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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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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它咂咂嘴。“我很同情你,你我有相同的遭遇。我想你是知道的,我被人类残酷地骗掉了。我现在只是一匹骗马。”

“是的。”我说。“但我不是被骗的。我具有那个器官,却没有那种功能。这又是怎么回事?”

“在我没有被骗之前,只要有一声母马的嘶鸣,一丝母马的气味,都会使我神魂颠倒。哪怕它千山万水,哪怕它铜墙铁墙,都不能将我阻挡。我的器官从来没有发生过故障,它总是准确无误地给我带来销魂蚀魄的幸福。但我自被骗掉以后,我失去了性的冲动,于是我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哀莫大于心死’呀。人类啊,你们的残忍和阴毒就在这里:我们从心理上根绝了我的欲望。我亲爱的牧人,你要检查检查你的心理状态,作一番严格的自我鉴定。”

“不,”我说,“我觉得我还是保留着这种欲望的。当她第一次、第二次、甚至后几次与我求床笫之欢的时候。我只是最近这一段时期才感到厌烦。而这种厌烦是由于我的无能所产生的恐惧。”

“吭、吭、吭!”大青马发出一串声音奇特的冷笑。“你太注重这方面了,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庸俗和低级吗?我指的是你全面的心理状态。这方面的无能,必然会影响到其他方面的心理活动。你是有知识的;你应该明白人和世界都是一个统一体;要用统一的眼光去分析各个系统。这个系统出了毛病,难道别的系统就没有受到影响?你不是还有你的信仰、你的理想和你的雄心吗?”

“我想,大概不会受到什么影响的吧!”我迟迟疑疑地说,“譬如司马迁,他被处了宫刑以后,还能创作出那部伟大的《史记》……”

“吭吭……!”大青马更响亮地笑起来,接着又沉重地喷了一个响鼻。“唉!牧人啊,亏得你还是读过书的!这里,你犯了一个形式逻辑上的错误。司马迁,我是知道的。在你们‘评法批儒’的运动中,我几乎天天听到广播喇叭里介绍他的情况,所谓‘宫刑’,是外部施加于他肉体上的残害手段。这只会激起他更大的愤懑,在心理上积聚起更大的冲击力,所以他完成了那部叫《史记》的书籍。我甚至认为,如果他不受‘宫刑’还写不出《史记》哩!世界上少了一个生殖器,却多了一部辉煌的巨著。这也是广播喇叭里常喊的‘坏事变好事’吧。而你,现在壮得跟我的兄弟一样;他们虽然把你拉去陪过杀场,但枪子儿并没有伤你一根毫毛。你全身完好无损,你是在心理上受到了损伤。外部刺激刻下的病灶在你的腑脏里,在你的头脑里,在你的神经里。你能跟司马迁比吗?”

“是的,确实是这样。”我垂下了头。“我请你接着替我分析下去。”

“所以,你和我在某些方面倒很相近。”大青马向我投来的亲切目光,在黑夜中闪闪发亮。“一方面,由于我被骗了,我灭绝了情欲,抛开了一切杂念,因而我才有别于其他牲口,修行到了能口吐人言的程度。正象你,谁也不能不说你在劳改犯中,在卖苦力气的农工中,背马恩列斯毛的语录是背得比较熟的。而另方面,因为你又并不是被骗掉了什么请原谅我用词不当——如司马迁那样,却是和我一样在心理上也受了损伤,所以你在行动上也只能与我相同:终生无所作为,终生任人驱使、任人鞭打。任人骑坐。嚯嚯!我们倒是配得很好的一对:阉人骑骟马!——请原谅,我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幽默感。哦,对了!这方面我们也有相似之处:冷嘲热讽、经常来点无伤大雅的小幽默、发空论、说大话,等等。唉!我甚至怀疑你们整个的知识界都被阉掉了,至少是被发达的语言败坏了,如果我们当中有百分之十的人是真正的须眉男子,你们国家也不会搞成这般模样。不知道你感觉如何,我每天听那个大喇叭就听腻了。难道即使在你们所擅长的语言方面,也再翻不出新的花样了?”

“叫你这样一分析,我这一生岂不是完了吗?”我痛苦地问它。

“什么叫‘完了’?”它昂起头,严肃地对我说,“你来到过这个世界,你工作过,你看过,你吃过,你听到过各种各样的奇闻,比如:一个国家元首怎样一下子成了囚犯,一个小流氓怎样一下子成了有几千万党员的大党的副主席,然后,你死了。任何人的一生本质上都是这个过程。你,还是比较幸运的,因为你生活在一个空前滑稽的时代。难道你还要求其他什么吗,啊,你是不是指生殖后代这点?”

