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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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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夏逝

她们像一群动物,赤裸裸地爬来爬去。www.xiaoxiaocom.com

丰盈圆润而又朦胧的裸体,在昏暗的腾腾热气中,用膝盖爬行着,活像一群光滑而黏糊的动物。唯有肩上丰满的肌肉抽搐着,一派农忙时的景象。黑发的色泽又映出一幅人间的图景——简直是水灵灵的,高贵而又悲伤。这是多么艳丽的人间图景啊。

阿泷扔下刷子,像跳木马一般忽地跃起,越过高高的房门,突然对着水沟,蹲了下来。水声渐渐细小了。

“是秋天呐。”

“真的,刮秋风哩。入秋以后,避暑地非常冷清,像港口的船儿全出了海一样……”澡塘里传出来的阿雪娇媚的声音。那是一种模仿热恋中的都市女子的声调。

“别神气啦,矮个儿。”阿芳用刷子敲了敲阿雪的腰部。

“才八月初,东京人就说是秋天啦秋天啦,他们以为山里常年都刮秋风呢。”

“阿芳,我要是那位小姐,会说得更加悦耳动听呢。入秋以后,避暑地冷冷清清,如同找不到对象的老处女。”

“对不起,别看我这样,我还正经八百地出嫁过三次呐。像你这般年龄,正式结过婚,有过丈夫呢。”

“那么……要说入秋以后避暑地冷冷清清,就像三次离婚回娘家的女人。这么说怎么样?”阿雪边说边向河滩跑去。

阿泷伸了伸腰,依然蹲在水沟上,凝望着城里人所说的“秋天”的景象。然而……月色下,仅仅浮现出故乡的山脉。她即使进了城,也不会记起温泉乡这溪谷的流水声。月光透过楢叶,洒落在她那多次怀孕的鼓鼓的肚皮上。好像是斑马的样子。

阿芳把头探出窗外。

“阿泷,你还是那种坏习惯,那条河是洗餐具的呀。”

“餐具是什么?”

“下面有香鱼的鱼篓,还有人淘米,不是吗?”

“流水会把这些东西冲掉的呀。”

“这个混蛋!”

阿泷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小雪会游泳吗?”就攥住小姑娘的手腕,走过河滩上的桥。小雪裸露着身体,差羞答答地瑟缩着腹部。阿泷看见小雪这副模样,就猛然敲了一下小雪的头。

“喂!”

“我脚痛呀,人家光着脚呢。”

不用说澡塘里的人正议论着她们。两个人的头发又长又粗,格外丰盛。那些濡湿的乌亮黑发,不由得使其他姐妹感到她俩身上有着一股天生的诱人魅力。况且,两个人整个夏天都是同床共被。今宵还会拿到八月份的分配呢。

“她们一定是把客人给的份儿,向账房虚报了。两个人这才悄悄地说‘活该’呢。”

“而且还说什么对平均分配不服气……”

事实上,她们七个人对这种“平均分配”的正当做法,都怒不可遏。就连得到的份儿最少的农村姑娘阿时也都感到……对了,她只是因为这个缺点,才特地从澡池把头抬起来说:

“她们的出身与我们不同呀。一个是肉铺女佣出身,一个是艺妓馆保姆出身……滑头是当然的。”

阿泷像抱着一捆蔬菜似的把阿雪抱了起来,走过桥对面的踏石。这一座桥,通向溪流中的小岛。岛上兴建了水榭,构成旅馆的庭院。月光犹如成群的银色候鸟行将淹没似的,洒落在四周的深水里。岩石的莹白,同对岸杉林的秋虫啁啾浑然一体,逼近她那赤裸的身体。

大概是已经清扫完澡盆,传来了将水捅放在水泥地上的声音。阿泥在水榭柱旁,发现了花炮。阿雪从百日红的枝头上,取下客人的游泳衣穿上。

“瞧,这么长,都到膝盖啦。”

“是男人的呀。”

留下来的那几个女人穿着睡衣从桥上走了过来……她们往常好像一根棍棒,躺倒就睡。今天,连每晚由两个人轮流打扫澡塘的事,都七个人一起干了。她们手头有钱,犹如欲望节的前夜……她们嘲笑穿着又肥又大的游泳衣、梳着桃瓣型发髻的阿雪,回忆起夏天男客的种种许愿,感到饿极了,就恶狠狠地数落起客人们的缺点来。于是阿泷说:

