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泰十年夏
天气炎热, 大地好像一个炭盆, 要把人烤焦了一样。www.xiashucom.com
这种天气, 只适合慵懒地窝在家里打个盹儿,铺些碎冰在海清瓷盅里, 深闭宅门,哪里都不要去。
在一片静谧里,任府那扇雕花精致的小门被开了一道缝隙, 从里面上下钻出两只脑袋。
相貌、神态出奇的一致, 那个小的就像那个大的缩小版。
久久仰头看他爹:“你不是说我舅舅都准备好了吗?人呢?”
文旌四下瞟了瞟, 奇道:“大哥说让咱们这个时辰从后门出来的啊……”
话音甫落, 只听马声嘶鸣, 马蹄铁踏着青石板“吧嗒吧嗒”过来,一辆紫骏锦帷车稳稳停在他们面前。
文旌和久久忙推门出来,久久看着这豪华的马车, 很是惊叹:“舅舅你竟然能在舅妈的眼皮子底下偷出这么好的一辆马车,你简直太棒了!”
任瑾:……
这孩子跟他爹一样,把毒舌的秉性发挥到了极致,一张口就要放箭。
受了内伤的任瑾朝这父子两翻了个白眼, 招呼他们上马车。
车夫只肯把他们送到东昇巷的集市上,说在外面的时间久了会被夫人发现……任瑾忙拉扯文旌和久久下车。
姬大小姐驯夫有术, 把任瑾收拾得服服帖帖, 平日里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让他给孩子换尿布他就绝不敢去柜上拨算盘。
有一次文旌实在看不下去,拉扯自家大哥出了门, 去投壶听戏喝酒,一直浪到太阳落山才带着一身酒气回家。
文旌心道酒壮怂人胆,在大门前对任瑾好一通撺掇,进去之后就别给她好脸色看,女人家家还敢管到爷们儿头上,反了她了。
任瑾喝到微醺,红着一张脸强硬地点了点头,“咚”一声把大门踹开了。
文旌悄悄跟在大哥身后,心想又有好戏可看了,这姬影忒不像话,自己是个泼妇就算了,还一天天教坏他的阿遥,经常趁着他不在跟阿遥灌输些歪理,这一次非得让大哥给她个下马威。
他躲在回廊的窗侧,紧看着里面,只见任瑾把门推开进去,姬影正给孩子换衣裳,大约是闻到了酒气,秀眉微蹙了蹙,轻轻抬袖挡了挡鼻子,狠剜了他一眼,转过头继续给孩子换衣裳。
气势汹汹的任大公子被这充满轻蔑的一个眼神刺激到了,当即撩着前袍上前,把珠帘甩得“哗啦啦”响。文旌暗叫不好,力可别使大了,万一兄长酒气上头,动起手来,那可不像样。
他正想进去把任瑾拖出来,却听“扑通”一声,这厮跪得很是熟练标准,仰着头诚恳地冲姬影说:“夫人,我错了,我不该出去喝酒。”
文旌:……
“但这不是我自愿的,都是南弦,是他逼我的,我说不喝不喝,他非逼我出去喝,还说我整天被夫人管着,不像个男人。”
文旌:……
结果就是,任瑾被姬影狠修理了一顿儿,老实得跟小鸡崽似得,姬影抽空跑到静斋向任遥告了状,任遥关起门来把文旌也狠修理了一顿儿。
从那以后,文旌就认命了。
纵然他天纵奇智,奈何他有神一样的对手和猪一样的队友,而且……他从来不跟女人一般见识。
三人顺着集市走到尾儿,离乌勒可汗阿史那因在长安的别院还有几步远,久久远远看见有卖糖人的,忙跑过去,看看糖人,再眼巴巴地回头看看他爹。
文旌大手一挥:“爹给你买。”他把手探进袖口,表情一瞬僵住,挤出几丝尴尬的笑:“你猜,你娘有没有给爹钱?”
久久抿起唇,又可怜巴巴地看向任瑾。
任瑾都不用探自己的袖子就知道,指定比他的脸还干净。
久久失望地看着他们,叹了口气,蜷起小手从自己的小袖管里摸出几个铜板,递给了小贩。
看着这八岁小孩儿付钱时的潇洒,看着他那袖子里装满了铜板被坠得沉甸甸,两人的心情一时变得很复杂。
他们这次偷偷摸摸出来是受了阿史那因之邀。乌勒与大端交好,这几年为平定北疆之乱也立下了汗马功劳,赵煦赐乌勒可汗阿史那因京中豪宅一座,特许他在京中久居。
朝中有人议论,这等殊荣,俨然可与当年铁勒可汗哥舒耶奇比肩了。
阿史那因在京中没什么朋友,同龄人中只与文旌和任瑾最投契,隔三差五给他们下帖子邀他们过府一叙,通通都被姬影回绝了,姬影不光不让自家的任瑾去,还给任遥出了主意,也不许她家文旌去。
原因就是,阿史那因这次是带着自己的大女儿雪穆儿一起来的。
雪穆儿芳龄六岁,最爱看长安伶人的歌舞,阿史那因为了哄自己女儿开心,天天请歌姬舞姬来府中表演,小小的别院里可谓美女如云。
这也莫怪姬影疑神疑鬼。
两人这次之所以冒着被修理的风险带着久久过来,是因为久久说,阿史那因要在十天后举办骑射大会,获胜者的奖品是一根赤金镶嵌祖母绿的羽翎箭。
久久很想要,但他只有八岁,连参赛的资格都没有。
他巴结了乌勒小公主雪穆儿好几天,雪穆儿答应说服她父汗把奖品换了,将箭送给久久。
但有一个条件。
雪穆儿要求久久把他的父亲文旌带来府上,陪她玩一下午。
这位乌勒小公主虽然才六岁,但十分早熟,不喜欢跟一帮小屁孩玩泥巴,最喜欢美男。当初跟和久久一块玩儿就是因为觉得他长得好看,比乌勒那一帮同龄的男孩都好看,但这种想法止于她第一次见到文旌时。
雪穆儿的原话是:“我以前觉得你长得挺好看的,可跟你爹一比……唉,简直没法比,怎么会有人说你们父子两长得像,哪里像?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毒舌惯了的久久罕见得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傻傻愣愣地问:“我们两谁是天谁是地?”
