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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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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6

眼睛看到的是一座都市。www.xiashucom.com

通过空中高飞的夜鸟的眼睛,我们从上空捕捉着都市的姿影。在广阔的视野中,都市看上去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活物,或者犹如若干生命体纠结形成的一个集合体。无数血管一直伸到无从捕捉的身体末端,血因此得以循环,细胞因此得以不断更新。送出新的信息,回收旧的信息。送出新的消费,回收旧的消费。送出新的矛盾,回收旧的矛盾。身体随着脉搏节奏而四处明灭、发热、蠕动。时近午夜,活动的高xdx潮到底已经过去,但维持生命的基础性新陈代谢仍在不屈不挠地持续着。都市发出地呜呜声作为通奏低音就在那里。没有起伏的、单调的、然而含有某种预感的呜呜声。

我们的视线特别选定光亮集中的一角对准焦点,朝着那个点静静下滑。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海洋。被称为繁华街区的地段。大楼外墙安装的几个巨型数字屏幕虽以午夜为界陷入沉默,但店铺的扩音器还在以夸张的低音无所顾忌地播放着hip-hop音乐1。挤满年轻人的大型娱乐中心。刺耳的电子音。似乎刚刚聚饮归来的一帮大学生。染着艳丽金发、从超短裙下面光溜溜地露出健美双腿的十几岁女孩们。为赶末班电车2而匆匆穿过十字路口的公司职员。尽管已是这个时间,但卡拉ok馆仍在大张旗鼓地招揽客人。一辆外观醒目的黑色面包车以俨然鉴赏市容的架势缓缓驶过,窗玻璃上贴着漆黑的胶卷,令人想起深海中栖息的长有特殊皮肤和器官的生物。两个年轻警察以紧张的神情在同一条街上巡逻,但几乎没有什么引起他们的注意。此时此刻的街头正以其自身原理运转着。季节是秋末。无风,但空气凉飕飕的。再过一点点时间,日期就要变更。

我们位于“丹尼兹”饮食店内。

虽无情调但很充分的照明,呆板冷漠的陈设和餐具,有经营工学的专家们精细计算过的布局,以低音量流淌的无害的背景音乐,训练有素的店员。“欢迎光临丹尼兹”。无论看哪一点,这家店都是由可以交换的匿名性事务构成的。店内近乎满员。

我们环食一遍后,目光落在窗边坐着的一个女孩身上。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是别人?其理由不得而知。但不知何故,这个女孩偏偏吸引了我们的视线——极其自然地。她坐在四人席地餐桌旁看书。一件带帽子的灰色风衣,一条蓝色牛仔裤,看样子不知洗过多少回的褪色的黄色旅游鞋。旁边椅背上搭一件运动夹克,这个看上去也绝不是新的。年龄像是大学新生。不是高中生,但某处仍带有高中生遗韵。头发又黑又短又直。几乎没化妆,类似饰物的物件也没戴。细长小巧的面庞,架一副黑边眼镜。眉间不时聚起显得一本正经的皱纹。

她看书看得相当入神,眼睛几乎不从书页上移开。厚厚的硬皮书,但因为包着书店送的书皮,不晓得书名。从她看书的严肃神情看来,有可能是一本内容艰涩的书。并非跳着读,而像是一行一行细嚼慢咽。

餐桌上有咖啡杯,有烟灰缸,烟灰缸旁边有深蓝色棒球帽,帽上有个波士顿红袜队3的b标记。戴在她头上或许稍大了一点。相邻座位上放着一个褐色皮革挎包,胀鼓鼓的,估计在短时间里随手塞了好多东西。她定时把咖啡杯送往嘴边,但又不像喝得津津有味,无非因为眼前有咖而做为任务喝喝罢了。她突然想起似的把烟叼在嘴里,用塑料打火机点燃,眯细眼睛,漫不经心地朝上喷出一口烟,旋即放在烟灰缸上。然后用指尖抚摸太阳穴,仿佛在消除头痛的预感。

店里流淌的音乐是柏西·菲斯(percyfaith)管弦乐团的《别傻了,女孩!》(goawaylittlegirl)。当然没有人听这玩意儿。形形色色的人在深夜的“丹尼兹”吃饭喝咖啡,而单身女客仅她一人。她不时从书上扬起脸看一眼手表。但时间的进展似乎并不如意。也不像是在等什么人。她一不四下打量,二不注意门口,只是独自看书,时而点一支烟,机械地端起咖啡杯,期待时间多少快一点推进。然而不用说,到天亮还有不少时间。

她不再看书,目视窗外。从二楼窗口可以俯视热闹的街道。这一时刻上仍然灯火辉煌,人来人往。有处可去的人,无处可去的人。有目的的人,无目的的人。想留住时间的人,想推进时间的人。她望了一阵子如此杂乱无章的街头光景,而后调整呼吸,目光重新落回书页,朝咖啡杯伸出手。烟只吸了几口,以好端端的形状在烟灰缸上化为灰烬。

