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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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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书记也爬上坡来,到了羊圈。幸好我们刚中断了谈话,她满不在乎地站着,我在装模作样地干活。

“嗬,你们干了不少嘛!”书记的情绪今天出奇地好。其实我们并没有干多少,书记从我旁边走过,瞥了我一眼。我也瞥了他一眼。我没有发现他的眼睛有什么异常。他笑眯眯的,眼角放射出几条饱经风霜的鱼尾纹。这是个很机灵的人。在旁边没有人的时候,他对我的态度很好。这个队原来号称“鬼门关”,是全农场管得最严的一个队,“文化大革命”后期又改作武装连,负责看管农建师设在这里的监狱。“九·一三”林彪事件以后,是由他来解散这所监狱的。但是,和社会上一样,所谓解散,只不过象一撮盐溶化在一缸水里,最后,盐消失了,而整缸水都含有稀释了的监狱的苦咸味。我听人说,他常告诫那些爱用拳头棍棒敲人的群众,“你们别把狗逼到墙根上罗!”虽然他还是把我们这种人比作狗,但在号召“痛打落水狗”的年代,这样的话已经够有人情味了。自他来了之后,“鬼门关”的制度的确宽了许多,农工们假日出门,甚至不打招呼也可以;“鬼门关”不怎么象“鬼门关”了。

他把笑眯眯的眼睛转向她,走到她跟前,接过她手中的铁锹,掂了掂,说:

“刚领的?口还没有开哩。”

说完,就将锹口搭在垫木槽的粗石上,手腕使劲地压住锹把,哗哗地磨起来。他披着褪色的绿军服,两支袖子象拨浪鼓槌般摇来摇去,但姿势很有力,矮墩墩的身躯半蹲着,更显得结实粗壮。磨了好半天,他站起来,用拇指试了试锹锋,交给她:

“看,这就好使了。你铲几下,利不利?”

她照他说的在羊粪上铲了几下,满意地笑了。

“嗯,真的,好使多了!”

书记很容易就改变了她原来对他的印象。这个书记真有办法!我就没有想到替她磨锹,光会磨嘴皮了。

我背对着他们,用铅丝把一根根栏杆拧紧。现在是书记代替了我,和她埋柱子,风一阵阵传来他们的说话声。

“曹书记,来这儿之前你在哪儿啦?”

“哦,那时我在大草原上,锡林郭勒大草原,你知道吗?我在那儿当骑兵。”

“嗬,那真是个好地方。”

“你去过?”

“没去过。我在电影上看的。那草原真漂亮……”

“是呀,草原是块宝地,尤其到了夏天。可是几百里不见人烟,更别说女人了。当兵的全是小伙子,有时候,真孤单呀……”

他也感到孤单过?

“那你为啥不把老婆带上?”

“那时候我还没娶老婆哩。再说,我还不够资格,我才是个排长。在部队,营长才许带家属。”

“你们那口子挺漂亮的,是不是在学校教书的那一个?”

“唉,啥漂亮不漂亮!俗话说:‘当了三年兵,见了母猪都是双眼皮的,何况我当了八年兵?!’我一复员回到老家就结婚了,管她漂亮不漂亮!”

曹书记的语气有几分懊丧。放在现在,他就不会娶这样的女人吧?他女人突出的特点是嘴大,满口黄牙,两腮红得发紫,并且皮肤粗糙,据说这是因为他们家乡的水土不好。黄香久夸她漂亮,是在恭维她。是的,不恭维她恭维谁呢?她是连队书记的老婆,虽然小学还没有毕业,写自己的名字也缺笔少划,却能在农场学校教小学。

