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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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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爷为讨好望京莫府的少东家可谓费尽了心思。餐桌上除了满大师精心烧制的望京名菜外,林老爷又加上了药灵镇的特色菜。

“山椒烹穿山甲、野菇炖蛇羹、蜜炙熊掌是本地特色。莫公子远道而来,尝尝味道如何。”林老爷介绍完又拿出自己亲自泡的药酒。

莫若菲微笑着用银勺舀了一勺蛇羹吃了,再饮了口药酒,俊脸瞬间涌上一层绯红色,细密的汗沁了出来。他呵呵笑道:“山野之气扑面而来,的确是好东西。与之相较,望京城的名菜倒失了自然。多谢林庄主替在下书童治伤,他日如有机会前来望京,请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

听到这里林老爷便笑着问道:“莫公子武艺惊人,听庄中刘管事提及过。莫公子踏雪无痕的轻功,转眼就将他抛在了身后。也亏是如此,才能寻回调皮离家的小女。只是为何书童会受重伤?是何人敢在药灵庄的地头犯事?”

林老爷这么说本是想进一步拉近关系,莫若菲听到他提起花不弃,眼里飘过一丝笑意。他饮了口酒道:“不瞒庄主,在下与书童前来西州府是有事在身,不料抄近路过林子时遇到了冬熊,一公一母甚是凶猛,剑声不慎被公熊拍到一掌。在下将两副熊胆喂他吃了,保住了他一条命。又幸得大少爷亲自医治,他才完全康复。只是耽搁了些时日。”

林老爷果然心切,微笑道:“我药灵庄在西州府也算有几分颜面,不知莫公子入西州府所为何事,如需药灵庄相助,不妨言声。”

莫若菲往左右看了看,林老爷一个眼色瞟去,侍候的小厮、婢女悄无声息地退下。莫若菲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难道药灵庄还没有收到望京城的消息?七王爷要找一个小女孩。”

林老爷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地说道:“西州府州府衙门、各县衙、世家大族都接到了一幅画像,药灵庄也接到一幅,道是七王爷欲寻个小女娃。只是不知道这孩子与七王爷是什么关系,莫公子此次前来也是为这事?”

莫若菲随口吟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是七王爷十来年前的一段情事。”

难道花不弃真是王爷的孩子,流落民间的郡主?林老爷兴奋得满脸通红,两眼放光。

林老爷睨了莫若菲一眼,莫若菲便以忧伤的语气说起了一段十几年前的往事。

大意是七王爷春日郊游狩猎,由于口渴,路经一座庄园讨水喝,邂逅了一位少女。七王爷春心荡漾,一头栽进了万年大坑。他隐瞒家世,冒充良家子与少女约会,岂料三月后少女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七王爷府中正妃乃皇帝陛下赐婚,几位侧妃、侍妾却是王爷自娶。这几位偏生都有一处地方与那位少女相似。据说七王妃正是因此郁郁而终。得知王爷爱好,一年前有人献了这画像欲讨好王爷,画中的夫人正是那位少女。

一见之下,勾起了七王爷的相思惆怅。打听消息后才得知,那少女本是西州府人氏,因不满家中定亲偷逃至望京城,后家人寻来将她带回了西州府。少女未婚先孕产下一女。家人将孩子抛弃后逼她成亲,她被迫嫁人后不到一年就忧郁而亡。

七王爷掐指一算,怀孕时间正是他与少女情投意合时。七王爷想到居然还与心上人有孩子在世间,便令画师复制少女画像,发往西州府寻人。

莫若菲长吁短叹,把故事渲染得忧伤感人。想到为七王爷寻回遗孤,药灵庄从此便能靠上七王爷这棵大树,林老爷喜形于色。

看到林老爷的神情,莫若菲话锋一转道:“其实那位夫人与在下也有些渊源。”

林老爷一惊道:“莫非”

“正是,那位夫人名字中便带有一个菲字!在下名若菲,表字忆山。这若菲二字是家父亲取,实是他老人家的情深所致。那位夫人幼年在西州府时便与父亲大人相识,只因祖母为父亲定有亲事,父亲才娶了我母亲。父亲念念不忘那位夫人,以至于在下出生后,便取了这名字以作纪念。”

莫若菲说着便从袖中取出那幅画像展开。与林老爷手中画像的区别在于,他手中的这幅画袖珍小巧,更精致传神。他感叹道:“这是家父亲笔所画,有人瞧见后临摹了一幅去讨好七王爷。”