“不,在这点上我并不抱希望。正如你刚刚说的,如果国家总是演这样的滑稽戏,我的后代不可避免地会重复我凄惨的命运。他不出世倒好。”我抱住头说,“我指的是人活着要为这个世界增添一些什么,为人类贡献一些什么……”

“嗬!大话、大话!老毛病又犯了。”大青马打断我的话说。“象我们,每天这样拉辕、运这运那,不是也在出力,即你说的‘贡献’吗?你们人类总要把一些平凡琐事涂上一层绚丽的色彩。掏一回厕所也要说成是学了毛主席著作的结果……”

“哦,你没有懂我的意思。我指的是创造性的劳动,不是象你这样被人驱使。”

“你还要创造什么?”大青马诘问我。“人和马,和其他一切生物最根本的创造是自身的繁殖。你连这点都做不到,还想有什么创造?诚然,你们人类当中是有许多伟大的人物抱着献身精神,终生不娶,终生不育。可是他们并不是丧失了娶和育的能力才能有所创造、有所发明。而你是根本丧失了这种能力呀!你本身的心理状态就不平衡,系统之间是不协调的、紊乱的,所以我劝你千万别作那样的臆想。你即使创造出来什么,也会有畸形的,甚至对人类有害。我亲爱的牧人,你别是象我的一个兄弟吧?它没有被人骗净,能力丧失了,欲望却还存在,最后被它自身的欲望折磨得发了疯。它是被你们吃掉的,那张皮还扔在棚舍的顶上。千万!千万!赶快熄灭你创造的欲望,做个安分守己的人,象我似的做个安分守己的马。”

“照你这样说,她说得对罗?我只是个废人,是半个人!”我发觉腮上冰凉。那上面有流下的眼泪。

“唉——是的!”大青马从肺腑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要承认既成事实。这就是命运。命运的力量只有人遭到不幸的时候才显示出来。你的信仰,你的理想,你的雄心,全是徒然,是折磨你的魔障。你知道得最清楚了:人们为什么要骗我们?就是要剥夺我们的创造力,以便于你们驱使。如果不骗我们,我们有自己的自由意志,我们经常表现得比你们还聪明,你们还怎么能够驾驭我们?连司马迁自己也说过,‘刑余之人不可言勇’。唉!你还侈谈什么创造?”

我无言以对,我感到屈辱。我的肚子里翻腾着一腔苦水。

“嗯!”大青马突然惊疑地扬起脑袋,鼻孔朝天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我闻到了一股肉欲的气味。这气味不是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却又萦绕着你。怪事!啊,我的牧人啊,你可要警惕……好了,咱们走吧!我不希望你遇到什么不幸,因为你还是比较关心我们的。”

说完,它猛地一抬前蹄,上身居然拔了出来。旋即,它敏捷地将前蹄踏在泥坑的边沿上,踩着了实地。接着屁股一撅,前蹄再向前一跪,竟很顺利地爬了出来。全部过程不到十秒钟。

我惊讶地站在旁边。

“走吧。”它立在坝坡下的干地上,回头招呼我。“天黑了,你是看不见路的。你跟着我走,我有比人还敏锐的直觉。唉!实际上,你们人类是动物界退化得最厉害的一种动物。退化的主要标志之一,就是我们认为你们最聪明……”

它迈开蹄子,自己嗒嗒嗒地走了。我背着鞍子,拿着马鞭,跟在它的后面。

茫茫的黑夜,没有边际……

回到村庄,人们都睡下了,只有我的那两间破烂的库房,我的家,还亮着灯光。她还在等着我。有家还是比没有家好啊!

走到马厩门口,大青马回过头来。“嘘!”它掀起嘴唇,从齿缝中龇出一口气,示意我不要说话。“亲爱的牧人,从此以后我要保持沉默,还和过去一样呆头呆脑。并且请你千万不要向我的同伴泄漏我有这种本领。如果它们知道我有这个本事,我特别聪明,它们就会联合起来把我咬死、踢死。同时,我也奉劝你,你以后在人们中间也别表现得太突出。把你的知识和思想隐蔽起来吧,这样你才能保全你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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