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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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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兜里有烟卷没有?」戈珊问刘荃。他因为天气热,把上衣脱了下来搭在肩膀上,戈珊不等他回答,就熟悉地把手插到他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来,拍出一支点上了吸着。「黄同志现在在哪儿工作?」

「在文汇报。」

「你们两位都是新闻工作者,」刘荃说。

「应当交流经验,」戈珊微笑着说。

黄绢说:「我是什么也不懂的,应当向戈珊同志学习。」

「你太客气了。几时有空上我那儿去谈谈,叫他带你来。」她又别过脸来向刘荃笑了笑。「你几时来吃火腿汤?你不是说这一向很馋么?」她把火腿又接了过去,单和黄绢一个人说了声:「再见,」就匆匆地走了。

在片刻的沉默后,黄绢说:「她怎么知道我是从济南来的?」

「我老写信到济南去,报馆里的人都知道了。」

「这些人也真爱管闲事,」黄绢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她在他旁边走着,不知不觉地偎得更近一点。刘荃觉得非常惭愧。

「她跟你很熟?」黄绢又说。

「她跟谁都是这样,」刘荃很窘地笑着说:「听说她以前在冀中一带打过游击。」仿佛这解释了一切。

「她倒是一点也没有老干部的架子。」黄绢吃完了棒冰,掏出手帕来在手上擦了擦,随手就递给刘荃擦手。

他知道她一点也没有疑心。也许因为在她的眼光中,戈珊的年纪和他们相差太远,看上去比他至少大七八岁。

他不由得想起一年前在韩家陀搞土改的时候,她似乎对农村的女孩子二妞很有一点妒意。其它和二妞一点也没有什么。现在她倒的确是有妒忌的理由,却一点也不疑心。这也是人生的一个小小的讽刺吧。

但是他再转念一想,那时候她容易多心,是因为他对她还没有确切的表示。自从他明白地表示过他是爱她的,她就绝对相信他,再也不能想象他会爱上别人。她对他这样信任,他更应当觉惭愧,他想。他实在太对不起她了。

他本来以为他和戈珊已经完了,但是看戈珊今天的态度,却好象她并不是这样想。她忽然做出那样亲热的神气,不论她是有意旧欢重拾还是仅只为了要破坏黄绢和他的感情,反正他无论如何得要向她解释一下,不能再这样藕断丝连地下去了。

在报馆里说话不方便,这又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的,应当到她家里去。但是这两天恰巧又有一件突击的任务交了下来,他又回到原来的部门,帮着张励整理一些文件,实在走不开。下午又有一个会议,把他叫了进去担任记录。开完了会出来,张励告诉他:「刚才戈珊打电话来找你。」

「哦,她说什么事吗?」刘荃做出很随便的神气,这样问了一声。

「没说什么。」张励坐在写字台跟前,忽然抬起头来向他笑了笑。「你小小点,这女人不是好惹的。」

刘荃稍稍呆了一呆,但是随即笑着说:「我知道,戈珊这人相当厉害,也真会利用人,我成了他们报馆的打杂的,什么都往我头上推。」

张励没有作声,过了一会方才说:「她的工作态度想必是很认真的,可是听说私生活方面……」他又笑了一笑:「听说作风不大好。这样的女人搞上了是很有危险性的。真的。你得当心。」

「我怕什么?她还会看上我吗?」刘荃勉强笑着,用说笑话的口吻说。

张励只是微笑。

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刘荃无法判断。也许他仅只是猜测。也可能他仅只是认为戈珊在追求他,善意地向他提出警告。可惜嫌迟了一步。刘荃不由得苦笑了。

第二天下午他好容易抽出一点时间来,到戈珊那里去。

「噢稀客!今天怎么有空来?」她开门的时候说。

那黄昏的房间里似乎有一股酒气,他一进门就踢着一只玻璃瓶,听见它骨碌碌滚开了。

「你是不是马上要上报馆去?」刘荃问。「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谈谈。」

「坐下来说吧。干吗这么垂头丧气的?跟你那黄同志吵了架了?」

刘荃坐了下来,微笑着脱下帽子来放在桌上,没有回答。

「她疑心了是不是?」戈珊倚在窗台上,偏着头望着他微笑,伸出一只脚来拨着地板上的玻璃瓶。

「她没有疑心。」

戈珊突然把那酒瓶一脚踢开了。「哦,有这样胡涂的人?──倒便宜了你!」她虽然笑着,当然他知道她是很生气,而且在这一-那间他不知怎么有一种感觉,觉得她也和他一样猜想到黄绢不疑心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她年纪比他大得多。

他看见她很快地向镜子里望去。那镜子在那昏暗的房间里发出微光。她像是在夜间的窗口看见了一个鬼,然而是一个熟悉的亡人的面影,使她感觉到的悲哀多于恐怖。

但是这仅只是一瞬间的事。她随即对着镜子掠了掠头发。她还是很美丽的。她笑着走过来,从沙发背后搂住他的脖子,温柔地吻他的头发。她忽然有一个新的决心。光为了赌这口气,也得把他抢回来。