事情急转直下,林老爷听得目瞪口呆。七王令以画像寻人,而莫府之人却是亲眼见过那位夫人的。若要辨别真假,莫府说的话便有足够的分量。

“不瞒林庄主,那位夫人当时逃婚至望京,住的庄子正是我莫府的别苑。当日那位夫人的家人能寻来,也是家母气愤之下通报的消息。如今家父亡故,而七王爷知晓此事后对莫府恨得牙痒。我此番前来西州府,正是想寻这位夫人的遗孤,以消七王爷怒气。在下五岁时曾在别苑见过那位夫人,如果见到她的女儿,定能认出来。”莫若菲说完冲林老爷笑了笑。

若把花不弃领来让莫若菲一见,万一被他说是假的,那花的银子和心血就扔到水里了。可如果不让莫若菲见花不弃,将来他知道此事后,定会对药灵庄怨恨。得罪了莫府,将来又如何是好?莫府用不着与药灵庄正面为敌,只消插手药材生意,药灵庄做不了药材生意,单靠收取诊金,断然维持不了庄上几百口人的生计。林老爷心头惴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莫若菲叹了口气道:“过了这么多年,谁知道那孩子是死是活。死了倒也罢了,若是活着,我莫府交不出人来,七王爷必定迁怒莫府。不过”

他语气一变,脸上瞬间罩上层冷意,“如果有人敢抢在我莫府之前,且以假乱真,我莫府决不会袖手旁观!”

林老爷进退不得,只觉得杯中药酒甚为苦涩。

“哎,酒饮多了,林庄主莫要见怪。听说西州府有人已寻到了那孩子。在下明日就起程前往西州府,是真是假,一见便知。天色已晚,在下先告退了。”

莫若菲潇洒地起身,施施然走了,留下林老爷独自在花厅怔然无语。

坐了半天,他站起身直奔内院而去。

天上渐渐又飘起了细雪点子。院中红梅如火怒放,红白相间甚为好看。

剑声收拾好行李,不甘心地问道:“公子,为何不直接点明?若那五小姐真的相似,咱们带了她走,自然少不得药灵庄的好处。要是他独自送五小姐去望京,那别人也会送相似的少女去,哪有咱们莫家送的更有说服力?”

莫若菲悠然地欣赏着红梅,轻笑道:“剑声,商人逐利,一定是要从中得到最大的好处。咱们求药灵庄,怎比得上他乖乖把人送来强?那故事真假参半,林庄主这只老狐狸不过半信半疑。望京莫府这棵大树他想抱的话,自然会乖乖领着花不弃来送别,好瞧着咱们的神态去区分真假!”

话才说完,他便听到院中有了动静。

莫若菲转头一瞧,林庄主领了大少爷玉泉和一位小姐打扮的人自回廊走来。他目力甚好,细看之下,心头猛然震动。

这是花不弃?

她穿着一件白色银狸皮的短袄,系了绿色的裙子,披着白狐皮斗篷,团团银色的毛随风拂在脸上。她长得并不美,由于长年在菜园子里劳作,皮肤呈健康的麦色。那双眼睛与她的脸极不协调,像两颗钻石陷在一块泥饼子上,明明不甚好看的脸,却有着令人难以忘却的光芒。

花不弃也瞧见了莫若菲,心又咚咚地重重跳动。这个妖孽,长得漂亮就算了,偏偏还穿得如此华丽!右衽袖口与袍边用金丝银线绣就的花朵密密缀着,一件平常的素白色缫丝棉袍被衬得熠熠生辉。可是,他穿在身上真好看哪!难怪庄子里的婢女成天念叨着他!花不弃不屑地轻撇了下嘴,转瞬间又回到只噙得一丝浅笑的端庄模样。

她并不知道,这个小动作下,她的眼神再不是平静无波,整个人在莫若菲眼中瞬间变得极为生动。

待到走近,林老爷呵呵笑道:“当晚大雪,若不是莫公子于山中寻得小女,恐怕小女早被冻死了,所以携小女前来向莫公子谢过赠衣相救之恩。”

