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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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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幸子自从去年生了黄疸病以后,养成了经常对镜察看眼白的习惯。www.xiashucom.com从那以后,到现在又一年了。今年院子里百合花的盛开期已过,已经到了枯萎的季节了。一天,她闲坐在露台的白桦椅子上,观看傍晚时院子里的初夏景色——露台上还像往年那样搭盖着遮阳的芦棚,忽然她想起去年正是这个时候她丈夫发现她的眼白发黄的,她就走下露台,像她丈夫去年那样把蔫儿的百合花一朵朵揪掉。既然丈夫不愿见到蔫儿的百合花,为了使一小时后即将回家的丈夫看了高兴,她打算把院子预先拾掇干净。才拾掇了半小时,背后响起长齿木屐的声音,阿春一脸装模作样,手里拿了一张名片,踩着踏脚石走了过来。

“这位来客求见太太。”

那是一张奥畑的名片。没错儿,这个青年还是前年春天曾经一度来访,平常本来不许来往,在女佣们面前连他的姓名都不提,可是,从阿春那副装模作样的神气却看得出她显然知道那次登报事件,了解这个青年和妙子的关系,说不定还在加以猜疑。

“我就去,带他到会客室坐。”

幸子的手让花蜜沾得黏糊糊的,便上楼去洗脸室洗去手上的蜜,又在脸上略施脂粉,然后来到会客室。

“让您等得太久了……”

奥畑上身穿了一件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纯英国制的手织毛料白上衣,下身穿了一条灰色法兰绒裤子,看到幸子走进会客室,他带几分装腔作势的样子急剧地从椅子上站起,做出一副“立正”的姿势。他比妙子大三四岁,按说今年也有三十一二岁了,上次见面时还带有几分少年时代的面貌,这一两年里似乎胖得多子,一点点变成绅士型的体态了。不过他那笑嘻嘻地窥视幸子的脸色、稍稍抬起下巴像申诉什么似的带着点儿鼻音说话的样子,毕竟还有几分“船场少爷”的娇憨气。

“好久不见。……早该来拜访一次,可是没有得到您的同意,不知道该不该造次……来回走过府上两三遍,始终没有登门……”

“真对不起,为什么不进来坐—会儿呢?”

“我胆子小……”奥畑一下子安心了,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说。

奥畑心里的想法无从知道,可是幸子对于奥畑这次的访问,心情上多少和他上次的来访有些不一样。因为最近她几次从丈夫那里听到奥畑的启哥儿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纯洁的青年了。贞之助由于交游关系,涉足花柳界的机会很多,经常从那些地方听到奥畑的消息。据说奥畑经常出没于宗右卫门町1一带,不仅如此,似乎还搞上了相好的艺妓。贞之助说:“启哥儿那种行为,不知细姑娘知道不知道。要是细姑娘现在还打算等雪子妹妹订了婚就和启哥儿结婚,启哥儿也守信,那么你还是去提醒细姑娘一下为妙。启哥儿那种举动如果是出于他和细姑娘的婚事得不到认可,等得不耐烦而自暴自弃的结果,那还情有可原,不过‘真诚恋爱’这块招牌就未免失实,而且在当今这种时势之下,应该说是行为不谨慎。我们一向背地里作为他们的同情者,启哥儿那种行为要是不改,我们就不应该为他们两人将来的结合效劳。”贞之助就这样暗暗地在为这件事挠头,幸子因此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妙子。可是妙子却说:“奥畑家从启的父亲那一辈就和花柳界搞得很熟,启的哥哥和伯父都爱逛窑子,不光是启一人。还有正如姐夫看到的那样,启因为婚姻问题不能顺利解决,因此才走上了那条道,对年轻的启来说,我觉得也是无可奈何的。至于在艺妓中有了相好,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说不定仅仅是流言,要是有确实证据,自当别论,可是我不信有那样的事情。不过在战争时期发生这样的事情,难免不谨慎的指责,而且还是招致误解的根由,所以我要忠告他今后千万别再逛窑子了。他这个人我说的话都听,让他别去,他大概不会再去了。”妙子态度沉着,并没有因此而埋怨奥畑,而且表示奥畑那些举动她早已知道,不值得大惊小怪,反而弄得幸子怪不好意思的。贞之助说既然细姑娘这样信任启哥儿,我们又何必多管闲事。他嘴上尽管这样说,可是毕竟放心不下,一有机会,就不放过向那方面的女人打听启的消息。也许是妙子的忠告产生了效果,最近已不大听到启在花柳界的消息了,贞之助正暗暗为此高兴,半个月以前的一个晚上,十点钟左右贞之助从梅田新道送客去大阪火车站,半路上在汽车的头灯光中,看到喝醉了酒、步履不稳的奥畑,扶着女招待走过去,因此觉察到他近来又偷偷地去那种地方追求享乐了。当天晚上幸子听到这事的时候,贞之助叮嘱她不要对细姑娘说什么,因此幸子没有对细姑娘讲。现在和这个青年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不知怎么的觉得对方的面貌以至谈吐都缺少诚意,不由得也产生了她丈夫所说的“近来对那个青年没有好感”的想法。

1大阪高级娼妓区,相当于东京的新桥、赤坂。

“……雪子妹妹吗?……是呀,各方面都在关心她,做媒的始终不断。”

奥畑一再动问雪子的亲事,可能是间接催促早点儿给解决他自身的问题,这也许就是他来访的目的,幸子这句话讲的就是这件事,可是到底回答些什么呢?上次她始终采取“先听听”的态度,没有给对方许下什么愿。现在她丈夫的想法和以前不一样了,她说话就必须更加小心。尽管他们夫妇俩不想阻止奥畑和妙子结婚,可是已经不愿让奥畑再把他们看成是两个恋人的理解者和同情者,所以说起话来就必须让对方不产生这样的误解。幸子心里正在这样转念,奥畑忽然坐正一下姿势,用大拇指把过滤嘴香烟的烟灰掸在烟灰缸子里,说道:

“其实今天是为了细姑娘的事情不得不来求见姐姐……”他照旧称幸子为“姐姐”。

“哦,什么事情呢?”

“……我想姐姐一定知道,细姑娘近来去玉置德子那个学校学做西服。这倒无所谓,不过因此对于做布娃娃就一点点冷淡下来,最近几乎完全停止了那方面的工作。我不明白她的用意,为此问了她一下,她说她已经不愿再做布娃娃,打算专心学做西服,将来专门搞那一行。现在由于接受了许多订货,而且又有徒弟,一下子不能歇手,不过将来要把这个摊子逐步让给徒弟,自己专搞西服,她说姐姐们都同意她这样干,她还想让家里送她去法国一年半载,在那里弄个专业头衔回来……”

“嗨,细姑娘对你这样说了吗?”

