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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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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道圣旨让他挺头痛,柳月家表面上都说是经营正当生意,实际却是三教九流、龙蛇杂处,说直白一点,简直就是有着金山银山的凶神恶煞,尤其新任少主柳仲卿掌权后,更成为没人敢沾惹的大毒瘤。

最糟糕的是,朝廷至今都搞不清楚确切的柳月家事业版图,目前仅知道江苏地区的陆运、海运、南北货、盐货、米市、酒馆、各种商行等等,泰半都与他们有关联,权势与财力之雄厚连朝廷都得忌惮三分。

至于耿绪文被挑中的原因当然不是圣上看重他,而是因为他祖父与柳月家已逝的老当家是莫逆之交,老当家生前曾经赠给耿家一块黑色玉石,言明耿家后代能够以此换来柳月家的一次人情。

但耿绪文一听圣令便当场傻住,正结结巴巴泫然欲泣之际,却没想到圣上竟当场召来德贞,说是指派德贞贝勒亲自来到扬州居中帮忙,助他顺利达成圣意。

耿绪文可真是喜出望外,要他娶谁他都愿意,当下眉开眼笑大大叩谢圣恩。

「这个柳月家大小姐相貌算是挺小家碧玉,但似乎不怎么爱笑,听说上个月刚过十九生日,应该比其他未出嫁闺女稳重些。」耿绪文的姊姊审视着画像,说得平平顺顺,但仔细推敲便知道她言下之意,其实是暗讽柳月家此女相貌普通,性格又不讨喜,而且年纪这么大了还嫁不出去。

「柳月家回覆了吧?」德贞看向耿绪文。

一个月多前耿绪文向柳月家正式提亲,他按照德贞指示,以那块黑玉石硬要柳月家还耿家这个人情。

「柳月家少主点头答应,说大婚日期由咱们决定即可。」

德贞微笑。「柳仲卿肯定对我们给的聘礼非常满意。」

「让柳月家经营运河航线,这条件可说是前所未见的优渥,他可开心了。」耿绪文也咧嘴笑起来。

「那咱们要的嫁妆,他怎么说?」德贞眼眸波光微动,脸色一凛。

「说到这个,他似乎很诧异这要求,不过还是答应了。」耿绪文忽然面露好奇:「到底是什么画作如此稀奇,竟让圣上点名要柳月家呈献出来?」

这场圣上点名的政策联姻远比耿绪文想的复杂许多,首先,圣上要耿家以黑玉石换得耿家大小姐下嫁,再来则是以运河航线为嫁妆,要柳月家奉上一幅前朝遗留给老当家的画作。

和柳月家结为亲戚藉此牵制他们,这个耿绪文还能理解,但是为何点名要他们献画,这他可搞不明白了。

「你下回面圣时,可以亲自问问。」德贞哪里肯答,冷冷地就回这么一句。

耿绪文尴尬笑着,却又想到:「对了,柳月家大小姐提出一个要求。」见德贞眉目一抬,他开心凑向前去,满脸热心。「约莫是小女儿心思,竟然要咱们看完画像之后题字回覆给她。」

德贞轻轻笑哼了一下。这要求还真是单薄得可怜,听起来分明是不大愿意,却碍于兄长已经做了主,只好退而求其次,渴望获得些许蛛丝马迹来观察耿家,也好做为说服自己下嫁的理由。

难怪他派出的探子都说,柳平姬在柳月家只负责管帐,除此之外,就像个不存在的人似的。

根据探子所说,她似乎极为忌惮柳仲卿,只要柳仲卿在场她就沉默寡言,而且她在柳月家根本没有实权,反正柳仲卿要她做什么都会乖乖照办。

本以为会是个怯懦胆小之女,但现在看到画中人让他推翻了这想法,柳平姬的神情一点也不畏缩,不错,她并非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但这眼神实在不是十九岁女子该有,看起来太深太沉太早熟,像是隐隐藏着一股傲气或者更多其它的情绪,只是德贞暂时还掌握不到。

「不如德贞来题字吧。」耿绪文突然开口打断他思绪。「我字丑文拙,搞砸了这门亲事可就不妙,到时圣上怪罪下来还得了,还是你来写比较妥当。」

德贞暗自觉得可笑,耿绪文这家伙什么都怕什么都不敢,偏偏很懂得利用柳月家这桩事来对他提出诸多要求。

眼看耿绪文眉开眼笑搬出笔墨,迳自开始磨墨硬要他提笔来写,德贞捺住性子,目光又回到画像身上,停在画中人眉目之间。

这眼神颇有点意思,他绝对要亲自会会这双眼睛的主人。

只消亲眼一见,他便能分辨柳平姬究竟何许人也。

只要给他看一眼。

德贞思索片刻,便提笔写下几行字。

*

柳月家大厅,另有一张画像被缓缓摊开。

画中有一男子,身形修长体态纤瘦,颇有风流之姿,但教人惊叹的却是那张好看的脸孔,一双眼尾上扬的细长凤目,鼻梁高挺却秀气,两道眉毛清朗有如杨柳飞舞,唇小而下巴削尖,五官极为精致,凑在一起却又不觉得阴柔,反倒凝聚着一股清磊飘逸之感,竟是一张让人望之怦然的脸庞。

