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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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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磨呜隆呜隆地磨着时光。www.xiashucom.com赵多多粉丝大厂的承包合同不久即将到期。重新承包时需要召开整个高顶街大会。可是赵多多说他已经在原料和产品的购销上走熟了路子,粉丝作坊也改成了粉丝大厂;设备有添有损,人员几经变动,到处都是算不清的胡涂帐。他扬言要续订合同,不惜工本,像承包土地一样十年不变。他还要争取与整个芦青河地区的所有粉丝作坊联合,成立一个“洼狸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全镇哗然,一片惊叹之声。接着又传出,老多多将来要在整个芦青河地区实行“踢球式”管理法,一切都要讲究“信息”。并且所有粉丝大厂的工作人员都要执行“高工资高消费”──开始没人理解它的意思,后来有人问了问,得到的解答通俗易懂:一天挣了一头牛钱,一天也花掉一头牛钱。洼狸镇人面面相觑,叫着:“天哪!这样大手大脚可怎么了得?”还有人传说,老多多今后是大企业家了,要买小轿车,要有女秘书。什么是“女秘书”?人们琢磨,可能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了,她趴在老多多身后,一天到晚秘密地看书。这种推断使众人大为惋惜。因为洼狸镇人对老多多的品性可是太了解了,大家料定女秘书必受糟践无疑。但立刻又有人摇头说,赵多多已不是当年,近来传说他的那个器官已经有病。大家又一阵叹气,好象又有了另一种遗憾似的。各种传说应接不暇,像蝙蝠一样在镇城墙上飞旋。

生活开始一日千里了。报上、收音机里,都展露出一个个令人目瞪口呆的事实。某地农民赵大贵,伙同另几个人,买了一架飞机。三个月中,共有一千八百四十二个农民乘坐了波音、三叉戟等民航飞机,飞往上海广州北京。一个头上包着白布、满脸深皱的人(显然也是农民)一口气吃了一只流油的肥胖烤鸭,并且在交鸭钱时撒了一柜台十元的人民币。一个村子共有九百八十二户,户户有了电冰箱和彩色电视。另有七千户工人已经挂上了壁毯,厨房里实行了以电冰箱为主体的炊具系列化。一个农民专业户以一年八千元的巨薪招聘秘书(男女不详),一位诗人得知了消息三天未眠,思虑作诗好还是当秘书好?结果因优柔寡断而失去机会,忧愤成疾。一个农民企业家发明了新式电焊机,打入国际市场,创利润四十八万九千多元。洼狸镇的老人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经历的那个巨数时代。那个时代已经记入镇史。可是镇史上没有记下巨数来临之后的事情,而只用一句话带过:“自然灾害。”谁都知道这四个字下边是什么。所以老人害怕巨数。记得前几年有一群人呼着口号,抬着一块块纸牌子向镇上走来,走近了才看清纸牌上写了一个个巨数,而且高出纸面,全是红的。年老的人坚决阻止队伍进城,奋力抗争,最后人群才折向其它地方去了。而这一次巨数是从报上、收音机和人们口中传入洼狸镇的,没法再拦在镇城墙下。而且巨数常常与镇上的赵多多勾连起来,人们明白防范已是枉然,不如静候结果。大家只是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嘱咐自己的女儿死也不要做多多的秘书,等等。日子没有多少新的意趣。老人们按时到“洼狸大商店”喝掺了凉水的零酒,河边老磨悠悠地转着。

