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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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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立昊说,“在我看来,自由是以不自由作为代价的,在这方面过于自由,在另外一些方面可能就不那么自由,一部分人过于自由,另一部分人可能就不那么自由。绝对的自由是不存在的。”

考夫特说,“啊啊,岑立昊先生是个雄辩家。请教阁下,什么样的自由才是最大的自由呢?”

岑立昊说,“心灵,只有心灵的自由才是最大的自由。”

事后岑立昊总结那次谈话,实际上那就是一场战争——战争的特殊阶段、即以非暴力形式存在的僵持阶段。在这个世界上,也包括在那块草坪上,只要有两类不同性质的军人存在,就没有绝对的和平,只有相对的平静,而在平静的背后,从国家的角度讲,是综合国力和军事实力的对峙,只有当对峙双方实力相当势均力敌的时候,这种相对的平静才会出现。从那片草坪的角度上讲,是个人意志、智慧和人格的较量,正因为有人在这片草坪上同潜在的对手讨论战争问题,还有另外一些人在挖空心思抱着陈旧的装备寻找不陈旧的办法,战争才没有以暴力的形式出现。否则,傲慢的考夫特会跟你磨嘴皮子吗?门都没有,有时间他还不如去泡妞呢!

现在岑立昊确认了,考夫特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在这批留学生中,真正参加过战争的不是很多,考夫特是其中名气较大的一位,在六年前中东地区的“飞虎行动”中,他曾率领一个营孤军深入到对方纵深,搜寻对方的师指挥所,被包围后督部死打硬拼,终于杀开一条血路,创造了现代战争海底捞月的奇迹。

自从有了那一次无边无际的闲扯,岑立昊对考夫特就不像过去那样了处处看着不顺眼了。中国人也好,外国人也罢,只要他是个人,他都必然具备人的基本素质,只要不是在战争中你死我活,那么在彼此的身上都有常人所有的优点和缺点。况且,在没有明确敌我关系之前,岑立昊认为考夫特是一个人味很浓的人。

后来孔宪政告诉岑立昊,“考夫特这家伙很倔,听说他去年还是少将,因为对一次考核有意见,同上司闹翻了脸,结果被抠掉了一颗星。”

岑立昊说,“那厉害,光凭敢跟顶头上司闹别扭,不惜降衔一级,就可以看出此人的胆量和胸怀,无所畏惧,不患得患失,敢于坚持,一般人能做得到吗?”

孔宪政说,“所以啊,斗争将是长期的,艰巨的。”

岑立昊笑笑。

后来岑立昊对考夫特又多了一份关注,他觉得考夫特这个人挺有代表性,除了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差异以及使命职责的区别,就人格而言,他还是能够认同考夫特的,作为军官,他有理由认为考夫特的身上有一些他说不具备的东西或者说是被压抑了东西,也自然有些值得学习的东西。学学考夫特没错,这也算是以夷之长以制夷吧?

尽管他在嘴上很硬,所谓最大的自由是心灵的自由,可是扪心自问,他的心灵比考夫特更自由吗?难说。回想在国内下部队,几乎所到之处,师团主官们都流露出那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个词几乎是每个师团主官都时时刻刻挂在嘴上落实在行动上的,干吗要如履薄冰呢?到底谁是冰?谁把冰弄得这么薄?一支作战部队,提高战斗力是首要的任务,决定个人命运的,只能是战斗力标准,这应该是很明白的事情,甚至是可以量化的事情,是可以用政策衡量的事情,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事情。如果一切规范了,按照标准,按照程序,那还会出现如履薄冰的情况吗?岑立昊想,回国之后,他一定要向唐云际部长汇报这个想法,要为中国的军官解决这个如履薄冰的问题。有薄冰横亘在前,就不可能脚踏实地,就只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像走钢丝那样摇摆平衡,像绕暗礁那样见风使舵,只要如履薄冰的感觉存在一天,他们的手脚和心灵就会被捆绑一天,战斗力的提高就会耽搁一天。

