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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生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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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厅。

颖如点了一杯贵夫人。这点叫我惊讶,我从来没看过嗜喝咖啡的颖如在咖啡里加过牛奶。她总有办法让我惊奇。

我点了一杯爱尔兰,还多要了一迭巧克力饼干,一迭牛角面包。

「谢谢你的招待。」颖如说。

「哈,别那么客气,妳觉得这里还过得去吧?」我笑笑。这里随便一杯咖啡就要两百块上下,如果还过不去我也没办法。

「这里很好。」颖如很有礼貌地说,闻一闻咖啡,笑笑:「不过,改天你真该尝尝我冲的咖啡,至少比这里便宜多了,味道也不差。」

「是吗?」我笑笑,背上又是一阵冷汗,幸好这里是公共场所。

颖如观察着咖啡上的奶晕,拨开一颗奶球,又慢慢倒了进去。

牛奶一滴滴坠入咖啡里,僵化扩散开来。

颖如出神地看着。

「对了,妳刚刚在走廊上提到,妳说妳其实不算作家这是什么意思啊?」我问。了解她的职业作为聊天的开始吧。

「我是个专门替人代笔的出版社写手。」颖如抬起头来,解释道:「我帮各式各样的作家、出版社、各种题材写东西,最后挂上他们的名字。」

「喔原来如此,难怪我都找不到妳的作品。但妳既然可以写东西,为什么不干脆挂上自己的名字,这样不更好?抽版税的话,妳拿的钱应该更多才是。」我问。

「不是所有人都对出名感兴趣,像我。」颖如轻声细语地解释:「在别人的名字下写东西,可以尝试更多的题材,也有更多的机会。只要肯下工夫研究新事物,不怕没有工作,但要是挂上自己的名字,失败一次,下一次的机会就遥遥无期了。」

研究新事物?

需要藉助乱搞别人身体来作什么研究?

变态杀人小说吗?

「那最近呢?最近在写些什么东西啊?」我。

「最近在帮蒋小姐写个人财务规划的书,这阵子流行这些。」颖如,又加了一颗奶球。

「蒋小姐?」我好奇。

「这是业务秘密。」颖如的笑很畅怀,我要是真有兴趣继续问下去,她肯定不会隐瞒。但我感兴趣的不是别人的事。

「像妳这样帮人代笔,还要自己念书做研究,会不会很累啊?」我问。

「会啊。」颖如。

「那妳平常都做什么消遣?像昨天那样烧菜吗?」我笑笑。

「上网聊天,旅行,想事情,冲咖啡。你真像记者。」颖如又加了一颗奶球。但她还没喝过一口。

「哈,上网聊天啊,像我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学习新鲜事了。」我自言自语。

「房东先生自己呢?」颖如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但我知道她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穷打哈哈。

「我啊,看看报纸,看看电视,日子浑浑噩噩的,幸亏有你们这群房客住了进来,我平淡到近乎枯燥的生活才起了一点变化,像这样跟一个漂亮女生面对面坐着喝咖啡,我以前哪里想象的到。」我说,这也是事实。

「房东先生没有女朋友吗?」颖如问。她的咖啡里已经坠入五颗奶球了。

我想她只是在玩弄她的咖啡,颖如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喝掉它吧。

「以前交过一两个,但年纪越大就越没什么成就,也就没什么好女人接近我了。而我自己也懒了。」我说,这也是事实。

「嗯。」颖如低下头,用汤匙玩弄着咖啡上的泡沫。

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翻着桌上的电影杂志,吃着巧克力饼干,颖如则像古老的吉普赛人一样,研究着咖啡上一次又一次的白色图像,试图从中占卜些什么似的。

有时,我会指着电影杂志上的明星或是电影剧照,问问她的看法,但两人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

这样很好。

我笃信的人生守则不多,但第一条是:越没有话题的时候,越能看出一个人心底的样子。

因为可供伪装的虚假言辞已经越来越少,就等原形毕露。

「你、自、己有没有想过,你的人生可能已经到了尽头?」

颖如停止剥奶球,突然丢了这个怪问题给我。

我表面一愣,但其实没有这么震惊。

「倒没想过,毕竟还是自己的人生嘛。」我苦笑:「再怎么无趣,日子毕竟还是要过下去。」是这样没错,多找些乐子也就是了。

「尽头的意思,不一定是死亡,也不是说,不能继续过舒服的好日子。」颖如温和地反驳我刚刚的话。

她的眼神变得跟刚刚有点不一样,但我却说不上是哪里不同。

我对那种「请指出这两幅画哪十个地方不一样」的益智问题从来没有天分。

「喔?」我想,要让她把话说下去的话,最好就是暂时不要发表意见。

「尽头就是没有变化,不断周而复始没有可能性的人生,这个社会有太多人都走到了尽头,有些人三十岁到了尽头,有些人才二十岁就到了尽头,有些人不过十几岁,也到了尽头。」颖如仍旧在笑,但那种笑的成份已经变质了。

