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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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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常后来果真去问了隋不召,发现老人有些支支吾吾。他知道见素什么都跟叔父讲了。他终于明白了:老隋家和老赵家有世仇。只要粉丝大厂在老赵家手里,那些美丽的变速轮只能永远在心里旋转了。它们日日夜夜在心里旋转,搅得他彻夜难眠。有时这些金色的轮子就在头上旋动,他激动了用手去触摸。当然什么也摸不到。他只在梦中用食指勾住了一个轮子,吻了一下,冰凉冰凉。他不知绘了多少张草图,可是中秋节之夜毁坏了他的计划。他无数次地回忆着那个夜晚的情景:在冷风习习的高台上,他和见素挨在一起站着。他去握见素的手,那只手滚烫滚烫,他赶紧把手松开了。他再不敢肆无忌惮地在夜间想那些轮子了。可是激情如火,日夜燎着胸腔。他不得不尽全力去克制自己。因为他谁的话都可以不听,惟独要听隋不召的。隋不召对于他,也许只有一个词可以概括:恩同再造。

李知常对于自己老一辈的复杂心绪是世界上最为奇特的。他恨他们又爱他们。爷爷李玄通十四岁上就自命不凡,自己割去黑发,到很远的一座大山里去闹玄:父亲李其生给关东的资本家开机器,回到洼狸已经很不光彩。人们都说好人怎么能给资本家开机器?后来尽管他不断戴罪立功,但镇上人最终还是没有饶恕他。老李家在人们眼里成了古怪邪僻的代名词,永远得不到谅解和信任。李知常在学校比所有人都聪明。五年级上完了,又上了初中,镇上终于有人提出说“不得了”,不让他升学了。理由复杂晦涩,主要是他父亲给资本家开过机器,他念完小学本来就足可以了。他回到了家里,恨起父亲和爷爷,恨得要死。

李知常十九岁的那年,留下了永远的悔恨。那次的经历使他明白了,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该肆意妄为,不该松懈,不该忘形。

那是一个和暖的春天的傍晚,李知常因为浑身燥热,一个人孤独地在河边溜达。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会像这会儿这样需要一点什么。他那么想要。晚霞照在河水上真美丽,还有满河滩的刚爆出芽子不久的柳棵,在风中扭动,像少女一样羞羞答答。他那么想要。他一个人若有所失地转悠了一会儿,然后穿过河滩往回走去。可是他走到柳棵间的时候,喉头热辣辣地胀起来。他不走了,身子一软,坐在了温热的细沙土上。他玩着,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才回到家里。他觉得身上轻松极了,两只手那么柔软。这晚上他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走上街头,有几个人同时好奇地盯住他。有人哜哜笑着问:“在柳棵里玩得好么?”另一个笑吟吟地凑过来,插一句:“书上跟这叫『手淫』!”李知常像被烙铁触了一下,头“嗡”地一声响起来。他木木地转过身去,不顾一切地往回跑。他心里喊着:坏了,坏了......人们在后面大笑,其中一个大着嗓门叫道:“看见了!全看见了!”

小伙子李知常从此再不出来,院门紧闭。不知多少天过去了,镇上人开始觉得不妙。李玉明身为高顶街书记,又是老李家的人,就亲自去拍门。门好象不仅闩住了,而且还从里面顶了杠子,加了铁钉。李玉明叹息着走开了,说由他自省去罢。前后有不少人也去拍了,结果都是一样。镇上人叹息起来,说:“老李家啊,老李家啊!”......最后来拍门的是隋不召。他大概是镇上惟一能够理解老李家的一个人了,早与李知常成了忘年交。他原想让朋友自已走出来,结果还是失望了。他拍着,高声怒骂。李知常有气无力地隔着门板说:“隋叔,你不用骂了,知常对不起你,知常做了没出息的事,这回准死无疑了。”隋不召听了,沉思良久,转身离去。回来时,他手提了一把大板斧,他就用这把板斧三两下劈开了大门。李知常瘦骨如柴,面色灰白,头发乱成一球,摇晃着迎上来说:“大叔,你行行好,就用这把斧把我也劈了吧。”隋不召脸色铁青,说了声“好”。可是他接下去使用的是斧柄,一柄就把李知常打翻在地。李知常挣扎着爬起来,他又是一柄把他打倒。老头子掐着腰骂道:“我瞎了眼了,交了你这么个孬种!”李知常垂着头,说没脸见人了。隋不召喝道:

“那有什么!”

