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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荒郊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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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怎样吧?”马蒂跑到小叶身边。

“唉,叫你劝架的,就不听。”素园气得跺脚,“我刚刚就是要告诉你,小叶搞不好会弄伤他们的。你看小叶又闯祸了。”

“他敢甩马蒂巴掌,我就要他破相。”小叶把刀尖的血迹在裤子上抹净了,收起刀锋。

马蒂上下打量小叶,确定她没有受伤。自己脸颊上还火烫似的,却开心起来:“痛快,哇,好痛快。”

“闪了。”小叶拉着她们走回凉亭取袋子。

“怕什么?他们不是落荒而逃了吗?”马蒂觉得亢奋极了,连这夜里的山风吹来,都驱不散她全身的燥热。

“大姐,”小叶说,“别闹了。这种烂角色我看过太多,不出半小时,他们就会找一票人带家伙杀上来,快闪吧。”

夜里山上并没有交通车,因为马蒂与小叶身上还带着血迹,连便车也拦不到。她们往山里快步走了一阵,小叶攀到山坡上前后张望,她看到山路上急驰而来的摩托车群。

“追来了。”小叶跳下山坡。

“怎么办?”素园的腔调中带着抖音,她紧张极了。

前后就一条山路,两边都是浓密的丛林,正盘算着,马蒂一手拉住一人,往前奔去,山路前面转个弯,左侧山坡上有一栋别墅,黑压压的并没有灯光。石砌的围墙大约有两公尺高,上面还有加高的铁刺围篱。

马蒂带着两人绕到别墅侧边,那里是一排电动铁栏,应该是轿车进出口,铁栏有一点松脱了,与围墙之际产生一道窄窄的空隙,正好让她们三人侧身挤了进去。从铁栏后望出去,摩托车群驶过前面山路,车上都是前后双载着两人,共有七八辆之多,那个缺门牙的男孩脸上裹了一块肮脏的布,也在车阵中,倒是女孩子们都不见了。

摩托车在别墅前弯道上打几个回旋,车上的人都瞧向别墅,一边猛催摩托车油门,车子都暴出尖锐的咆哮声,不久他们又纷纷往前扬尘而去。直到摩托车声隐没在山路的那一端,素园才背着围墙颓坐到地,刚刚挤进铁栏时,她的法兰绒外套被铁钉钩出一道长口,破掉的前襟软软地垂在胸前。素园低头把脸埋到两手之中。

“对不起,早知道就应该乖乖回家的,说什么要留在山上鬼混,都是我的错。”马蒂轻轻触素园的肩膀,觉得满怀歉意。她的模样也很狼狈,方才那男孩滴到她脸上和前胸的血迹尚未干,不知是否出自下意识,马蒂被一股血腥气熏得十分恶心。

“不用道歉。”素园挥手拨开马蒂。她仰起头,脸上竟是一朵笑意,“要是回家了,我顶多软绵绵躺在床上看电视,怎么碰得到这种事?我的天,这一来我真的把贷款跟工作都忘了。去他的贷款跟工作!去他的回家!喔,我们好像在演电影。”

“嘘,小声点。”马蒂悚然张望着围墙外。

“都走远了,不用怕。”小叶说,她正弯腰重新绑紧靴子,“你怎么知道这里?”

“以前常来这边玩,发现了这个别墅,上次还钻进来玩过,这里没有住人。”

“真的?”小叶站起身来。

“真的啊,你自己去看,屋子里都没有家具的。”

“去看看。”小叶绕着房子外缘轻快地走去,她的背影隐没在夜色里。

马蒂也背着围墙坐下。墙角长满了柔软的酢浆草,她索性以肘为枕躺下来。刚才一阵逃难累坏了人,素园也跟她躺下。一仰天,才发现山上的星空这样灿烂。

“好美。”长久的安静之后,素园这么说。

“唔,还以为你睡着了。”

“这么美的星空,怎么舍得睡?”

“你懂得看星座吗?”马蒂问。

“不懂。”

“我也不懂。”

“……星星就是星星。”素园说。

“唔,说得好。”

“我只知道,其实,星星都比太阳还要大,我们看到的每一道星光,都是在宇宙中旅行了千万年以后,才射进我们的眼睛里,不是很奇妙吗?只要想到天上这些瞬间闪烁,是亿万颗星星亿万年之久的发光,我就……我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吗。”

“怎么说?”

“一想到,我们这辈子只活几十年,活在这么小又这么挤的地球上,我们活上十辈子也比不上一颗星星的一瞬闪光,那我们到底在拼什么?”