考夫特对岑立昊也很关注,尤其是岑立昊单元论文《论现代战争进攻、对峙和防御之转换》,就联合作战指挥以及未来陆战发展,提出了一些新的思路,学术评估委员会十一名专家几乎全部给了最高分这就让考夫特格外重视了。其实在这篇论文里,岑立昊还打了埋伏,为了解决落后军队师旅数字化作战单元的体系支撑,他设想了一个便携式区域载波建设方案,已同国内有关专家交流过,被认可是可操作的。如果这个便携式区域载波网络对接成功,中国的陆军的数字化建设将大大提前。但这个设想岑立昊是不会公开发表的。

不久,考夫特在他的《历史和未来的结合部》一文里,大量阐述绝不能忽视中国传统兵法对于现代战争的影响,引用了岑立昊的许多观点,考夫特说:倚仗有传统的博大精深的传统的兵法理论就能打赢现代战争是可悲的;倚仗有现代理论和装备而忽视传统兵法对于现代战争的深远影响是可笑的;而把传统的兵法精髓和科学的战争知道原则同现代战争特点加以结合运用则将是十分可怕的。

从考夫特的身上,岑立昊悟出了一个道理,政治优势也好,经济优势也好,军事优势也好,说到底是一个文化的优势。考夫特所在的国家,独立的时间并不长,谈不上有多少文化积累,看起来这是劣势,但是也恰好是因为他没有多少成固之见,也就少了一些包袱,他没有自己的文化优势,那么你的文化优势就是他的优势,他可以心悦诚服地向你学习,学习的都是你的精华,鄙弃的都是你的糟粕,集众国文化之长,形成自己的特色文化。因此,吃老本是要不得的。

学年的第二个季度,在完成了主要学科之后,ykt军事学院组织留学生们旅游邻国俄罗斯的圣彼得堡。

在乘火车去的路上,中国留学生兴致盎然,惊叹俄罗斯辽阔的幅员和人口稀少,火车往往行驶两三个小时见不到人影,只有大片大片的白桦林急速后退,秋天的草原像无边无际的海洋,于天穹浑然一体。过了小城卡路伽,天空豁然开朗,原野的上空飘荡着鲜艳的蓝色,白云如梦如幻。

对于俄罗斯,岑立昊从心里并不感到陌生,尽管这是他第一次踏上俄罗斯的土地,但是,在他童年和少年时期,对这里就有过心灵的亲近,从《静静的顿河》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从《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曾经唤起过多少梦想啊。他记忆最深的是当年他在范江河教员那里读到过的一篇小说《第四十一个》,一个被誉为神枪手的苏联红军女战士,和一个纳粹俘虏之间的故事,从押送路上最初的敌对,到生死绝地为了生存的相依为命,再到为了各自的信仰而在思想和行动上的分道扬镳,直到最后,因为见到了生还的希望而欣喜若狂的俘虏倒在红军女战士热泪滚滚的枪下,成为她的第四十一个目标。那么小的篇幅,却有那么丰富的思想和情感含量,把人性、情感、欲望和命运同残酷的战争生活结合的那样完美!他记得一位军队作家说过,前苏联和俄罗斯的军事是军事的养母,他想何止是这样啊,它还是中国军官的奶妈呢。

这块神奇的土地是那样的美丽,又是那样的苍凉,在这里上演过人类最大规模和最长时间的战争,那些战争风云人物因其卓越的战绩或非凡的战争创举而千秋存名,但这里又诞生了几乎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成就,也诞生了一群伟大的艺术家,托尔斯泰,柴可夫斯基,巴甫洛娃,他们如同璀璨的群星闪耀在人类的夜空上……

岑立昊注意到一个现象,这一路上,除了中国人的动静比较大,外国留学生多数时间是在眺望,偶尔发出一两声会心的微笑,而考夫特始终坐在窗前,两只碧蓝的眼睛旁若无人地聚焦在一个角度上,让风景在他的视野里流淌,那副凝视深思的样子,像是要把这旖旎的异国秋色一点不剩地摄进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睛的海洋里。

岑立昊突然有了了解考夫特的欲望,他在想什么呢?如果战争发生,这个考夫特会不会带着他的军队杀到这片美丽的土地上来?会的,在战争中,军人是另外一种性质的艺术家。那么如果考夫特成为进攻的一方,他会不会成为守卫的一方?会的,因为他爱这片土地。