「天下间竟有这般俊美的人物,莫怪耿绪文对他念念不忘。」柳月家头号军师张汝寺摸着胡须,眯起眼睛边看边赞叹。

「啧啧,一个满清贝勒竟然比沈德霖还漂亮,真是有意思。」柳仲卿眼神既惊且讶,目光先是在画中人全身上下游移,最后停在那张不可思议的脸上。

沈德霖是扬州唱戏名角,反串花旦最是动人,迷得男人女人都为之倾倒。

柳仲卿不学无术,讲话粗俗,此时只觉得画中人极为好看,一下子也只能想到跟自己认识的戏子相比,这约莫已是他能找到最好的形容了。

大厅之上,另有一人静静看着画像,那便是这次联姻的正主儿柳平姬,她在柳月家的地位十分微妙,手上掌管着柳月家所有帐册,理当极为重要,但实则柳月家帮众又都只听令于柳仲卿,而她平日也甚少去管帐务以外之事,柳月家例行聚会时也颇沉默,就像此刻也仅是乖巧地站在柳仲卿和张汝寺身后,默默注视着画中人。

却见她眉清目秀的瓜子脸蛋上,冷冷的眸子流泄出一抹讽意。

若这画中贝勒知道自己被拿来跟个戏子一并比较,大概半点不会开心吧。

她将目光移回画像,不可否认此人确实俊美,不过相较于长相,比较引她注意的反而是他的神情,嘴角微勾却又似笑非笑,表情有点冷漠兼且自负。

这样的人,应该不太喜欢被人盯着脸看吧。

「会不会是画得太夸张了,说不定是画师修饰过度,才会显得如此好看。」柳平姬嗓音清晰而平冷,边说边看向他们,却见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所以说女人就是没见识,这幅画是张二叔派了最厉害的画师,混进那个什么辅国公府连续好几天偷看才画的,这样还会不像吗?」柳仲卿得意地说着。

张汝寺也笑着接口:「按照那画师的功力,不要说长相了,就连表情神韵肯定都相差无几。」

原来他们早就做了事前功夫。

「不过是一副皮相罢了,耿绪文那草包就只知道看外表。」柳平姬故意说得十分短视。

张汝寺连忙摇头。「不不,大小姐可千万别这么想,此人在咱们和耿绪文联姻之前突然出现,绝非一般人物,咱们不可小觑。」

「听起来张二叔像是调查过此人。」她微微一笑,看来就像是随口问问,绝非存心打听。

「那当然!」柳仲卿得意抢答:「咱们柳月家的探子也不是白混的,早就从这人手边偷来一本奇门遁甲秘笈。」

张汝寺眼见大小姐面露好奇,笑着继续说:「这德贞贝勒是肃亲王府家的小贝勒,据说肃亲王府家的人都会使些失传的奇门之术。」

「听起来肃亲王府颇为奇怪。」柳平姬略微蹙眉。

「肃亲王府不简单啊,他们是铁帽子王里面最富有的一族。」张汝寺摸摸胡子。「虽然跟咱们柳月家相比还差一截,但富裕程度已经不输扬州顶尖的盐商。据探子们回报,德贞贝勒只不过来趟扬州便带了二十几个下人,其中贴身小厮就有四个,以琴棋书画四艺为名,分别唤作怀琴、如棋、怀书、如画,还带了两个王府里的厨子,马车马夫也都是自家王府人,更包下附近最大酒馆的顶楼所有厢房,供他客居扬州期间随意使用,派头可真不小。」

「还真懂得享受。」简直是卖弄风雅,小厮竟还取名什么琴棋书画,出来办趟差事竟连厨师也带来,怎么不带上几个奶娘哄睡呢?柳平姬暗自在心底揶揄,表面却没显露。

「耿绪文是个温吞懦弱之辈,这个咱们早就知之甚详,所以这次要留心的反倒是德贞贝勒这号人物。」张汝寺提醒着。

柳仲卿点头:「反正大家各有各的算盘,咱们不但可以把那块黑玉石拿回来,还可以获得运河航线,表面上也是不吃亏。」

柳平姬垂下眼帘没吭声,对大哥来说当然没差别,毕竟要嫁过去的只不过是她这个人微言轻的妹子。

耿绪文听起来不但懦弱,而且,探子都说了他根本只喜欢男人。

尤其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北京来的德贞贝勒。

「不过,他们开口讨那张画,还真是把我吓了一跳。」柳仲卿看向张汝寺。「咱们不必真的乖乖交出去吧?」

柳平姬一听也望着张汝寺。

那画是由老当家传下来,传说是前朝遗留的藏宝图,正确来说柳月家拥有的只是画的左半侧,柳平姬的父亲在世时从没动过这张画的主意,反而是柳仲卿多年来一直派人四处打听另外半张的下落,却没料到,他们没找到也就算了,朝廷竟然还来索讨柳月家拥有的这半张画。