“阿时和阿谷只干到明天了,让咱们放花炮来告别吧。”

花炮濡湿了。

“阿雪,秋天就像濡湿了的花炮。”

她说着又粗鲁地一连划了十五六根火柴。嘭地一声,火球穿过了长满嫩叶的樱树树梢。

大家抬头仰望,齐声欢呼。她们看到晒台上闪过一个穿浴衣的汉子。旅馆建在溪流边的斜坡上。同外面正门是平行的,后边的晒台矮得人们都可以跳上去。闪现的这个汉子好不容易把晃荡的脚搭在圆木柱子上,笨拙地使劲往上爬。

“啊,那是鹤屋嘛。”

“这样好色,让人怪难受的。”

她们扬声大笑,阿芳嘘地一声用手制止说:

“我早把走廊上的门上了锁,他绕到后面去了。”

汉子像发疯似的,拼命拉着挡雨板,转眼间卸了下来用双手举起,连人带板倒落在女佣的房间里。窗子里漆黑一团。阿芳倏地向桥的方向跑去。大家慌乱起来。阿波冲着正脱游泳衣的阿雪说:

“管他呢,大伙都在担心自己的荷包呐。”

阿泷说着使劲地搂住对方的肩膀,倒在地上了。

“还有花炮呐。”

从河流上游妓馆来的两个女人,摇晃着身子,从岩石上跳下来,要在旅馆的温泉浴场偷偷洗澡。后边还跟来了几个汉子。阿泷扔下膝上的阿雪,站起身来说:

“畜生,那个女人由我去收拾她!”

阿泷家的庭院里有块种着大波斯菊的花圃。这个花圃还圈上了竹篱笆,饲养着鸡。长长的花茎,横七竖八地倾倒下来,沾满了泥土。这是孤零零的一间房子,处于村子的墓山下列山谷的梯田中间,阳光充足,凉风习习。房后的竹林遮掩着草房的房顶,像游来游去的鳁鱼群,婆婆多姿。阿泷和她的母亲却从未听过竹叶摩擦的声音。

打十三四岁起,阿泷就能骑着无鞍马跑东跑西。她背着满篓绿油油的山嵛菜,扬鞭策马从山上飞驰而下,犹如一阵绿色的晨风。

她十五六岁上,在正月和夏季的两个月旅馆缺女佣的时候,就去帮忙。她在澡塘里赤身的时候,泡在温泉里的男客们的话声就夏然而止。她那健美的手脚,看上去像个妙龄的姑娘。她就是块白色的铁。

阿泷的腹部和她母亲的腹部,现出两个女人的种种……母亲邋邋遢遢,躺下就入眠,女儿坐在她那松弛的胖肚皮前,凝然不动地瞧着;她突然叭地一声把嘴里的唾沫吐了出来,复又酣睡了。她们被父亲遗弃之后,母亲的肚子就格外突出地映在阿泷的眼里。

她的父亲在同村的一条大街上,同小老婆生活在一起。一天,她在路上迎面遇见了父亲,他问道:

“你母亲怎么样?”

“睡得好着呢。”说罢她赶忙擦身而过。

十六岁的阿泷驱使着马和母亲耕种田地。快到插秧季节时。把水引进地里,母亲将横木上带有疏齿的犁套在马上,让马拉犁。阿泷在田埂上瞅见这一切,她突然咚地跳进水田里,狠狠地打了母亲一记耳光。

“混蛋,犁都漂着呢。犁!”

母亲依然握住犁把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走。阿泷用胳膊肘儿撞倒母亲,把犁夺过来说:

“你好好看着!”