岑立昊突然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岑立昊会不会成为侵略者?他想这个问题可能是太复杂了,还是不去想的好,还是设想考夫特是侵略者而他是守卫者吧,那将是怎样的一场战争呢?不再是短兵相接的厮杀格斗,也不再是以沟对沟以壕的阵地战运动战了,像孙大竹那样光会扔手榴弹是不行了,像范辰光那样只会那砖头拍脑门也不行了,首先你得保证能够接触到对手,手榴弹和砖头才能派上用场。诚如钟盛英当年说的,所有的战争问题说到底就是个时间和空间的问题,按时和到位是保证战争胜利的前提,现代高科技条件下同样要解决这个问题。考夫特的战争是个什么样子呢?孤军穿插?海底捞月?恐怕也不是了。不管作战对象是谁,战争形态都必然发生较大的、甚至是根本性的变化,未来战争就是高技术战争,需要快速反应能力,远程机动能力,精确打击能力,综合保障能力。

岑立昊在脑袋里盘点了他所指挥过的266团,在这些方面确实有很大差距,在有差距的情况下,一旦战争爆发怎么办?束手就擒?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假设现在真的给他和考夫特一支实力相当的部队,他能不能战胜考夫特?这既是一个抽象的问题,又是一个现实的问题。

想到这里,岑立昊情不自禁地把脑袋往前探了探,观察了一下车窗外的地形。就在他转回目光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考夫特他右前方的位置上,同样也在观察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岑立昊暗暗吃了一惊:考夫特同样在探究他。他故作轻松,微微一笑,假装不经意地东张西望,顺便再扫描考夫特一眼,居然发现那双碧蓝的眼睛变得浑浊起来,居然还有一丝冷冷的寒意。

他不能够马上确定两个人率领两支同样的军队在这片沉睡的土地上发生战争之后孰胜孰负,但他知道,仅就指挥官而言,考夫特比他有更多的优势,他必须扬长避短。他想起了秦万竖说的,大洋马理论底子扎实,搞程序化、规范化、标准化,系统化,这是他们的优势,但是,战场瞬息万变,你这化那化搞多了,人也就成了机器化,教条化。我不跟你搞这化那化,我专门搞你一点化,我找到你的软肋,就一个环节,譬如运算系统,或者传输系统,或者反馈系统,一个环节把你搞乱,你全盘乱套。所以说,你打你的信息战,我打我的地道战,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到圣彼得堡了,下车之后,岑立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通过这一路旅行,考夫特再和他对视的时候,可能会不大自然。他注意着考夫特的动静,却发现考夫特早已下车,钻进轿车右边的行李箱里,正撅着屁股帮大伙卸行李呢。

留学生旅行团预计在圣彼得堡逗留五天。这次安排参观的项目很多,冬宫夏宫叶卡契琳娜宫乌苏波夫宫,宫殿比比皆是;喀山教堂圣依萨教堂复活教堂海军教堂,教堂琳琅满目,到处都是金碧辉煌,好像圣彼得堡就是宫殿和教堂的国度。另有十二月党人广场,涅瓦大桥等等,大街广场,宫殿内外,随处可见雕塑壁画,满街流淌的都是艺术,看得留学生们尤其是中国留学生们眼花缭乱。圣彼得堡很少有现代时尚建筑,城内城外还有不少城堡庄园,就是这些古色古香的建筑物穿越岁月的隧道,传递着俄罗斯人的艺术献身精神和高超的艺术才华,也包括战争艺术才华。

在参观涅瓦河畔的炮兵纪念馆的过程中,留学生们自动按照国籍或者洲际分成各个团伙,各取所需地浏览。岑立昊和孔宪政等人由纪念馆负责人巴列耶夫少校陪同,只看了半个展厅,就有些目瞪口呆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样式的火炮,大的小的,单管的多管的,人工扛的马车拉的,尤其是那几门制造于16世纪中期至17世纪中期的套炮,大小共十二门,最大的内径50厘米,炮身长十余米,巴列耶夫少校介绍说,这门火炮投入战争的时候最大射程为17公里左右,而且精度较好,这就不能不让岑立昊等中国军官愕然了——

17公里!

16世纪!

