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

“欢迎光临全家。”

叶斯匆匆踏入便利店，自动门在身后关闭，阻隔了外面冷涩的午夜。

便利店刚补货，冷藏柜塞得满满当当。他抓起一盒糖醋小排饭，一扭头，电子日历刚好切换了日期——从Jan-20变成Jan-21。

零点，除夕了。

再过不到24小时，就是农历新年。

他把便当拆开送进微波炉，长叹一口气，摸出手机。

嘟——

嘟——

嘟——

“接电话。

“给老子接电话。

“接！给老子接！”

收银小姑娘在柜台后偷偷瞟着这个高瘦帅气的男生。

从马路对面医院跑过来的，只穿了一件毛衣，浑身裹着冷气从她身边呼地吹进来，却一点也不让人讨厌。

就连对着手机发神经都不让人讨厌。

“妈的，才十二点就睡？

“就这还做trader，枕着投资人的钱做他的春秋——”

“喂？”

叶斯舌头一个急刹车，“喂！怎么才接电话！——嗓子怎么哑了？”

仲辰重重吐气，仰倒进座椅靠背，“刚通宵加了个班。”

“才十二点算什么通……等等！”叶斯皱眉，“从昨天开始通宵的？”

仲辰反应有点慢，过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除夕了老哥！”叶斯一股火窜上头，“你知不知道年轻人暴发性心肌炎心肌梗死的人数每年都在飙升？”

仲辰又“嗯”了一声，任由对面边骂边啰嗦，打了个疲惫的哈欠。

叶斯那一套熬夜后应急措施，他听了千八百遍，都会背了。

他刚收工，本来要喊简子星一起下楼吃个宵夜，却发现星星睡着了，正感觉有点空虚，这个聒噪的玩意就自己送上了门。

仲辰酝酿了一会，等大脑重新运转起来，才懒洋洋道：“叶实习大夫，你猜咱俩谁先猝死？”

“你……老子不跟你个白眼狼扯。”叶斯气结，“麻溜睡觉去，睡醒去给何修送饭。对了，你们几个不回家吗？除夕怎么过？”

元旦音乐会那晚何修着凉了，在感冒的边缘徘徊了一周多，还是没扛住烧了起来。

叶斯刚好放假，踏踏实实地宅家陪病号。难得两人都居家，何修为此买了个烤箱，鹅黄的烤漆看起来巨温馨，说要给他做甜的吃。

计划很美满，直到前天叶斯医院导师突然要来S市出差，飞刀一台心外手术，让叶斯也跟着临台观摩。

手术原定二十号早上，他订好机票晚上就飞回B市，还能和何修美美过除夕，但患者晨起血压不达标，往后顺延一天。

退票时何修还在电话里带着鼻音安慰他：“那我们视频跨年，我饺子多包点，等年初一你飞回来给你煮。”

瞧瞧，多可爱的男朋友，一句牢骚没有，刚退烧还张罗着要给他包饺子。

明明说好要等他回家包饺子给何修吃的。

仲辰百无聊赖地戳着小蟹玩，“豆子他们已经回H市了，我和星星今年不回，都忙着呢。除夕就一起包饺子看电影吧。”

妈的，看看，有能一起回家的，还有能一起包饺子的。

酸死了。

“包好饺子给何修送点过去，干脆你们一起过。”叶斯不甘心道：“什么馅啊？”

“蟹黄馅。”仲辰试图捂住小蟹的耳朵，寻摸了半天发现简子星压根没给小蟹设计耳朵，于是退而求其次蒙住了蟹眼，“何修吃什么馅的？”

“牛肉，和馅时加点高汤和芹菜粒，又爆汁又脆爽。哦对了，买点橙子，他感冒还没好利索。”

仲辰乐了，“这是你爱吃的馅吧？还要别的吗？”

“嗯……”叶斯抬头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甜品，止不住地想起何修这些天收藏的那些视频。

他俩共用一个B站账号，何修建了一个收藏夹，叫“给叶卡丘弄点甜的”，里面已经储备了不少烘焙教程。

老子真是世界上最幸福又最苦命的一只宝可梦啊。

叶斯叹气，“买点甜的吧，白桃奶油大福，巧克力戚风，嗯……”他目光挪到货柜第二排，“开心果巴斯克，芝士麻薯也来一盒，嗯……”

“你在这报菜名啊！”仲辰气乐了，边骂边记下来，“还有吗？”

不等叶斯再追加，电话里就传来简子星嘟嘟囔囔的声音，“感冒吃这么甜，不糊嗓子吗？”

听声音像是刚睡醒。

仲辰那只狗立刻就柔和了下去，“吵醒你了？”

“没。”简子星打了个哈欠，“我估摸着你过了十二点能忙完，定了闹钟，下楼吃炒面吗？”