幸子早就听说妙子利用做布娃娃的余暇时间在学做西服,可是奥畑刚才讲的那番话还是第一次听到。

“是呀,细姑娘的行动我本来无权干涉,不过细姑娘凭她个人的才能干出那样一番事业,社会上也确认细姑娘的独创的艺术风格,现在歇手不干,不知道究竟怎样。要是单纯歇手不干,那好理解,改行做西服,就不好理解了。她举出的一个理由是布娃娃做得无论怎样好,毕竟是一时的流行,不久就会过时,无人问津了。西服是人人要穿的日用必须品,永远不会过时。尽管这样说,为什么名门闺秀一定要学做西装赚钱呢?不久就要结婚的人,也用不着寻求什么独立营生的方法了吧。尽管我没志气,不见得会让细姑娘在金钱上不自由。劳动妇女那类工作,还是不干为妙。本来细姑娘这个人手巧,不愿闲着什么也不干,她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目的不在赚钱,出于一种爱好干点什么艺术方面的工作,既高尚,名声又好。做布娃娃是大家闺秀或太太们的余技,说给谁听也不丢脸,所以我希望她放弃做西服。这也许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说不定长房和您也都是这样想的。我对细姑娘说:‘我预先作出保证,不信你去商量一下试试。’”

奥畑平常说话特别慢,以显示他纨袴少爷的身份气派,听起来叫人很不愉快,今天也许是兴奋了,说话的语调比往常快得多了。

“谢谢您好意提醒我们。不过这件事得好好问一下细姑娘……”

“是呀,务必请您问一下。我提出这种要求也许有点过分,要是细姑娘真想那样干,能不请姐姐劝她放弃成见?还有出国的事情,我并不反对她去法国。要是学点更有意义的东西,去一次也不妨。说句失礼的话,出国费用由我供给好了。而且我自己也想一道去。不过为了学做西服出国,无论怎样我心里不服,何况也未必能获得姐姐的许可,所以务望姐姐加以劝阻。细姑娘要是想出国,结婚以后去也不迟,对于我来说那就更合适……”

实际上这件事如果幸子不当面问个明白,许多地方都不懂妙子讲那些话的用意何在。再说这个青年说起话来竟公然以妙子未来的丈夫自居,听着不仅有些反感,而且觉得有些可笑。奥畑一心以为他拿这件事情来请幸子帮忙,很可能会博得幸子的同情,开诚布公地和他商量,弄得好也许还会给他介绍贞之助,所以特地选了现在这样一个时机。“求助的事情”说完以后,他不肯干脆告辞,还在变换方法试探幸子的心意。幸子这方面呢,尽量避免接触核心问题,一味敷衍应酬说多谢他对妙子的关怀,竭力用对待客人的口气对答。她听到外边皮鞋的声音,似乎是丈夫回家了,急忙跑出去打开门,说声“喏,启哥儿来了”。

‘他来干什么?”贞之助站在泥地上,听完幸子悄悄在他耳边简短的说明,说:“那又何必和我见面呢?”

“我也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你随便应付几句让他回去算了。”

可是奥畑又磨蹭了半小时,看到贞之助终于不出来,才恭恭敬敬地客气一番,起身告辞。

“没有好好款待,很失礼……”幸子送他出去时只说了这样一句,故意没有解释丈夫为什么不见他。

第二章

奥畑的话如果属实,那就有点不好理解。妙子说近来工作还是很忙,她早晨大抵和贞之助、悦子同时外出,晚上最后一个回家。三天里总有一天在外面吃了晚饭才回来。所以当天晚上幸子找不到和她谈话的机会,第二天早晨,贞之助和悦子离家后,妙子随后也要外出时,幸子把她叫住,带她走进会客室,说:“我有话想问你。”

妙子丝毫不否认奥畑对姐姐讲的关于她想以做西服代替做布娃娃,以及打算去法国学习一年半载的计划。可是细细追问起来,才明白其中有一番大道理。在妙子来说,委实是她反复思考的结果。

她厌倦做布娃娃,是因为自己已经是大人,不能老干小姑娘干的那种幼稚的工作,她想干点对社会更有意义的事。从自己的天分、爱好,以及便于掌握技术等条件出发,学做西服对于自己最合适。为什么呢?因为自己老早就喜欢做西服,缝纫机也运用自如,平常参考了《时装园地》和《时尚》之类的外国时装杂志,自己的衣服不用说,连幸子和悦子穿的衣服也是她缝的。要说学习,就不是从第一步学起,而且进步也一定很快,这样干下去,自信将来一定能成为独立工作者。对于奥畑说的做布娃娃是一种艺术,做西服是不登品的职业这种看法,她—笑置之。她说她不贪图虚名,也不计较做西服登品还是不登品,启哥儿说出那样的话,适足以证明他对时局认识不够。今天已经不再是陶醉于做那种欺骗小孩子的布娃娃的时代了,即使是女子,这时不干点紧密结合实际生活的工作,不是很可耻吗?幸子听她这样一讲,觉得很有道理,半句反对的话也说不出口。可是推测妙子居然抱有这样坚决的想法,骨子里大概已经讨厌奥畑这个青年了。归根到底,她和奥畑的关系既然报上都宣传过,对姐夫、姐姐以及社会上也得争口气,不能干脆把对方扔掉就算完事,嘴巴上尽管不服输,实际上她对那个青年已经绝望,一有机会就打算解除婚约。她要学做西服,就是看到一旦婚约解除后,自己必须独立营生,为此而作的事前准备。奥畑不明白妙子这种深刻的用意,不理解“名门闺秀”为什么想赚钱,想做劳动妇女,幸子就是这样体会的。这样一解释,妙子想去法国的用意也就可以理解了。妙子的本意,做西服固然想学,可是主要目的还是想趁出国的机会离开奥畑,如果奥畑和她一道出国,那就麻烦了,说不定她会找个什么借口独自一人去的。

不过再仔细一谈,幸子这种猜测似乎也只猜中一半,其余的一半并没有猜中。幸子希望妙子不用别人劝说,最好自觉地和奥畑断绝往来,而且相信她有这份判断能力,所以幸子尽可能不说刺激对方的话,总是点点滴滴地绕圈子问些问题。不知道究竟是妙子的本意呢还是她逞强不服输,从她表面上无所谓地讲出来的各点综合起来看,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就是她目前还不打算抛弃奥畑,不久的将来还准备和他结婚。照她说起来,奥畑这个人是典型的船场少爷,是—个丝毫长处都没有的无聊男人,这点她现在比谁都看得清楚,根本用不着贞之助姐夫和二姐的提醒。本来八九年以前她爱上奥畑的时候,自己还是个思虑不周的小姑娘,确实不知道启是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人。不过恋爱这东西不是单凭对方有没有价值而成立或告吹的,对于有了感情的初恋对象,至少还不能因功利的理由而抛弃他,自己爱上一个像启那种没出息的人,也只能认命,而不后悔。只是想到和启结了婚,生活问题值得担心,启目前是奥畑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要是结婚的话,据说他大哥会分给他一些动产和不动产。他本人把社会想得很天真,一向无忧无虑,可是她却担心他这个人将来要分文无有。就说今天吧,他的经济生活决不是出入相敷,每个月窑子里的账单以及做西服和杂用开支的数额极大,听说他总是缠住他妈妈让拿出压箱底儿的钱弥补亏空。妈妈在世时好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大哥决不会听任他那样挥霍无度。不管奥畑家有多少财产,启是他家的三男,当家的既然换了他哥哥的一代,他就分不到很多的钱,特别是他大哥不十分赞成他和妙子结婚,所以更不能抱多大希望。即使分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由于他天生就是爱做投机生意而且易于上当的性格,最后说不定会被他的兄弟们抛弃,有朝一日连饭都吃不上。自己就担心他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到那时被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说:“那个人看到了没有?”所以在生活方面她打算完全不依靠启,学成一套不仅能独立营生而且能长期供养他的职业,根本不依赖启的收入。她想靠做西服自立的动机就在这里。

