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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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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葵怔了一下。她更加胡涂了。她喃喃地说:“是我的,我和兆路的......”

抱朴不信任地看着她。

小葵被这一双目光逼视得不能支持。她把脸转向河堤,喘息着说:“你想到了哪里!你整天胡乱寻思,你自己也不明白你寻思了些什么。这样长了,连我也会给你搅胡涂。抱朴,你怎么能想这些。我真怕你是明白不了啦──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吧?听见了吧?”她转过脸来,抱朴还是不信任地盯着她。她就迎着这目光喊了一声:“你傻楞什么!孩子的爸爸是李兆路!”抱朴在喊声里垂下了头,像被雹子打折的一棵谷子。他搓着手,咕哝说:“不是这样,不可能是这样......小累累和我把什么都说透彻了。我们说得那么多,全说透彻了。我信孩子,我信他自己......”小葵更正道:“小累累说不了几句话,他不会跟你说多少话。我心里明白。”抱朴点点头:“他不说话。可我们用眼神把什么都说完了。你不知道,有些事就得用眼神去说。我明白他的,他也明白我的。”小葵不做声了。她想完了,说到这一步,谁还有什么话可说。她又气恼,又可怜他。多少年的艾怨和嫉恨全没了影儿,一股热流冲撞着她的周身。慢慢她的下巴抖动起来,肩膀也抖动起来。她蹲在那儿,身子不由得向前伏去,两臂牢牢地搂住了抱朴,嘴里连连说着:“抱朴,快扔了那些古怪念头吧,我们搬到一块儿吧,救救我,也救救你......”抱朴去推她的手臂,粗糙的手掌按在她温热的软乎乎的肩头上,立刻就不动了。他抱着她,去吻她的头发。他的阔大的巴掌按在她高高的乳房上,感受到了那颗心的跳动。小葵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上,深深地埋下去。她寻找那种熟悉的男人的气味,忘记了这是在蓖麻林里。不远处芦青河水缓缓流动的声音正传过来。小葵又享受到一只大手缓慢而又温柔的抚摸了。她愿这种抚摸一直下去,直到太阳西沉,直到永远。她不由自主地说道:“......晚上九点,小累累就睡着了。我打开窗户──”这会儿她突然感到那只大手停住了。她惊愕地抬起头来,见抱朴正低着眉,从蓖麻空隙里向前望去──远处的河堤上,高顶街书记李玉明正领一帮人走着,边走边指点着河水议论什么。小葵看着,心里猛地涌起了一股冲动,她挣脱了他的手臂说:

“站起来,不用遮盖在蓖麻林里,站起来!让镇上人看看,我们好了,我们早就好了!”

小葵说完吻了他一下,身子挺挺地站了起来。

堤上的人都望见了她。李玉明老远打着招呼:“摘蓖麻嘛?”小葵点着头,却在小声地、急切地催促抱朴。但抱朴终究没有站起来。小葵有气无力地向着远处应道:“......摘蓖麻。”

泪水悄悄地顺着她的两颊流动起来。......

那一天抱朴没有站起来,也许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天黑之后,他一个人狼狈地回到了自己的老磨屋......当李知常从磨屋里永远地牵走了老牛时,他在机器的轰鸣中也还是那么坐着。在蓖麻林里,他的冷固多年的血液又一次奔流起来。他知道小葵一如既往地爱着他,并且又一次给了他回到她身边的机会。他错过了这个机会。后来他坐在老磨屋里想的是,那也许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他还在想小累累。小葵的话只是一种安慰,而不是最后的结论。他朦朦胧胧觉得这种结论将来得由他和小累累两个人去做出。错过了那个机会,也许是隋抱朴一生都要后悔的事情。后来每逢他走过那片蓖麻林,每逢风雨之夜,他都表现得格外不安。有一次他一个人进入蓖麻林,到以前他和小葵呆过的地方,用手去触摸那些并不存在了的脚印和其它痕迹。在他呼喊小累累来看机器的第二天夜晚,正好是风雨大作。他躺在炕上仍然不能安睡,像被什么啮咬着。他那么兴奋,那么想要。在雷电隆隆的爆炸声里,他那么想要。后来他终于从炕上爬起来,站到了院子里。他首先望了望弟弟的窗口,那是黑的;妹妹的窗子还亮着。他没有怎么停留,快步出了院子。他在风雨中奔跑起来,衣服很快淋湿了。雨水真凉,很像冰水,这对于他滚烫的身子是再好也没有了。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着,他睁不开眼睛。恍惚间他已经感到了她的柔软的小巴掌在摸他的胡茬,她的又小又可怜、轻轻一提就能抱在怀中的身体。他摇摇晃晃地站住了,抬头望去,老赵家的小巷子黑漆漆的。那个小窗口没有灯光。他差不多已经听到了小葵和小累累熟睡的呼吸声。这个小窗子再也不会对他敞开了。雷声隆隆,闪电一次又一次把他湿淋淋的身子照亮。有一个巨雷好象就在他的头顶上炸开了。他把流进嘴角的雨水用力地吐出来,接上又骂起自己来。他把右拳握得紧紧,狠狠地击在自己的胸脯上,一拳就把这个粗粗的身躯击倒了。泥水浸着他,他在尖利利的石子上痛苦地扭动。他在雨水里一直躺了几个时辰。