“记得你曾经说过,我们都是在寻找永恒轨迹的星星,每一个人世都是来修炼一些课程。这个我相信。所以我认为一辈子虽然短暂,还不至于没有意义,只要真的曾经用过我们的一颗心灵去活。你说是吗?”

“我上课学来的东西,你可比我还要透彻。”素园转头笑盈盈看马蒂。

“这让我想起你那位灵修大师,还上他的课吗?”

“早不上了,太忙,一天到晚加班累瘫了,没办法跟得上课程,我们大师又不让人随随便便缺课的。”

“真可怜。不那么忙不行吗?”

“不行啊。天晓得我有多讨厌上班,可是要不赚钱,又活不下去,好矛盾哪。”

“这叫做钱奴。”

“没办法,我们这叫做都市新贫族,你听过吧?以我为例,我和老公加起来月收入九万,听起来挺不错。可是让我来算给你听,一个月房屋贷款要缴三万五,为了房子头期款标下来的死会每月两万,车子贷款八千,每个月邮局定存一万,水电瓦斯养车费什么的一个月下来要五千,扣下来我和老公一个月靠一万二过活。我的天哪,一万二怎么活下去?只好拼命加班,私人企业加班费没个准,但是加了班至少可以领便当省下晚餐钱,你说惨不惨?”

“真的好惨。”

“话说回来,这一辈其实都一样,除非命好老爸老妈帮忙买了房子,不然大家都一样惨。唉呀,说好要忘记我的工作和贷款的,结果还说个没停。完蛋了,就是忘不了。”

“生命中难以承受之沉重哪。”

“不是吗?干脆来谈你的工作吧。你未来有什么计划呢?”

“不知道。”

“那你可曾打算买房子?”

“不知道。”

“总要再嫁人吧?”

“不晓得。”

“那你的人生到底有没有目标?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管得了这么多?我又不是马蒂。”

“对哦,你今天不是马蒂。真羡慕,说忘就忘,要是有你一半的忘性就好了。”

“你看。”马蒂指向天际,一道流星在夜空中擦出了明亮的火花,那光芒稍纵即逝,“星星,一颗星星刚刚死了,它在太空中不知道飞行了几千年,几万年。它结果死了。”

“唔?”

“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在我们的城市里看不到星星,所以我们都弄错了,以为一辈子很漫长很严重,一定要拼命争出个名堂?结果呢?每个人到最后都活得一模一样,可是却又十分茫然,疲倦不堪。”

“嗯,有悟性。你真该去听听我们大师的课。”

“我可以有想象你为什么去上灵修课程了。这么沉重的生活,人总需要一种……一种窗口。”

“对了,就是窗口,让我的生命喘口气,透点光。”

窗口,喘口气又透点光的窗口,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出自一个囚犯的口吻?这并且不是一个普通的囚犯,因为只有非常不幸的犯人,才会被关进这样一个阴暗得没有光,又拥挤得不透气的牢房。

“你呢?马蒂,你的窗口是什么?”

马蒂默然,素园问到重点了,她的窗口是什么?

“不然这样问好了,这个世界上总有一样事物是你所爱、所眷恋的,让你一想到就觉得生命中还有幸福与光亮,那是什么呢?”

素园越描述就越趋近事实了。这事实一曝光,却变成一种高反差的刺眼景象。马蒂不停地想,什么是她所爱的呢?脑海万端混沌中渐渐浮现而出的,是个人影,那个人影是海安。

海安,她不敢也无从去爱的人,她宁愿孤独一辈子也不愿意去追求的爱。因为,万一要爱上海安,那就如同一朵粗心的蒲公英随狂风卷到大气层之外,到冷冰冰、死沉沉的外太空那样一般地绝望。

多么幸福,整个太空都是你的了。宇宙说。

但我只是一朵蒲公英,而我永远再也靠不了岸……

“我知道了。”素园愉快地说。她的声音将马蒂带回了地面,仰天躺着,眼前是灿烂的,灿烂的星光。

“我知道了。”素园说,“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天窗,那就是伤心咖啡店。”

“不是吗?”马蒂轻声说。

“伤心咖啡店,我们的天窗,我们都离不开伤心咖啡店。你想过吗,为什么伤心咖啡店有这样大的魔力呢?”素园用手肘撑起上半身,俯首看着马蒂。

“没想过,什么魔力?”

