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充满了各种不顺利。预案里可能出现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全都冒了出来，毫无侥幸可言。

叶斯站在观察室，透过屏幕看着无影灯下导师操作的手，几度紧张到耳鸣。

他能看得出，三名助手都经历了几轮心态崩塌，全靠意志力撑在手术台上。只有他的导师冷静如常，没露过任何一丝多余的表情。

导师今年53岁了，放在别的行业里都半退休了，但在心外正属年富力强。

整七个小时，ECMO关闭，体内循环重启，所有人都屏住了气。

血压数字剧烈波动，片刻后渐渐平稳下来，等过漫长的十几秒，麻醉室扩音器里响起：“可以了。”

无人吭声，手术室笼罩在无声而疯狂的欢呼中。

导师后撤让出术野，“细密缝合，逐层关胸。”

他扭头对着观察室玻璃笑问：“叶斯还好吧？”

叶斯连忙走出来，“我还好，您辛苦了。”

“第一次，没晕过去真不容易。”导师举着两只手，用脚踢下开门踏板，“他们关胸你也仔细看着，不许提前开始写手术记录。”

“一定。”

叶斯等人走了，又回到观察室，一丝不苟地盯着监控里的缝合操作。

病患比正常9岁的男孩瘦小不少，被几个医生护士围着，都要看不见了。

心包被缝合，脂肪层遮住了那颗跳动的红心。

“勇者之心。”叶斯轻声道：“以后你也有了。”

“嘟囔什么呢？”旁边的护士打趣，“第一次手术观摩就四级开胸，怕不怕？”

叶斯摇了摇头，“不怕。”

心外的手术堪称顶级残忍，学长们第一次观摩都撑不住，但他却没有。

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敢于直视一层一层剖开人体、暴露心脏的过程。

“没什么可怕的。”叶斯道：“不久之后，我也要拿起那把手术刀的。”

护士笑，“那可得二十多年。想在心外主刀，起码得四十好几了。”

叶斯抿了抿唇，“不急，一步一步来。”

全力以赴便好，急躁不得。

手术彻底结束，叶斯陪着清点纱布器械，填过SICU交接表，出来时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

按照原计划，他要火速去旁边快捷酒店开个钟点房跟何修视频跨年，但这会儿却突然觉得空落落，就想在医院呆着。如果没有意外，六小时后病患就可以转ICU，他刚好早晨机票，帮小孩办完病房移交后就可以出发去机场了。

叶斯使劲揉了揉脸，猝不及防想起何修爱发的那个皮卡丘揉脸表情包。

突然有种回到人间的感觉，一下子乐出了声，转身走向自动贩售机。

冰牛奶，奥利奥，士力架，叶斯牌万能补给公式。

他在长椅上坐下，灌几口奶润润嗓子，咬一大口士力架，又丢两块饼干进嘴，仓鼠一样费力地咀嚼着。

边嚼边点开江边吹风群，这几个家伙已经炸了好几轮红包，他冲进去一个字不说，先把红包全点一遍。

-仲辰：手术看完了？一进来就抢钱。

-谢澜：还顺利吗？

-简子星：叶斯今晚手气不错。

叶斯也包了个红包，祝福语写“小朋友迎接新的人生吧”，点击发送。

第一个抢的人是何修，抢完后发了一条：“小朋友从此刻，人生转折。”