雪穆儿没接话,只用一种怜悯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一句话没再说,摇头晃脑地走了。
久久:……
懂些事的小男孩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审视自家爹爹的脸,不甘心地想:我娘、我外公、我舅舅和我舅母都说了,我才是最好看的!
他心里正思绪万千,阿史那因迎了出来,笑道:“啊呀,稀客啊,你们可真是难请。”说话间,一阵脂粉香雾袭来,管家指挥着新一波的舞女往后院去了。
那一片姹紫嫣红看得任瑾心里直打鼓,他趁着寒暄的缝隙,悄悄问文旌:“你确定没事吗?咱们回家后不会再没命出来了吧……”
任瑾本以为文旌是个硬气的,至少比他硬气多了,却不想见文旌两眼发直,仿佛深深思索了一番,极为严肃地低头冲久久道:“你确定没事吗?你娘最近心情可不太好……”
久久颇为豪爽地昂起头:“娘总不会打死你吧,男子汉大丈夫,只要留得一条性命,还愁没有翻身之日吗?畏首畏尾,像什么话!”
这话说得可真响亮,文旌狐疑地看着他,这小崽子虽有几分聪明,但在千年的狐狸面前还是显得太嫩。
文旌自动忽略那些具有迷惑意味的激将之词,抛出了发自灵魂的拷问:“你是想要箭,还是想要你爹?”
久久愣了。
文旌又道:“你是想要一根完整的箭,还是想要一个完整的爹?”
久久低头下,轻轻嘟囔了一句。
文旌板起脸:“大点声,男子汉大丈夫,扭扭捏捏像什么样?”
久久大喊:“我要箭!你答应了帮我,要是敢食言,我就告诉娘你把从宫里带出来的酒偷偷存在了食安居。”
文旌:……
场面一度很尴尬。
阿史那因忍笑忍得浑身发颤,勉强招呼文旌和任瑾进屋,派人把雪穆儿叫到了前厅。
雪穆儿公主众星拱月般地出来,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神情,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但一看到文旌,那双眼睛倏然亮了起来。
“文叔叔!”
一屋子的人,包括她亲爹都被自动忽略了,娇小可爱的小公主一头钻进文旌的怀里。
久久扑通着小短腿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他们跟前,把雪穆儿从文旌的怀里拉出来,表情很是严肃地朝她伸出了手。
雪穆儿皱了皱眉,随即会意,歪头看向自己的父汗。
阿史那因忙把那根金灿灿嵌着祖母绿的箭交到久久手里。
久久得了箭,松开了雪穆儿,雪穆儿再次一头扑进文旌怀里。
文旌掠过自家熊孩子和阿史那因,最终把视线落到了自己怀里的雪穆儿身上,神情严肃且充满了质疑,他觉得这个事不对!抛开表象究其本质,这一群丧心病狂的人进行了一场毫无道德可言的交易!
最可气的是临走时,阿史那因悄悄拽住了文旌,跟他说:“下次久久再看中了我们家什么东西,可以让阿遥来,一切都好说……”
文旌没忍住,扣住他的手腕向后一扭,在对方的鬼哭狼嚎般的叫声里十分温和地教了教他怎么做个人、说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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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时天已经要黑了,暮色垂暗,凉风渐起。
久久走在前边探路,文旌和任瑾鬼鬼祟祟跟在身后,刚穿过抄手廊,久久只觉脚底一空,被人抱了起来。
须发花白的任广贤冲自己的宝贝外孙眨了眨眼:“大战在即,快去外公那里避难吧。”说罢,身形矫健地抱着久久溜了……
文旌和任瑾对视一眼,各自耷拉下脑袋。
姬影深感自己权威被挑战,料想任瑾肯定没有这个胆子,肯定是文旌撺掇的,但任遥并没有她这样的火爆性子,对文旌也比她对任瑾宽容了许久,听文旌跟她说了几句软话,把她哄得团团转,这事就想算了。
姬影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