「不要这样,」刘荃扳开她的手。「我们早已完了。」

「是吗?」她格格地笑着在他脸上乱吻着,「是吗?我倒不知道。」

刘荃很快地推开了她,坐到一边去。「我今天来就为了跟你谈这个。」

「你先告诉我,你们现在到了什么程度。」她又粘了上来。

「我们是纯洁的。」

「我真不信了!你现在学坏了,还能像从前那么傻?」

刘荃自己也说不出来他为什么那样生气。他觉得都是他自己不好,连黄绢也联带地被侮辱了。他用力推开了戈珊,站了起来。

她也变了脸。「这又是生的哪一门子的气?」她冷笑着说。「何必这么认真,大家都是玩玩,总有玩腻的一天──这种事都是双方的,你腻我不见得不腻。老实说,真受不了你那-唆劲儿,疑心病那么大,简直像疯子似的。要不是嫌你那脾气讨厌,我早为什么不跟你结婚你想。我要是愿意要你,一百个黄同志白同志也没有用。你别以为自己主意大得很,哼!我别的不成,对付你还对付得下来,我告诉你!」

说到最后两句,她把刘荃的帽子从桌上拿起来,向他那边一遍,显然是要他立刻就走。他没有马上伸手去接,她这里已经不耐烦起来了,随手就把帽子向窗外一丢。「哪,快去,快去捡去!」她笑着说,那口吻很像一个驯狗的人把一样对象-得远远的,叫狗去拾回来。她狂笑起来了。

刘荃向她看了一眼,然后就走了出去,随手带上了门,他从那露天的楼梯上走下去,在街沿上拾起他的帽子,弹了弹灰。

他知道她是愤怒到极点。他现在对于各阶层的干部的内幕比较熟悉了些,大家怎样互相倾轧看得多了,他知道她有很多报复的机会,心里不免时刻提防着。

但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除了在报馆里每天见面有点觉得窘,此外也并没有什么。两三个月之后,他渐置之度外了。这时候却又酝酿着一个大风暴,增产节约运动蜕化为三反运动,这些机关的干部正是首当其冲,人人栗栗自危。

十二月初,开始抽调「政治清白」的非无产阶级出身的非党员干部,到市委组织部去参加三反政策学习。刘荃也在内。经过三个星期的学习,又回到报馆里的工作岗位上。

解放日报也像一切机关与公共团体一样,实行「排班制度」,从领导干部到工役,都把姓名排列起来,先开小组会,再开全体大会,进行坦白检讨。

刘荃占便宜的是他职位既低,又不处理财务,没有贪污的机会。又是单身一个人在上海,他家里在北方还可以勉强度日,他的薪水是供给制,向不寄钱回去,上海也没有什么戚友来往,一切嫌疑都比较轻。但是轮到他的时候,依旧大家争先恐后纷纷发言,骂得他体无完肤,把各式各样的帽子套在他头上。幸而刘荃在三反学习中学到了一些窍门,所以相当镇静。他记得陈毅市长的话:「三反斗争将要像狂风暴雨似的打来,不论好人或坏人都要受到暴风雨的侵袭,然后始能确定谁能够存在,谁需要淘汰。」他等大家尽量地提过了批评之后,再度坦白了一次,拣那些不太严重的罪名,大致都承认了,宣称以后改过自新,也就算「过了关」了。

又接连检讨了好几个人,才轮到戈珊上台去坦白。她态度非常老练,口齿又流利,侃侃地暴露自己的思想状况,揭发自己的功臣思想,自由散漫作风,浪费的倾向。

台下早已闹然叫了起来:「完全避重就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后排有一个人站起来大声叫着:「戈珊同志!大家都知道你腐化堕落,私生活不严肃,还在搞旧社会不正常的男女关系!你还不彻底坦白!」

「今天非得整她一整!」另一个角落里又喊叫起来。

「非斗倒她不可!」

「这还是党员呢!」

「打倒腐化份子!澄清党的队伍!」

戈珊依旧含着微笑,把她的列宁服袖口里露出来的一截大红绒线袖子往上腋了腋,等着这一阵喧嚷静了下来。「大家对我提的批评我完全接受。我实在无法为自己辩护。我非常惭愧,至今的意识里还存在着若干成分的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有自由浪漫的倾向,过去打游击的时候又养成了游击作风,所以我在男女关系上,虽然是以同志爱为出发点,但是结果超出了同志爱的范围,发生了暧昧行为。身为党员,不能在群众中起示范作用,反而破坏党的威信,我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制裁。不过我仍旧希望大家给我一个自新的机会,我一定愉快地自动地洗掉身上的-脏,进行一次深刻的自我改造。」

一席话说得非常漂亮动听。她说完之后,竟有片刻的静默。但是随即有人高声叫着:

「不行不行!坦白得不够具体!」

「是谁跟你有暧昧关系?快坦白出来!」

「马上把名字宣布出来!」

本来他们对戈珊一开始攻击,刘荃已经紧张了起来,现在索性一步步地逼到他身上来了。他知道戈珊的爱人不止他一个。但是她恨他。而且把她的爱人名字坦白了出来,以后就绝对不可能继续来往了,而他是已经和她断绝来往了的,正好拿他来挡一阵。

