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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失散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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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明天,一定要去见泰修,告诉他我是唐米。唐米这样想着,将自己蜷在被窝里,下巴抵在棉被沿上,一双眼睛望着窗外阳台上的那盆向日葵。

大片月光自天空流泻而下,倘若此刻向日葵开花,它要面向哪里?

唐米站在苏泰修的画室里,正是黄昏时分。

苏泰修不在,一个笑容甜美的女孩领着唐米参观那些墙上的画作。

唐米在看到一幅有关向日葵田的钢笔速写时激动了起来,手指在画框玻璃上抚了又抚,几乎哭将下来。这不正是儿时的那片向日葵田吗。这张看起来陈旧的、颇有些年头的钢笔速写,如同一张清晰的黑白胶片,与唐米回忆中无数次出现的向日葵田全无差别。

“这件是非卖品。”一个男声在身后响起。

唐米诧异地侧过脸去,苏泰修身着浅驼色针织套头衫与宽大的灰绿色灯芯绒裤,双手插在裤兜里,以气定神闲的表情望着她。

经年累月沉淀析出的大量感情瞬间排山倒海地涌入唐米全身,在喉头积成一只极硬的疙瘩,她嘴巴张了张,还是什么也没说。

她快步逃出苏泰修的画室,全然忘记自己将那株向日葵遗落在了苏泰修的窗台。

“我,对,你,完,全,失,望!”杨哲捏着唐米的细脖子一字一顿地说,神情像个种出了萎瓜的老农,一脸的痛心疾首。

“没错,我对自己也很失望。”唐米木然地望着地板。

“而且我想我再也不会有勇气走进他的画室。”未及杨哲回答,唐米又说道,“我猜他一定还记得那片向日葵田,但我害怕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我。我无法应对他已经忘记我的事实,若是他真的已经完全忘记,还不如我什么都不知晓。我不要知道,无论是好的结果还是坏的结局,统统不想晓得。像现在这样,写写日记,能经常看到他,不也很好吗?”

“为什么逃避?唐米,你说啊你。为什么要为难自己?为什么不为了自己的幸福试着努力?”

唐米将脸抬起来,眼睛直视杨哲,一字一句地说:“什么是幸福?什么是逃避?杨哲你不也说过‘与其遭受失恋,不如不要相恋’这样的话吗?”

“我,我,我……”杨哲张口结舌,“那是因为被我爱着的那个家伙,傻乎乎地十数年如一日地爱着另一个人。勿需相恋,我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必定是失恋……”

唐米迟疑片刻,探过头去满腹狐疑地盯着杨哲的眼睛看:“哗,你说的那家伙……不会是我吧。”

“喂喂!唐小囡同学!”杨哲摆出很酷的样子,“你知道的,我只对性感钞票和惹火女郎感兴趣,你你你,你这种柴火妞……”杨哲手心全是汗,纸杯被捏成纸团。

“哎,说了不要叫我小名啦,我满二十岁了。”

“唐老囡。”

“真是够了。你欠扁啊!”唐米望着杨哲一脸古怪又臭屁的表情,皱着眉捏起拳头,在杨哲鼻子前面飞了飞,终是虚晃一枪自杨哲眼皮底下斜掠而过。

总是这样,有杨哲在,唐米再低落的心情都会缓慢地好起来。

苏泰修在巴士上对唐米招手,微笑。

而唐米,在看到苏泰修的一瞬间紧张起来。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只是一味地将脑袋垂到胸前,假装没看见。而苏泰修似乎并未在意她的闪躲,径直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的空座位上:“我店里的小妹说那盆向日葵是你的。”

唐米将头垂得低低的。

“早知道会遇见你,我就把那盆向日葵带出来还给你了。我不太会养花,万一养死了罪过可就大了。不过你放心,目前来说它还没死,而且已经开花。若是有空,你来我画室取走吧。”

“嗯。”

沉默。两人都有些困窘。

少顷,苏泰修一双手搭在前方椅背上轻轻地打着拍子,说,“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向日葵。”

唐米略略抬起头来,仍是不敢看苏泰修,只是偷偷望着苏泰修的一双大手。

苏泰修忽然浅笑着,偏过脸来看着唐米。“不过很遗憾那幅画是非卖品,算是我很重要的私人收藏品吧。不如下次我影印一份送给你。”