抱朴静静地坐在老磨屋里,只偶尔用木勺去运输带上拨动几下。青白色的绿豆汁从地下暗道直接流入粉丝房的沉淀池里,再没有人来抬大木桶了。换班的老头子近来常去张王氏的店里酗酒,一再延误接班的时间。老头子来到老磨屋,连连哈欠,酒气醺人。抱朴有一次走出来,发觉巷子里冷冷清清,这样想着,忽然看见小葵手牵小累累往前走去,理也没有理他。他踌躇了一下,也跟上了母子两人。走到城墙下,人变得多了。大家都向田野里的井架指点着,兴奋异常。抱朴跑了起来。

井架边上,很多的人围成了一个圆圈,中间有人呼喊着什么。小累累终于挣脱了母亲的手,在人缝里没命地挤起来。抱朴不假思索地跟上他往前挤。挤透了一圈儿人,看清了中间的空场。那里有长长短短的铁管,探矿队的人都戴了柳条帽子活动着,隋不召也夹在其中。抱朴在人圈儿边上站住了,小累累却站到了离铁管子很近的地方。这时隋不召与几个人敲敲打打,从一个粗铁管里取出一块黑东西,又用手掰成几片。正这时小累累的身体摇晃了几下,然后箭一般冲上前去,敏捷地一跳,把隋不召举起的片片抢到了手里,向人群大声呼喊:

“妈妈,这是煤──!”

所有人都有些惊讶,想不到由这个小孩子最先辨认出来。这时小葵走出人群,抱住孩子,取下小累累手里的东西,还给了隋不召。人们同时都看到了她眼里闪着泪。大家小声儿议论起来,说她一定是看到煤就想起了兆路了,兆路就是被煤压在地底下的。小累累也真不愧是李兆路留下的苗苗,一眼就能认出那是煤......抱朴一句句听在耳朵里,对小累累一眼认出煤来感到震惊。他的心都激动得战栗了。他一直瞅着小葵和小累累,当母子两人离去时,他也无心再观看叔父手里的煤了。他往回走去。当他走开老远,最后回头瞥一眼井架时,看到了史迪新老怪。老怪在离开人群十几米远的地方蹲着,闷闷地抽烟。

抱朴转身寻找小葵和小累累,他们已经没了踪影。他这才感到一阵饥饿、一阵疲倦。他艰难地走进院门,第一眼就看到李知常在院内不安地走动。抱朴这才记起刚才看煤的人群中没有李知常。小伙子不时地望一眼含章的窗子。抱朴站了一会儿,向着李知常走去。他不明白李知常心中的爱情之火为什么突然又燃烧起来。小伙子抬起头来,隋抱朴看到了一张灰暗无光的脸。他真可怜李知常,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抱朴说:“你该吃饭。你不能老这样。”知常点点头,说:“她不开门,不理我。可她爱我,我心里明白。我要等她出来。”抱朴握住他冰冷的手问:“你几年前也这样,这几年不是停了吗?”知常摇摇头:“这种事怎么停得住。我一天也没有停,火在我心里烧着。大虎死了,老隋家的又一个好样的死了。那天晚上我在草垛根下听跛四吹笛子,听李技术员讲『星球大战』,心里什么滋味都有。我突然想起我做事情太慢。我有多少事情该做没做、该做好没做好。我得快做。变速轮不能停,爱情也不能停。我安装的电灯到现在还不亮,可洼狸镇早该灯火通明;我爱上的人连句话也不跟我说,可我们俩从小就该当是一对。事情全给耽误了,一糟百糟,后悔不叠。抱朴哥,你快来帮帮我吧!”

李知常两眼跳荡着火星。抱朴这会儿觉得是太理解他了。他摇动着他的手臂,说:“你们老李家的人太好了。我一定会帮你,像帮我自己。”抱朴蹲下来,想了一会对李知常说:“不能这样──你真心爱她,就不该这样。她一个人闷在屋里会生病。你让她知道了你的心,就该悄悄离开。你离开吧。”李知常久久地盯着抱朴。抱朴又说了一声:“你离开吧兄弟。”李知常恋恋不舍地走出了隋家大院。抱朴蹲在那儿,默默地吸烟。他这会儿才明白:是大虎的死促使李知常把停下的事情又做起来。他暗暗惊讶。他想自己近几天的焦灼和急切也与大虎的死有关。这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缘故,只是觉得有些什么事情要赶紧去做。做什么事情也不太清楚,只是觉得要赶紧做些什么。这样不行,这样再也受不了。李知常令人羡慕的地方在于他的清晰和具体──“变速轮不能停,爱情也不能停!”抱朴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他站起来,用力地拍了一下门。

门开了。妹妹大概刚从晒粉场上回来不久,身上飘散出粉丝的香味儿。她的脸色苍白,眼窝发暗,安详地看着走进来的抱朴。“你都听见了吧?知常等你。”抱朴说道。含章点点头,微微含笑,似乎连一点不快也看不出来。抱朴本来有很多的话,可是这会儿一句也不想说了。他想妹妹爱着知常,那个小伙子绝对言中了。含章无比美丽,像后母茴子一样。可她慢慢也变得像后母一样冷酷了。抱朴难受的就是这个。他记得含章从小就温柔可爱,他无限地羡慕她的纯洁和欢快。他希望她永远这样,代表整个老隋家的这方面的天性。可是没有。这真不幸。抱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含章笑一笑,同时站了起来。她显得很轻松,秀挺的身子很像母亲年轻的时候。她到屋里走了一会儿,望着窗外,又坐下了。她问:“大哥,你要跟我说什么?你就说吧。”抱朴要说什么?他从哪里说起呢?他让她去治病、让她跟李知常好好谈一次吗?这都是很急迫的、又似乎都无必要再说了。他语气淡淡地说:

“我是来告诉你,探矿队今天探到了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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