花不弃噙着一丝羞涩的笑容,敛衽行礼,细声细语地道谢,一举一动端庄文静。

莫若菲看戏看得大呼过瘾。

初见花不弃时,她还是丫头打扮,布巾围了头脸,邋遢落魄,今夜换了身衣裙就变成了懂礼节的大家闺秀。雪山中,她的眼睛瞪着他时,像黑夜里的野狼,现在是驯良无辜的小鹿。背她下山回头望她时,她张大了嘴狂笑,嘴巴只差没咧到耳根了,现在薄嘴皮儿只抿出萝卜丝儿那么细的浅笑。

大家都在演戏,他自然也不例外。还了礼后,莫若菲肆无忌惮地盯着花不弃瞧。他似发现了什么,紧接着又皱着眉摇了摇头。

莫若菲一惊一乍,直看得林老爷的心七上八下。

莫若菲轻声自语道:“怎的有些眼熟,可惜了。”

这话一说出口,林老爷浑身如浸在雪水之中。莫若菲的意思是花不弃不像?他脱口而出道:“可惜什么?”

“哦,五小姐的神态与那位夫人极相似,可惜没有遗传到夫人的美貌。长得不像,可惜了。”莫若菲微笑着解释道。

不是她吗?那她接下来该怎么办?带了陶钵逃走!花不弃瞬间下了决定。

林老爷呵呵笑道:“你们先回吧,老夫与莫公子还有事相商。”

林家大少爷同莫若菲拱手道别,带着花不弃离开西院,转过身满脸都是失望之色。

莫若菲看着花不弃的背影,压住了心里的喜悦。她是他见过的最像那位夫人的女孩子。他自己长得美,平时不知有多少美人倾慕于他,可他方才却为花不弃的眼睛闪了神,竟比他见过的美貌女子印象更深。他为何会有这种为女子失神的时候?莫若菲飘过一丝疑惑,不觉怔了怔。

“莫公子?”林老爷眼中也起了疑惑。莫若菲望着花不弃的背影微怔的神色让他觉得此事有古怪。难道花不弃是真的像,而莫若菲是故意说她不像?他笑着又唤了莫若菲一声。

回头瞧到林老爷眼中的狡黠,莫若菲便知道自己失态了。他呵呵笑道:“药灵庄在西州府颇有声望,药灵庄景致很美,一定是数代苦心经营方才有这样的气派!要维持这样一个大家族,真不容易啊!”

这声感叹像根刺戳到了林老爷心中的痛处,药灵庄单靠诊金是断难维系的。药灵镇靠山,田产大都种着药材,可以说是西州府产药材的大户。靠经营药材,制丸药出售,才渐渐地有了今天的药灵庄。

药灵庄每年的收入除供庄里花销外,还要应付知府黄大人一流的压榨。看似家大业大,却转瞬间就有庄毁人亡的危险,所以林老爷一心想靠上七王爷,同时也谋划着让药灵庄走出西州府,把药店开到望京城里去。

莫若菲一句话便让他打消了独自送花不弃到七王府的计划。如果能和莫府达成同盟,七王爷又知道他收了花不弃做干女儿,这对药灵庄来说,才是两全其美的办法。这也是昨晚老夫人思虑再三下的决定。

林老爷想到此便呵呵笑道:“不瞒莫公子,药灵庄想在望京城中开药店,老夫想请公子相助。”

棋局重新由自己掌控,这种感觉好极了。莫若菲微笑着推辞道:“望京城中大的如同济药店、回春堂药店都有从前的御医相助,与宫中太医院关系匪浅。药灵庄在西州府名气尚可,想在望京城站住脚怕是不易。莫府经营钱庄,于药理一事却是不熟。”

林老爷气得差点儿不顾老夫人的叮嘱。莫府的少东家看上去兔儿爷似的,怎的这般奸狠?明明自己都退了一大步,他却步步紧逼。他控制着心头的怒气,盯着莫若菲轻描淡写地亮出了底牌,“既然莫府帮不上忙,老夫也只好另觅途径。莫公子说不弃不像那位夫人,恐怕只有七王爷才看得最清楚。老夫已写信告知御史陈大人,过完元宵节便送不弃去望京。”