“那……那幅画对你是有什么特别意义吗?”唐米挣扎着鼓起勇气问道,随后又万分后悔,觉得自己十分唐突。

“嗯,那幅画是我女朋友画的。”

“说起来也很有趣,我和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时我九岁,她更小,估计只有六七岁。我们一起在向日葵田里放风筝,风筝是她的。那时父母亲不在我身边,我自己又不会扎风筝,或许是……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是期盼吧,我的最大愿望就是像别的孩子那样放风筝,在田里跑。”

“那天我一个人坐在田埂上看别人放风筝,发呆。她举着一只比她人还高的大风筝,跑来说要跟我一起放,我开心坏了。我们一起在田里跑,她跑跑就跑不动了,总是摔跤,我就背着她在田里跑,风筝飞得很高……”

“你知道结果怎样?结果我们跑得太远,在田里迷路了。等到大人们在向日葵田里找到我们,已经是下半夜。此后我们就再未见过面,我只知她的乳名叫小囡,她家在哪里,年龄有多大,统统不晓得。”

唐米的头越垂越低,长发遮住泪流满面的脸。

“后来我常去那片向日葵田,可我再没见到过她。想见却怎样也见不到,唉,我甚至开始怀疑她的真实性。呃……我的意思是说,她简直就像……就像……一张梦境中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图片,无论我醒着还是入睡,都无法分辩她是真实出现过的人……还是我为了打发寂寞童年而幻想出来的某个形象。”

“我用了很长时间,努力令自己确信她只是个虚无的想像。可是有一天,我在大学同学的素描册里看到那张速写。画里的景色,包括画里的那棵槐树,都与那片向日葵田景色全无二致。于是我找到这画的作者,也就是我的女朋友。”

唐米轻轻叹了一口气,努力以平静的声调问道:“那,她还记得你吗?”

“她不记得了,毕竟当时……她太小了吧,她连缠住风筝线的那棵槐树都不记得了。不过,我确信她就是那个小女孩,她的乳名叫囡囡,她喜欢那片向日葵田。”巴士摇晃,苏泰修一双眼睛望着远方,温柔地笑,“再说,除了她,还会是谁呢?”

“泰修啊,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两滴失散的雨水,来自同一朵云,可是在坠落的时候没有牵牢彼此的手。或许我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只是,我们都变了,彼此相遇却擦肩而过,难以辨认曾经熟悉的对方。然而我一直牢记着你还是一朵云时的样子,那时我们都是孩子。在那个孤立无援的迷路深夜,你站在大槐树下说我们以后会是最好的朋友,会一起长大,一起变老。

这些,原来你还记得。”

唐米将日记本合起来,眼眶红了。

窗外,瓢泼大雨。

又是秋天。那些树叶安静落下,铺就一张暮秋花纹的粗糙地毯。

唐米走在杨哲右边,一路上用脚尖踢着石子,活泼的石子在落叶堆里一路跌跌撞撞地蹦过去,未及多远便被落叶淹没。

“真像一出真假公主的戏。”杨哲叹息。

唐米慢吞吞地走着,什么也没说。

“你就这样放弃?”

“嗯。”

“不如我去告诉他真相?”

“不要!”唐米停下脚步,抬起眼睛盯着杨哲。

“为什么为什么?!”杨哲愤愤地踢起路边一只易拉罐,那些落叶因为受到惊扰,再度飞起又静静落下。

“不为什么。”

“神经!”杨哲转身大踏步地走,将唐米抛在身后。

唐米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望着杨哲的背影轻轻微笑起来:“何必呢?获知他始终存留着有关我的记忆,且与我一同期盼着重逢的来临,这就已经足够我满足了。何况任我们多么努力,也无力避免重逢时出现的任何一个失误。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对真相了如指掌,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认清谁是自己曾经失散的雨水。就算我表白又能怎样?那厢新的相遇已经开始,我若重去拉他的手,她便成为他新一滴失散的雨水。我放弃,是因为他已经获得适合的幸福。”

这些话,杨哲没听见。苏泰修也不会听见。

又一片树叶落下,哗啦一声轻轻砸在唐米衣领上。唐米将身子微微前倾,那树叶自唐米肩上缓慢滑下,落入无数枯叶之中,瞬间便再分辨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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