「朝廷忽然向咱们要那半张画……」张汝寺凝神细细推敲。「就代表另外一半已经落在他们手里。」

「难怪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原来是被满清皇帝抢先拿走。」柳仲卿脸一沉,竟然目露凶光:「咱们柳月家保管那幅画这么多年,哪有平白无故就给出去的道理,照我说应该把那另一半也给抢来,不然就是宝藏也得分一半才对。」

哪有这样的说法,简直是满肚子谬论。柳平姬暗暗不悦,父亲在世时从没动过歪脑筋,照理说柳月家应该尊崇老一辈的节气,不该如此贪得无厌。

只不过,既然大哥如此重视此画,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大哥。」她寻思片刻,眼神一凛,忽然开口:「倘若小妹替大哥取来另外半张画,那我和耿家的亲事可否作罢?」

柳仲卿和张汝寺同时转头看她,柳仲卿露出个玩味的笑。

「怎么,你不想嫁人,不会是舍不得我这个大哥吧?」柳仲卿笑着,但表情怎么看都十分疏离。

柳平姬微低着头,没跟柳仲卿的眼神接触。「我还想多帮大哥几年,那些帐目……」

「不是叫你移交给张二叔了?」柳仲卿截断她的话。

张汝寺从她开口就若有所思盯着她看,此时忽然微笑望向柳仲卿:「大小姐确实认真移交给张某,可是柳月家帐册过于复杂,恐怕要好几个人才能管理,张某倒是觉得大小姐的提议挺不错。」

柳仲卿老早想把这个妹子嫁出去,不过对于张汝寺的意见却是十分看重。「说说看,我听听哪里好。」

「耿家以黑玉石硬逼咱们答应亲事,虽说给了运河航线,但怎么说都是在逼咱们柳月家化暗为明,倘若大小姐真能取来另一半画,也不失为一次漂亮的反击。」张汝寺眯着眼看了柳平姬一眼。

「是啊,大哥,这样你可以得到藏宝图,柳月家不会让官府牵着鼻子走,我又能继续帮你整理帐册,刚张二叔也说了,帐册复杂需要多人管理,咱们的财产让太多人摸清也不是好事。」柳平姬语气平缓,她深知柳仲卿最厌恶官府牵制,同时又生性多疑,这番话简直是句句都打到了柳仲卿心坎里了。

「这样吧。」柳仲卿寻思片刻,终于又看向妹妹:「耿家约了你近日搬去作客,你要真能办好这件事,咱们就跟耿家说婚事取消,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头,你可别指望我帮忙,这事情要是搞砸了,到时候朝廷问罪我可是不管,你不要拖累柳月家。」

柳平姬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冷怒,表面上却是低垂眉眼,顺从地点点头:「我明白,倘若出岔子,大哥你就说平姬所为皆跟柳月家无关,但如果真能得手,那婚事就取消。」

张汝寺呵呵笑着:「这样吧,张某就当个公证人,这事儿就这样定了,少主你说可好?」

柳平姬感激万分地看向张汝寺。

有了柳月家军师的推波助澜,柳仲卿当场点头答应。

须臾,门外一个仆役匆匆入内,将手上画卷递给少主柳仲卿。

「这难不成是耿家送回的画像?」张汝寺讶问:「他们当真题字送回?」

柳平姬一听也是抬眉微讶,内心着实好奇,当日会提出这要求其实只不过是想先以文字会会耿绪文罢了,本以为对方不当回事呢。

柳仲卿将画「咚」一声拉开摊在桌上,看了一会儿却脸色有点尴尬,张汝寺当然知道少主大字不识几个,当下缓缓替他念出来——

「眉宇昂如寒星,双眸傲似冬梅,

冷月天生,

如夜蝶初飞,如孤雁离塞,如猎鹰展翅,

正翱翔。」

「这什么啊,写一堆鸟干嘛?咬文嚼字的,念几年书就自以为了不起。」柳仲卿根本鸭子听雷,也没兴趣理会字里行间之意。

张汝寺反倒一脸思索,像是看出点兴味,当下却避重就轻,仅笑着稍加评论:「字迹俊秀,句子也挺清雅,想不到耿绪文回得出这样的东西来。」

然而,更加惊讶的却是站在他们身后的柳平姬,她凝着双眸在心底反覆念这几行字,蓦然间,竟有一种被窥探秘密的感觉。是谁题的字?竟有办法凭着一张画像就将她深藏的心思给猜出好几分,这让她感到一阵不安。

彷佛一道冷光从背后扫过。

这样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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