除了大口径火炮,纪念馆里还陈列了几尊样式古怪的小炮,一律紫铜铸造,造型考究,玲珑可爱,古怪就古怪在口径上。中国军官们从来就没有见过非圆形火炮口径,而这几门炮的口径偏偏没有一个是圆的,有菱形的,有椭圆形的,有枣核形的,还有长方形的,五花八门,闻所未闻,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巴列耶夫少校是一个退役军官,很高兴地接待了这批外国留学生,说起话来,红红的酒糟鼻子上面的两只小眼睛溢满了笑意,让人觉得十分可爱。巴列耶夫少校如数家珍地介绍了他所掌管的这些战争艺术品,末了还带有感激和讨好的口吻说,“你们中国了不起,是你们的祖先发明了火药,给我们的祖先提供了动力,才制造出这些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艺术品?岑立昊心想,这可是用来杀伤和摧毁的啊,他太清楚这种艺术品的功能了,也包括那几门看起来小巧可爱、上面还镌有圣母画像的小炮,当初制造他的时候,可不是打算放到今天来供人观赏的。

就在这时候,考夫特像幽灵一样出现了,考夫特似乎一直就跟在中国留学生的附近的某个角落,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和研究中国研究生的反应。考夫特说,“中国人发明了火药,却给别的国家提供了发展的基础。岑立昊先生,你是不是感到遗憾?”

岑立昊怔了一下,旋即回答:“那时候还没有知识产权这一说,用一句时髦的话说,那就只好资源共享了。人类文化遗产,是整个人类的嘛,这一点我们想得开。”

考夫特说,“此时此刻,我想岑立昊先生一定会同我一样想着同一个问题,那就是在16世纪中期,在西方军事文化高度发展的时候,作为有着四大发明和孙子兵法的古老的东方军事文化圣地,贵国的军事家们在干什么?”

尽管已经听出了考夫特话里的轻蔑和挑衅意味,但岑立昊还是大度一笑,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16世纪中叶,中国的戚继光将军正在东南沿海指挥海防作战,而且创建了中国的第一支炮兵部队。”

考夫特说,“是的,历史确实如此,那时候戚继光将军已经有了十数门佛朗机火炮。如果从那时候算起,现在已经将近五百年过去了,贵国在军事科技和兵器建设上,同发达国家实在差距太大了。你不觉得这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吗?”

岑立昊笑笑问道,“考夫特将军这是同情我们吗?那非常没有必要。事实证明,尽管我们中国军事科技发展明显滞后于发达国家,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国际反法西斯斗争中,我们中国是最宽阔的战场,耗时最长,牺牲最大,投入的人力财力最多,从而为整个反法西斯斗争提供了强大的支撑。应该说,贵国能够在战后迅速崛起,能够在和平的阳光下发展军事科技、心安理得地研究军事高科技,这其中就有我们中国人民做出的努力。这一点,考夫特将军不会有异议吧?”

考夫特的表情有点难堪,不自然地笑笑说,“岑立昊先生说得很好。是这样的。但是,我认为,善良和牺牲并不意味着胜利。在军官的辞典里,实力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请相信我的看法是善意的。”

岑立昊说,“谢谢考夫特将军的提醒,同时我作为一个中国军人也向考夫特将军谈谈我个人的看法,尽管我们存在着很多问题,但这些问题是发展中的问题。我们不会去干涉任何一个国家的主权,但是如果战争找上门来,不管我们目前的实力如何,我们都是不会屈服的。从个人角度来讲,我不希望同考夫特将军交手,但是考夫特将军,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把我们两个人同时放到地狱里,谁能活着走出来,恐怕还是一个未知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我不能活着走出来,那么我们两个人谁也别想活着走出来,中国人有一句话叫做鱼死网破,考夫特将军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考夫特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勉强地扯动嘴角,被动地笑了一下说,“这个词汇可以用另一个词汇来解释,同归于尽。”

以后岑立昊反思,那天在圣彼得堡同考夫特那一番唇枪舌剑是不是多余了,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了,是不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尤其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之类的话,说得有点过,有点像赌气,还有点像泼皮无赖破罐子破摔,显得很没有风度。

反思的最终结果是否认。他觉得他是对的。尽管考夫特表现得文质彬彬,但是他毕竟是军人,军人看问题必然要站在军人的角度,两个不同国家、不同意识形态、不同文化信仰的军人站在一起,一句话不说就是一种较量,一个动作不做也是对峙。在对峙的过程中,警惕是必须的,捍卫尊严更是必须的,宁多勿少,宁大勿小。

