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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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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脸埋在垫子堆中,十分烦恼,又要穿上最好的套装与鞋子去见新老板了。

怪不得有那么多职业女性到了时候情愿做掌柜开设一爿公关公司,管它有无生意,至少是老板身份,不必再笑脸迎人去上工。

接着几天,子佳一间一间公司跑。

有几家规模奇小,设备奇差,高级职员连房间都欠奉,有一家主管是位太太,一开口就问:“你不介意有一个女性上司吧,”子佳均觉非栖身之所。

终于找到一间美资公司,人事部说:“曾小姐,我们这个职位薪酬福利均佳,你的条件十分适合,但是需长驻上海。”

子佳狠一狠心,“多久?”

“两年一个合同,宿舍在淮海路,设备非常完善,另有保姆司机,曾小姐,你是上海人,擅沪语国语,再好不过。”

“几时出发?”

“今天下午就要人,上手在上海结识一位瑞士商人,要嫁到苏黎世去,老板说,他至怕女职员谈恋爱结婚生子,一个个离职做归家娘,害他又一次再一次登报聘人。”

子佳不语。

“曾小姐,我们希望你长期服务。”

“我可以马上签合同。”

“曾小姐,五湖公司在内地亦有发展,他们没想到你是个人才?”

“所以呀,”子佳接着说,“怀才不遇,焉得不走。”

“这倒是真的。”怪同情的口气。

索性闯一闯,幸亏己无亲人,无牵无挂。

合同细节还令子佳满意,她决定跑到此地为止。

回到家,脱下高跟鞋,揉一揉足趾,坐下来,叹口气,几时轮到它们也可以穿西装去见工。

门铃一声,衣莲捧着鲜花糖果来探望她。

子佳用手指着她,“不准提张天和三个字。”

衣莲赔笑,“不是说不再生气了吗?”

“太不争气了,你们以张天和为太阳,圈着他团团转,抗拒不了他那万有引力,最好还把其他人等也带进轨道跟住一起运行,真没出息。”

衣莲讪讪地,隔一会儿问:“这批箱子都去上海呀?”

真厉害,连曾子佳都才是刚决定,张天和已经知道了。

“上海呢,”衣莲咳嗽一声,“不是不好住,可是对一个单身女性来说,真是怪闷的,独身汉就比较适合。”

子佳讶异,“这像是在说台北。”

衣莲叹口气,“全世界都一样啦。”

“依你说,怎么办?”

“留下来慢慢找适合的差使,心情欠佳,勿做任何重要决定,你说对不对?”

“衣莲,所有公司迟早都走这条路线,现在不流行派驻欧美矣。”

“可是你此刻心情不好——”

“胡说,为何硬派我受到创伤,你是张家帮中坚分子,与你瞎缠真是浪费时间。”

半晌衣莲说:“上海此刻气温已达摄氏三十八度。”

哄撮无效,开始恐吓。

子佳答:“有空调。”

衣莲耸耸肩,“我才不会去。”

“你要服侍小嘉宝,想去也没得去,酸葡萄,故说不要去。”

“曾小姐,如果有异性对我像张某人对付你,我就会很感动。”

“呵,男人放你于迷宫,叫你摸来摸去,兜兜转转,他在一旁笑嘻嘻看你堕人五里雾中,你就很感动?”

“所以,观点与角度不同。”

“衣莲,吃完这块蛋糕,你好走了,多点时间陪女儿,她才是你终身伴侣,老了你要靠她指路。”

“你喜欢孩子?”

子佳点头,“给我一个好的环境,我会生四个女儿。”

“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白白错过机会。”

子佳服帖了,张天和麾下说客如云,个个鼓其三寸不烂之舌,前来打动曾子仆脆弱之心。

“够啦够啦。”子佳几乎把衣莲推出门外。

她决定把小公寓留着,一个人总得有个存身之地,放假可以回未住上几天,自己的窝胜过朋友的家。

子佳向衣莲惜家务助理,每两个星期一次来抹抹灰尘,噫,她可以上路了。

张天和终于在她出门前一天前来按铃。

子佳连日操心,已经十分疲累,实在没有力气表示她的不满,只在门口问:“有什么事,有什么话?”

