男人站在那儿飞快挥手,他们都拤了腰,两个人的腿都很长。其中的一个穿了军装,那就是“老雕”了。宁珂和缬子喊了他们一声,他们往这边瞥一瞥却飞快地跑开了,再不停歇。

宁珂与缬子追上去。

那两个男人大概已经约定好了什么,他们跑得越来越快,一头钻入了河那边的松林。

就在宁珂帮助缬子跨过浅浅一道水流的一刻,他们都同时听到了枪声:很哑很钝的两声;接着又是一声。

“妈呀!妈妈呀!”宁缬尖叫了一声。

他们快速地迎着枪响的地方跑去了……许予明垂着头从一棵黑松下走出,双手颤抖。他脸色苍白,见了宁缬狠狠一跺脚:“他打黑枪,打了我两枪,我只还了他一枪!老天作证……”

一片白顶早熟禾上面躺着“老雕”。他的军帽脱落在一边,手中的枪微微松了;像睡着了一般,他闭着眼睛,黑黑的眼睫毛齐齐地竖起;只有很少的血从脑侧流出,染红了巴掌大的一块沙土。

宁缬掩着嘴巴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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