但是他又不能不承认,军事实力和军事科技的差距,归根到底来源于文化的差距。是啊,在许多国家都在忙活发展军事科技的时候,我们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在干什么?他想起了十年前在彰河的厚冰上面同苏宁波关于“卧冰求鲤”的对话,也许,他们在卧冰?这大约就是传统文化非常可疑的一面。类似卧冰求鲤的故事在中国不仅普遍,而且流传甚广,人们在认同“求鲤”的崇高的精神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认同了最愚蠢的办法——“卧冰”,即便是认识到“愚”,也仍然表示理解和同情乃至钦佩,而没有在办法上加以拷问和批判,更没有引发要改变这种办法的思考,津津乐道于所谓的精神而麻木于“办法”。八国联军抵御侵略可谓英勇,但是面对坚船利炮和来复枪,他们身上画着奇禽怪兽,脸上涂着猪胆鸡血,嘴里喊着“天神保佑,刀枪不入!”结果一排排、一堆堆地倒下了。精神可嘉,作法可悲啊!

考夫特说,一个国家如果过于看重社会科学,就会过分地强调人与人之间的争斗而淡化了人与自然的争斗,自然科学越是不发达的地方,社会科学就越是发达,但这种发达的社会科学不包括艺术,艺术同自然科学紧密相连。这种说法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在圣彼得堡的最后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那天在涅瓦大桥边,参观阿尔夫巡洋舰结束后,大家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岑立昊和孔宪政跟着秦万竖在河边的艺术品展销回廊里溜达,准备给林林和儿子买点纪念品。岑立昊买东西不大在行,稀里糊涂地把选择权交给了秦万竖,饶有兴趣地看着秦万竖跟那些俄罗斯娘们挑三拣四讨价还价。据说俄罗斯人原先不兴讨价还价,都是实打实地明码标价,但自从跟中国人做生意之后,标价的尺度也就有了弹性,尤其是遇上中国买主,价格呼地一下子就上去了,秦万竖说,别看他定价八十美元,我能三十美元就买到手。

正熙熙攘攘间,旁边一间艺术品商亭里有一幅油画引起了岑立昊的注意,画面上是大片大片的白色,就像浓重的云,团团相拥相连,层层叠叠簇拥挤压,画面的中央有几道隐隐约约的重色,一端连着一丛浅灰色,似乎是航拍的冬日的河流。岑立昊退后几步细细端详,心中一动——果然是一条覆盖在冰雪中的河流。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运用白色的,亮的惊心,厚的沉重,寒的刺骨。就那么简单的构图,简洁的背景,简明的反差,就把一条被雪覆盖的河流包含在画面里了。他注意到了在那河流的中央,有两根条状暗影,若隐若现地构成了一个“人”字。岑立昊知道那是什么。

岑立昊用英语询问摊主作者何人,摊主说是一个中国女士,再问模样家居,均摇头回答无可奉告。

岑立昊没有讨价还价,给了摊主三百美元,并告诉他,这种画家的作品有多少他要多少,请及时跟他联系。

然后在摊主的通讯录上写下了自己的公开联系方式。

摊主吃惊地看着岑立昊,一脸诚惶诚恐,连声说,“ok!ok!”

秦万竖买完东西过来看岑立昊的画,目瞪口呆,咋呼道,“我操,三百美元买了一团白,还不如回家拿石灰份自己刷一张呢。你可真是一掷千金啊!”

岑立昊恶狠狠地说:“你懂个屁!”

从圣彼得堡回到ykt之后,大家依然按部就班地上课,复习,切磋,泡模拟室,疲于应付考核,各人自扫门前雪,相安无事。但是,岑立昊能看得出来,考夫特对他更客气了,更加彬彬有礼了,但是在这客气和彬彬有礼的背后,是距离,是戒备。