只有见素一个人沉默不语而又坚定不移地进行着他的计划。他的右眼常在夜间一阵阵灼痛,像被什么刺伤了似的。他揉一揉眼睛,半夜里算着粉丝大厂的一笔笔帐。笔在手中沉甸甸的,像是握住了一把砍刀。他把一个个数码摊开在纸上,又用那把砍刀将其砍得细碎一些。他决心完成那个计划。每一个步骤他都再三想过,一次次在心里鼓励自己:你必定胜利。他无数次地望着那个大数,兴奋地用手去摩挲。这个大数还需要除去的就是差旅费、运输订货时花掉的送礼费、各种招待费;最后再扣除按承包合同上缴的款项、再生产费用、原料费、各种合理损耗。这些是整个大帐中最为复杂的部分,已经耗去了见素的大量精力。有一些管帐的那个人搞不明白,有一些则故意闪烁其词。见素更多的是靠自己平时的积累去推断,然后再反过来和管帐的那个人玄天玄地聊一番,心中暗暗校准。这样摸来的数字也许比帐目上写明的更确切一些。差旅费实行包干制,每个固定推销员每年一千八百元,七人一年零一个月共花掉一万三千六百五十元。加上厂里支出的四千四百元差旅机动费,共花掉旅差费一万八千零五十元。送礼的实物主要是茅台酒、三五牌香烟、海参、海米等。茅台酒有六十多瓶是韩大胖子帮忙做成了冒牌货,节省了一部分钱,仅花掉一万一千多元;三五牌香烟共用去八百七十多条,合两万六千一百九十余元;海参、海米价格多变,约使用了各九十余斤,合人民币一万二千多元;外加两台十八吋彩电、六台录音机,合五千五百元。送礼的款项总计约为五万四千六百三十余元。

见素看着送礼一项的巨大耗费,额头有些冒汗了。他明白这是必须花掉的一笔巨款,将来自己主持粉丝大厂,也许还要远远超过这个数字──这个数字越增大,那个大数反而保留得越多,这也许是后几辈人永远也搞不明白的奇怪问题了。他苦笑着,燃了烟斗吸起来。接下去该算算最让人挠头的招待费了。这使他首先想到的是中秋节那场喝得昏天黑地的酒宴。因为是招待本镇人,菜肴出奇地简约低劣。赵多多摆出了一副发财不忘乡亲、大手大脚请客的架子,实际上没有花去多少钱。粉丝大厂的招待酒宴分为若干个等级,最高一级的每桌要有茅台一瓶、汾酒或泸州特曲两瓶、张裕红葡萄酒两瓶、青岛啤酒十瓶。桌上要有海参、鲍鱼、加吉鱼等。加吉鱼二十五元一斤,一条四五斤的加吉鱼就要百元左右。这样一桌酒菜大约需要三百五十元,只招待与粉丝外销有关的重要领导或商业人物。这时候韩大胖子做烹饪师傅,老多多做主持人,只请四爷爷一个人来做陪。次一级的酒宴每桌有西凤酒一瓶、本地特曲一瓶、白葡萄酒两瓶、趵突泉啤酒十瓶。桌上要有对虾、团鱼汤、银耳、昌鱼等。这样一桌约需要二百三十元,用来招待市县来的客人。这时仍由韩大胖子掌勺,老多多做主持人,请主任栾春记、书记李玉明作陪。再次一些的酒宴则要大鱼大肉,白酒红酒尽情吃喝,掌勺师傅韩大胖子每上一个菜也要随客人饮上一盅。这样的酒席只有赵多多或管帐的陪客人。管帐的难得围一次酒桌,每次必定大醉,回去算一笔胡涂帐。这样一桌酒菜需一百三十元左右。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最高级的、由四爷爷出面作陪的有六次;栾主任和李书记作陪的有十一次;一般酒宴约有二十多次。算起来,招待费大约花去了七千四百九十多元。见素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数字,觉得真不算大。他用笔在这个数码下画了一道杠子,望一眼交织着各种数码的蓝皮小本子,走出了屋子。

夜空的星星像一些焦灼的眼睛。眉豆架在微弱的星光下漆黑一团。他不由自主地走到眉豆架边,像要等候什么。他当然什么也等不到。他永远也忘不掉的是他曾经在架下抱走一个细长柔软的小身体。他忘不掉,因为那是第一次。他知道自己直到死的那天也还会记起她来,记得每一个细节。他甚至在这个秋夜里还依稀望见她那美丽的、紫黄两色条纹的小裤头。他用笨重而有力的大手去触摸她,她颤颤地缩着身体,两手交叉在胸脯上。一个多么可爱的小黑姑娘!她仿佛带着泥土的原色,带着青草的野香,悄无声息地降临到他的小厢房里了。他用手去拂动眉豆叶儿,叶片上有一滴冰凉的水珠溅到了眼眶里。那个小姑娘如今在哪里呢?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时刻,她会是搂紧自己的孩子或丈夫睡着了吧?她会知道那个第一次要她的男人被算帐累得浑身疲惫,正在眉豆架下想着她吗?她做了母亲了,穿上了宽宽松松的衣服,成了一个小母亲了。见素的手掌抚摸着自己的胸膛,感觉着一颗不安的、有力的心脏的跳动。