母亲一只脚跪倒在泥田里,一边仰望着女儿,一边对旁边田里的人说:

“我呀,这回又有了个可怕的丈夫。相形之下,还是前头的丈夫温和些。”说着像大姑娘似的,两颊飞起了红潮。

夜里,阿泷背向母亲,母亲脸朝阿泷睡着了。

母亲扛着锄犁,跟随骑着无鞍马的女儿,急匆匆地小跑着回到家里。洗衣做饭全是母亲的事。母亲越是受女儿的驱使,就越是渐渐忘却了丈夫。而且心脏的悸动也变得容易凌乱了。她只要呆呆地沉思起丈夫的事来,就会挨女儿的痛打。她哭泣时,女儿就离家外出。

“等一等,阿泷。穿那样的破草鞋不像样啊。”母亲说着就紧迫上去。

母亲拚死拚活地干。她的眼神变得像猫一般的温顺。女儿的眸子却像黑魆魆的鼓豆虫,炯炯地闪动着。

阿泷穿上和服出席旅馆的酒会,她的身材虽然高大得足以压迫客人的胸膛,而那双明亮闪光的眼睛却使客人魂牵梦萦。

阿陇在旅馆里。十六岁那年岁末,她一个人在洗刷澡盆的时候,妓馆的女人们带着三个醉醺醺的客人,从后门走了进来。

“阿泷?……让我们洗个澡吧。哟,空得很啊。”

“水都集个在热的地方呢。”阿泷手里拿着刷子站在澡塘的角落上,显得有些拘谨。

澡塘就是地板下面的石洞。用木板把大水槽隔成三段。第一段水槽溢出的温泉,流到第二段水槽里,泉水的热度也就渐渐减低了。

妓馆的两个女人在温泉里一边把浓重的脂粉洗掉,一边高声谈论阿泷的身体。男人们被少女娇艳而玲珑的美弄得神魂颠倒,久久说不出一句话儿。女人们则公开争论起阿泷的身子是不是保持着贞洁来。男人们细嚼着这些话。阿泷从他们的目光中,感到自己是赤着身体。女人们半坐半蹲,给男人们搓背。一个女人说:

“阿泷,这里有个空位,你来给搓搓好吗?”

阿泷正在发呆,仿佛咽下了一块硬东西,这时她慌忙站起来,走了过去,跪在男人的背后。他好像是山那边银矿的矿工头。阿泷按摩着那矿石味浓厚的壮实的肩膀,手不禁颤抖起来。她紧紧合拢膝头,还是觉得一股寒颤从脖颈直窜全身。她惊慌地赶忙泡到温泉里。

两个女人瞧不起外行,以娼妓心术不正而自豪,一味向阿泷劈头盖脑地倾泻毒言恶语。阿泷一声不响地滚动着两只眼珠,发出闪闪的光芒。

其中一个男人穿上棉袍,轻轻拍了拍阿泷的肩膀说:

“姑娘,上我这儿来玩吗?”

“嗯。”

阿泷刚一应声,她的肩膀立即被那人搂了过去。

雪云笼罩着夜空,河滩上寒风萧瑟。穿着一件毛织睡衣的阿泷,刚洗完澡,赤脚都冻僵了。她吧嗒吧嗒地走着,仿佛被岩石吸住一样。一阵阵透骨的寒气,从脚心传了上来。她觉得腿脚冻僵的时候,心里就难受得骂道:“畜生,畜生!”对岸杉山上的雪,宛如降雾似的飘落下来。

起初,阿泷把脸埋在两手掌心里,不久就将右手拇指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咬了起来。

她抽出来一看,齿形的伤口流血了。

她迅速把右手藏在怀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想要打开同邻房相隔的隔扇——她明知隔扇那边有三个女人正同客人……她只把手搭在隔扇上,照例在心里狠狠地骂道:“畜生,畜生!”连瞧也不瞧男人一眼,就走出了后门,向沿山谷的小路走去。

走不到百来米,就听见两个男人的脚步声从她背后一溜烟地追赶上来。女人们则在他们的后面尖声咒骂……她胜利了。阿泷像摔倒似的突然伏在河边,咕嘟嘟地大口喝起冰凉的河水来。她隐约看见赤脚飞跑过来的男人们呵出的白气,又喝起水来。

那天晚上,她回到自己家里,像粗野的汉子拥抱女人那样,紧紧楼住母亲入了梦乡。

此后过了三四个月,已是春天了。一天夜里,阿泷从比自己高一倍的山崖上往街道下跳,挫伤了脚脖子。住进镇医院的第二天,她流产了。在医院只呆了十天,她就回到村子里,父亲已经回家来了。她把母亲踢翻在地,同父亲扭打起来。

