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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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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章──!”隋抱朴放开喉咙叫着,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他的身后紧紧跟着李知常。

他们跑着、跑着,突然身后传来“勾嘎”一枪,含章就倒下了。但只停了一瞬,这个身披霞光的姑娘又重新爬起来,一蹦一蹦地往前跑去。

二槐单腿跪地,瞄着准,又是一枪。那个蹦跳的红色身影一晃,就像红色的柳棵在风中摇摆了一下似的,倒下了......

两个男人跑近了,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

一个星期过去了。四爷爷脱离了危险,但仍需住在医院里。含章腿部受伤,已被镇公安分局拘留。

洼狸镇突然间处于几十年来最惊恐不安的时刻了。街上的人群先是潮水一般,乱嚷乱叫,接着又退回到各自的小巷里。行人在街上碰了面,双目圆睁,咬住嘴唇用力地点一下头,就匆匆地分手。二槐带领民兵日夜巡逻,并在老隋家大院外面加了两个游动岗哨。镇子变得死一般沉寂,鸡狗鹅鸭也缄口不语。这情景又让人想起老庙被大火烧毁的那些日子。只有粉丝工厂的机器依旧轰鸣。但工人们走出厂门小步疾趋,两手抄在衣服兜里,同样是谨小慎微。

四爷爷在市县工作的儿子火速归来,两个儿媳也泣不成声。他们一块儿去找当地公检法部门,郑重地提出对含章要“从重从快”。小学校长长脖吴已经停止正常工作,日夜伏案,正起草一份“案情目击记”。有人瞥过几眼草稿,不甚明白,只记住了其中的一句:“俄尔,鲜血如注。”镇上人异口同声,都说老隋家的小女子这回完了。只有老中医郭运沉默寡言,不愿附和。他评论起受伤的四爷爷,只用八个字概括,说这个人至少得“三年扶体,十年扶威”。

隋见素与哥哥抱朴多次探视妹妹,终于弄清了她与四爷爷二十年前后的一切细节。兄弟二人捶胸顿足,悲愤不已。抱朴让含章好生等待,一切自有办法。抱朴回到家里,专心去写一份“起诉书”了。他知道此举关系到含章的后半生,常常觉得笔杆沉重如铁。这期间见素、知常及大喜、闹闹多次来厢房看他,每次都见他脸色冷峻,奋笔疾书,只得无声地退出。但抱朴并没有扔下公司的工作,相反更加兢兢业业,仔细周到。公司里的所有人见了神色庄严的总经理,都对他更加敬重。镇委领导鲁金殿及高顶街书记李玉明也对隋抱朴再三安慰,情真意切,使抱朴十分感动。他抓紧一切时间写那份起诉书。一天黄昏知常、见素、大喜、闹闹都来了,抱朴展开起诉书,使这四个人大吃一惊:那是没有裁过的几卷大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闹闹找到开头处念了起来,刚念了一会儿就声泪俱下,接着其它三人都哭了起来。抱朴却在屋里不停地踱步、抽烟,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中一闪一闪。念了一会儿,大家都发觉这份起诉书虽是追根溯源,铁证如山,但因为包容的东西实在太多,写得太长,已经不合规范。这样反而救不了含章。大家讨论起来,知常建议只摘有关含章的那一点交给法庭,抱朴同意了。

递上了起诉书,抱朴这才轻松了一些。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判决了。

李知常多次让抱朴转达他对含章坚定不移的爱情。他说:“含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她。”抱朴原来担心这个事件也许会彻底葬送妹妹的婚事,这时候听了知常的话,两眼不由得湿润起来。他握住知常的手说:“等她吧,她是个苦命的好姑娘,她会给你建造一个暖和和的小家......”他们在一块儿没完没了地讨论粉丝公司的事情,对未来充满了信心,都认为粉丝工业在洼狸镇重新振兴的日子不会太久远了。李知常决心以此为开端推动全镇的工业,提出了建立化验室、利用地下河等一系列设想。隋抱朴说:“你放手做吧,洼狸镇或许还会有人阻拦你。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自己不阻拦自己。这比什么都重要。我们满身都是看不见的锁链,紧紧地缚着。不过我再不会服输,我会一路挣脱着往前走。哪怕我的胳膊被这些锁链捆折了,两手淌血,我还是要挣脱。没有这股劲儿,就没法在洼狸镇过一天象样的日子。就是这样,知常。”