他不想回到小厢房里去,缓步走出了院子。他沿着一条黑洞似的小巷子往前摸去,慢慢走近了“洼狸大商店”。他坐在了石头台阶上,无限惆怅。这是自己办的一座店,可是如今对它已经毫无热情了。他也不怎么关心进货和销售情况,不问帐目,任张王氏一个人弄去。张王氏每月唱歌一般读几笔帐给他听,他也听不到心里去。他的整个心都在粉丝大厂了。他惦念的是那里的一笔大帐,是赵多多炕边的那把生锈的砍刀。他几次梦见砍刀飞起来,飞到了赵多多的喉管上。他的手一阵阵发痒,不安地绞拧着。他坐在石阶上,不由得去倾听起粉丝房里传过来的“砰砰”打瓢声。他差不多看见了胖胖的大喜在冷水盆里洗着粉丝,两臂彤红。闹闹身子随着两手的活动而自然地摆动,胯部极其灵活,很像是跳迪斯科。见素不安地站起来,在店门前走动着,然后又坐下来。他想了想,终于取了钥匙打开商店的门,去寻找酒坛了。

他喝着凉酒,坐在一个大泥虎身上。屋里灰蒙蒙的,屋外慢慢有些亮了。他身上热起来,一边喝酒,一边死死地盯着门外。他又想起了和叔父喝酒的那个夜晚。那天就和今天一样沉寂,整个洼狸镇都睡着了......他喝着,这时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见素放下杯子。门口有个人影闪了一下,见素猛地从柜台上跳下。他追出门来,看清了是闹闹往西走去,立刻大喊了一声:“闹闹!”闹闹站住了。她看出是见素,稍稍拖长了声音问:“干什么?”见素上前一步,盯着她看,声音有些生硬:“我请你喝酒!”闹闹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跟上见素往店里走去。她比见素走得都快,先到一步,身子一耸跳上了柜台,坐在了见素坐过的泥虎上。她嘴里咕哝着:“骑虎难下......”见素真想不到她还会机敏确切地套用了一个成语。他琢磨着她,不断地端详她。她头发撒在肩上,身上穿了浅色的、很柔软的衣服,脚上是一双红底塑料拖鞋。大概她夜间没有上班,两眼黑亮有神,脸上放着光泽。见素说:“你没有做夜班吗?”

她的腿悠动着,笑吟吟地点一下头:“我病了。”

见素根本不信她现在有病。他给她添了一点酒,她就喝了一口,呛得大咳起来。她的脸涨得红了,雪白的颈部也红了。她说:“我病了,身上有些热,躺在炕上睡不着,就早些起来了......真他妈的!”见素听见这么漂亮的姑娘无缘无故地骂了一句,觉得非常有趣。闹闹又说:“你也一夜没睡,这从眼上能看出来──不过你这双眼真他妈的好看,真好看。”闹闹说着又笑了。见素心中灼热,抿了一口酒。闹闹也抿一口,叹息一声说:“你的病有些地方和我一样。我睡不着,一生气就把被子蹬开老远。我老想骂谁......”见素说:“你肯定骂我了。”闹闹轻轻一摆手:“你还不配。......我走出屋来,在葫芦架下蹲了一会儿,后来我就走出来,走到街上。我想一个人玩一会儿。见素,你说怪吧?人有时老想一个人玩一会儿。想想心思,胡乱想来想去。人真有意思,你说说看见素,你是这样吧?你不做声。不过我可知道你这个人──你的脸多白,白得没有血色,两个大眼黑亮黑亮。你的两条腿真长。我知道这样的人可不是好惹的,不过我可不怕。你怕我,我可不怕你。我差不多谁都不怕。不,我也许就怕一个人。我怕谁,见了谁一动也不敢动了。我就喜欢我怕的人,我不敢活动。我不敢活动,他就爱怎么活动都行了。怕就怕他一点也不活动。让人怕就在这些地方。我有时候真想拿一根木棍,悄悄地摸到后面去,给我怕的那个人来那么一棍子。我能把他、把这个男人打翻在地上就好了。可这都是胡思乱想,我说过,我见了我怕的人一动也不敢动了。你说怎么办见素?你不知道,我瞎问。你这个人最笨!......“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闹闹的话真多,有些根本就听不明白。见素身上的酒力偏偏全泛上来了,烧得他浑身难受。他大声嚷道:

“你就怕我吧!”