“这么卑鄙,趁女儿不在家,干出这种肮脏事,谁愿意呆在这样肮脏的家里呢!”阿泷说罢,就乘当天的公共汽车到了镇上,当上了肉铺的女佣。

这年夏天,七月底肉铺比较清闲,她又回到村子,到旅馆去帮忙了。两年前发生的那种事,如今又不由得在阿泷的心中翻滚。她真想去嘲笑一番那些妓馆的女人。

为了让温泉的热气流通,不论冬夏,澡塘的后门和窗户都是彻夜敞开着。

妓馆的女人经常带着客人沿着溪流偷偷地从这个后门溜进旅馆的澡塘——两年前的冬天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不过,对阿泷来说,冬夏却不尽相同。

“什么呀?你还在抓湿花炮呐。”阿泷一边走过板桥,一边对阿雪说。

“咱俩洗澡去,挫挫那帮家伙的锐气……那帮女人,同阿雪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嘛。是真的呀,阿雪。不过,要是那帮家伙瞅见阿雪的笑容,她们恐怕都要哭丧着脸呢。”

“影响买卖可就坏了。”

“噢,到底是艺妓馆的女佣。难道男人的游泳衣同这个还有什么不同?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一个人足够了,你回去睡吧。”

“鹤屋在房间里呢。”

鹤屋就是这附近的化妆品批发商。每月月中和月底,他前来讨两回账款。他推光了头,剃净了络腮胡子,面孔光溜溜的泛起青色,使他显得更加胖墩墩了。他一醉酒,就发疯似的用筷子敲碟打碗,边敲打边吵闹,然后睡上两三个小时。一睁开眼,定要攀上晒台,哪怕要付出千辛万苦也在所不辞,这是惯例。总而言之,非要闯入女佣的房间不可,不然就不能成眠。简直是不折不扣的闯入。这是肆无忌惮的行为,十年来一贯如此。他每月照例来两次,近似献殷勤了。

但是,阿雪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姑娘。

“那种醉汉,马上就会睡熟的。”

阿雪即使挨阿泷说,她也不回去。

“好了,我在河边温泉等你。”

溪流岸边另有一处白木造的澡塘,像一间警戒火灾的小屋,非常简陋。她们管它叫“河边温泉”。

阿泷从旅馆澡塘的后门,咚咚咚地跑下石阶,突然听到有人说,“在河里太冷啦”,她就扑通一声跳进了澡塘。女人们一边躲闪飞溅过来的水花,一边招呼说;

“晚安。”

“晚安。”

阿泷把身子沉入水中,温暖的泉水哗哗地溢了出来。

“我们借用你们的温泉呐。”

“噢……我以为是我们的客人呢。”

两个客人都是学生模样。阿泷大胆地站在他们两个人面前。他们感到仿佛有一阵暖风吹拂过来,于是走出了澡塘,坐在澡塘边上,把头耷拉下来。

“要是先打个招呼就好喽。你们以为我们停止营业了?”

“好了……我也想向阿笑借点东西。”

向阿泷打招呼的这个人名叫阿清,外号黄瓜,她瘦削得像条黄瓜,脊背微弓,脸色苍白,常常卧病在床。但她很喜欢孩子,要么给附近人家照拂婴儿,要么同三四个幼儿在公共温泉洗澡,只有逗弄孩子,才是她的乐趣。女人们曾同村里商定,不拉当地的男客。可是这条保证,只有阿清一人严格遵守。当然,她是外地人,她想:既然是在这村子把身体搞坏的,就要死在这个村子里。每逢她卧病在床,就幻想着她爱抚过的那些可爱的孩子,在她的灵柩后面排成长长的行列,为她送殡……

