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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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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已经停了,四野一片寂静,天空依旧阴沉沉的,在这看不清天幕的黑夜里,仍感觉像十里八里的云层都聚集到一块儿--通通压在头顶上似的。www.xiashucom.com

雪地里,本是凝然寂静的某处忽然动了一动,开始是极缓慢地稍稍移动,晃落其上的积雪,但只晃了两下,就「砰」地跃了起来。

「楼老三你这王八蛋,我为什么要在这见鬼的大雪天跟你一起来送信,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骂人的长了一脸大胡子,模样甚是威风,他小心翼翼地拍掉自己心爱的胡子上的残雪,抖掉身上的积雪,整理好了,才狞笑着逼向还伏在地上没爬起来的另一人,「我的乖乖三哥,兄弟我给你掸掸雪。」

另一人慢慢地坐起身,抹完脸又拍干净身上,赔着笑容,「别,老五,有话慢慢说,哥哥伤还没好,要打以后有的是机会。」大胡子一把揪住他,「你伤没好还替北定王那个老狐狸卖命,你欠了他多少钱?」

「楼江槐,亏爹娘给你取这么个文雅的名字,真是暴殄天物,你看看你,粗鲁不文,哪一点配得起这名字?老实说,哥哥真怀疑你是不是爹娘亲生的,说不定是从哪条江沿上捡来的……喂喂,你敢跟我动刀子?反了你!」

两人扭在地上「砰砰」一顿痛殴,活像市井里的顽童在打架,一直打到全身血脉畅通,使在下了四个时辰的暴风雪中冻得僵硬的四肢灵活起来,才气喘吁吁地住了手。

「好家伙,痛快!」大胡子楼江槐躺在地上大笑。

楼三哥也懒懒地倚在雪堆里,「哎,我好象忘了什么事……老五,你别踢我,我刚想到一点什么又忘了。

「是不是老大在京里又遇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劳动咱们兄弟几个给他卖命,还扯上北定王?」说起来真是不屑,老大好好的江湖不走,偏要挂靠他那个在京城里混了个小官的陆姓朋友--姓陆的与他家相邻三代有余,几斤几两谁不清楚,能混出什么名堂!

「不是这个,我和北定王有点交情,偶尔替他跑跑腿也没什么……我刚才到底想要说什么来着?」楼三哥左顾右盼,望望遍野空旷,忽地拍额大叫一声:「对了,小林木匠!」

「林木匠?」

「就是你右手边那个,我看见他的衣裳了,快把他从雪里拽出来!」

不等楼江槐反应过来,楼三哥已经扑过去手忙脚乱地将埋在雪里的一个人揪了出来,「林子林子我错了!不该把你忘到爪哇去,喂喂,你醒醒,是死是活,答应一声……」

「我看他这么单薄,不比你铁打的身子,你再摇,他不死也只剩半口气了。」

「你少在那乌鸦叫,他死了我可心疼,你没瞧见这孩子多俊!」楼三哥将手掌抵住林木匠的背心处,一股真气输了进去。

「乌漆抹黑的,我哪注意了。」楼江槐少见三哥这样夸赞一个孩子,自豪的语气不亚于那年捡到家里的小乖,不由得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嚓」地燃亮,仔细端详起冻得奄奄一息的少年,「哟,是不错,可惜大了些,不然可以捡回去做咱们第八个儿子。」

「你做梦,谁跟你咱们?这孩子就算应了肯跟我回家,也是我儿子,与你什么相干?」

楼江槐跳起来,「老三,你敢说这话?大前年我捡到明夜,就被你抢了去,宝贝得不得了,兄弟我敬你是哥哥,不和你争,你现在想吃独食?休想!」

「咱家这些乖娃,哪个肯叫你爹?少让人笑了,叫你一声五叔都勉为其难,你别不知足。」楼三哥忙着给少年按摩冻僵的手脚,「还提明夜?那小鬼两岁就拔你胡子,拔得你叫苦连天,三天两头上我那儿求救,我替你解决麻烦,你倒反过来咬我,你良心都长到狗身上去了?」