偏偏他刚才已经上去坦白过了,而并没有提起这件事,现在再被检举,更是罪上加罪。但是刘荃竭力叫自己镇静些。究竟干部搞男女关系并不是什么滔天罪行,他对自己说。可是一被揭发,黄绢不久就会听到这回事,她不知道作何感想?如果是他自动地告诉她,或者还有希望得到她的谅解,然而他一直没有说,现在已经失去了这机会。

「快坦白!快宣布出来!」喊声一阵高似一阵,像暴风雨的呼啸。大会已经连开了三个钟头,这些疲倦的人们在这黄色案件得到了片刻的兴奋与满足。

戈珊站在台上,虽然仍旧微笑着,似乎也有些眼光不定,流露出一丝慌乱的神情。刘荃根据自己刚才的经验,知道从台上看台下,只看见黑压压的无数人头钻动,但是她也许是由于心理作用,就像是她的眼光不住地向他脸上射过来。

「快把名字坦白出来!」群众继续鼓噪着。

「好,我坦白,」戈珊终于大声说。她脸上有点红,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是张励,」她说。

许多人对于这名字都不大熟悉。台下依旧哄声四起。

「抗援总会的张励,」戈珊又大声说了一遍。

刘荃诧异到极点。他回过头去望着后排。他被抽调去学习三反的期间,是张励代替他在解放日报做联络员,所以今天张励也在座。

张励竟站了起来,用沉重的声调说:「同志们,我承认我犯了错误。」

「叫他上去坦白!」许多人嚷着。「从头至尾彻底交代清楚!」

张励的自我检讨比较戏剧化,说得酣畅淋漓,声泪俱下,像复兴会教徒的公开忏悔,尽情描绘他未悔改前的犯罪情形,加油加醋耸人听闻,反衬他现在得救后的高尚纯洁。他说他和戈珊是今年八月中旬认识的,在一个晚会里初次见面,散会后送了她回去,当场就发生了关系。刘荃算了一算那时候,正是张励忠告他不要和戈珊接近的时候。他觉得实在有点滑稽。

在张励进行坦白的时候,戈珊乘机就走下台去。但是他坦白完了,又有人指名质问她还有没有别的爱人。戈珊坚持着说没有。大会主席叫她回去再仔细想想,写一份详细的坦白书来。她也就算混过了。同时刘荃也干了一身汗。

张励的事却还没有了。报馆方面把他坦白经过的记录送交党支部,当天晚上党小组就根据他的坦白资料,彻查他其它方面生活腐化的情形,开会检讨,一直检讨到夜深。第二天又继续检讨,后来索性把他扣了起来,进行隔离反省。刘荃看了,自己觉得实在侥幸。

「实在应当去看戈珊一次,向她表示感谢,」他想。

在三反期间,无形中像是下了戒严令,大家对于一切同事都避之若浼,惟恐别人出了事,自己也被牵累。就连在办公时间内见了面,除非绝对必须,也一句话都不说,下了班当然更不会到同事家里去,打一个电话都怕那条线有人偷听。刘荃走到戈珊门口,也不由得有点惴惴不安起来,像穿过封锁线似的。

「你来干什么?让人知道了又得给我惹上些麻烦,」她一开门看见是他,就板着脸说。

「我马上就走的。」

「马上就走也没有用,照样可以让人看见。」

她咳着嗽。房间里没有火,她在棉制服上围着米色蓝方格围巾,穿著藏青麂皮半长统靴子,靴口露出一圈半旧的白羊皮。

「昨天的事,我实觉得感激,」刘荃说。

戈珊冷冷地抬了抬眉毛,代替耸肩。

「那是多余的。完全用不着。」她坐到窗台上去,晒着太阳织绒线。

刘荃沉默了一会。「张励现在在进行隔离反省,」他告诉她:「看情形好象相当严重。党小组接连几天开会检讨他,天天检讨到晚上十二点以后。」

「你不用替他担忧,」戈珊微笑着说:「做了个共产党员,要是怕检讨还行?就是受处分也不算一回事。连咱们毛主席都还『留党察看』过六次呢,就差没开除党籍。」

刘荃没有作声。过了一会,他又说:「他知道我们的事吗?」

「当然有点知道,人家不像你那么傻。而且他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也没有瞒他的必要。」

「昨天他倒没有说出我来。」

「那又何必呢?徒然结下个冤仇,也并不能减轻他自己的罪名。」她一球绒线打完了,拿过一支新绒线来。拆了开来。「他应付这一类的事是很有经验的,我知道他不要紧。换了你就不行。」

刘荃惭愧地笑了。「总之,我非常感谢。」

「那也可以不必了,」她冷冷地说。当然他一定以为她至今还在偏向他。这使她觉得非常恼怒。「对不起,我要这张椅子。」

刘荃站了起来,她一伸手把那张椅子拖过来,把那一支大红绒线绷在椅背上,然后抽出来绕成一只球。

这当然也是一个逐客令。「我走了,」刘荃微笑着说。

戈珊也没有说「再会。」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绕绒线,忽然抬起手擦眼泪。她继续用两只红色的手绕着那褪色的红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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