而且,幸子从妙子的谈话中大致听出她早已抱定决心不让长房领她回东京去。本来在这件事情上长房的姐夫、姐姐对一个雪子都应付不了,目前根本无意叫妙子回去,这是不久以前雪子也提到过的。现在长房即使想叫妙子回去,妙子多半也不会应承,幸子是这样想的。妙子听到姐夫自从迁居东京后更加吝啬的消息,她觉得自己手里多少已经积下几个钱,还有做布娃娃的收入,所以东京方面可以减少每月寄给她的生活费。长房六个孩子都已长大,雪子姐姐又要长房照顾,那笔费用确实不轻,所以她想帮助长房的姐夫、姐姐减轻负担,打算不久的将来完全不要生活津贴,自己独立营生。只是有两桩事情必须得到长房的姐夫、姐姐的应允,一桩是允许她明年去法国学习,另一桩是寄存在姐夫手里的父亲给她的妆奁费,请姐夫拿出一部分或者全部给她做出国费用。她不知道姐夫那里为她存了多少钱,估计在巴黎呆上一年半载的生活费和来回的船钱大概不会不够,所以怎么也希望能给她。万一自己因出国而把那笔钱花光,弄得妆奁费一文不剩,也决不怨天尤人。以上这些想法和计划,希望二姐在适当的时候转告长房,求得谅解。为了请求解决这件事,自己也准备去东京谈一次。至于奥畑说出国费用由他拿出来这类话,她根本不屑一顾。启经常说什么出国费用由他供给,其实他目前有没有那样的实力,自己知道得比他本人还清楚。也许他想哀求他母亲拿出那笔钱,可是自己不愿在婚前受人家那种恩惠。即使将来结婚以后,启的财产自己一概不碰,也不让启碰自己的。自己打算全凭自己的钱单独出国。还要好好说服启今后老老实实地等着她回国,再也别到二姐这里来说讨厌话,所以请求幸子不用管这件事。妙子就是这样讲的。

贞之助说细姑娘既然考虑得那样周到,就不用我们再多嘴了,不过我们得弄清楚细姑娘的决心究竟认真可靠到什么程度,等到看出确实没有问题,再为她向长房积极疏通好了。这件事情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以后妙子每天还是忙得不可开交。照奥畑说,妙子近来做布娃娃不热心,可是她本人不承认这一点。她说她自己确实不愿意再做布娃娃,不过,一则因为订货的人很多,再则自己想多积蓄几个钱,三则由于生活费用大,所以她近来比以前更加埋头苦干了。在她来说,这份工作既然迟早要放弃,就想趁现在多做些优秀的作品出来,所以干劲鼓得更足。在这一段时间里,她每天不仅要抽出一两个小时去本山村野寄1那边的西服学院——院长玉置德子——上学,而且还一直在学习山村舞。

她学舞蹈不单是由于兴趣,而且似乎还抱有这样一个野心:将来能获得袭用师傅艺名的证书,成为在舞蹈上独当一面的师傅。那时她大体上每星期去第二代山村作开办的练功房学习一次舞蹈。山村作是第四代市川鹭十郎的孙女,通常人家称她“鹭作师傅”。当时大阪有两三家号称“山村”的舞蹈世家,山村作是其中传授最最纯古风舞蹈的一家。她的练功房开设在岛之内2叠屋町小胡同里艺妓院的楼上。由于在这样一个地点,来学习的人大都是艺妓,只有极少几个外行人、特别是正经人家的“大姑娘”。妙子平常总是提了一个装有舞扇以及和服的小型皮包来到这里,在练功房的屋角换上和服,一边等候着轮到她头上,一边夹在艺妓们中间观看师兄弟们的练习,和熟识的艺人、舞妓攀谈。要是想到妙子的实际年龄,她这种举动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不过所有在场的人,首先是山村作师傅都把她看成至多二十岁前后的一个既沉着又机灵的小姐,弄得她自己反倒不好意思。到那里学习的弟子们,无论内行或外行,都慨叹近来上方舞有逐渐被东京舞蹈压倒的趋势,长此下去,乡土艺术将一蹶不振;为了想发扬光大这一艺术传统,许多人对山村舞寄于无限的向往。那些热心的援助者还特地组织了一个乡土会,每个月在神杉律师的遗孀家中举行一次练习。妙子也参加了那个会,并且专心致志经常去练舞。

12均为大阪附近的地名。

贞之助和幸子他们每当妙子练舞时就带同悦子去观看,因此和乡土会的那些人也就越来越亲密。由于这样一种关系,今年四月底妙子受了乡土会干事的委托,来商借芦屋的住宅作为六月份练舞的会场。实际上从去年七月以来,乡土会的活动因时局关系暂时停止了。近来有人出来说像这种研究性质的集会,只要自己谨慎一些,现在也不妨举行。不过每次集会都去打搅神杉先生家,不大合适,于是就出现换个地方举行的意见。幸子他们因为性之所好,就说只要乡土会不嫌芦屋缺少神杉先生邸中那套设备,同意提供芦屋的住宅作为会场。神杉家里备有音响效果的舞台,可是不容易从大阪运到宅屋来。莳冈家只能把楼下那两间连在—起的西式屋子充当会场,把其中的家具搬光,餐室后面围起一道金屏风作为舞台,会客室作为观众席,来宾坐在地毯上观看。化妆室设在楼上那间八铺席大的屋子里。日期定在六月第一个星期日五日那天下午一时至五时。妙子当天的节目是“雪”舞。因此,进入五月份后,妙子每星期得去练功房苦练两三次。特别是五月二十日以后的一星期内,山村作师傅每天还亲自来芦屋家里指导。今年已五十八岁的山村作师傅身体本来柔弱,再加长期患肾脏病,从来不肯外出授艺,何况在初夏灼热的骄阳之下,从大阪南部乘坐阪急电车赶来,算得上是破格的好意。看来一则因为妙子是地地道道的“大姑娘”,却和艺妓们在一起专心钻研,山村作师傅被她的学习热情束缚住了;再则是师傅觉悟到如果想挽回山村舞的颓势,像以前那样只打消极主意是不行的了。山村作师傅既来之后,最初因为练功房的关系而死了心的悦子也要求学舞了。“悦子小姐既然想学舞蹈,我今后每月来府上十天好了。”经过能言善辩的山村作师傅一劝说,悦子趁此机会获得了山村作师傅的启蒙教导。

山村作师傅来芦屋的时间一天一个样,没有定规,一般总是在她临走时约定第二天几点钟到来,可是从来没有正点,一误就误上一两个小时;遇到恶劣天气,爽约不来的事情也有。百忙中提前赶到家里等候指导的妙子习以为常了,最后索性让家里等师傅到来后再打电话通知,乘悦子练舞的时候她再从夙川赶回来。不过,抱病的山村作师傅远路来到这里,确实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她先要在会客室里休息一下,和幸子谈上二三十分钟家常,然后慢悠悠地在那间铺了地板、桌椅搬在一旁的餐室里练舞。当她一边哼着三弦伴唱,一边展示舞姿时,往往上气不接下气,显得很费劲。有时,还说昨夜又犯了点儿老毛病,浮肿着苍白的脸。尽管这样,她还是打起精神说:“我的身体就靠舞蹈支持,”不怎么担心她自己的疾病。说不上是谦虚还是真心,她自称“我口才不好”,其实却是个了不得的谈话能手,特别善于模仿人家说话,三言两语的闲谈就能使幸子她们笑得捧腹。这也许是她祖父第四代市川鹭十郎之流传给她的才能。说来身材矮小的山村作师傅却有一张又长又大的脸,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继承着明治时代俳优的血统,使人想到要是她剃掉眉毛,染黑牙齿,穿了曳地的长袍,那将多么相称。当她模仿别人的时候,她那张大脸千变万化,把她所模仿的人的表情活灵活现地表达了出来,宛如戴上了假面具。