张天和尚来不及回答,对面邻居的门忽然打开,一位老先生冷冷他说:“我明天就搬出这幢大厦,耻以为伍,随得你怎么胡搞!”

子佳愕然,刚想答辩,那老先生已经嘭一声关上门。

子佳气结。

张天和笑,“我是你,我就把公寓租给三个十来二十岁的女孩子。”

“你没听说他也明天搬?”

“你怎会被邻居误会为不良女性?”

“被人误会毋需理由。”子佳万分感慨。

“我恐怕在走廊讲话会进一步妨碍那位老先生。”

“请进来坐。”

张天和松口气。

子佳开一支啤酒给他,两人对着瓶口对喝豪爽,一如老友。

张天和看看四周,“你真要走了?”

子佳语气温和,“我恐怕是。”

“到了内地,有事不妨找金星的;日同事。”

“我晓得。”

张天和摊摊手,“现在,我只好一个人赴天理的订婚礼了。”

子佳会心微笑,“你不会的,张天和,二十四小时内你一定可以找到适合的伴侣。”

张天和啼笑皆非,“曾子佳你对我估计太高了。”

子佳只是笑。

半晌张天和问:“子佳,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不敢高攀。”子佳十分谦逊。

“我愿意改过一些陋习。”

“千万不要,你很好,不要为任何人改变什么,免得日后觉得委屈,尽管我行我索可也。”

张天和有点沮丧,“我俩没有缘分。”

笼统地可以这样说,两个人的背景、外型、性格、志向其实全部不重要,关键在于有无在一起的缘分。

“有见蓉蓉吗?”

“我们一早已经分开,有事她找衣莲,大家仍是朋友。”

“这点大方我很欣赏。”子佳说的是真话。

张天和站到窗前,看到楼下去,“我留恋这幢小公寓,因这里我曾与你无所不谈,你不贪图我什么,你也从不故意讨好我,我与你平起平坐,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想,噫,何苦把车蓉蓉变成曾子佳呢,原来我喜欢的就是曾子佳。”

子佳却一点没有浪漫情怀,她看了看腕表,只想早些休息,奇怪,不爱他就是不爱他,少女时期,子佳试过与男伴聊到天亮,有讲不完的话,对张天和,始终似老朋友,心不跳,脸不红,完全没有“哎呀时钟假使可以从此停止就好”的感觉。

张天和转过头来,“感情不是可以培养吗?”

“是可以,”子佳的声音更温柔,“但你又何必那样委屈呢。”

张天和说:“你一直都是对的,子佳,祝你顺凤。”

“张天和,找到新女友带出来给我看看。”

“你的口气开始像我母亲。”

“我会把这话视作一种恭维。”

她送他出门。

子佳朝对门叫:“看到没有?并没有在此过夜!”

张天和扬扬手走了。

那夜子佳睡得很好,天亮,闹钟把她叫醒,她起床梳洗,精神如常,像是世道已惯的样子。

行李都准备好了,门铃响,以为是司机,却是衣莲。

“你来干什么?”

“我来送行。”

“不必了。”子佳感动。

“你把我当朋友就不必说不必。”

衣莲身后跟着司机,吩咐他把几只大箱子先抬下去,然后她为子佳打点早餐,替她把水电煤气掣关掉。

两人说说笑笑,把离愁减至最低。

“张天和情绪沮丧,他同我说:‘子佳情愿自我放逐也不肯与我相处,我真有那么可怕吗?’”

子佳笑答:“过两天他会好的。”

“是,届时我又得应付那班轻桃女。”

子佳看着衣莲,“你们好似对张天和嚣张的滥交视若无睹,为什么?因为他略有财势,抑或他是男性?”

衣莲怔柱,半晌结结巴巴说:“他未婚,情有可原。”

“尺度太宽限啦,换了是个女同胞,你会给予同等的容忍力吗?恐怕离过一次婚人格已值得怀疑了吧。”

衣莲辩白:“不,我不会那样想。”

子佳笑,“可是你确实觉得张天和有许多优点。”

“他作为老板,的确尚算大方公正。”

“作为男伴呢?”