“就是海安碦。”素园的声音清脆得像铃铛,那其中没有拖泥带水的情愫,只有纯净的开心。

“谁不爱海安呢?”素园开心地说,又躺下去,在酢浆草丛中伸了个懒腰。

“你真坦白得可爱,素园。”

“这又不难为情。”素园说,“这么比方说好了,如果我觉得藤条可爱,我爱上了藤条,那我不会说,因为不但我已婚,说出对朋友的爱本来就叫人难为情。可是说到海安,那不一样,就好像说你宣布爱上太阳神阿波罗,人家不会嘲笑非难你。他们不会认真,又不会当你说谎。你懂不懂?”

“算懂吧。”

“不要说我,大家都爱海安,连藤条也爱海安。”

“越说越刺激了你。”

“我是说正经的,”素园满脸认真,她说,“不然他干吗跟我们和在一起?藤条也爱海安,不过不是我们说的那种情爱,应该说他爱上海安带给他的那种视野。藤条爱钱,没办法,他穷怕了。但是有钱又怎样呢?要是能又有钱,又像海安这样潇洒自由,那不是一个穷小子梦寐以求的事吗?海安是一张特别的门票,在他身边,就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把原来烦闷的、局促的、庸俗的一面都抛光。你知道这种感觉有多重要吗?”

“所以你爱海安。”

“爱在这里就好了。”素园摘下一株酢浆草,把它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我早就学会了,珍惜一个人的方式,就是一丁点也不要拥有,只要从旁边陪陪他,做一种温柔的衬色。只有这样子,才不会失去他。”

星光下的素园的自白,听起来还是清清脆脆,不带任何牵绊。一种温柔的衬色,也许,这是惟一可以捕捉住星光的方法。有脚步声朝她们走来,马蒂坐起身望出去,看到了令她吃惊的景象。

暗夜里,一个巨大如牛的黑影向她们快速逼近。马蒂和素园跳起倚墙而立,才看出那是小叶。

小叶又背又抱了几床棉被,笑嘻嘻走到她们面前,一抖肩膀将棉被甩到地上。

“吓死人了,小叶,哪来这么多被子?”马蒂作势拍小叶的肩膀。

“屋子里的啊。”小叶说,“我撬开窗户,跑到楼上去,找到这些被子,正好今晚就用它们。”

“真的没人住啊?”素园问。

“没有。到处都光溜溜的,只有二楼有几件家具,水电也都断了,这真的是一栋被遗弃的房子。”

“一栋被遗弃的豪宅!我们连鸟蛋大的公寓都住不起,这里却摆着一栋被遗弃的豪宅。”素园悠悠地说,她一边摊开被子,突然叫道,“不好,这里不会是鬼屋吧?”

“怕什么?鬼见到我们也要敬退三分。”马蒂也抖开被子钻了进去。

“为何?”

“我们是一群穷鬼呀。”马蒂说,她拍拍身边草地,示意小叶也躺下。

“我不困。你们先睡。”小叶说。她用棉被裹住身体,靠围墙坐下。

小叶点了一根烟,对着星空抽起来。她准备守夜。这样一个荒废的园子里,并不是安全的夜宿地点,况且墙外还有寻仇的飙车族。

马蒂睡着了。

素园也进入梦乡。

小叶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月正西落,星星也将沉没。小叶甩甩头,左右扭动肩膀,好搓揉四肢,以保持清醒和警觉。彻夜不眠对小叶来说,并不是了不得的事。

曾经,彻夜荒唐的鬼混,占了她生命里漫长的一章。

来自南部乡下的小叶,十五岁就上了台北,背了一个装棉被的帆布袋,带着装在信封里六万元的注册费与生活费,她通讯报名了台北市一家美工联校。小叶务农的阿爸阿姆很舍不得女儿,但是女儿爱画画,她一定要读美术学校,而乡下并没有这样的学校,所以阿爸只好到农会存款部提出六万元,让女儿带着去了台北。那是个大城市,那里可以栽培有画画天才的女儿。

阿爸阿姆所不知道的是,小叶走出火车站以后,在第一个路口,没有由来地,神来之笔一般地,她突然决定转了相反的方向。小叶并没有去学画画,却在台北市里找到更多彩多姿的生活。小叶渐渐长大了,她削薄一头可爱的短发,变成常在警察局里出入的人物,警察伯伯都与她熟识了,在她的档案里,警察用黑色圆珠笔注明了“不良少女”,当着她的面,他们叫她小太妹。