隋不召让李知常梳洗干净,教会他挺直身躯走路,两个人一起走到了洼狸镇的大街上。街上的人看着他们,神色庄严肃穆,再没有一个笑的。

总之,那天差点把他毁掉。他没有被毁掉,他在隋不召的板斧下新生了。夜间,当那些金色的轮子在头顶上旋转时,他又兴奋又痛苦。他不敢去触摸这些轮子。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把它们安装在粉丝大厂里,他忍耐不住。那一天在柳棵间玩的时候他也是忍耐不住。也许今天的激情就是那股差点毁了他的劲儿化成的。真痛苦啊,又没有办法──他只得在心里决定,这一段先和李技术员一起给高顶街安装电机吧,让洼狸镇变得灯火辉煌。这个镇子因为光亮不足,已经让多少人白白吃了亏。有人去“洼狸大商店”买泥虎,张王氏竟然摸黑将有了裂口的泥虎塞给他。有个负责看护河滩的人叫二槐,身背钢枪,成天飞一般在黑影里蹿来蹿去,让人常常记起赵多多年轻的时候。李知常憎恨这个人在黑影里飞动。

他常常走到河边老磨屋那儿,久久地伫立。最早设计的轮子在这儿真实地旋转。老磨呜隆呜隆,像远处滚过来的雷声。透过小窗,他望着老隋家剩下来的一个最沉默的人。他也学他那样一声不吭。他觉得他像老磨一样有力气,能够平稳沉着地磨碎一切。可是这个人一声不吭。有一次他站起来了,伸出光滑的木勺去输送带上摊平绿豆,回身时往门外瞥了一眼,就举了举木勺。李知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手持烟斗、懒懒地走向磨屋的见素。抱朴原来在向弟弟打招呼。见素把烟斗叼上嘴巴,走了进来。抱朴让凳子给弟弟坐,弟弟没坐。抱朴说:“那天你去喝酒了,我怕你醉了,在你屋里等你......”见素一直微笑着,后来笑容一下子全没了。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就像在高台上的那个夜晚一样。他垂下了头,一下一下嗑着烟斗。停了会儿他声音低涩地说:“我有个事情。当时我想起来,恨不能立刻找到你扯个痛快。那天我喝了一夜酒,第二天也不想睡觉。有人说我的眼睛是红色的。后来,这股劲儿就过去了。不说它了。我不愿说它。”抱朴抬起眼睛看了看见素,样子有些懊丧。他盯着木勺上滑下来的水珠,说:“你还是该说出来。你不是想跟我商量么。”“那会儿想,现在不想了。”“你还是该说出来。”“这会儿不想说了。”

兄弟两个沉默下来。抱朴卷了一支烟点上。见素也燃起了烟斗。烟气使老磨屋浑浊起来。兄弟两个呼出的烟雾一层一层重叠起来,积厚了就往下降落。落到了巨大的磨盘上。老磨缓缓转动,烟雾也缓缓转动。最后青白色的烟气旋转成一个长长的圆筒,从小窗口上旋出来。抱朴一口口吸着烟,吐掉了烟蒂:“你不说,藏在心里多难受。我们兄弟两个遇事该多商量。我知道你没有大事不会急成这样。大事更不该瞒我。”见素的脸色更加苍白。后来他握烟斗的手也颤抖了。他费力地藏了烟斗,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

“我要夺回赵多多的粉丝大厂。”

知常站在窗外,每一个字都听得十分清晰。他听到见素说过这句话之后,老磨屋里发出一声脆亮惊人的响动,就像有一根钢条被什么有力的东西猛然扳断。他以为是转动的铁轮子发出来的,可老磨运转正常。屋里,抱朴站了起来,岩石一样的额头下,一双深陷的眼睛闪动着。他微微地点头,说:“我明白了。”

“粉丝大厂姓隋。它该是你的、我的。”见素的目光锥子一般刺在哥哥的脸上。

抱朴摇摇头:“它谁的也不是。它是洼狸镇的。”

“可我会夺到手。”

“你不能。如今谁也没有这力气了。”

“我有。”

“你没有。你也不该起意。你不该忘记父亲。他开始也以为粉丝工厂是老隋家的。结果这个误会害得他后来吐血。他骑马两次出去还帐,第一次回来了,第二次把血全吐在老红马背上。他老人家死在一片红高梁地里......”

见素听到这里,叫了一声什么,拳头击打在方木凳上。他疼得半蹲在地上,两手扶住了方凳。

“你呀!你呀抱朴......我不愿说,你偏偏引诱我说,全说出来!可你败我的力气,熄我心里的旺火,像用个拳头砸在我脑门上。不过我不怕,你放心我不会这样住手。你是想让我也在老磨屋里坐上一辈子,听老磨呜隆呜隆哭。我不!这不是老隋家的人该做的事!老隋家的人老辈就没有这么窝囊过......我不会听你的了。我忍了几十年,我今年三十六岁了,可我还没有个媳妇。你有,可是她死了。你该过得比谁都好,可你就这么一天到晚蹲在老磨屋里。我恨你!我恨你!我今天明明白白告诉你吧,我恨你一天到晚蹲在老磨屋里......”

知常呆呆地站在小窗下。他看到见素额上、腮上,都有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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