妈的，更酸了。

叶斯好像被人掰开嘴巴怼了一颗大柠檬，卡在嗓子眼里，酸的他眼眶发红。

“叶斯？”电话被简子星接过去，“明天……哦不，今天晚上的票买不到吗？”

叶斯只能不甘愿地叹气，“除夕手术是满的，加塞加到下午，手术出来估计都半夜了。”

“那就安心去跟手术吧。”简子星说，“今天何修就跟我们过了，你甭操心。初一的机票定了群里说声，我们三个去机场接你，诶对了，上次你说机场路有家什么餐厅很种草来着？”

仲辰在旁边道：“日式烧肉。我查查……嘿，大年初一正常营业。”

“那我们接上你直接去吃烧肉。”简子星笑起来，“给你个盼头，导师面前好好表现啊。”

“嗯。”叶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妙蛙老师低烧反反复复，估计要睡到中午，你们下午再吵他啊，盯着他吃药量体温。”

“放一万个心。”简子星说。

挂掉电话，叶斯捏着鼻子揉了好一会，才把那股酸胀感揉回去。

妈的，真要成公主了，屁大点事还委屈进心里了，丢人。

他对着旁边的镜面深吸一口气，直到眼神重新变得冷静坚毅一看就是很快能被大医院接收的王牌实习生的样子，转头把刚才点到的几个小蛋糕全都塞怀里，往柜台上哗啦啦一倒，“你好，结账。”

何修感冒不能吃太多甜食，但他这个加班的可以。

心脏不好的小朋友也不能吃太多甜食，但已经重获新生的人可以。

“加上便当，一共六十八块四。”收银员笑得很甜，“要袋子吗？”

“不用，我抱回去。”叶斯把毛衣下摆抻起来，把吃的兜好，转身就跑了出去。

这是何修的毛衣，用来兜夜宵，四舍五入他和何修一起吃了。

叶斯一路跑回医院冲上三楼值班休息室，打着寒战把吃的倒到桌子上，掏出手机给男朋友发消息。

本想连发三条“想你”，但转念一想，都是多年老男友了，不至于这么黏糊。

而且他加班时妙蛙老师手机从来不静音，连发三条给人吵醒了怎么办。

得克制。

快毕业了，做个知分寸懂进退的成年宝可梦吧。

叶斯眼神又坚毅起来，只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想你想你想你，妈的老子想你想的要崩溃了TAT睡醒要喝泡腾片啊！”

消息发过去，叶斯戳着聊天壁纸上的蒜头王八，戳了半天才揭开便当盒。

一个住院医突然推门进来，“走！跟我查个房，今天急诊多，加一轮。”

“来了！”叶斯赶紧使出吃奶的劲往嘴里扒了三大口饭，腮帮子塞得要爆出来，小跑着追了出去。

医院实习本来就累，这次陪导师到外地医院飞刀，叶斯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一点都不敢懈怠。导师休息时他就来跟着这些本院大夫一起查房，主治查一轮，住院医两轮，护士长五轮，他都跟着。住院医要整理的病例，他也会做相同的一份，汇报完住院医，再汇报导师。

才来两天，科室三十多个患者的情况他都滚瓜烂熟，和几个住院医关系也混得不错，都愿意带他，夜间加一轮查房都想着喊他一起。

叶斯小跑着把饭咽下去，糖醋小排香甜的汤汁泡着米饭可太好吃了，让他忍不住想起自家男朋友做的同款糖醋小排，撒上满满的芝麻，加双倍的糖，配米饭香得人头昏。

“我看你又买一桌子蛋糕，吃甜够猛的。”住院医突然打趣道：“我们心外一个赛一个能吃，但还没见过这么能吃甜的。”

叶斯回过神，顿了顿，“是啊，小时候没吃够，长大就停不下来了。”

住院医没再吭声，推开病房门进去，叶斯跟在他身后。

进门那一瞬间，他从门玻璃的倒影中看到了一双很坦然的眼睛，他自己的眼睛。

一转眼，快五年了。他已经拥有这颗完全健康的心脏五年了。

从那年他的“高三”沙漏被倒置开始，他就一直在使劲奔跑，跑到现在，时间越流逝，脚下的跑道越真实，每一脚踩下去都是实打实的岁月，他都快忘了发生在他身上的魔法。

仲辰连续熬夜他会担心，换到自己头上却完全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这颗心脏永远都不会出问题。

如果没有这个魔法，世界是怎样呢。

或者说，如果没有这个魔法，他还会有这个世界吗。

叶斯凝了凝神，抽出床旁的查房记录，递给住院医。

没有如果。

因为给他新生的不是魔法，是他自己。

回去整理完病历已经凌晨四点了，叶斯把剩下的食物卷进肚子，入睡前还是没忍住又骚扰了男朋友一条。

“这里便利店的糖醋小排饭好吃，明天回去做给你。睡一会就要忙到晚上了，醒了给我报个体温，别喝咖啡啊。”