因此,阿清像冬日微弱的阳光,就说阿泷吧,她只要看见阿清,就会立即被阿清所感染,免不了要跟她聊上几句家常。

另一个女人却瞧也不瞧阿泷一眼,只说了声“晚安”,就一声不响地像酣睡过去了。她睫眉深寡,陪衬着两只明亮的眼睛。桃瓣型的发髻像抹过油似的,浓密光滑,斜垂下来。白皙的扁平脸,露出一副朦胧的睡相……在她这张睡脸上,镶嵌着两片蓓蕾般的芳唇和长长的睫毛,像是另一种有生命的东西,鲜明地浮现出来。眉毛末加修饰,自然蓬乱地长着。无论是耳朵、颈项,或是手指,任何一个部分,只要你看上一眼,牙齿就觉得发痒,简直想咬一口……这种温柔感,使阿泷马上意识到她大概就是阿笑。

在这个村子的十几个低级饭馆的女招待中,惟独阿笑特别有伤风化,当地派出所的警察曾多次勒令她离开这个村子。因为村议会议员的儿子之流同她来往频繁。她是天生的女招待……太风骚了。

阿笑在阿泷尖利的目光的逼视下,依然心荡神驰地从温泉里走出来,坐在澡塘边上。她水灵灵的肌肤,宛如一只莹白的蛞蝓……令人感到她体态丰腴,没有一丁点污垢,柔软而圆润。那身脂肪,犹如蜗牛,伸缩自如,像是一只爬行动物。阿泷恨不得在她那白净的腹部上跺它几脚……阿泷好像遭到男子的突然袭击,使劲地把手伸到阿笑的膝上。

“借条毛巾用用嘛。”

阿笑忽然像蛞蝓般缩起身体,耳根都染上了红潮。阿泷望着这天仙般美丽的血色,不禁产生一股无以名状的嫉妒,以及难以忍受的快感。

“手巾不好借哟。”

过了一会儿,阿陇望了望河边的温泉。

“阿雪,那边有两个又英俊又老实的学生哥哩……咱们到瀑布那边去玩玩好吗?”

阿雪在澡塘边的水泥地上交抱着双臂。阿泷从温泉里把脸颊轻轻地靠到她的臂膀上。

“暖哟,睡着了吗?对,你……多多保重啊。”

阿泷回到旅馆,已是黎明时分,树干和河滩已呈现出白蒙蒙的影子。阿雪还在河边的澡塘里打盹。她依然交抱着双臂,仿佛要紧紧抱住自己的贞操与道德……

阿雪珍惜《修身教科书》的外壳,像雏鸡爱惜它屁股上的蛋壳,又像蜕下的蛇蜕非常讨厌地贴在她身上的某个部位。

虽说都是梳桃瓣发髻,可她是住在城市附近的海边温泉街,又是在妓馆里当佣人,她那颈后的发髻显得特别妖艳。艺妓的早熟和海边姑娘的健美融成一体,集中在这个姑娘身上。脸颊红似苹果,在线条鲜明的双眼皮陪衬下的两只圆圆的眼睛,轻佻地转动着。山村里罕见的——这句老话,谁都会觉得新鲜。

就是在那样的温泉旅馆里,也有各式各样的男人前来向她求爱,他们既不是真心实意,也不是乱开玩笑。她既不认真,也不当儿戏,一概委婉而巧妙地躲开。同时她也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渲染这类风流韵事,加以吹嘘。因此有一回,一个学生哥对她说走了嘴:

“阿雪,你年纪轻轻,却很老成呀。”

阿雪陡地变了脸色。

“你小看人,十足的书呆子!还这么傲慢……你以为人家在妓馆里就好欺侮吗?”她说着把盘子扔在地上,掉头就走了。此后那个学生在那里呆了一个来月,她都没跟他搭过一次话。

比如说,当她同阿芳两个人值班,负责清扫澡塘的时候,她就佯装打吨。当阿芳用刷子把她敲醒时,她便说:

“我看见你有三副面孔啊。我先去睡好吗?你的床,我们会给你弄暖和的。”

就这样,阿雪受到了照顾,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显得十分开朗。

“唷,这块围裙真漂亮啊。”有一回,一个女客看见阿雪惊讶地说。

不知阿雪什么时候从哪儿收集到这些五彩摈纷的小块花布,把它剪成整齐的三角形,然后拼凑成这块漂亮的围裙。

她初到这家旅馆,是某年的夏末,正是旅馆缝制新棉袍的时节。缝制完了二十几件棉袍,阿雪同时也做好了一件相同花样的男童夹袄,那是她用裁剪剩下的小碎片拼制的。据说是送给弟弟的。

