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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纪事》 第二章 出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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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他的好!他算什么啊……”

一句话刚说了半截,他突然收口,汗水从头上颈上哗一下涌出。他站起,看看窗外又坐下,再次抓起酒杯。不过这次他不喝了,只看着里面的酒。“老伙计,刚才是酒话哩,哪有什么轿车啊!我的心还是向着咱村里嘛,咱是一村的头儿,就得像护小鸡儿一样护着大伙儿……这没、没说的啊!”

我目光冷冷地看着他,逼得他慌慌地转头:“你别,别这样瞅大哥哩……”

“那么我问你,他们抓这么多人,到底是谁供出去的?也就是说,是谁把他们出卖了?”

“这我怎么知道?也许人家心里一清二白哩!”

“你胡扯。那一天几个村的人搅在一起,不一会儿脸都被污泥糊住了,谁都看不清谁。如果不是平时有掌握的名单,集团保卫部根本没法抓人!”

老荒耷拉着头坐在那儿:“反正不是我。我可不担这个恶名。”

第二天老荒的酒彻底醒了,伏在门框上喊我说:“走啊,去看看给调弄的人啊!”我不知是什么意思,大声问一句:

“什么被调弄的人?”

“就是黄鼠狼附身的人,哪年里都有几个,这会儿正有人捉它呢!”

我将信将疑跟他出门。拐过几条巷子就听到了喧闹声,原来一群人伏在一个小瓦房的窗户上,挣着挤着往里看。老荒一来,民兵就喊:“走开走开,闪开路!”

老荒领我进了屋子。里面光线暗极了,像是黑夜,直待了一会儿才适应了一点,看清了东间屋里有几个人,都坐在光光的炕席子上,正用力按住一个人。被按住的是一个五十左右的妇女,披头散发,浑身只穿一条短裤,一个劲儿扭动。她的身体雪白,乳房很大,毫无羞耻感地又笑又叫。

“怎么能这样?为什么不给她穿衣服?”

老荒“嗯”一声:“找她身上的东西呢!找不到,逮不着,她就不说实话!你哪里明白这个……”说着又问几个低头按她的年轻男女:“看见了没?”

“看见过一回,一闪,又不见了!”

这时我才惊讶地发现,几个人手里都拿了一根缝衣针。

老荒一边盯着扭动的女人一边向我介绍:“她叫楚楚,最能附身了,一附了身就是三天三夜浑叫浑骂,要不把这黄鼠狼逮住,她是不能安生啊!她身上有个气泡儿,在身上飞跑哩,只要看到它,一针扎上去,那黄鼠狼也就算给逮住了……”

正说着有人呀一声大叫,一只手狠狠捏住女人的皮肤,另一只手里的针就扎了下去。红红的血流下来,正扭动的女人一下仰躺了,手足俱抖,满是白沫的嘴不停地告饶:“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发个誓再也不来了,快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老荒凑上前去,恶狠狠瞪着这个叫楚楚的女人:“我来问你,前几天起事的主使、犯了王法的人,他们都是谁哩?你给我一一如实招来!”

“我说,我说,他们跑的跑抓的抓,就是那几个嘛……”

“他们是谁?”

“老健,小白,老冬子……还有三皮四眼小五子,东头的老憨,老艮皮他爹……”

老荒咬着嘴唇点着头,回头看看我:“这回你知道了吧?干了那事的人连黄鼠狼都知道,谁又能瞒得住呢?”

4

那天我还想看下去,因为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当我明白楚楚借了黄鼠狼的嘴说出的名字,与这些天里正在追捕或已经抓起的人完全一致时,就更加惊异。老荒对一边的民兵说:“记下,一个不剩全都记下,这些人名儿要存个底儿,到时候别让好人受了牵连!”有人刷刷记着,老荒又回头严厉地盯我:“只要是经它点了名的,有几个不是死罪?”我小声、但句句清晰地把如下的话送入他的耳廓:“他们死了也是冤魂,这么多冤魂你不害怕?”老荒磕着牙,像害冷一样:“我、我害、害什么怕?这都是黄鼠狼招供呀,这都是你亲眼看见的呀!”

我不再吭声,只看着炕上扭动的楚楚。我料定这是个不幸的女人,虽然我还不知道她的身世。我发现她身上插针处流血不止,因为那儿被人插了不止一根缝衣针。他们说:“插少了不行,插少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撒丫子啦!”楚楚不停地告饶,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誓言,旁边的人就更加起劲地折磨她。

老荒对楚楚大声喊道:“说,一点不剩全供出来!那些逃开的人去了哪里?能不能逮住他们?”

女人翻着白眼,剧烈扭动,身上的血珠一滴滴落在炕席子上,发出尖厉厉的声音,这声音真的像是一种野物。她叫着,只不肯再说。

老荒喝道:“你不说不上紧,你不全供出来,就别指望放了你哩!”