“喂,小太妹,你中午要吃排骨饭还是泡面?”警察伯伯一边写笔录,一边这样问她。

“哇铐,这么好?你有没有发烧?”她一边对警察伯伯这样回答,一边吐出烟圈。

小叶因为一个不良少女帮派,常被警察拘去问话。其实小叶并没有加入不良少女帮派,她自己组了一个。作为帮派老大,小叶学会了逞勇斗狠,女孩子当然斗不过男人,所以小叶无师自通练会了几种阴狠的贴身武器。看见别人流血,或是自己流血,对于小叶来说,都是平凡不过的事。

我只要做一只自由飞翔的小鸟。小叶常在镜子里这么告诉自己。

十八岁那一年,没有由来地,神来之笔一般地,小叶决定要换一种生活。她打开报纸,看到了令人心动的征才广告。这是一篇半版大的彩色广告,上面提到征求美术助理一名,所有的条件,小叶都不符合,但是其中列了一则“请备广告设计作品”,激发了她的雄心壮志,小叶花了一星期赶了三幅作品,带着它去应征。

藤条是美术主试官,他见到小叶在学历栏上坦白的“国中毕业”,就叫小叶进入面谈室。他决定录用小叶。至于小叶学历不符公司规定一事,藤条含糊地略过了。这变成了小叶和藤条之间的一个秘密。

为了这个原因,小叶很服气这个新主管。上班第一天,她特意打了一条帅气领带,藤条带着她四处介绍,公司只有寥寥十几人,而且多半也是这几天连续报到,但是公司很大很大,华丽阔绰的装潢让她一时之间眼花缭乱。

妈的,有钱翻了的公司!当她这么啧啧赞叹的时候,藤条带她进了企划室。素园首先站起来迎接她。

“好可爱哟,怎么长得这么俊,像男孩子一样。”素园这么说。

正在忙着谈话的吉儿转过脸,抛给她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跟吉儿谈话的那个人,背影很高大,那人也转过身来,他身上的蓝色领带轻快飘起又落下。

“唔,可爱。要真是男孩子就更好了。”他说。

那是海安。他为什么说这样一句话,没有人明白。也许,就算是一个天使,也有恶作剧的时候吧。当他说这句话时,窗外金黄色的阳光正射进来削过他的侧面,小叶必须眯着眼睛,才看清楚强光中海安的脸孔。在她后来的一辈子里,小叶再也没有忘记这幅画面。

树林里的小鸟开始啁啾,夜已经过去了,天空呈现一种鸽子灰色,所有的星星都隐没,只剩下几颗孤寒的星,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光芒晶亮。

马蒂扭动一下身体,她惊醒了,被睫毛前的草丛吓了一跳。地上都是露水,气温低到了降霜的地步,马蒂推开被子起来跳动身子。

素园也起来了,她和马蒂相顾哈哈大笑。昨夜没有卸妆的结果,她们两人都满脸脱妆凌乱,更乱的是她们的长发。

“用这个洗脸吧。”小叶指着一桶水。

“哇,服务真好。哪来的水?”马蒂用指尖试冰凉的水温。

“在屋子后面找到水桶,天亮前我到外头去舀泉水。”小叶说。她的脸颊冻得发红,但是精神不错,烟早抽完了,现在她嘴角衔着一根草叶。

“从来没有用泉水洗过脸耶。小叶,你到底有睡没睡?”素园一边洗脸一边说。

“睡不着。”小叶说。她三两下爬到墙上,推开腐锈的铁篱,坐上墙头看日出。“你们看,太阳出来了。”

“小叶是儿童,精力用不完。”马蒂亲爱地望着小叶。

“哇,太阳。”小叶又说。

“啊,真是浪漫的一夜。”素园梳洗干净,快乐了。

因为实在爬不上墙,素园和马蒂站着一起看朝阳。

金黄色的阳光,削过山的侧边,衬出金黄和黑暗对比的壮丽山峰。她们看呆了。

“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我们大家聚一聚好吗?”墙上的小叶突然这么说。

“当然好啊。可是,找得到海安吗?”素园问。

“我去他信箱留下纸条了。”小叶说。她侧着脸,朝阳也在她脸上照出对比的黑色与金黄,“他要看到就会来。”

“音讯全无,也不知道海安现在在国内还是国外。”马蒂说。

“要是看不到纸条,就不会来了。”素园自言自语。

“会来的。”小叶转过来。在金黄色的阳光中,马蒂又看到她那无邪少年一样的笑脸。

“岢大哥最舍不得伤心咖啡店,他一定会来的。”小叶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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