旅馆老板娘惊愕之余,夸奖了她一番。老板听后说:

“对这家伙不容粗心大意,得提防着点。”

阿雪还收集客人抽剩的烟蒂,把烟嘴掐掉,积摄起来。到了一定数量,再把它剥开,用报纸将烟叶包好,寄给港盯的爷爷。

长期以来,旅馆老板娘都是亲自把烟缸里或是小火铲里的烟蒂捡起来,将烟嘴一一掐去,放在大纸箱里积攒起来。村里的老人来时,老板娘就拿出来招待他们。老人们把它放在烟袋锅里,边抽烟边天南海北地长聊起来。有的老大爷就是冲着烟蒂来的。

然而,老板娘这种老嗜好,由于阿雪的关系,突然中止了。

阿雪的母亲——她的继母,是港町女招待出身,每隔五六天就浓装艳抹,领着阿雪的弟弟出现在这家旅馆里。她一个劲地奉承旅馆里的人,俏俏向阿雪要零花钱。

阿雪的父亲是临时搬运工,到这里来干活,住在邻村老乡家铺着旧铺席的库房里。在故乡港町,从海边温泉街到另一条温泉街的半道上,有一渔港,她爷爷就住在那里,等着孙女送来烟草和腌山嵛菜。

公共汽车绕过稍高的海角,眼前突然展现一片美丽的色彩——海岸这边绵延不绝的山茶林花朵盛开,那边的蜜橘山染上了一片黄澄澄的颜色。一条笔直的路,贯穿其间,向下面的海湾伸去。海港里整齐美观地停泊着三四十艘渔船。透过树木的缝隙,只能看见大瓦顶和仓库的白墙。在景色宜人的镇上,谁能相信还住着一户像阿雪这样的贫苦人家呢。据说这里还是一个不用交税的模范村。

阿雪的母亲就在这个镇上生下了她的弟弟,产后发高烧,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发疯了。白天,父亲和爷爷都出门干活,阿雪留守家中,她趁母亲瘟病发作的间隙,悄悄把婴儿抱到母亲的rx房下。父亲早出,总要用草绳把母亲的手脚捆绑起来,每回都是阿雪帮她解开的。母亲发病只四十天,就溘然长逝了。

那年阿雪十岁,刚上普通小学三年级。她是背着弟弟走读的。父亲他们的吃穿,一切都由她照拂。她捡了一只野狗来喂养,这是她唯一的奢侈品。她夜半出门要奶,狗忠实地跟在她后头。

教室里,坐在阿雪身旁的孩子哭了起来:

“我不愿意跟一个小保姆排排坐。”

每当阿雪背着的弟弟啼哭的时候,阿雪只好离开教室。十分钟的课间休息,她要给弟弟换尿布,还得去要奶。

尽管如此,她还是考取了第一名,升上了四年级,全校为之哗然。在升级仪式上,她还是背着弟弟走到校长面前领奖。学生家长目睹这个场面,不禁潸然泪下。据说校长曾拜托县知事表彰她,这消息也传到了阿雪的耳朵里。但是,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们抓住她的弱点,把她奚落得抬不起头来。阿雪从四年级的暑假开始就辍学了。

阿雪好歹独自把弟弟抚养到三岁。继母来了,可洗衣做饭依然是阿雪的事。阿雪背着弟弟在地里除草的时候,继母揪住她的头发,拉着她在泥田里团团转——这样的事,附近的人每天都可以看见。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那时候留下的伤疤。”阿雪在温泉旅馆的温泉里,用手指着自己的胳膊、胸口让别人看,那动作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魅力。现在她却边说边轻佻地笑了。

然而,当时她着实可伶,温泉街的伯母就把她领了回来。在小学校长等人多次催促之下,县政府才发表了表彰通知。这时阿雪已经到了镇上的艺妓馆。父亲则去山地干活了。

伯母家楼下卖绢花,二楼是艺妓馆。

“虽然在艺妓馆里,我也只是做做绢花,或者看看孩子罢了。”她在温泉旅馆里这么说,这是按照《修身教科书》的教导在撒谎。其实,她是替别人拿艺妓的三弦琴和替换衣服的——因为她是艺妓见习生。