楼江槐郁卒起来,想起家里那一群小皮蛋,没一个肯正经叫他一声「爹」的,亏他好心救了他们……每回被三哥嘲笑,都让他郁闷掉好几根心爱的胡子。

「这小孩你是在哪儿遇上的,怎么跟你一起东跑西跑?他好象……没什么武功底子,能吃得消?」

「叫我缠上的,虽然大了些,但我实在喜欢,他又没爹娘,我正想拐回家去。」楼三哥嘿嘿地咧嘴笑,「别看他才十六,可做得一手好木工,拐回去还可以给家里修修桌椅地板房顶什么的。」

「修房顶需要瓦匠,不是木匠。」楼江槐不屑地唾弃三哥,这么大的孩子肯跟他走才怪,自己就比较明智了,超过十二岁一概不拐,太大了留不了几年,还没疼够就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该叫他愁掉多少根胡子啊!

何况也不是所有的孩子拾来后都留得住,不肯识字习武自己跑的,改不掉恶习陋习不愿待下去的,宁可继续流浪漂泊也不想要个家的……还有四哥定的冷酷规矩--每年捡的娃儿数绝对不能超过五个,否则拒养!恨啊……谁让经济大权不在自己手上,只有含泪臣服的份!

在他闷闷思考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好赚些钱贴补家里以利今后更能挺直腰板说话的时候,楼三哥已经弄醒小林木匠,殷勤地嘘寒问暖。

「林子,你饿不饿?渴不渴?冷不冷?咱们马上就到了,你再挺一会儿,三哥送完信咱们立刻就回家。」

「谁要……和你回家?」少年发紫的嘴唇还在抖,吐出的话却恶毒无比。

「你是娶不到老婆还是生不出儿子,非要赖上我?看不出你……相貌堂堂,竟有那种隐疾,真是、真是可惜啊!」

楼氏两兄弟无言地对视了一下,又默然齐看向瘦弱的少年,两双眼睛四道精光逐渐暴涨,少年有点怯然,但仍是不畏强暴地昂起倔强的下巴,心里惴惴不安,虽然他刚才说得是过分了些,但……这楼老三实在难缠,非要收他做义子,左哄右劝让他不耐烦至极,这疯子居然又扛了他往这北方的冰雪之地而来,他一个南方人,这辈子没见过雪,开头几天是很新鲜,后来就冷得实在受不住,楼老三不但不送他回南方,还拉他一起去送什么信,他要是被冻死在这冰天雪地,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这个混蛋!

这两人……看起来都像练家子,会不会一怒之下打死他?他一咬牙,死就死!他这些年没人关心没人怜,受的欺侮还少吗?早死早超生!他用力闭上眼--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别跟我抢……」

两个人四只手臂像拔萝卜一样拚命地争来抢去,差点将小木匠生生撕成两半,让他惊愕之余完全忘了反抗。

「我就爱这又倔脾气又坏的小孩,老五,你再跟我抢,我踢你出家门!」楼三哥心狠手辣外加眼明手快一脚踹开兄弟,拚命抱住少年。

「呸,你算哪根葱哪颗蒜?家里什么时候轮到你掌舵!」楼江槐抱着伤腿扑过来,「他说你有隐疾,哈哈哈………哈哈哈………我喜欢!我喜欢!」

三哥争辩道。

「你们两个够了没有!」

一声暴喝吓住了两个男人,未及回神又各自重重地挨了一脚,尤其是楼江槐,被踹到方才楼三哥脚板「曾经一游」处,顿时矮了下去。

小木匠在磨牙,「我们身处荒郊野外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在暴风雪里迷了路你们记不记得?这里有没有豺狼虎豹你们清不清楚?我们是不是站在危崖雪窟谁想过没有?我肚子饿身上冷谁关切过?争争争,争个大头鬼!」