想家了,真的有点想家了。自从十九岁当兵离开家之后,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当新兵的时候他就对别的新兵老是嚷嚷想家嗤之以鼻,那时候血气方刚,壮志哪怕不能凌云,也足以冲出满脸的青春疙瘩豆。那时候他不愿意让家庭主要是父母拖住自己的后腿,当新兵的时候他梦寐以求当个班长,他自信得很啊,就像一只雄赳赳的公鸡,清晨提着裤子跑到宿舍外面黑起屁股眼儿喊口令,他就是一只鸣叫嘹亮的公鸡。后来当了班长,他又朝思暮想地要当排长,要穿四个兜干部服。老实说,那时候他并没有理性地把一个军官的身份和地位同战争联系在一起思考,他相信许多成为军官的人都可能同他有着一样的心灵路程。他参加战争那是遇上了,遇上了战争他就是一匹优秀的战马。那时候心里哪里有家啊,当连长家在连队,当团长家在团队,他相信他这一辈子的家就在军营了。现在人到中年了,老婆孩子都有了,身在异国他乡,他倒是真真切切地想家了,因为疲惫和困惑。

岑立昊调到北京之后,起先是不具备条件,林林无法进京,等他当上副局长,还分了一套师职房子,有了条件,又没有时间折腾这些事情了。以后又到f国进修,就更没有精力了,倒是老局长宫泰简热情张罗,已经为林林联系到驻京部队的一家医院里,信已经写来了,但岑立昊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调?调了好不好?林林调来了,岑骁汉在北京上学了,基本上就决定了他将彻底地离开彰原市,离开北兵营,离开那片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空旷幽远的训练场了。

离开彰原市这几年,岑立昊时不时会有一些伤感,时不时地会想起营房西边那片灰蒙蒙的训练场。那是怎样的一片土地呦,在那里他走过了二十多年的人生轨迹,滴水成冰的季节他把他的体温散发在那里,酷暑盛夏他把他的汗水泼洒在那里,晚风徐徐的时候他把他的憧憬寄托在那里,得意的时候他把他的笑声留在那里,失意的时候他把他的苦闷留在那里,同苏宁波认识之前他把他的青春的萌动存放在那里,同苏宁波认识之后他把他的爱情的甜蜜播种在那里,那里的每一根小草,每一棵树苗,似乎都同他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那里的枯荣盛衰都与他有着亲密的联系。尽管他调到北京了,但是他总感觉到北京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北京,他在北京才呆几年?他的舞台还是那片魂萦梦绕的天都山下的土地,在那里他可以纵横驰骋,而在北京他只能小心翼翼。是的,他是在那里跌过一跤,跌到之后他趴在那片泥土上,他感到它们是谅解他的,那片土地不会抛弃他的。

同考夫特打嘴皮子官司他一般不会甘拜下风,但是每次占了上风之后,他不仅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更加沉重了。考夫特的确是个职业精神很强的军官,他那张很有魅力的鹰钩鼻子就像猎犬的鼻子,总是在不停地嗅来嗅去,他似乎想从你的一切言谈举止里面捕捉你灵魂的信息。考夫特似乎是友善的,但似乎也是好斗的,他是以友善的微笑表达着他的自信,他就像一扇通向世界的窗口,他的那双碧蓝的眼睛不时地向你播放这个世界对你的看法和态度,就看你敏感不敏感了。

秦万竖的摔跤运动从不间断地坚持下来了,针对考夫特的规范和教条,已经练出了一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特殊功夫,并把他命名为秦氏三十六招,这小子进修课程平庸,要是按照岑立昊以往的作风,他会非常看不起他,并且会毫不含糊地把这看不起的意思直接表达给他,就像他当年对待范辰光和李木胜那样。但现在他不会这样了,已经到了不惑的年龄,他不能那样锋芒毕露了,更不能一切都按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秦万竖能够有今天,并且能够跟他一样到ykt军事学院进修,这本身就说明他是有能量的。再说,他天天练摔跤,是寻找机会打击考夫特的嚣张气焰,这没有什么不好。

结业考试一共有十二门。除了共同科目,还有封闭式模拟对抗作业,那情景有点像中国的下盲棋,战争双方的指挥员也就是学员各自在学院给自己安排的指挥所里,通过网络调兵遣将实施作战计划,岑立昊不知道对手是谁,他掌握的基本兵力是一个数字化营,另有配属的直升机中队和装甲运兵车以及工兵,对方的基本兵力是机械化旅加强一个数字化连,配属兵力及保障分队若干。他是攻方,对方为守,战斗模式是城市攻坚战。