为此县政府撤消了表彰。她的脸颊眼看着飞起了红潮,圆圆的眼睛也不发愣了。她马上急步飞跑,边跑边说……颈项的肌肤白皙艳丽,体内燃烧着一团火。

但是,她预感到要逼她接客了,就立即从伯母家逃走了。这也许是她念念不忘那“表彰的传闻”吧。

阿雪来到父亲在外面干活的地方,继母一反常态,奉承起她来。

“我现在到哪儿都能混口饭吃,谁还愿意呆在这个倒霉的家里呢。”

这是阿雪在艺妓馆里牢牢建立起来的自信——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然而事实上她是认真地给了继母一点颜色看。继母碰上这种颜色,不由得后退一步。阿雪以一个新掌握了武器的人的胆量,开始蔑视人生。她的命运.是向娼妓的道路迈进了一步。

归根结蒂,少女的“蔑视人生”,如同白日做富贵梦一样。她越是想在这个社会里往上爬——以自己定会被贵人看中而自豪,就越是卖弄小聪明,越变得浮浅轻佻了。

于是,阿泷向躺卧在河边温泉里的阿雪说:

“是啊,嗳哟,你……要多加珍重呀。”

多加珍重,给她标上了令人高兴的身价。这“身价”和《修身教科书》有合二而一的危险,这就是她的令人嫉妒的魅力。

继母上旅馆来说恭维话,阿雪也巧妙地以奉承来回答。——继母去洗温泉澡,她蹑足去瞧了瞧,然后对老板娘说:

“老板娘,您别相信那种女人的话,她还是照样打我弟弟,我弟弟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共有五六处呢。”

十六岁的阿雪,已经完全看透了男客的甜言蜜语,完全把它们当做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疤了。

第二百一十天1是个晴朗的日子,可以看见烧炭的烟云。一簇簇红蜻蜓飘满了溪流上空。

但是,第二百一十三天,风却把电灯线刮断了。她们趁天还明亮,关上了挡雨板,在女佣的房间里随便躺卧下来。这时候,掌柜的披着雨斗篷,掌着烛火走了进来。阿波接过蜡烛,对正在透过挡雨板的小孔窥视外边的阿时说:

“阿时,你三番五次探望外边,下这么大的雨,你明知是回不去的嘛。快点端支蜡烛到二十六号房间去。”

她们一起鼓了掌。阿时将递过来的蜡烛呼地吹灭,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们本来是七个人,打九月二日起就剩下四个了。因为只在夏季来帮忙的姑娘们回家去了。旅馆主人的侄女刚从女校毕业,正准备入助产妇学校。她是个近视眼,名叫高子,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上,当了这家旅馆的女佣,离家很近,每逢生意兴隆,总是立即被唤来帮忙。阿谷熟悉旅馆的情况,很是能干,深受老板娘的垂青,据说旅馆赏钱给她添置了全套嫁妆。阿谷和农村姑娘阿时——阿时今早就来玩了——赶上了一场暴风雨。

1从立春算起第二百一十天,约莫九月一日前后,这一天常刮台风,农家把它看做灾难之日。

大石头被冲走的咚咚,在她们的枕边旋荡。半夜里,女佣房间的木板门嘎吱一声打开了,阿时从房里走了出去。走廊上传来划火柴的声音。阿雪像爆炸似的高声喊道:

“哇,万岁!”

她边喊边从阿芳的肚子上滚过去,滚到墙边,把阿绢抱住。

“多痒痒啊,矮个……原来都是骗子。人真坏啊!”