但我只能感觉、只能意会,却说不出来实在的细微变化,就跟过期的牛奶一样,你要不尝一尝、闻一闻,否则绝不会发现纯白的底下已经腐败酸化。

「周而复始?我还以为人生就像一条线一样不停往前走,走到死了才停下来,怎么会周而复始?」我忍不住问。

「一个人的人生如果跟其它大部分的人一样,那就是一种周而复始。每个人都在重复另一个人的人生,重复着上学、重复着交朋友、重复着买车买房子、重复着结婚生子、重复着变成其它上亿个差不多的人生,连笑都重复了,连哭都重复了,你觉得这不是一种周而复始吗?」颖如的笑容底下的气味越来越腐败。

「听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我说:「但对一个人来说,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就是没有经历,没有经历,哪来的重复?」

我抗议着,因为这种周而复始的说法深深刺伤了我,我的生活虽然就像一头不停往地洞里钻的土拨鼠,永远都没有看到光明的可能,但要说我重复了许多人的人生的话,为什么我没有娶妻生子,为什么我没有比尔盖兹那么有钱?

「要经历,就去看书、看小说、看电视、看漫画,那里有许多人展示着不断被重复的人生,那些东西看得越多,就越容易重复到别人的人生,既然过程重复了,结果也差不了多少,既然差不了多少,就到了尽头,从此展开拼拼贴贴别人人生到自己人生的过程,从此周而复始,从此循环,漩涡,黑洞,坠落。」颖如的用词越来越不像日常口语,而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讲稿。

令人灰心的讲稿。

「妳的意思是说,别看电视看太多吗?」我胡乱说着。

「不,恰恰相反。」颖如的回答令我意外。

「喔?」我。

「多看电视多看电影多听广播就会知道,这社会有很多管道告诉一个人,其实你不管怎么努力,都不免成为另一个已经「被成为」的另一个人。这样很好,早点知道自己只是集体循环中一个可以被轻易取代,不,甚至是不需要被取代的一小点东西,就可以早点体认到人生其实已到了尽头。」颖如又开始剥奶球了。

「就算真的是什么循环、重复的,早点体认有什么好处?不知道过一辈子、却很快乐的人也很多啊,就算知道,也可以很快乐的过一辈子不是吗?」我有些不满,但脸上还是笑得很欢畅。

「你说得没错,很多人到了尽头还是笑的出来。」颖如笑笑:「可以笑的时候,就不要哭。这是人之常情。」

「啊?」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对话的逻辑已经有点失焦了。

不过,我已经开始乱猜颖如绑人胡搅实验的理由。

「对了,你、认、为、自、己的人生到尽头了吗?」颖如没有忘记刚刚那个问题。

「如果妳刚刚说得都是真的,我又凭什么例外?我平凡到了顶点。」我苦涩地说。

颖如颇有兴味地看着我。

那眼神称不上犀利,但那眸子是一种清澈到了无法抵抗的反射,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你还没有到、了、尽、头。」颖如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写在脸上。

「每个人都有很多机会凿开尽头后的海阔天空,只是不敢凿,不想凿,就这么卡在尽头里。」颖如说得我飘飘然。

「喔?那为什么不凿?」我问。

「因为大家都怕跟别人不一样。」颖如幽幽地说:「大家都怕自己跟屏幕上的别人不一样,所以全部都卡在尽头、一动也动不了,偶而有人动了一下,好一点的便被视作离经叛道,差一点的便被称为落伍。」

我不由得点点头。流行本来就是集体向前看齐,向右转。

「那你为什么认为我还没到尽头?」我不禁有些高兴,不管是什么赞许,只要是加在我头上,我都是高兴的。

「因为,我看得到尽头。虽然你为什么还没到达尽头,我不知道,也或许你到过又后退,也或许你正在想办法避开,但你终究还没走到集体周而复始的长长排队里。」颖如的瞳孔张得很大。

霎那间,我彷佛被拴在无法动弹的黑暗里。

「而且,从我的身体反应里,我没有感觉到尽头的气味。」颖如笑笑,我却明显知道这绝对不是笑。

「妳的身体反应?」我不由自主打直了身子。

「每个人都走到了尽头,也都成为尽头,而我,没办法在尽头前待太久。」颖如喝了一口漾满白色牛奶的贵夫人咖啡,这是她的第一口。

「待太久会怎样?」我问。

我想,这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

「我会凿开它。」颖如放下咖啡。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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