悦子从学校一回家,就换上每年赏樱花时才穿的那套难得上身的和服,穿起比自己的脚还大的布袜子,系上一条千堆雪腰带,手里拿着画了梅、兰、竹、菊四色图案的山村流舞扇,由师傅教她跳“十日戎”那支新歌舞,歌词的开首是:

阴历三月御室的樱花盛开,

幕中弹着三弦打着鼓伴奏,

两下互相碰了头。

练习是在白天长的时候举行的,悦子舞完,轮到妙子舞“雪”时,院子里还很明亮,晚开的百合花如火如荼,和碧绿的草坪相映成趣。邻居舒尔茨家的孩子罗茜玛丽和弗利兹,近来几乎每天守候着悦子回家,来这里的会客室玩儿。现在适宜他们游玩的地方和伙伴无异都被抢占去了,于是他们好奇地从露台那边向屋子里张望,瞅着悦子她们舞蹈时的手势,最后连他们的大哥彼得也来观看了。一天,弗利兹终于走进会场,学着幸子她们口口声声叫山村作师傅“老师、老师”的,他也叫山村作师傅一声“老师”。山村作师傅逗人发笑地拉长声音回答着:“有——!”

罗茜玛丽觉得有趣,也叫了一声“老师”。

“有——!”

“老师!”

“有——!”山村作师傅始终一本正经地“有——”“有——”的回答,和三个碧眼少男少女周旋着。

第三章

“细姨,拍照的问可不可以让他进来。”

为了给今天这个集会凑个热闹,第一个节目就让悦子舞“阴历三月御室的樱花盛开”,这个节目结束以后还没卸装,她就来到楼上那间八铺席大的化妆室。

妙子完全穿好了“雪”舞的衣裳,因为怕摔倒,她右手攥住床柱子,站立在那里让阿春给她穿布袜子,悦子叫她时,她那梳着岛田发型的头一动不动,只把她那凝视着空里的眼睛转向悦子那边,回答了一声“请”。尽管悦子知道这位常年穿西服的年轻阿姨为了出席这次集会,十天以前就梳了日本式发髻,穿上和服。不过看到今天这个变化,确实使她目瞪口呆了。妙子身上穿的那件衣裳,原来是长房鹤子姐姐以前结婚时穿的那套礼服中最最里面的一件。妙子想今天这个会是练舞会,人数不多,即使不是如此,战争期间这类集会也必须谨慎从事,不该做新的舞衣。她和幸子商量之下,想起大姐的衣裳还保存在上本町的仓库里,就临时借了来。那套礼服是她们父亲全盛时代让三个画家在衣料上画了日本三景的草稿染制的。一套三件,最上面那件画的是严岛,底子是黑色的,第二件画的是松岛,底子是红色的,第三件是在白底子上画着天之桥立。这些衣裳还是十六七年前大正末期大姐结婚时用过一次,几乎还像新衣裳那样整齐。妙子穿了这件由已故画家金森观阳1绘制的桥立景色的衣裳,配上一条黑色缎子腰带,也许是化了妆的关系吧,平常那种大姑娘的气韵不见了,看去就像一个风华正茂的硕大妇人,经过这样一番纯日本式的打扮,她的脸格外像幸子了,丰满的脸蛋胀鼓鼓的,具有一种穿西服时所没有的气派。

“拍照的……”悦子对一个站在楼梯中部伸头朝向过道张望妙子的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说,“……请上楼来吧。”

“小悦,不许叫‘拍照的’,该叫‘板仓老板’。”妙子正说着,板仓一声“借光”,走上楼来,对妙子说:“细姑娘,请这样呆着不要动……”随即蹲到门限上,取出莱卡照相机,对准妙子前、后、左、右接连拍了五六张照。

楼下会场里,继悦子之后挨次演出“黑发”、“提桶”、“大佛”等节目,一位袭名“作幸”的姑娘舞完第五个节目“江户土产”后,进入休息时间。于是,开始招待来宾喝茶,吃什锦四喜饭。今天这个会,由于故意不发请帖,那间充当观众席的会客室里除了演员家属而外,至多不过二三十个人,夹在里面的罗茜玛丽和弗利兹,占据了最前面的座位。他们有时虽则盘腿坐一会儿,却仍然老老实实地脆坐在那里观看了所有的演出节目。外边露台上还有他们的妈妈希露达·舒尔茨夫人,她从孩子们那里听到今天有演出,就说一定要来观看。早先悦子演出“十日戎”时,弗利兹去通知她,她打院子里到来了。请她进屋子,她说外边好。叫人给她搬去一张藤椅子,她坐在那里朝着舞台这边观看。

1金森观阳(1883-1932),明治、昭和时代的画家,名赖次郎。

“弗利兹小弟弟,今天你很规矩。”穿了一身礼服的山村作师傅从舞台的金屏风背后走出来招呼弗利兹。

“真规矩,是哪个国家的孩子呀?”坐在观众席里的神杉遗孀说。

“是德国人的孩子,这里的悦子姑娘的小朋友。和我挺亲热,还叫我‘老师’、‘老师’的呢。”

“是吗。那么认真地观看,了不起。”

“还挺有礼貌地端端正正跪坐着呢……”不知是谁这样说。

“喂,德国小姐,你叫啥名字呀?”山村作师傅忘了罗茜玛丽的名字,“你和弗利兹小弟弟那样坐着,腿不痛吗?要是腿痛,就把脚伸出来吧。”

尽管这样劝说,不知什么道理,罗茜玛丽和弗利兹今天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

“舒尔茨太太,您吃这东西吗?”贞之助看到舒尔茨太太膝上有一盘什锦四喜饭,她正笨拙地用筷子夹。“这东西您不能吃吧?要是讨厌它,就不要吃好了。”看到阿花在给座客敬茶,就对她说:“喂!有没有舒尔茨太太能吃的东西?不是有蛋糕和别的什么吗?把四喜饭拿走,拿些别的东西来。”

“不,我吃……”

“真的吗?您吃四喜饭吗?”

“是的,我爱吃四喜饭……”

“是吗,您爱吃这个吗?……喂!喂!给太太拿把调羹或别的什么来。”

舒尔茨夫人似乎真爱吃四喜饭,她拿起阿花送来的调羹,把一盘四喜饭吃得一粒米也不剩。

休息时间一过,就轮到妙子跳“雪”舞了,贞之助早就坐立不安,楼上楼下跑了多次,—会儿在楼下应酬客人,—会儿上楼去看看化妆室。

“喂,时间差不多到啦。”

“你瞧,什么都准备好了。”

八铺席大的那间屋子里,幸子、悦子和板仓摄影师围着坐在椅子里的妙子,四人—起在吃什锦四喜饭。妙子怕弄脏衣裳,膝盖上摊了一条餐巾,张开她那原来就厚、现在变得更厚的o字形嘴唇,把饭团一点点送进嘴里,还让阿春捧着茶碗,自己吃一口饭,喝一口茶。

“悦子她爹,你也来点儿怎么样?”