闹闹嘻嘻笑着摇摇头:“我不怕你。是你自己那么想。你才不让我怕。我打你一巴掌你也不敢还手。明白了吧?你怕的人不多,可是你怕我。洼狸镇的男人就数你长得好看,你头发多黑,用手去摸一摸最好了,最好了......”见素惶惑地看着她,一双眼睛变得迷蒙起来。闹闹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真的用手按在他的头顶上。见素全身抖动起来,嘴角的肌肉一阵阵牵动。他静静地挨在柜台上,闭上了眼睛。那只手在头顶上活动了一下,很草率的样子。见素的心快要从胸口上蹦出来,他还是闭着眼睛。这时那只手却离开了,无声地缩到一边去了。见素睁开了眼睛,眼睛里有几点火星闪跳着。他伸出了长长的手臂,一下就将闹闹从柜台上托起,急急地去寻找她的嘴唇。他吻着她,一双手在她背部抚摸着、拍打着。他眼前又出现了割棘子的小姑娘,鼻子里涌进一股青草的香味。他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一丝一丝地活动。闹闹身子软软的,她的嘴躲闪着他,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后来她全身抽搐,嘴巴贴在见素的额头上,一动不动。她的两手紧紧地抓住见素的手臂,越抓越紧。这样停了一会儿,这手突然松开了,用力地推着见素。见素喊着“闹闹”,紧紧地用手臂缚住她,贴压着她的高耸的胸部。他用手去摸她的颈部,往下寻找更滑润的肌肤。他喘息着,嘴里发出低沉而急躁的呼叫。闹闹挣脱着,用脚蹬他,后来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见素松开了她,满身满脸都涌出了汗水。汗水从额头上滴下来,他擦也不擦一下。他蹲在了地上......谁也不说话,眼看着柜台四周一丝丝明亮起来。

停了好长时间,闹闹说了一句:“我就怕一个人。我怕老磨屋里那个不声不响的男人。他是你哥哥。?

“什么?”见素尖叫一声。

“我说,他是你哥哥。”

见素定定地看着她。她也毫不畏惧地望着他。她的目光让他明白她刚才的话是真的。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一双脚。闹闹声音缓缓地说着,好象说给远处磨屋里的那个人听:“......他这个红脸汉子。他一天到晚就那么坐着,像一块大石头。可是从背影儿看是这样。你不能看他的脸,那上面的眼睛跟他弟弟一样好看,可是沉甸甸的,看一眼记一辈子。我睡着了还想他这双眼、他又宽又大的后背。我想趴到他背上哭一场,让他把我背到天边上去。我跟你说我想从后面打他──我哪敢呀。他打我,手掌离我二尺远我就倒了。我喜欢这个大汉子用大掌打我。他真有劲儿呀,他的劲全藏在心里头,叫人忘不了他......”

见素听到这儿自语般地咕哝了一句:“我明白了。”

闹闹仍然语气缓缓地说下去:“你不明白。他抱过我──就是老磨屋刚安上机器那会儿。他怕机器伤了我,一把抱起我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真有劲儿,轻轻一下就把我抱起来,轻轻一下就把我放下来。什么都是轻轻的,他是太有劲儿了。他今年四十多岁了,胡茬儿真黑......可我怕他。我怕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了,怪不得人家都说我“浪”。见素,现在你明白什么叫『浪』了吧?嗯?什么叫『浪』?”她说到这儿又格格地笑起来了,大声地问着。见素正惊讶地听她说话。思维还没有跟上来。他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说:

“那是因为你身上有股怪劲儿。怪劲儿就是『浪』。”

“『怪劲儿』逼得我怕抱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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