岑立昊计算了一下,就进攻兵力而言,他的兵力略逊一筹,但是按实际战斗力评估,两边应该是各有千秋,重要的是遂行任务的时机把握和力量的调配,信息网络战战术的巧妙运用。岑立昊把作业想定研究完毕,心里就明白了,这是针对他的论文《信息战中的点线面体》而出的难题,岑立昊最初研究这个课题的时候,连孔宪政都不太理解,认为这种点与线、线与面的变幻,时而收拢,时而开放,所谓的收若拳指,放若游龙,有点像八卦。岑立昊说,“这就对了,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也。信息战怎么啦?信息战我也不能拿着金碗要饭吃,我们来自泱泱兵法大国,得给他露一手祖传绝活,老祖宗的那一套,用来糊弄洋鬼子特别显灵。”

后来的事实证明,岑立昊的点、线、面、体理论是成立的。

数字化部队实在是太过瘾了,过去只听过传说的三头六臂,现在他直接指挥三头六臂了,从小分队受领任务,到前出到目标区域,到接近攻击目标,这一切都在指挥员的直接掌握之中,所有人员的行动尽收眼底,而他的意志、他的决心、他的战术,可以直接传输到每一个单兵。尽管他看不见对方的指挥官,但是他在指挥所的大幅屏幕上可以看出对方的兵力调整和火力拦截方向,当他的以点制线战术成功之后,对方的指挥系统就像电源突然短路,足足有十分钟对方的一切通信设备似乎都静默了,他们在战场上像瞎了双眼的狗熊,只能原地张牙舞爪。他可以感受到对方失去阻截目标后的茫然,通信枢纽痉挛之后的慌乱和指挥系统瘫痪后的手足无措,他真希望这场模拟的数字化战斗是真的。

在战争的辞典里,只有第一名,没有第二名,第一名是英雄,第二名是尸体,这是战争游戏铁的法则。一支军队的胜利,就意味着另一支军队的失败,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这次模拟对抗的分数没有用成绩评定,但岑立昊自己认为,他已经将目标锁定,那个不知名的对手是谁呢?也许是考夫特吧,那么他就算被我击毙一次罢。

结业典礼之后自然要举行酒会,自助餐形式,酒水各个国家的都有,东西方皆宜,不论教官还是留学生,这回都有点放浪形骸了。秦万竖的主要目标当然是考夫特,他老是撺掇岑立昊和孔宪政合起伙来把考夫特搞醉。岑立昊说,“把考夫特搞醉比把一只老鼠搞醉还容易,他一根筋,你去跟他碰杯,你抿一口,他喝一杯。”

秦万竖说,“问题是他老是搞香槟,我不习惯那玩意儿。”

孔宪政说,“你拿茅台,告诉他茅台是中国的国酒,拿国酒敬他,他不能不喝。”

岑立昊说,“别了,喝酒就是喝酒,别上升到国家尊严的高度,那样容易找别扭。你就说为友谊干杯,为和平干杯,为一年来的同窗之谊干杯。”

秦万竖便把考夫特拉到了中国留学生这一桌,考夫特是晚显得很兴奋,还没有等秦万竖发起攻击,他自己就开始招惹开了,兴致勃勃地说了中国留学生一大堆好话,然后同岑立昊干了三杯,再跟孔宪政干三杯。没话说的,跟九个中国留学生面前每个人面前都是三杯,弄到最后中国留学生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不忍心欺骗这个豪情冲天一脸真诚的小老头儿,大家喝完了都把杯子亮了个底儿朝天,但考夫特压根儿就没想到要检验这一茬,只顾自己喝个痛快,亮了也就白亮了。不一会儿就酩酊大醉,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傻笑。

秦万竖说,“这下好了,明天早晨出操,我一定要拉着巴达根跟他摔跤,老小子气短腿软,我不玩虚招恐怕他都不是对手,看我怎么撂他的扫堂腿。”

岑立昊哈哈大笑说,“老秦你这算什么本事,简直是暗算。可是我提醒你啊,你别看他醉了,今天醉不等于明天醉,这些大洋马脂肪多,醉了酒等于活络舒筋,一觉醒来到了明天早晨,七窍通泰,酒已经没了,人还半醉着,那就是一只猛虎,你跟他搞,恐怕要吃亏。”

秦万竖怔怔地听着,“真把岑立昊的话当真了,半晌才说,我操,那我去跟他搞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算球了。”

岑立昊说,“我也劝你算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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