“我在楼下吃过了。……细姑娘吃那么多行吗?‘饿着肚子不能作战’这句话倒听说过,不过舞蹈的时候吃得太饱,不难受吗?”

“她中午的饭都没有好好吃,悠悠晃晃地去跳舞,会跌倒的。”

“不是说文乐1的演员在演毕之前什么都不吃吗?舞蹈和义太夫1虽然不—样,但还是少吃些好吧。”

“姐夫,我并不想多吃。为了不碰掉口红,才一点点送进嘴的,看去仿佛吃多了。”

“我一直在看细姑娘吃四喜饭的样子,真是佩服。”板仓说。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你就像金鱼吞吃麸子那样,把嘴张得圆圆的,看去很不受用,可一口就咽了下去。”

“什么呀,专门瞧人家的嘴巴!”

“不过,真的是那样,细姨。”悦子笑开了。

“是人家教给我该这样吃的呀。”

“谁教你的?”

“到师傅家里去的艺妓教给我的。艺妓抹了口红,总留心不让唾液沾唇,吃东西的时候,也不让食物碰到嘴唇,必须用筷子送进口中。她们从当舞妓时就练习吃高野豆腐,因为高野豆腐水分最多,要是练成吃高野豆腐也不碰落口红,那就算合格了。”

“哎呀,懂得真多哩!”

“板仓,今天你是来参观的吧?”贞之助问。

“哪里,舞蹈自然得看,主要是来拍照的。”

“今天拍的照也印明片吗?”

“不印明片。细姑娘梳了日本发型的舞姿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次拍的照打算留作纪念。”

“今天的照相不收费,是板仓老板奉送的。”妙子说。

板仓是一家小照相馆的老板,他在阪神国道田中车站稍北的处所挂了一块“板仓摄影场”的招牌,以艺术照相作为标榜,经营着一爿小小的照相馆。他原来是奥畑商店的学徒,中学没有毕业,后来去美国,在洛杉矶学了五六年照相。其实,据说他曾想充当好莱坞的电影摄影师而没有获得机会。回国后不久,就在现今那个处所开设照相馆时,奥畑商店的老板、启的长兄曾资助他一些资金,还给他介绍顾客,多方面加以庇护。启也捧他的场,那时正好妙子为了宣传自己的作品,要找个合格的摄影师,经过启的介绍,就委托板仓担任。从此以后,妙子的作品的照片,不管是宣传小册子也罢,美术明信片也罢,都由板仓一手包办。板仓不仅始终接受妙子工作上的定货,还给做推销广告。再加他知道妙子和启的关系,所以他对妙子说话时的口气和对启说话的口气完全一样,在旁人眼里,还以为他们是主仆关系。他和贞之助他们亲近,自然也是由于妙子的关系。再加他在美国学到一套见缝就钻、无孔不入的圆滑本领,现在成了莳冈家的常客。他对女佣们也一个个讨好巴结,还开玩笑说他马上就将恳求太太把春倌许配给他。

1指木偶戏“人形净琉璃”。

2“义太夫节”的简称,净琉璃的一种。

“既然是尽义务,也给我们拍一张怎么样?”

“行,让我来拍吧。大家围着细姑娘排在那儿。”

“怎么排呀?”

“老爷和太太排在细姑娘椅子后面。……对了,对了。悦子小姐站在细姑娘右边。”

“把春倌也拍进去。”幸子说。

“那么春倌就站在左边吧。”

“东京的阿姨要是在这里多美。”悦子突然说。

“真的。”幸子也说。

“将来告诉了阿姨,她一定非常懊恼。”

“为什么妈妈不叫阿姨来呢?今天这个集会不是上个月就知道了吗?”

“并非不想叫她来,她可是四月份才回去的呀。……”

正在检像镜里察看的板仓,发现幸子的眼睛忽然噙着点儿泪水,吓得他把头抬了起来。同时贞之助也觉察到了,可不明白妻的表情为什么突然起这样的变化。自从三月份那次流产以来,她一想到胎儿就要流泪,因此往往叫人平白受惊,不过今天似乎不是为了这个,其原因有点让人难以捉摸。会不会是看到妙子身上穿的那件结婚礼服,联想到很久以前长房的大姐穿了这件衣裳举行婚礼时的情景,感慨无量而流泪呢。不然的话,就是想到妙子什么时候才会穿了结婚的衣裳出嫁,在这以前还有雪子的问题,因而悲从中来呢?贞之助觉得妻的无端流泪,说不定是上面举出的全部因素所造成的。不过,想看到妙子今天这个模样的,除雪子而外,该说还有一个人,贞之助想到这点,觉得那个青年委实可怜。再—想今天板仓来拍照,说不定就是启吩咐他来的。

“里勇姐,”妙子拍完照,招呼对面屋角里一个看去有二十三四岁的艺妓,她要在“雪”舞之后演出“茶舞曲”,正在对镜梳妆。“……对不起,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请你到那边屋子里来一下行吗?”

今天演出的人当中有四五个行家,——以教舞蹈为职业而且袭了艺名的妇女和两名艺妓,那个名叫里勇的艺妓出身于宗右卫门町,是师傅特别钟爱的徒弟,并且是山村流的台柱子。

“我从来没有穿了曳地长裙跳过舞,担心跳不好,请你到那边去教教我怎样曳下摆的方法行吗?”妙子说完这句话,立起身来走到里勇那里,和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

“我也没有把握呀。”

妙子不让里勇说下去,拉了她往过道那边走,只管说“教一下吧,教一下吧”。

楼下的乐工已经就位,响起了胡琴和三弦的声音。

妙子和里勇两人拉紧纸门,在自己的卧室里呆了二十分钟。

“细姑娘,老爷让您快点儿。”去迎接妙子的板仓才喊出口,“嗯,已经好了。”妙子边说边打开纸门,接着说:“板仓老板,这下摆你提着。”她让板仓提起下摆走下了楼。

贞之助、幸子、悦子,一个接一个地跟在妙子后面下了楼。舞蹈一开始,贞之助悄悄地走进观众席,拍拍那拚命注视着舞台上的妙子的德国少年的肩膀,问道:“弗利兹小弟弟,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弗利兹依然一副严肃认真的面孔,回头看了贞之助一眼,对他点点头表示认识,但马上又朝向舞台方向去了。