这个秋天的早晨,一个消息在镇子上传开了:老隋家族里又要有人应征入伍了。抱朴刚听到这消息时将信将疑,后来终于得到了证实。要参军的是刚刚初中毕业的一个小伙子,今年刚好十七岁,叫隋小青。小青的母亲找到抱朴说:“孩子要走了,按镇上规矩该摆几桌酒席热闹热闹,可隋爷爷刚去,含章又在监里,也就免了吧。”抱朴想了想,摇头说:“还是按规矩办吧。小青当兵是件大事,理该摆酒为他送行。多叫些人来,除了老隋家本族的,老李家、老赵家、别家的老人,都该请了来。”抱朴决定这事由他来操办,小青的母亲拗不过,只好依他。抱朴当即让知常去请张王氏来做菜,去叫郭运来赴宴,叫弟弟一起来为隋小青送行。李知常回来告诉说张王氏喝得大醉,于是不得不改请镇府食堂的韩大胖子了。

酒宴是入夜后开始的。这是李其生过世后的第一场酒宴。镇上老人在星空下踏着夜露走来,拐杖捣地咚咚作响。隋小青被酒桌上的老人们喊来喊去,他用脆生生的声音应答着。隋抱朴在灯火下端量着隋小青,觉得他红亮的脸庞简直像苹果一样。见素不能喝酒,只能吃一点新鲜的蔬菜。大喜和闹闹为韩大胖子帮厨,菜上完了,就坐在了桌边。一位白须老人端着酒杯站起来,大家都看清了他是郭运。老人提议大家为平平安安、无灾无难的洼狸镇,为这个脸庞像鲜果一样红的老隋家后代、镇上派出的又一名兵士干杯。大家一饮而尽。气氛渐渐热烈起来,见素让一边闲着的女公务员去大商店取来录音机。音乐声中,有人鼓着掌,欢迎闹闹为大家跳个舞。闹闹几乎没有怎么推辞,就站起来跳起了迪斯科。热烈而奇妙的舞姿使所有人都怔住了,大家屏住呼吸看着。抱朴看着闹闹妩媚的面容、漂亮的牛仔裤,一股热流在周围奔涌起来。他看着,最后揉了揉眼睛,悄悄地离开了人群。

他迎着微风往前走去,不知要走向何方。后来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回头看了看,见是见素也走了来。兄弟两个默默地走着,脚下踏着白色的月光。不知走了多会儿,两个人一齐站住了。

他们的前面是泛着淡淡白光的一座土墙──古莱子国的城墙。他们把背靠在了上面,久久地站立着。见素说:“我知道你在想叔父和妹妹。你心里不好受,就离开了。”抱朴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吸着了烟,说:“我想起了他们。他们今晚如果也在看闹闹跳舞会多高兴。我也想起了别的,想起了大虎、李其生,想起了父亲。有月亮,有音乐,有人跳舞。这是洼狸镇多少年来最好的一个夜晚,可是他们都不在这里。我还想起了我们的公司,我想我分担的责任真是太大了。老隋家的人一下子会变得这么有力量吗?他会对得起洼狸镇吗?不知道。不过我只知道一点点,那就是我再也不会坐在老磨屋里了。隋大虎牺牲了,隋小青要走了。我在想老隋家这些挺好的男子汉,一个一个想了一遍。”

见素握住了哥哥的手,紧紧地握着。停了一会儿见素说:“我这些天老想叔父。我后悔最后没有跟他好好玩。他是盼河里涨水,盼着开船出海,盼不来,就死了。可恨的是有人一听他喊开船号子就嗤笑他......”

“河水不会总是这么窄,老隋家还会出下老洋的人。”

隋抱朴说了一句,向回走去。但他走了一会儿又站住了。他好象在倾听一种声音。见素听了一会儿说:“河水声吗?”抱朴摇摇头:

“河水在地下,你还听不见。”

见素终于听到了。那是老磨在呜隆隆地转着,很像遥远的雷鸣。这就是镇上老人常常讲起的那种声音──老人们讲那些背井离乡的人,比如下了关东的人,半夜里爬起来都能听得见故乡的老磨声,呜隆呜隆的。可是见素此刻仿佛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河水的声音;看到了那条波光粼粼的宽阔河道上,阳光正照亮了一片桅林。

1984年6月──1986年7月起草,改写于济南、胜利油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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