他也在赌,赌刚才看到莫若菲的失态,赌他望京莫府心急寻到那位夫人的遗孤。

莫若菲似闲闲地赏梅,林老爷似悠闲地看雪,两人都在等着对方投降。

风静静地从庭院中吹过,几片红梅被吹落枝头,飘落下来。莫若菲身形一转,转瞬间将落梅抄于手中,几点嫣红已然凋谢,像倦怠的美人悄然入睡。

“林老爷,你瞧这梅远望似火如彤云,看似生机盎然,其实多已开败,若再经寒风苦雨,便零落为泥。大雪茫茫,庭园素净,天气转暖,就化为污浊。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到花谢再悲哀。幼时于别庄中初见那位夫人时,在下惊为天人。夫人也甚为喜爱在下,相处甚欢。若菲对那位夫人印象深刻,至今仍记得她的喜好装束。每逢王爷前去别庄,夫人总会特意梳妆。”

莫若菲感叹风花雪月时,林老爷觉得药灵庄就像莫若菲掌心捏着的那几片蔫了的梅花瓣。他正心惊肉跳时又听到莫若菲感叹那位夫人,语气中却是退了一步。林老爷暗暗擦了把冷汗,顺着莫若菲的语气道:“若是莫府寻着那孩子,细心调教两年,想必王爷会更喜欢她。”

两人转过头,互换了个眼神,便达成共识。

花不弃交由莫若菲调教,只会越来越像那位夫人。药灵庄在京城开药店一事自然得到了莫府的支持。

你好我好大家好,生意就这样做成了。

正着急想溜的花不弃听到这个消息后沉默了。再三表示完自己对林府的大恩不忘后,她独自在房中对着陶钵出神。

两个家族都为她规划好了美好前途,由不得她反对。

“反正我也极想去望京瞧瞧,不知道这里的皇宫与北京的紫禁城是否一样。”花不弃脸上渐渐浮起笑容来。

十三年的苦日子都过了,还怕什么呢?

抚摸着陶钵,她就想起莫若菲来。然而,这个美得让她流口水、心跳加速的男子突然之间失去了吸引力似的。花不弃鄙夷地想,他也就是个长得漂亮的商人罢了。

第二天,花不弃带着花九传给她的陶钵和极简单的行李上了莫若菲的马车,一应衣物饰品都没带走。莫若菲要全新打造她,药灵庄的那些东西根本入不了他的眼。红儿、绿儿跟着她走了,莫府不缺婢女,林老爷却一定要留自己的眼线在花不弃身边。莫若菲没有拒绝。

马车缓缓驶离药灵庄,花不弃掀起窗帘望着药灵镇熟悉的景致,远远望着那片乱坟岗久久不语。

她的眼里渐渐充满了悲伤。九叔,我这回真的去望京了,你一定是高兴的,对吗?

马车宽敞而华丽,里面铺着兽皮,很暖和。莫若菲靠在金线绣牡丹锦条枕上微笑着观察着花不弃,看到她眼里的神色,他突然有些不忍。但转念又想,当郡主总比她留在药灵庄强,自己纵有目的,对她也有好处。在马车驶上官道,药灵镇隐在大山之后,他才闲闲地问道:“你知道你为什么去望京吗?”

“老爷说我和画像里的夫人神态相似,其实我长得可不像她,当心竹篮打水一场空。”花不弃放下轿帘,从楠木小几上拿起一块黄金糕边吃边回答。与莫若菲雪山共处一夜后,她觉得在他面前装淑女没意思。

莫若菲只觉得有趣,这丫头总能显示出她不同于寻常丫头的一面。他突然问道:“你真的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

花不弃心里一跳,眼也不眨地回道:“我和九叔讨了五六年的饭,知道什么人看上去是能施舍银子的,也知道什么样的人把馒头扔了也舍不得给我们吃。”

她的意思很明白,从小看人脸色过日子,她懂得的东西比寻常人家十三岁的孩子多得多了。

莫若菲怔了怔,脑子里突然显出一个身影来。他摇了摇头扔开这道影子,慢条斯理地说道:“奇货可居。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我莫府有求于七王爷,你就是我送出去的礼物。我有法子让你飞上枝头当凤凰,也自然能拔光你的羽毛。收起你的一切小聪明,你的命从现在起就是我的了。”

花不弃沉默片刻后道:“你的意思是,听话就有饭吃?”

莫若菲呵呵笑道:“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当郡主对你也有好处。大家目的一致,何苦自讨没趣?”

花不弃眨了眨眼呵呵笑了,“是啊,当郡主有人侍候,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再好不过了。多谢莫公子大恩。公子果然给不弃打了个金饭碗!”

低头揩掉嘴角的糕屑,她瞟了眼一旁的包袱,锦盒里的陶钵是她唯一感觉温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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