“我模透了阿时的心思,才让她睡在门边的。”阿芳说。

话音刚落,阿雪摇晃着竖起来的腿,又带笑地说:

“真是,看她那样天真,大可怜了。”

“是本地人呐。阿雪,别说啦。要不,有碍出嫁哩。”阿绢用正经八百的口吻说。

“那不是很好吗。也不妨碍她当农民。再说,她不要赏钱,光这点就比你强哟。”阿泷顶撞了一句。

“我……我什么时候要赏钱了?”阿绢说着摸黑爬过来,刚要去揪阿泷,阿泷已经把阿绢的双手使劲反拧上去了。

“哼,你就凭那个把他迷住了吗?”阿泷说着把阿绢撞倒了。

“算了吧,谁像你那样爱恋,简直好像放凉了的酒呀。”

阿绢曾在东京艺妓街当过梳头匠。在旅馆里好好干一番,再去艺妓街当梳头师的学徒—这是她的口头禅。她把头发梳理得像个艺妓的样子。她自己兴高采烈地自吹客人欣赏她的发髻禅。她肌肤黝黑,个子矮小,遇到都会式的年轻男客的筵席,她就抢别人的任务。

这年夏天,有个神经衰弱的学生只呆了半个月。她尽管遭到账房的斥责或耻笑,还是久留在人家的房间里,流连忘返。

这个阿绢和阿时,以及她们同客人之间出的事,在整个贵客盈门的夏天,只有这么两桩。姐妹当中反而只有这两个并不艳丽的人发生了这等事。

阿时的对象是个江湖画师,他奔走于旅馆之间,为隔扇作画。阿时这个农村姑娘虽然眼睛深陷,有点迟钝,可在温泉澡塘里,她那身白皙的肌肤,显得格外艳美,就像换了一个人。

暴风雨过后的翌晨,晒台上撤满了绿色的落叶。泥沙把河滩边的温泉澡塘掩埋了。带红土的流水,从岩石上婉蜒流淌。河岸上,成群的孩子排成一列,手里都拿着网,在捕捞那些被激流冲昏了的小鱼。江湖艺人母子在一旁看热闹。

架设在岩石与岩石之间的板桥,无一剩下,全都倒塌了。板桥的一端开了洞眼,穿上铁丝,系在岸上,桥板漂流到河边来。

河水下降了,却不见垂钓人的影子。她们聚在测量技师的房间里游戏作乐。江湖画师在没有住客的房间的隔扇上作起画采。

在这淡季里,村子反而喧腾起来,传来了人们高昂的话声。

在村里第一流的温泉旅馆里当佣人的农村姑娘们,商量好请了假。村里的人包括阿泷她们,都聚在乡村二流温泉旅馆里,把村里第一流温泉旅馆的老板的旧闻当作新闻一般数落起来。

“那个家伙将矿山技师采来的矿石,偷换了黄金成分高的白矿石,被人家告了吧?”

“对对,那场官司不知打得怎么样。听说技师被革职了,那家伙却拿到几万元定金,挺上算的。”

“那种诈骗,不知道他搞过多少回喽……喏,前次大臣和了不起的军人为了猎鹿,在那里呆了好些日子。他就请这些人提笔挥毫。他本人的书法也苍劲有力,于是他就冒充他们的笔迹写了一二十张赝品,卖了出去。他只要一说是这些人上旅馆来时挥写的,谁都会相信的啊。据说由此他发了一笔财。在这种山中温泉旅馆里,这样搞下去,显然定会发财致富的……这里的旅馆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们借助酒兴,又谈了起来:

“咱们将他那家的温泉堵住吧。”

“咱们闯到那里去,把老头子拾到河滩上活埋了吧。”

这就是说,这条沿着山涧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公路,而最受益的是温泉旅馆。然而,村里一流旅馆却断然拒绝分摊捐款。

只有十名警察长期驻在那家温泉旅馆里,他们每天都拉大弓。当他们腻味的时候,村子里已是一片寂静了。

阿泷一边关上昏暗走廊上的挡雨板,一边哇地一声跳了起来。原来她踩着了一片大青桐叶。

不知为什么,她不愿回到镇上的肉铺去。

老板娘挺着七个月的肚子,艰难地打扫着厕所——只有这件事不要女佣帮忙——不知怎的,她显得毫无生气。

一个貌似赌徒的汉子在旅馆里留宿,每天到河流上游去监督修缮一处空房子。

一队朝鲜建筑工人移居来了。

“瞧,瞧呀!把莱饭锅都带来啦。”阿绢嚷着跑到女佣房间里来。

身穿皱巴巴的白裙裤,脚登布鞋的朝鲜妇女,背着一个大包走来了,里面装着锅碗瓢盆等等用具,把腰都压弯了。

河流下游传来了炸药爆炸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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