第四章

事情发生在那次舞会后整一个月的七月五日早晨。

原来今年从五月份开始,雨量就比以往哪年都大。入梅以后,雨下得一直没有停。进入七月,三日那天又开始下起来,四日下了一整天,五日那天清晨,突然变成倾盆大雨,而且不像什么时候会停的样子。不过谁都没有想到一两小时以后就会发生大阪、神户之间有史以来最最悲惨的大水灾1。芦屋家里,七点钟左右先是悦子照常由阿春陪同着上学,由于防雨装备很周到,所以并不怎样担心,冒着倾盆大雨去上学了。悦子那个学校在阪神国道南边三四里地,还在阪神电车轨道的南面,已经靠近芦屋川西岸了。平常阿春大抵把悦子顺当地送过国道就往回走,今天这种大雨天,就一直送她到学校,然后回家,到家大概已经八点半钟了。回家的路上,阿春看到雨下得太厉害,自卫团的青年东奔西走地在防洪,因此她绕道去芦屋川大堤,察看芦屋川涨水后的情况。回家后报告幸子说:“业平桥一带水势汹涌,马上就要冲到桥面了。”不过,也还没有料到竟会造成那样了不得的事故。阿春回家后一二十分钟,这回是妙子身穿翠绿色防水绸雨衣,脚上套了橡胶长靴,准备出去了。这时幸子就说:“细姑娘,那么大的雨,不要出去了。”尽管这样告诫,可是妙子今天不是去夙川,上午得去本山村野寄那边的西服学院,所以她半开玩笑地说:“这点儿雨算什么,闹点洪水反倒有趣。”说着就出去了,幸子也没阻止她。只有贞之助打算等雨下过后再出去,正当他磨磨蹭蹭在书斋里查资料的时候,随即听到刺耳的警报声。

11938年7月5日神户市内发生山洪,大阪和神户之间受害严重。

那时雨下得最厉害,书斋东南角梅树下一丈见方的地点是这个宅子里最低的处所,往常一下雨就积水,贞之助看到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一个小池子,别的地方还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再说这儿离芦屋川西岸还有七八里地,并不觉得岌岌可危。可是悦子那个小学和这里相比,离芦屋川就近得多了,一旦堤岸决口,也不知道在什么地点,那个小学校能幸免吗,这是贞之助首先考虑到的问题。为了不让幸子白操心,他故意装得若无其事,稍稍过了一会儿,他从书斋来到正房(侧屋到正房仅仅三四丈的路,他已经浑身淋得湿透)。当幸子问他刚才的警报是为什么时,他回说不知道,大概没有什么了不得。可是他却想出去看看附近的情况,于是他把一件西装雨衣裹在花布单衣外面,正想往外走的时候,脸色刷白、腰部以下全是泥水的阿春跑进来说:“了不得啦!”不久以前她看到涨水的样子,正在担心小学校,警报—拉响,她就飞奔出去。山洪一下子冲到住宅东边那条十字路口,打山脚向海边流。从北往南,滔滔不绝。她试着在激流中往东走,最初水深没胫,才走出一两丈路,水已经没过膝盖,差点/蹴要把人冲倒。这时,人家屋顶上忽然有人大喝一声“站住!”气势汹汹地斥责她说:“这样的洪水往哪里走,女娘们别胡来!”阿春抬头看看斥责她的人是谁,认出那个穿了自卫团服装的原来是熟识的菜铺小老板。阿春就说:“还以为是谁哩,你不是菜铺的小老板吗?”对方也发觉是熟人,就说:“春倌,你去哪儿?这么大的水,你发疯吗?再往前去,男人也走不过,河岸上的屋子都被水冲塌了,人也淹死了,可了不得呀。”追问下去,芦屋川和高座川的上游大概是山崩了,阪急线北侧那顶桥周围,洪水冲下来的房屋、砂土、岩石和树木绵绵不绝,堆积如山,河道堵塞了,洪水向两岸泛滥,堤坝下面的道路浊流翻腾,有些地方甚至深达一丈,许多受灾户从楼上呼救。阿春特别担心小学校,问起那边的情况,对方回答说:“那里的情况不大清楚,不过总的说来国道往上灾情严重,下游也许没有那么厉害。东岸灾情严重,西岸据说没有东岸那样严重,不知道小学校那边的情况究竟怎样。”阿春听到这些消息,还是有点不放心,她想绕道去小学校看个究竟。菜铺小老板劝阻说:“不行,无论你绕哪条道,都得淌水走,而且越是往东水越深。水深并不可怕,只是流得太急,脚踏不稳,有被冲倒的危险。上游还有大木材和石块冲下来,要是撞上了那类东西,人就完蛋了,弄得不好,将被卷到海里去。自卫团员还可以拚死拉住绳子走过去,像你这种打扮的女娘们万万去不得。”让他这样一讲,阿春无可奈何只能先回家。

贞之助听了阿春的报告,马上试着给小学校打了个电话,可是电话已经打不通了。他对幸子说:“既然这样,我就自己去。”他已记不起幸子是怎样回答的了,只纪得当他走出门口时,幸子噙着眼泪注视着他,一下子扑上来把他抱住了。他脱下和服,换上一身最不好的西服,穿了一双长统胶鞋,披了一件雨衣,戴上一顶防水帽走出了家门。走不到半里路,发觉阿春跟在他后面也来了。先前她身上那件夏季穿的极简单的连衣裙淋了泥水,变成落汤鸡一样回到家里,现在换了件浴衣,卷起两袖,撩起后襟,露出了红内裙。贞之助斥责她说:“怎么!你不用跟来,回去好了。”她回答说:“是,让我跟到那儿吧。”边说边跟了上来。“老爷,走那边不行,走这里好。”她不向东走,一直向南走去。贞之助跟在她后面,走到国道,然后尽可能往南迂回,没有泡多少水就成功地到达阪神电车线北一二里路的地点。想去小学校的话,还得从那里向东横穿过去。幸好那里水不深,只有长统胶鞋那么深,打那儿走过阪神电车线来到旧国道前,不料水就更浅。那时已经可以看到前面小学校的房舍,小学生的脸都探在二楼的窗外。贞之助发觉背后有人很兴奋地自言自语:“唉!学校没出事,好了好了。”回头一看,阿春跟在他后面也来了。开始贞之助是跟着阿春走的,不知从哪里开始他赶到阿春前面去了。水势很急,他必须一步一步踏稳了走;长统胶鞋里灌进了水,重得难以举步,而且走起路来分心。阿春身材比贞之助矮,她的红内裙几乎全沾了泥水,雨伞打不住,当作手杖用,为了不让大水冲倒,沿路扶住电线杆和人家的围墙,一直跟在后面走了来。阿春的自言自语是有名的,看电影时她一会儿说“啊!真好”。—会儿说“那个人要干啥?”自个儿叹赏、诧异或者鼓掌。因此别人都说和阿春一块儿上电影院受不了。想到今天她在这样的洪流中又犯了老毛病,贞之助不禁好笑起来。

幸子自从丈夫出去以后,一直静不下心来,趁雨下得略小时走到大门外去看看,刚巧碰上芦屋川火车站前出租汽车站的司机驱车经过那里,两下一招呼,首先就向他打听小学校方面的消息。据司机说,他自己虽则没有见到,可是小学校那方面也许最最安全,尽管那条路上有几处涨水,但是学校地点在最高处,不会淹没,所以大概不会有问题。幸子听到这个消息,略为安心了一些。司机说芦屋川虽说严重,可是大家都说住吉川的洪水泛滥得更厉害,电车不论是阪急、省线还是国道全都不通,详情不很清楚,但据西面步行来的人说,从这里到省线本山车站那段路,水势不大,只要循着路轨走,一点不泡水。可是从那儿再往西去,就变成一望无际的浊流的海洋。从山上冲下来的洪波,汹涌翻腾,波澜重叠,许多东西都被冲到下游,川门有的站在草垫上、有的抓住树枝呼救,随波逐流,无计可施。听了司机这番话,幸子这回担心起妙子的安全来了。妙子今天去学习的本山村野寄那个西服学院,就在国道甲南女子学校前的公共汽车站稍北的地方,离住吉川河岸不过两三里路,照司机讲的话看来,怎么也属于浊流的海洋的范围以内。妙子上学时,先步行到国道的津知,打那里乘公共汽车去学校。司机就说:“这样说来,刚才我碰见你家细姑娘了,她往国道下行的方向走,身上穿了一件翡翠绿雨衣。那个时候出发,到达目的地后不久,山洪大概就爆发了。比起小学校来,野寄那方面更值得担心。”幸子听了,不由得慌慌张张地跑进家门,拉开嗓子叫了一声春倌,可是阿春据说跟随着老爷出去后一直没有回来。幸子这时就像小孩子那样歪着嘴角哭了。