“好好,我不敢了,我说,我全说……他们,小白老健老冬子,全都下了四野了,他们这会儿钻了棘针棵子,然后一路往西疯跑哩。后面有飞镖跟着哩,他们为躲镖就狂奔啊,一路往西下去了。完了,没了影儿了,官府也逮不着他们……”

老荒的头使劲往前探去,死盯住楚楚,喝道:“他们想得美气,想躲开官家的飞镖?那门也没有!你好生说说看,到底能逮住他不能?”

“妈呀快饶了我吧,我什么都说,都说,能逮住他们,反正是早天晚日的事儿——他们跑不了,这成了吧?”

楚楚痛苦的目光瞟在老荒脸上。

老荒点头:“这还差不多!嗯,我就知道是这样。”他说着叼上一支烟,搓搓手对左右小声说:“该问问它藏在哪里了,该结果了它……”

一个民兵凶凶的眼睛一瞪,指着楚楚大叫:“说,你到底藏在了哪里?不说?不说就一直用针插着你,直到你死、死!”

楚楚手足俱抖,大喊大叫。

“说不说?不说?再插一根针!”

又一根针插上去。“呀呀,疼死我了……啊呀,我说啊,说啊……”

“那就快说——你藏在了哪里?”

“我、我……我藏在了山西省……耧斗县……”

民兵转脸看老荒:“这,这么远的路?”

老荒又一次喝问,楚楚还是那几句话。老荒骂着:“咱为一只黄鼠狼跑一趟山西省?这值得?妈的真见了鬼哩……”正说着有人在他耳边咕哝了什么,他立刻对我说:

“走吧,你的公务来了,走吧,别看这热闹了。”

原来是几个穿制服的在我的住处等人。他们全都绷着脸,老荒介绍我时,没有一个人抬头。老荒说:“老总们忙公务吧,我走了。”说着离开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把腋下的文件夹放到桌上,看我一眼,翻动着,“嗯,说说你的事儿吧,这几天也考虑了不少吧?”

“你们是集团保卫部的人还是执法部门的人?”

“你管得太多了吧?”

“如果是保卫部,我可以拒绝回答。”

“我看你还是回答吧,”脸上有刀疤的人冷笑着,“说出来对你有好处,你这个人我们多少了解一点,你和他们不一样。不过我们还是要知道一下谁策划了这场*、整个过程、你的角色。”

我坐在地铺上,语气平静:“我既没有参加*,也不赞成以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并且尽我所能阻止冲动的人群。”

“哈,不错。谁能证明你的话呢?”

“我只能如实讲。你说我参加和策划,谁又能证明呢?”

“那自然有很多证据。现在是听你讲、两相核实的过程。”

“那我只能告诉你:那些证明者都是诬陷。不仅是我,就是小白老健他们,也不是暴力的倡导者。他们不过是想为这个村子争个起码的公平。”

刀疤不安地咬咬嘴唇:“那谁是倡导者?”

“是集团保卫部的棒子队。是他们冲到农民的地里殴打上访群众,才导致了这场恶性事件!”

刀疤声音高起来:“他们?他们是赶来执法!”

我的声音也高起来:“那农民也是来执法!”

“他们砸毁了好几个亿!”

“集团的人呢?他们毁掉了农民远不止好几个亿!这个平原上的人连正常活下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我,我看,”刀疤把官帽摘下来,露出一个半秃的脑壳,“不把他们……把你逮起来,是不会老实的……”

我冷笑:“那些集团都是一些大老板的,这边村子里都是一些穷人。你们给富人看门,真有出息!”

“文绉绉的,好书底子。”刀疤嘲讽说。

刀疤说完站起来,旁边的人跟着也要离开。刀疤临走扔下一句:“你留着这肚子理论到里边去说吧,我们给你找了个吃饭的地方。”

“你们有什么权力随便抓人?你们只是大老板的打手……”

“就算打手又怎么样……”

他们一出门老荒就进来了,神秘地四处乱瞥:“了得,你屋子四周都站了岗,怕是要换个吃饭的地方了吧?”我说你真聪明。老荒怜惜地看着我:“老伙计,只要头上没有‘二军师’这个衔儿,怎么都好说,怎么都不会是死罪。”

“他们集团随便抓人本身就是犯罪,狗娘养的!”

“嘿,你离开前我得告诉一件有意思的事——你猜那黄鼠狼说的‘山西省耧斗县’是怎么一回事?”

我听着。

“老天,人家怪有智量哩!民兵听啊听啊,最后急了,就在房子周围找起来——你猜怎么?民兵在她屋子西山墙上挂的一个破耧斗里找到了:里面是一团草,一个黄鼠狼窝,它就在里面四腿朝天乱抖呢,口吐白沫子……嘿,原来是这样的‘山西省耧斗县’——看看,黄鼠狼成精真是了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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