入口的自动门开了,进来一个细高个年轻男子。一件黑皮短大衣,一条皱巴巴的橄榄绿粗布裤,一双褐色工作靴。头发相当长,乱蓬蓬的,大概这几天偏巧没有洗发的机会,也可能刚从某个茂密的灌木丛中钻出,或者这种乱七八糟的发式对于他乃是自然而舒心的状态亦未可知。很瘦,但与其说是时尚,给人的印象更像是营养不良。肩上挎一个大大的黑色乐器盒。管乐器。此外提一个肮脏的坤包,估计里面塞着乐谱和其他零零碎碎的物品。右脸颊上有引人注目的很深的伤——似乎被利器剜过的短短的伤疤。除去这点,并无特别显眼之处。极普通的青年。感觉上好像是迷了路的、性情温和但不太机灵的杂种狗。

负责导座的女服务生走过来,把他领到里面的座位。走过看书女孩的餐桌旁。已经走过之后,年轻男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止住脚步,像倒胶卷一样缓缓后退,返回女孩桌旁,歪起脖子,饶有兴趣地注视女孩的面孔。他在脑袋里搜索记忆,而这需要时间。此人无论做什么都似乎需要时间。

女孩觉察到动静,从书上扬起脸,眯细眼睛,看着站在那里的年轻男子。对方长得高,须仰视。两人视线相遇,男子微微一笑。一种表示没有恶意的笑。

他开始打招呼:“哎,错了别见怪——你莫不是浅井爱丽的妹妹?”

她不作声,看着对方的脸,眼神犹如打量院子一角过于茂盛的灌木。

“以前见过一次的,”男子继续道,“唔——,记得你的名字叫尤丽,和你姐姐一字之差。”

她小心地保持着视线,简洁地纠正错误:“玛丽。”

男子朝上竖起食指:“是了是了,是玛丽。爱丽和玛丽,一字之差。你肯定不记得我了吧?”

玛丽微微歪起脖子。不知是yes还是no。她摘下眼睛放在咖啡杯旁边。

女服务生折回询问:“二位是一起的?”

“嗯,是的。”他回答。

女服务生把食谱放在桌上。男子弓身坐在玛丽对面,把乐器盒放在相邻座位上,随后突然想起似的问:“稍微坐一会可以么?吃完马上走,别的地方有人等我。”

玛丽微微蹙起眉头:“这种话,难道不该最先出口?”

男子思索此语的含义。“你在等人?”

“不是那个意思。”玛丽说。

“那就是作为礼节问题?”

“不错。”

男子点头:“是啊,的确应该先问是否可以同坐,抱歉。不过,店里很挤,我也不会打扰很久。可以?”

玛丽轻轻做了个耸肩动作,仿佛在说请便。男子打开食谱过目。

“饭吃过了?”

“肚子不饿。”

男子苦起脸大致扫视了一遍食谱,“啪”一声合上,置于桌上。“实际上没必要打开食谱,无非装装样子罢了。”

玛丽一声不吭。

“在这里只吃鸡肉色拉,早已定下了。若让我说,在‘丹尼兹’有吃的价值的只有鸡肉色拉。食谱上的东西倒是大致试了一遍。你在这里可吃过鸡肉色拉?”

玛丽摇头。

“不坏!鸡肉色拉,加烤得咯嘣咯嘣的面包片,在‘丹尼兹’只吃这两样。”

“那为什么一条条看食谱?”

他用手指按平眼角的皱纹。“这个嘛,想想好了——走进‘丹尼兹’,食谱看也不看开口就要鸡肉色拉,岂不太单调了?那一来,不等于说是为了贪吃鸡肉色拉才一次又一次来‘丹尼兹’的?所以装模作样大致打开一下菜谱,像是这个那个斟酌一番之后才定下来的。”

女服务生拿水过来,他点了鸡肉色拉盒烤得咯嘣咯嘣的面包片。“要真正咯嘣咯嘣的,”他强调,“差一点点就烤焦那样的。”并且要了饭后咖啡。女服务生将其输入手里的电子器具,读了一遍确认。

“再给他续一杯咖啡。”他指着玛丽的咖啡杯说。

“明白了,咖啡马上送来。”

男子注视着女服务生离去。

“不喜欢鸡?”他问。

“不是不喜欢,”玛丽说,“只是在外面尽可能不吃鸡。”

“那又为何?”

“因为连锁店里端出来的鸡往往喂了莫名其妙的药物,像催生素之类的东西。鸡被关在又窄又黑的笼子里,打很多很多针,吃含有化学成分的饲料长大,然后放在传送带上,用机器‘咔喳咔喳’拧断脖子,拔毛也用机器。”

“噢——!”他说。接着微微一笑,微笑时眼角皱纹深了。“乔治·奥威尔4式鸡肉色拉。”

玛丽眯缝眼睛注视对方。她无法准确判断自己是否受到了嘲笑。

“那且不说,这里的鸡肉色拉可是不坏的呦!不骗你。”

如此说罢,他忽然想起似的脱去皮大衣,叠起放在邻座,而后在桌上“喀哧喀哧”地搓手。大衣下套着一件粗粗拉拉的绿色圆领毛衣,毛衣的毛线也和头发一样到处乱蓬蓬的。看来他是不怎么修边幅的那一类型。

“上次见你,是在品川那家宾馆的游泳池吧?两年前的夏天。记得?”