她跟书记也能找得出话说。曹书记平常就没有什么架子,这时更说了些心里话。他说这里没有他们老家好,风沙大,交通不方便,可是来这里能当国营企业的干部,比在老家当公社干部好,二则他老婆和妯娌又闹不到一块儿去,所以就来了。要是有机会转到家乡的国营单位去,他还是要回去的。她对书记不愿在这儿长久呆下去表示惋惜,说咱们农工就仗着一个好领导。“火车跑得快,就靠车头带。”又叹息说:“当干部就是好,能满世界里调,农场不愿呆了到工厂,工厂不愿呆了到政府。咱们当农工的调来调去还是在农场。”曹书记叫她也活动着调回老家去,说是只要她家乡有个接受单位,这里他一批就放走了。我眼角瞥见他还抖了抖手腕,做出了一个签字的手势。她说:“谢谢你啦。可我不愿意回去,在外边犯了事儿,回老家丢人败兴的。”曹书记说:“你那又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纯粹是人民内部矛盾!那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要放在‘文化大革命’里面,哪能给你判三年劳改?你没看大字报上揭发的,好些高干都搞这事哩!”我还不知道她犯的什么案子,书记是抓政治的,有权翻每个人的档案,当然知道。听曹书记的口气,她肯定犯的是所谓“男女关系”。只有这种罪过,不分高干、基干、平民百姓都能够犯。如果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她还没有这个资格呢。

他们两个聊着天,我心不在焉地干着活。不知怎么,我的情绪陡然低落下来,看看太阳,有点偏西了。明晃晃的山岗聚合成飘动的灰雾,缭绕在光秃秃的山间。风也减弱了,在去冬的葳草和今春的绿叶上疲倦地徜徉着。眺望面方,黄色的地平线上有一小片白色的尘埃。“哑巴”快把羊赶回来了。放羊的把式出工比大队晚,收工比大队早。他们回来,还得饮羊,还得给乏羊喂料,活多得是。

我不客气地一把把栅栏门拉开。门象一把散了骨撑的扇子,摇晃个不停。那意思是说:你们走吧,羊快回圈了!

曹书记掉过头来看看我,又抬起腕子看看表,说:“今天就干到这儿吧。”他把锹还给黄香久,向我走来。

“给,抽只烟吧。《参考消息》上说,抽一支烟要少活五分钟,我就不信。一个人咋能知道自己活多长?那五分钟又从啥时候扣起?”

我说:“抽就抽。反正多活五分钟少活五分钟,对我来说无所谓。”

我把烟先点着,然后把火凑到他面前。他在我手上对着烟,喷了一口,意味深长地说:

“对谁来说都无所谓。这会儿,谁还怕死?”

是的,中国人连死都不怕,特别是现在,活着并无趣。不过跟他说话要适可而止,我问:

“我这趟回来,是住在羊圈呢?还是回大队去住?”

“随你。”他爽快地说,“放不放羊也随你。你在山上苦了一冬天,想歇歇的话,就回大队。想放羊自在,就还是放羊。还有,你刚回来,给你三天假,咋样?”

“行。那我就回队上干活去。”

在农场,大队上最好混日子,按时出工,按时收工,按时休假,不管干得怎么样,工资一分钱也不少。这里不是劳改队,单独工作并不体现自由,反而会被牢牢地钉在岗位上,没有愿意放弃假日来替换你。尤其是我们这种人,还要冒风险。比如,羊只的成活率高,成绩不会归于你,倘若死亡率高了,倒会找到你的头上。

书记搓搓手,掸掸裤腿,走了,沿着他上来的那条小路向居民点走去,她抱着锹过来。

“书记开恩,放了我三天假。”我说,“奇怪,书记今天好象对人特别好,我看跟你聊得也挺热闹。”

“哼!”她哼了一声。“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这些人可鬼着哩!”

“怎么不一样了?”我敏感起来。我在山上一个冬天,看不到一张报纸,听不到一句广播,难道这期间世界有了什么变化?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觉着不一样了。”她望了望地平线上逐渐变大的白色的尘埃,说:“你要是没事,到咱们房子来聊聊。我那儿挺清静,就两个人,那一个是个老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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