阿秋和阿花吓得只管不声不响地瞅着哭丧着脸的幸子,弄得幸子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从会客室逃到露台,边抽抽噎噎地哭着边走下草坪。正在这个时候,脸色铁青的舒尔茨夫人从铁丝网那边探出头来,叫了一声“太太”。

“太太,您先生怎么样?悦子小姐那个学校怎么样?”

“我丈夫接悦子去了。悦子那个学校大概没有问题。太太,您的先生呢?”

“我丈夫去神户接彼得和露宓了。我非常担心。”

舒尔茨家的三个孩子,弗利兹年纪最小,还没有上学。彼得和罗茜玛丽都进了神户山手那边的德国俱乐部附设的德国小学。他们的父亲舒尔茨也在神户上班。以前经常看到他们父子三人一道出门,自从芦沟桥事变开始以后,买卖清闲了,父亲有时上班,有时居家,最近总是兄妹两个每天早晨一道去上学。今天父亲本来没有出去,由于担心两个孩子的安全,他说想去神户看一下,所以早就出门了。不过那时还不知道洪水的程度,动身时也不知道电车已经不通。夫人担心他路上会不会出乱子,她的日本话说得没有孩子们好,会话非常费劲。幸子和她说话时掺进一些没把握的英语,好容易才表达出心意。她尽量劝舒尔茨太太放心。

“您先生一定会平安回家。这场洪水只限于芦屋和住吉一带,神户决不会受灾,我真的深信彼得少爷和露宓小姐准定没事,务必请你放心。”她一再鼓励劝说,然后说声“再见”,便告辞回到会客室。不久贞之助和阿春带同悦子打早先开在那里的大门走进来了。

悦子那个小学校完全没有遭到水灾。只是学校外围全被洪水淹没,而且水势时时刻刻在上涨,所以上课停止了,全部学生被集中到二楼,接着那些担心孩子安全、想领他们回家的父兄们来了,校方把孩子一个个交给了家长。所以悦子本人没有受惊,反倒惦念家里的情况不知怎样。正在那个时候,父亲和阿春赶来了。家里派人来接孩子,贞之助他们还算是比较早的,继贞之助之后,各方面来接孩子的都陆陆续续到来了。贞之助慰问了校长和老师,向他们道谢,领着悦子按照来时所走的路回家,那时才发觉阿春这次陪同前来的作用极大。阿春在走廊里看到悦子平安无事,叫了声“小姐”,不顾自己浑身的泥巴,就扑上前.去紧紧搂住悦子,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回家时阿春冲着水保护贞之助前进。因为那时山洪比来时又涨了一两寸,水势也更凶了,尽管是极短的一段路,但有时贞之助还必须背起悦子走。可是背着人非常不好走,一下子脚就站不稳,要是没有阿春冲在头里挡住水势,在她的庇护下跟随着前进,真是危险得寸步难移。打先锋的阿春也够呛,水深的地方甚至淹到她腰部。洪水从北向南流,他们走的路是从东向西,有两三个地方得穿过十字路,那种地方特别吃紧。有一处中间横贯着一条绳索,可以抓牢绳子涉水渡过,有一个地方是靠防洪的自卫团员帮助着走过的,还有一个地方什么也没有,主仆两个紧紧靠拢着身体,利用阿春手里那把雨伞的力量勉勉强强走过去的。

尽管这样,幸子无暇庆幸悦子的安全回家,也无暇感谢丈夫和阿春。听完丈夫以上这些说明,她急不可待地说:“悦子她爹,细姑娘……”一句话没说完,又哭了起来。

第五章

贞之助平常去小学校一趟,来回要不了半小时,那天却费了一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传来了住吉川洪水泛滥的消息:国道的田中站以西全成了大河,浊流汹涌;因此野寄、横屋、青木等地受害最惨;国道南面的甲南市场和高尔夫球场都淹没了,和大海连成了一片;人畜的死伤、房屋的倒塌流失很多;以上种种情况约略清楚了。总之,幸子她们听到的消息全都是悲观的。

可是贞之助曾在东京亲身经历过关东大地震,懂得那种时候的传说—般总要被过分夸大些,所以他就举出当时一些例子来宽慰幸于——当时她对于妙子的生存几乎处于半绝望的状态。他对幸子说,只要沿着铁道走,可以到达本山站,总之,能去的地方就去,他要用自己的眼睛亲自去观察个究竟。如果情况确实像传说的那样,自己即使去了也无能为力,不过他认为不见得有那么严重。关东大地震时也是这样,遇到天灾,人的死亡率意外地小。旁人以为十九要遭殃的,一般都能脱险,现在就哭哭啼啼起来,为时未免过早。所以他要幸子平心静气地等候他回来。还有,如果他回家迟了,也不用担心会出什么乱子,因为他决不鲁莽冒险,要是认为走不过去,就会返身回家。他叮嘱了一番后,让幸子做几个饭团子防饥,另外他带了少量白兰地酒和两三种药品,放进口袋里,穿长统胶鞋吃了苦头,他便改穿了浅口皮鞋和灯笼裤,再次出去了。

沿铁道线走的话,到野寄大约有七八里路,爱散步的贞之助很了解那一带的地理,西服学院的校舍前面他经常走过。出了国营电车线山本站往西走两三里路,正南面隔了一条马路就是甲南女子学校,从那里稍稍往西走几步路,就是西服学院的校舍了,要是以铁道线为中心,它就在路轨南面直径不到百米的地方。贞之助所抱的一线希望,就是如果沿着路轨能走到甲南女子学校附近,说不定就能到达西服学院,即使不能到达西服学院,他想至少也可以打听到学院校舍受灾的程度。贞之助刚走出家门,阿春又冒冒失失地跟了来。

“不,这次你决不可以跟来,家里只剩下幸子和悦子,我不放心,给我好好看家吧。”贞之助狠狠地吩咐了几句,把她撵了回去。离家不到百步就踏上了电车轨道,随后几百步中间全然没有遇到洪水,只有树林两旁的田圃里浸了两三尺深的水。走出树林来到田边,水只在路轨的北面,南面和平常没有两样。走近本山车站时,南边也逐渐有水了。不过路轨上还是安全的,贞之助在上面走着,并不觉得特别危险和困难。路上时时遇到三三两两的甲南高等学校的学生结伴走来,叫住他们打听一下消息,都回答说这一带没有问题,本山车站再往前去就真正可怕了,只要再稍稍往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到前面全变成大海了。贞之助告诉他们自己想去甲南女子学校的西方,他们回答说:“那一带地方受灾可能最严重,我们跑出学校时,还在涨水,现在这个时候,西面的电车轨道说不定已经淹没了。”贞之助来到本山车站一看,这一带的水势真吓人。他从路轨走进车站,打算稍稍休息一下。车站前面的马路已经全是水,水越来越往车站里灌。入口处堆了砂包和草席子,车站上的工作人员和学校里的学生们轮流用扫帚扫除缝隙里灌进来的水。贞之助要是在那里徘徊不走,也必须帮着扫水,所以他抽了一支烟,独自一人冒着越下越大的雨走上电车轨道。