“多多少少。”

“有我的好友,有你姐姐,有你,顺便有我,一共四人。我们刚上大学,你好像高二。是吧?”

玛丽兴味索然地点头。

“我的好友当时和你姐姐有一点交往,所以加上我算是来个doubledate5。从哪里弄来了四张宾馆游泳池的招待票,你姐姐就把你领来了。可是你没开口说过像样的话,一直泡在游泳池里,像发育良好的海豚一样游来游去。之后大家走进宾馆茶室吃冰淇淋,你要的是水蜜桃冰淇淋。”

玛丽皱起眉:“为什么那样的细枝末节都一件件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从来没和吃水蜜桃冰淇淋的女孩约会过,况且,不用说你又是那么可爱。”

玛丽漠然地看着对方的脸:“瞎说!你不是直勾勾地盯着我姐姐不放?”

“是那样的?”

玛丽以沉默作答。

“那种情况说不定也是有的。”他承认,“不知为什么,我清楚地记得她穿的游泳衣非常小。”

玛丽取一支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

“跟你说,”他说。“倒不是我袒护‘丹尼兹’,但我觉得同或许多少有问题的鸡肉色拉相比,吸一盒烟对身体的坏处好像更大。不这么认为?”

玛丽不予理睬。

“那时本该另一个女孩去的,不巧最后关头她身体不舒服,结果我被硬拉去了,为了凑数。”她说。

“所以情绪不太好。”

“对你是记得的。”

“真的?”

玛丽手指触在自己右脸颊上。

男子手摸脸颊上那道有深度的伤疤:“啊,你指这个。小时候,自行车骑太快了,在坡路上拐弯没拐过来,差两厘米右眼就失明了。耳垂也变形了,想看?”

玛丽皱起眉,摇了摇头。

女服务生把鸡肉色拉和烤面包片端到桌上,往玛丽的咖啡杯里注入新的咖啡,继而确认点的东西是否上齐。男子拿起刀叉,以熟练的手势开始吃鸡肉色拉。接着,他拿起烤面包片目不转睛地看着,皱起眉头。

“无论怎么叮嘱要咯嘣咯嘣的,却一次也没烤出那样的面包片,莫名其妙!以日本人的勤劳、高精尖文化以及丹尼兹连锁店追求的市场原理来说,把面包片烤得咯嘣咯嘣理应不是什么难事,对吧?然而不知为什么偏偏做不到。连一片面包都无法烤得让顾客满意的文明有何价值可言?”

玛丽没怎么理会。

“不过,你姐姐可曾是个美人。”男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玛丽抬起脸:“哦,为什么要用过去时6说?”

“为什么……只是因为说的是过去的事,所以才用过去时罢了,并不是说现在就不漂亮了什么的。”

“现在也很漂亮。”

“那再好不过。不过嘛,说实话,我对浅井爱丽并不怎么了解。高中时代倒是同班了一年,但那时没正经说过话,或者不如说没搭上话更合适。”

“可是挺关心的吧?”

男子把刀叉停在空中略加思考。“这关心嘛,也就类似知性好奇心吧。”

“知性好奇心?”

“心想:如果能同浅井爱丽那样的大美人来一次幽会,那到底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就是指这个。毕竟是可以当杂志模特那一类的女孩。”

“这就是知性好奇心?”

“一种。”

“可是当时同爱丽交往的是你的朋友,你算是陪同吧?”

男子嘴里塞的满满的,点了下头。他不慌不忙地花时间咀嚼。

“总的来说,我这人属于低调的,闪光灯习惯不来,更适合陪同那样的角色——凉拌生菜丝啦炸薯片啦威猛乐队7的小角色啦。”

“所以不得不注意我。”

“不过,怎么说呢,你也曾十分可爱。”

“喂喂,你这人生来就喜欢用过去时不成?”

男子微笑道:“哪里,不是这个意思,仅仅是从现在这个时刻坦率表达那时的心情。十分可爱,真的,尽管你几乎没跟我说话。”

他把刀叉放在盘上,喝玻璃杯里的水,用纸巾擦嘴角。

“这么着,在你游泳的时间里,我问浅井爱丽:你妹妹为什么不太跟我说话呢?莫不是我存在什么问题?”

“怎么回答你的?”

“她说你平时就不怎么主动和谁说话。还说你有点与众不同,身为日本人,却中国话比日本话讲得还多。劝我不必介意,并非我有什么特殊问题。”

玛丽默默地把烟头熄灭在烟灰缸里。

“不是我有什么问题?”

玛丽略一沉吟。“记不那么清楚了,但我想不是你有什么问题。”

“太好了!相当耿耿于怀来着。当然我是有几个问题的,但那终究是我自身的内在问题,若是那么容易给人看出来可就麻烦了。特别是在暑假的泳池边。”

玛丽确认似的再次看对方的脸:“我想我没怎么看出你的内在问题。”

“这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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