*

早晨七点主治查房，叶斯被另一个大夫推醒时，何修还没醒，消息列表是空的。

叶斯只好怒亲了屏幕一口，顶着两个黑眼圈开始了新一天的打仗。

“还没真临床就这么拼啊，小伙子，悠着点。”住院医给他开了瓶橙汁，看着他仰头大口大口往下灌，笑道：“学医纯属找罪。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后悔不？”

“不后悔。”叶斯把空瓶子抛进垃圾桶，“这可是我求来的。”

那人笑了，“我又不是你导师，说实话。”

叶斯无辜地眨了下眼，“真是求来的，押着我大半辈子的愿望呢。”

“什么愿望啊？”

“陪想要改命的人改命。”叶斯顿了下，扬眉问：“酷吗？”

“酷个屁，中二。”那人在他肩上推了一下，又忍不住感慨道：“还别说，我还就喜欢你这种满口崇高理想的，那些还没毕业就抱怨连天的，虽然也确实是辛苦，但真让人丧气啊。”

叶斯不过一笑，“嘴上抱怨罢了，哪个上了临床不玩命？”

“这倒是。”住院医笑着在他胳膊上拍了拍，“提口气，今天上午做完汇报，下午就观摩你导做手术了。飞刀高难度四联症矫正术，我都没资格上台，你导带你一个大五的学生旁观，真是够重视的。”

提到手术，叶斯心往下沉了沉。

病患是个9岁先心病男孩，重症法洛斯四联，这病绝大多数活不到10岁，现在病患已经缺氧严重，随时可能并发感染性心内膜炎或者脑血管意外。病患条件不允许介入式治疗，只能开胸，校正四种心脏畸形。由于评估成功率60%，找不到愿意给开刀的主任。自家导师正是国内做四联症矫正术首屈一指的大牛，也是病患唯一的选择。

“第一次观摩这种手术，别一惊一乍跟着添乱啊。”

叶斯严肃摇头，“不会的。”

他是飞到这边才第一次见到病患，小男孩因为缺氧紫绀得很严重，话也说不太顺。

叶斯只和他说过两次话。

第一次是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麻烦告诉妈妈，我的感觉比看起来要好，让她别害怕。”

第二次则是叶斯向他讲解手术流程，他听了半天，指着叶斯外院实习的牌子问：“你是P大的学生呀？P大很难考吧？我也想去。”

叶斯当时笑着说：“是挺难考，你可以考虑隔壁T大，只比我们弱了一点点。”

那个小男孩被逗笑了，笑起来有两颗虎牙，天真的笑容在青紫浮肿的脸颊上让人格外心疼。

一直忙活到手术前，叶斯终于有空看了眼手机，何修中午起床给他回了一条“36.8度，别担心我，手术加油！”

“三十六度八……”叶斯嘟囔着给仲辰发消息：“何修醒了，你们两小时后再给他测一次体温。”

主刀和一二助都还没进手术室，今天是静脉注射麻醉，护士正在给病患打留置针。

粗粗一根针管戳破细嫩的皮肤，叶斯正想伸手遮住护士的动作，手伸一半又缩了回来，朝针管努了努嘴，“喏，看着点，直径二十五毫米，以后跟同学吹牛的时候注意细节。”

小男孩一下子又露出了虎牙，“哥哥，你好阳光。”

叶斯笑得比他还开，“那可不。你怎么样啊？”

“我也还行。”小男孩舔了舔嘴唇，脸部浮肿让他说起话来有些大舌头，“哥哥，你有过害怕的时候吗？”

“怕了？”叶斯哼笑，“有哇，我也有过和你差不多的处境。”

旁边的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

叶斯没有理会，“告诉哥哥，你害怕多久了？”

“很久了。”小男孩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从很小很小的时候。”

“很小是多小？你现在也不大。”叶斯笑笑，瞟了一眼正在准备口腔插管的护士，轻声道：“我也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害怕了。但我不如你幸运，你只需要怕到九岁，我可是怕到了十八。”

小男孩惊讶地瞪圆眼，麻醉已经开始起效，他的嘟囔声很轻，“那如果我还能醒过来，以后能和你一样阳光吗？”

“巧了，我之前也常常想，如果当初这样、如果当初那样。”叶斯蹲在他身边，轻声道：“但是，人间没有如果，只有转折。”

“转折？”小男孩的意识开始涣散，下意识地重复。

“睡吧，睁开眼就是新的一年了。”叶斯哄道：“睁开眼，就是转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