山洪全是又黄又混浊的泥水,很像扬子江里的水。黄泥水中时时夹杂着黑黝黝的像馅儿那样黏糊糊的东西。贞之助不知什么时候就走在这样的泥水中了,他吃了一惊,觉察到原来是他散步时曾经走过的田中1的小河泛滥了,现在他已走近架在那条河上的铁桥。走过铁桥不多几步,路轨上又没有水了,但是两旁的水位却高得多了。贞之助站定下来向前方看时,刚才甲南高等学校的学生所说的“和大海一样”这句话,正符合当前的景状。宏大和豪壮这类形容词在这种场合似乎都不合适,可是事实上最初第一个印象要说是吓死人,反倒莫如宏大、豪壮来得更恰当,那景状不是令人望而生畏,而是茫然相对,令人看了着迷。原来这一带地方是六甲山朝大阪湾那个方向慢慢倾斜的南坡,那里有田园、松林、小河,中间还点缀着旧式农舍以及红屋顶的洋房,如果照贞之助一向的主张,这里是大阪和神户之间地势高旷、景色明媚、散步舒适的地区,可是现在却变成了令人联想洪水泛滥的扬子江和黄河的面貌了。这洪水又和普通的洪水不同,那是从六甲山深处冲溢出来的山洪,白浪滔天的怒涛卷起飞沫,后浪逐前浪地压过来,整个儿就像翻滚的开水。波浪翻滚处的确已经不是河而是海——乌黑混浊的土用波1翻滚着的海。贞之助站立的那段路轨,犹如码头那样伸展入泥海,有些处所已碰到水面,快要沉没似的,地基上的沙土已被冲刷掉,只剩下枕木和铁轨像梯子那样浮在那里。贞之助忽然看到他脚下有两只小蟹在爬,大概因为小河泛滥,它们从那里逃到路轨上来的。这时路上如果只剩他一人,说不定他会就此折回。可是这里仍然有甲南高等学校的学生和他同行,他们今天早晨上学后,一两小时内就出了这个乱子,上课停止了,他们从洪水中逃到冈本车站,看到阪急电车不通,又来到国营电车本山车站,哪里知道国营电车也停驶,所以暂时在车站上休息(先前在车站上帮着扫水的就是他们)。不过水位越来越高,他们不安心休息,回大阪或神户的分成两组,决定沿铁道步行回去。这些人都是年轻力壮的青少年,都不怎么怕水灾,其中有一个倒在水里时,笑得大声叫唤起来。贞之助紧跟在他们后面,好不容易越过那漂在水上翻了个儿的一根根枕木。脚下是眩目的激流,在水声和雨声中不知哪里有人“喂!喂!”地呼唤着。抬头看时,几十步外一辆列车抛锚了,同校的学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呼唤这边的人。

1地名。

“你们打算去哪里?前面危险得很,据说住吉川洪水特大,过不去了,还是到车厢里来吧。”因此,贞之助也无可奈何地跟随他们进了车厢。

那节车厢是下行快车的三等车厢,里面除了甲南的学生而外,还有许多避难的人。内中还有几组朝鲜人家属,大概都是房屋被冲塌,好不容易拣了一条命逃到这里来的。一个脸色像病人的老太太带了女佣,不久嘴里念起佛来。一个背着绸缎贩卖的行商模样的汉子身上穿一件麻布衬衣和一条短裤,哆哆嗦嗦地把他那沾满泥土的大包衣料放在身旁,淋湿了的单衣和毛线围腰则晾在座椅背上。学生们由于同伴增加了,更加精神百倍地谈论起来。有的拿出兜里的太妃糖和朋友们分享;有的脱下长统胶鞋,倒出其中大量的泥水和砂土,脱下袜子,瞅着自己那双泡得胀鼓鼓的白脚;还有的人拧去湿透了的制服和衬衫上的水,光着膀子擦身体;有的因为制服湿了,不便坐在座位上而站立着。他们轮流观察窗外,嚷嚷着:“瞧!屋顶漂过来了,草垫漂过来了,那是木材、自行车,哎呀!汽车也漂过来了。”内中有一个说:“喂,这里有条狗!”

1即立秋前十八天,无风而起的大浪。

“……把那条狗救出来怎么样?”

“什么?不是条死狗吗?”

“不,不,是活狗。瞧,就在路轨上……”

一条中等大小、浑身沾了泥的杂种犬哆嗦着蹲在车轮下躲雨。两三个学生一面说“救它出来,救它出来”,一面下车把它拖了上来。那条狗一进车厢,使劲地摇了一下头,把它身上的水甩掉,然后乖乖地伏在救它上车的那个少年面前,以受惊后充满恐怖的眼光仰视着少年。不知是谁把一块太妃糖放到它鼻端,它闻了一下不吃。

贞之助由于西服被雨淋湿了,身上觉得冷起来,脱下雨衣和上衣,挂在椅背上,喝了一两杯白兰地酒,点上一支烟。手表上已经指到一点钟,可是根本不觉得饿,不想打开饭盒子吃饭。他从座位上往山那面看,正好看到本山第二小学校的校舍浸在水里,一层楼南边那些开着的窗子,犹如巨大的闸门那样,浊流从那里滚滚冲出。从这里能看到那个小学校,这列车的停车位置显然就在甲南女子学校西南仅仅数十丈的地点,从这里去西服学院,平常只要几分钟就能到达。这般那般的过了一会儿,车厢里的学生们渐渐失去了先前的那种劲头,大家的脸色不约而同地变得严肃起来。因为实际情况越来越变得非同儿戏,即使在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的眼睛里也难以否认了。贞之助探出头去一看,先前他和这些学生们走来的那条路——从本山车站到这节列车中间的那条路,已经完全淹没,列车犹如孤岛那样残留着。可是,什么时候这里也将被洪水淹没,谁都不知道。弄得不好,路轨下面的地基说不定也会冲垮。看去这一带路轨的土堤大概只有六七尺高,现在已一点点被淹没。山那面的汹涌的浊流迎面冲来,犹如海波冲击岸边的岩石,轰隆轰隆地碎成飞沫,连车厢里都变得湿淋淋的了。大家忙着关闭车窗。窗外的浊流都在翻腾打旋,卷起雪白的水花。这时邮递员突然从前面的车厢逃进这个车厢,还有十五六个避难者踉踉跄跄地跟了进来。随后列车长马上进来了,宣告洪水已经涨到前面的路轨上,叫大家都到后面的一节车厢里去。于是所有的人急急忙忙拿起行李,收拾晾在那里的衣服,提着长统胶鞋转移到后面那节车厢里去。

“列车长,卧铺可不可以用用?”有人这样问。不错,原来这里是三等卧车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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