衣莲回答不出。

“此人不知贞节为何物,对不起,偏偏这正是我十分重视的一种情操,是以张天和客观条件再好,也不合我意。”

衣莲唯唯诺诺。

“你以为这种人婚后会改变思想行为?做梦啦,在他心目中,女性地位永远似填他空档的一只只棋子,这种职位,简直不入流,我情愿流放到戈壁去找生活。”

衣莲骇笑,替子佳挽起手提行李。

子佳仰一仰头,“走吧。”

原来衣莲叫来两辆车,一辆九座位专用来放行李,此人办事一向细心周到。

到了飞机场,办妥手续,有时间喝一杯咖啡,二人正向茶室走去,忽闻一阵扰攘之声,只听得有人说:“看电影明星,有明星出外景。”

子佳笑,“看,做明星风头多劲。”

她俩在咖啡桌上坐了十五分钟。

衣莲密密叮嘱:“子佳,目光别净放在公事上,四处浏览,看看有什么好的对象。”

“真的,你说得对。”

“这两年不必添妆了,把钱省下来,无节蓄无自尊,你应当懂得这道理。”

“衣莲,这番话我很爱听,谢谢你。”

“时间到了,祝你事事顺利,有空给我打电话。”

子佳与衣莲紧紧拥抱。

她独自走上飞机,坐好,忽然觉得孤苦无比,趁无人看见,悄悄落下泪来。

正在此际,忽然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子佳。”

子佳吃一惊,印干脸颊抬起头来,不禁喜出望外,“蓉蓉!”

“嘿,子佳,我一早已在外边柜位处看见你,没命价朝你挥手兼挤眉弄眼,你只是视若无睹。”

原来众人要看的明星是车蓉蓉。

“你坐哪里?”

“我做了手脚,坐你身边可好?”

“好得不得了。”

蓉蓉坐下来,摘掉头上鸭舌帽,只见她穿牛仔裤,大衬衫。球鞋,一脸素净,恢复年轻女子该有原貌。

“你出外景?”

“是,到上海外滩去取一个镜头,来去匆匆。”

“拍戏生涯原如此。”

“唉子佳,苦得要死,身为新人,进得片场,位位都是爷叔大哥,肚子饿,全体吃便当,累到极点,只能乞丐那样打地铺眠一眠,一点尊严也无,已试过五天没洗澡,还不晓得有没有机会走红,为什么呢,嘎,到底为什么?”

子佳微笑。

可是车蓉蓉笑容满脸,信心十足。

但忽然叹口气,“有时真想念张宅那个大泳池。”

子佳一怔。

是,那个泳池,长方形,四周围铺着红砖,一旁的草地上种满紫藤,夏季,在这种时候,一串串花重重叠叠挂下,清香扑鼻,游倦了,上来躺藤椅子上,由仆人递上一杯冰冻香槟,缓缓啜一口,耳畔响起轻音乐……

车蓉蓉又问:“你说,子佳,为什么呢?”

真的,为什么呢?

“真笨,有福不享,自我作贱,是不是,子佳?”

是,真是,说得一点不错。

她与车蓉蓉合共长叹一声。

“咦,子佳,你到上海去干什么?”

“公子”

“多久?”

“两年,蓉蓉,这是我的新工作。”

车蓉蓉张大嘴,十分吃惊,大眼睛中露出同情的神色。

子佳连忙补充:“假期非常多,来来回回,十分方便,我打算趁长周末回来做头发之类。”

过一会儿蓉蓉轻轻问:“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曾子佳至少已经问过自己一千次。

她终于回答:“这是我同你选择的路。”

“迂回艰苦,会有合理的报酬吗?”蓉蓉问。

“我相信会。”

车蓉蓉握住曾子佳的手,闭上眼睛休息。

子佳看着她年轻饱满有充分自信的面孔。

子佳微笑。

经过此事,车蓉蓉不是以前的车蓉蓉,曾子佳也已非原先的曾子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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