叶斯对着最后两个字，一下子定住了。

他跟何修总是能想到一处。

或许他们的灵魂早都扎根到了一起，也或许只因为他是妙蛙老师一手教出来的，思维就该一样。

叶斯飞快打字：男朋友，烧退没？晚上吃什么了？

-何修：报告，退烧了，还没开饭呢，有牛肉饺子，糖醋小排，巧克力戚风，白桃奶油大福。

-仲辰：反正就你点那几样，谁也没亏待谁啊。

叶斯笑出声，回了一个抱拳的表情：谢谢帮忙照顾家属。

-何修：他们也没帮什么。

-仲辰：帮吃不算？

到这一步叶斯听明白了，无语打字：不要告诉我这些东西都是何修做的，你们欺负病号是不是有瘾？

仲辰不吭声了，简子星出来说了一句：他自己要做的。

哎，行吧。

妙蛙老师是实践派，待不住。

叶斯拎着手机去值班浴室洗澡，准备十二点前和男朋友爱心连线。

哗啦啦的热水迎头浇下，墙上有个手机支架，他本来放着动画片，搓着头上的泡沫听了几句突然觉得有些孤单，一瞅列表豆子在直播，索性进了直播间。

户外直播，一如既往地敷衍，手机后置摄像头对着马路，随着那家伙走路的步伐晃得人想吐。

叶斯眯着眼睛继续搓泡泡，“家里下雪了啊。”

今年好可惜，B市一直没下雪，不然他还想和妙蛙老师在雪夜一起去山顶露营呢。

叶斯飞快冲了头发，直播里只有马路上的噪音，风雪声，偶尔呼啸而过的车声。

豆子一直都没说话，估计谢澜在旁边，喝多了在和谢澜说悄悄话吧。

我可真他妈酸。叶斯心想。

直播里突然嘈杂起来，应该是进屋了，叶斯拿毛巾把身上的水抹干，抓过手机往外走，一边擦头发一边瞟着屏幕。

擦着擦着，他突然皱起眉。

这是哪？学校走廊？

不对啊，哪有除夕夜回学校看老师的。

“我靠，不是要和谢澜故地重游浪漫约会吧，老子鄙视死你啊。”他突然愤怒，三下五除二把衣服穿好，飞快刷弹幕：除夕夜不归宿，干什么坏事？

弹幕滚的很快。

-这是哪里啊？

-学长要带我们干什么呀？

-这是我看过最无聊的替身直播。

-同，可怕的是我竟然还在看。

-豆子现在水时常已经到一种境界了。

-应该说他不要脸到一种境界了。

-主播也一定同意吧。

什么跟什么？

叶斯纳闷往外走，突然站定。

——能把人晃吐的镜头里，捕捉到了那个大步流星的人的鞋尖。

那是一双很适合冬天户外的鞋子，还是联名款，很难买。

是他送给何修打算等一场大雪去雪夜徒步的。

他可没有送给豆子。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不是学校走廊？？

叶斯深吸一口气，飞快切回群里。

-叶斯：@窦晟，你干什么呢，一直不吭声。

等了足有两分钟。

-窦晟：刚在唱歌给谢澜听，我们宅家一起看烟花。怎么着，寂寞了？

直播的果然不是本人！

叶斯飞快回一句：唱吧，不把嗓子唱哑别停。

他揣起手机往外走，直播里，何修已经走到了心外住院部前台，“打扰一下，知道叶斯在哪里吗？P大医学院的实习生，来观摩导师手术的。”

声音就在走廊另一头拐角处！

直播比现实延迟两秒，手机里那句话还没问完，远处护士已经跟何修说了路线。

叶斯突然脚下扎了钉子似的，动弹不得，站在浴室门口直勾勾地扭头看向走廊的另一头。

直到熟悉的大衣衣角旋入视野，直播断线，何修把手机揣进口袋，拎着一只巨大的保温饭盒，就那样大步朝他走来。

送接手术病人的轮床来来往往，晃荡着打水的病患，小跑的家属，护工搀着术后澹妄的老人慢吞吞地走……

何修穿越那些悲欢离合，向他大步而来。

近在咫尺时，叶斯好像突然被松绑了，一下子蹦起来扑进何修怀里。

“唉唉！饭盒！”何修手指被卡得生疼，还是笑着抱紧了他，任由他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上两条腿都恨不得盘自己身上，“今年最后一次接你下班。有没有胃口？我做了你想吃的糖醋小排，还包了饺子。”

