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否应该找母亲谈谈，跟她说，我现在正在构思一篇小说？然而我很快又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我了解我的母亲，即或是构思小说，在她眼里，这些也是我偷懒的幌子。

我担心母亲又来，我无法静心。站起来晃了晃头，伸了伸腰，又到厨里去喝了点水，回来便只找书看，以便应酬。

在于我，构思，就像是自己找着路往前走；看书，则是别人领着我往前走，轻松多了。

《班主任》是个短篇，它那文字功底自然不屑说，几个人物也活灵活现的；但总觉得作者用力太过，什么事都生怕读者不知道似的，硬要把它说个透。

我认为没这个必要，作为作者的刘心武先生，应该相信读者的领悟能力，给读者一点空间，这样只怕好些。

我看完《班主任》，正胡思乱想时，母亲就真的来了。一时，我胆颤心惊。

我刚从越英他们那里回来时，母亲还跟我弄吃的。可渐渐地，就有些不耐烦了。又过了两个月，脾气就上来了。

这回，母亲说：“重儿，你还把我急疯的。先旮进来是说跟你说个什么事的，也忘记了。明儿你小周哥他们栽秧，你明儿就跟他们帮哈忙，去挑哈秧啦。”

我知道挑秧很麻烦，又是小周哥他们的事。我便说：“姆妈，我在学习，想写篇小说……”

没等我说完，母亲吼道：“写鬼，写！重儿，你都二十岁出头了的呢，只怕还小吧！像你这大的，哪个还没搞事？”

“姆妈，我又不是在玩；我是在构思小说，是脑力劳动……”

“你少忽我！你这不搞那不搞，我也懒得搞了。只怕还把我饿死了不成？我就是捡破烂卖，也还弄几个钱。”

“您不搞，又没哪个要您搞。这些年您没管我，我还是没死啦。”

没想，我这句话竟激怒了母亲：“你个狗日的，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东西！”一边骂着，就冲过来，把我的书和稿纸一顿乱撕，又骂，“个狗日的，真是养红了你的毛呃……”又抓起我那笔记本来撕。

我连忙从她的手里，把那笔记本抢过来，那记着我的创作理念和学习体会呵！

她却一下坐到地上，呼天呛地地哭起来：“你个小翻泡的，短阳寿的，恁不死的啦？我把你养了这么大，还要我怎么搞呵……”

她的哭声很大，于是大姐闻讯过来。见母亲在地上哭的伤心，还拍手打地，就一边拉母亲起来，一边对我训斥：“重阳，你也是的。妈这也真是……她一天到晚安置你，你还让她伤心！”

我只有听着，没有说话。我知道我这时说什么，都会更加激化母亲。

大姐攥了母亲一只胳膊，想把她拉起来，可她摆脱了；于是大姐就在她背后，用两只手捋着她，想把她扶起。没想她把身子一扭，大姐差点摔倒，捋了个空。

母亲哭声惨淡，且比先时更厉害了：“…姊妹，你把我留下恁搞啦…你答应我啦，姊妹！你还跟我算哈啦，自从我来到这屋里，死了好多人，你清楚啦！公公、婆婆，加你这个狠心的，还有你女婿，我是我安置的呢……

“如今你把这个不挨刀的交给我，你登腿走了，你叫我哪么搞呵……跟他分点田，他却么子都不会…那麦子打了两遍药，我没要他管…这水田又要栽秧了，他哪能指望上呢？我这没日没夜的天天跟人旮扯秧挑秧，好跟人家换工啦……

“姊妹，你叫我现在哪么活呵？你答应我啦，把我诧去啦，姊妹……”

显然，母亲喊的姊妹，是我都已忘干净了的父亲吧。

姐姐拉母亲不起来，早在一边拭泪了。这时台上早也过来几个女人，连番劝母亲，说：“幺妈，你不哭了；哭他也听不到了，也管不着你的苦了。这日子就这么过呃，自然会好的。”

还有说：“重阳，你要搞事。一天到晚呆在屋里做什么呢？这么大人啦，也该主事了，还让你妈操心。”

说着，就拉母亲站起来，又找来袱子，跟母亲擦泪。母亲才止住。

女人继续道：“才将过都各人搞各人的，谁求谁呢？你重阳也有两只手，你妈还跟你帮一阵子。和和气气的过，你们的日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其间，母亲打了几个激灵，才大声问我：“姐姐他们明天栽秧，你帮不帮忙去的？”

我赶忙说：“我去，我一定去。”

大姐说：“哪个要他去啦！去了也憋手憋脚的。我们栽起了，是要跟你们栽的。”

妈说：“你说的！”又说，“你是好说，那个人早都扳起了脸，你看不到呵？他说要这个鬼去明天去跟你们挑秧，我只说了声‘难得指望他呢’，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了。”

母亲这里说的“他”，是指大姐夫；“这个鬼”是指我。我是听熟了的。

大姐再没说话。

我才知道，母亲是要平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