楼三哥小小声抗议:「我、我问过你……」

少年的声音比雪后的温度还冷:「你实际解决了没有?」

「没有。」某人很诚恳地低头认错,「林子,我身上有干粮,你要不要吃?」

「不吃!」少年的声音依旧硬邦邦,「我想喝热汤泡热水澡睡热炕,你们俩再争下去就去分一具冻尸吧!」

「呃……对不住,哥哥知错了,咱们现在就走。」主动地背起最冷静理智的小林,楼三哥暗喜五弟这半天还没爬起来,「老五,别装死了,快起来,咱们赶路。」

没有人响应,四周一片清寂无声,连细微的风声也没有。

「老五?」

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楼江槐杳无踪影,背上的少年惊恐地搂紧他的颈子。楼三哥镇静如常,方才五弟的火折子早已在打闹中不知掉落何方,他慢慢从自己身上摸出另一根火折,点燃。

跳动的火焰映亮周围,白雪的反射又增加了些许亮度,楼三哥看到地上某一处陷落,哑然失笑,「林子,你果然有先见之明。」

还没睁开眼,就感觉到怀里的小小身体温热光滑,娇小可爱。

「明夜?」他咕哝着。

一双小手试探着抚上他心爱的大胡子,弄得他有点痒。

咦,不是明夜!那个小皮蛋对待他胡子的手法向来不是拔就是扯,何曾这样乖巧又小心翼翼?

不是小乖,这小子去年起就不肯让他抱着睡了,让他整整郁闷了半个月,真是不贴心的臭小子!

「小田?舟儿?莓果?阿棠?」肯定不是庭松,他都十三岁了,哪有这么小。

「胡子大叔?」很细很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胡子……大叔?

这个称呼、这个称呼……他很满意!哈哈哈……

他倏地睁开眼,「娃娃乖,再叫一声。」

怀里的孩子吓了一跳,「啊」的一声惊叫,小身子一窜,脚丫差点踹上他,亏他反应快,下意识一弓身才躲过致命一击。

他最近怕是和脚底板犯冲,先是三哥,然后是小林木匠,现在又是这小孩……咦?这孩子……好、好……面黄肌瘦啊!

一看就知道是穷人家的孩子,肌肤黄黄的,头发涩涩的,小下巴尖尖的,大眼睛因缺乏滋养而显得有些黯淡,脸蛋长年露在户外生了两颊红色的雀斑,身上瘦得没二两肉,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

但,即使如此,也能看出是个很好看的小女孩,笑起来露出白白的小牙齿,好秀气。

慢着……女孩子?

楼江槐眼睛迅速一瞄,这孩子头上没有头绳,身上连个肚兜都没有,下面穿条小小的棉裤,这样他也看出是个小女娃,真佩服自己的慧眼如电啊!

他怜惜地搂住她,「小姑娘,你有没有爹娘?愿不愿意和我回家?」

小女孩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有爹,娘已经不在了,我为什么要和你回家?」

虽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但咬字清晰,一字一句,该答便答,想问便问,好,他喜欢!

「有爹娘我就拐不得了。」楼江槐喃喃道,身上冻僵后缓过来的部位还隐隐有些发麻,让他记起了之前他被小木匠踹了一脚不幸滑进雪窟窒息的蠢事,不由得低咒一声,又扬起和善无比的笑脸,「我怎么会在这里,是你还是你爹救了我?」

小女孩摇头,「是你哥哥带你来的,还有一个叫林子的大哥跟你们在一起,他们两人在姜大婶家休息,一会儿会过来看你。」她有些怀疑地摸摸楼江槐的大胡子,「那真是你哥哥吗?你看起来比他老多了。」

楼江槐脸皮微微抖了下,非常严肃地纠正:「这个不叫比他老,而是比他年长,比他威风,比他老成,比他成熟,比他……这么多词-不懂对不对?没关系,-长大就明白了。」亏他刚才正想夸她口齿灵活,条理分明,居然把他的成熟威武说成……老?他刚才没听见这个字,自动跳过。

这时,门帘挑起,一个看起来很……老--看到这人,楼江槐更加坚信「老」这个字绝不可能套在自己头上--的老伯端了一碗热水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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