“吃！胃口大大地好。”叶斯感觉自己的心情在垂直起飞，冲破医院大楼楼顶，冲到天空，闪亮的红耀的一束，在全世界面前怦然炸开。

“就吃你这个男朋友！”他狠狠在何修嘴唇上咬了一口，何修被吓一跳，拢着他在耳边低声问：“找个没人的地方，一起吃个年夜饭？”

“跟我来！”叶斯抓着人的衣领子把人往值班室拽，无视路人投来好奇的注视。

何修在身后闷声笑，“显摆。”

“就显摆，老子乐意。”叶斯把人拽进屋，房门一关，扑上去就啃。

“想死我了。”他怀疑自己发出了很恶心的哼唧声，但还是使劲往人怀里钻，明明何修衣服里还全是寒气，“我好想和你一起跨年的啊！”

“所以我来了，没想到吧？”何修笑问。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自信地等一个肯定的回答。

叶斯怒亲他两口，一把抓过饭盒，冲到桌边准备开饭。

盖子一掀，饺子上腾起的热气扑得他眼睛都发热。

他直接上手抓起两只饺子塞进嘴里，是他爱吃的流汁牛肉馅，香得他想捶桌子。

“慢点吃。”何修在旁边坐下，感冒没好，说话声音有点飘。他替叶斯掰了筷子，倒好他喜欢的蘸碟。

“你也吃。”叶斯夹着饺子喂到他嘴边，看着他刚把饺子咬进嘴里，又忍不住凑过去在嘴唇上啄一口。

何修忍不住笑，“想成这样？”

“那当然。如果你没来，我真要一个人在外地医院跨年了。如果我一个人跨年，至少得郁闷三天吧。”

“哪有那么多如果。”何修淡声道：“这算是个惊喜的小转折吧。你今天旁观了小朋友的大转折，没想到自己也会拥有个小的吧？有没有很……呃，怎么了？干嘛这么看着我？”

叶斯眼眶红红，“你他妈是不是在老子身上装窃听器了？”

“嗯？”何修不明所以，“什么窃听器？”

“老子爱你。”叶斯抬手抹了抹眼睛，又往嘴里狂塞了几个饺子，含糊不清道：“从今年爱你到明年，再到下一年，年年岁岁无尽头。”

何修目光柔和，“我也是。”

他看着叶斯吃，只偶尔动几筷，零点那一刹那，外面升腾起一簇簇烟花，两个人的手机都疯狂震动起来。

何修没有理会，转头看向窗外，用手指蘸着玻璃上液化的水雾描摹着几个字母。

窗户上映出叶斯在他身后大口吃饺子的样子，狼吞虎咽，生气勃勃。

会让他觉得，他所有的一切——过去的，此刻的，以后的，都是为了这样的画面。

叶斯冷不丁一抬头，纳闷道：“写什么呢？XNYS是什么东西？”

他想了一会，恍然大悟，“想念叶斯！”

何修没忍住笑出声，“也行。”

叶斯哼哼了两声，把一块啃干净的排骨比在他脖子上，“坦白从宽！写什么？”

“新年伊始。”何修在玻璃的映照中和叶斯对视，眼中全是温柔，“也可以是叶斯，毕竟伊始这个词很配他。”

叶斯怪叫一声，从身后扑过来，树袋熊一样抱着何修的后背摇个不停。

“爱你。”他在何修耳边小声说，“新年伊始，继续好好爱你。”

何修侧过脸和他接吻，“我也是。”

其实他还没完全退烧，急慌慌准备了一整天，现在头又热又胀，像在控诉着他的疯狂。

但疯事干得多了，何修自己都见怪不怪了。

如果没有叶斯，他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人生。

可是人间没有如果，只有转折。每一个转折都是伊始，都是……

“我撒谎了。”何修吻着叶斯低声道。

叶斯眼神迷离，茫然道：“嗯？”

“你猜对了，是想你叶斯。”

作者有话要说：常常会突然很想念叶斯。

敲键盘的戳着六个蛋一起祈愿，希望大家新的一年平安顺遂，自由满足。

那么下次见啦。

2023/1/21于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