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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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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上游破旧的空房,成了清爽整洁的艺妓馆。连她们都感到吃惊的是,阿绢竟迁到那里去了。她们也曾被那个貌似赌徒的汉子的甜言蜜语所引诱……一回想起那个时候诱入的金额,她们又恶狠狠地咒骂起阿绢来了。

第二章深秋

她们把夏天客人留下的十四五把扇子,拾起来集中放在她们的房间里。阿雪用双手轻轻打开两把男用的扇子,如同舞姬一样,一本正经地抿着嘴,翩翩起舞。

“可不是吗,要不是到这儿来,阿雪也许早就是个艺妓了。”仓吉背靠古老的漆木五屉柜坐着,双手抱住支起的那条腿的膝盖说。

“要是那样,我这号人就看不到阿雪的舞姿喽。”

“我才不去当艺妓呢。我不过是个哄孩子的嘛。”阿雪唱歌似的说罢,连仓吉也用目光追索着阿雪那袅娜的舞姿,和着拍子拍打着裸露的大腿。这么一来,阿雪只好迁就他那凌乱的节拍跳舞了。她跳得腿肚子周围都发热了,越跳越乱,刚要转身,却摇晃了几下,竟跌坐在堆得高高的坐垫上,眼看就要倒向五屉柜那边。

“喂,仓吉,咱们就这样跑江湖唱‘法界小调’1怎么样?”

“你唱什么‘法界小调’哟!”

“怎么不行……”阿雪说着把右手的扇子朝仓吉的肩膀扔去。“我就是讨厌当艺妓才逃出来的嘛。”

她言外之意似乎是:像你这样的流浪汉,我才看不上呢……然而、即使在侮辱人的时候,她那双圆圆的眼睛也显得十分妩媚。阿雪又用扇子遮掩着脸面舞了起来。仓吉泛起浅浅的微笑,用阿雪扔过来的扇子拍打着大腿。他的脚洁白、肉乎乎的,加上脸红唇厚,活像个胖墩墩的四十开外的女人。他的长相同他身上那件带商号的和服短褂很不相称,却令人感到很有力量,好似一只肥壮而迟钝的走兽。

1明治二十四五年流行的一种民谣。

自二四年前起,每年夏冬是温泉浴场最繁忙的季节。每到这时候,仓吉不知从哪儿又突然回到这家温泉旅馆里来。确实是回来了。因为他是在旅馆旺季,杂务纷繁的时刻露面,旅馆人手不够,就自然而然地让他帮厨,或让他迎送客人,就这样把他留了下来。因此每年这个时节,旅馆的人就想起他来,说:“今年仓吉也该来啦。”

记得有一回,依然是在繁忙的夏季里,旅馆老板的远房亲戚加代姑娘来帮忙。入秋的头一天,空房渐渐多起来。仓吉每晚都同加代—起去逐间关闭客房的挡雨板。他们还曾在深夜里双双到河边去洗温泉澡。

此后即使被撵出旅馆,可到了新年,他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有人粗心大意,又让他来帮忙。

可是,阔别了三个月,春上他从镇上的寿司1铺寄来了一封信。是写给十六岁的少女阿雪的,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雪,他从这里的女人那里染上了病。

接着,夏天里他又回到她们所在的旅馆。今年秋天,他总是跟随在阿雪后边——同她一起去关客房的挡雨板,洗刷澡塘,拾缀客人的床铺。阿雪的舞蹈是在艺妓馆里学来的,他还成了阿雪舞蹈的观众。

1一种饭卷,把米饭用醋和盐调味,再拌上或卷上鱼肉、青菜和海苔等制成。

但是,阿泷闯进了他们的舞场。

“喂,阿雪,脚下留情,别把铺席跳破喽。铺席已经有些破了。”

“什么呀,仓吉想吸点灰尘呢。说什么体验城市的气氛嘛。”

“对,对,记得有个讨厌的学生哥,让别人打扫房间,他却直勾勾地望着人家,人家让他躲开,他却说:偶尔吸点灰尘也好嘛。还说什么山里的空气太新鲜了,扬起一点尘埃倒有点城市的气氛。赶巧阿雪过来擦地板,说:“那么,这桶脏水是什么气氛?这个坏姑娘问得好哩,可不是吗……喂,仓吉,你挺舒坦的,望着阿雪,体验到什么气氛啦?”

“你这个人呀,以为这样做就是奉承人呐。真愚蠢。”阿雪说着,把手中剩下的一把扇子,叭地一声又扔在仓吉的膝盖上。

“前些时候他就说阿雪会跳舞了吧。足足说了十五遍哩。”

“喂,阿雪,女人初次就被这种男人缠住,是一生的耻辱呐。让他挨到第十五号再说。”

仓吉依然露出洁白的牙齿,边笑边站了起来。

“噢,老板娘吩咐了,要扫扫晒台呐。”

“晒台?”阿雪说着把拉窗打开,不由得喊了起来:“嗳呀,满是落叶呐。”

撒满晒台的,与其说是黄色的落叶,不如说是绿色的落叶。昨夜,秋风刮得很凶猛。

晒台在她们房间的窗外。

她们房间的大五屉柜涂上黑漆,雕刻了梧桐花叶形的家徽;像铁壶把似的手环,早已生了红锈。这些昔日的农民家具,现在用来放换洗的衣物,还放客人的浴衣和床单。十铺席宽的房间里,每个角落都堆放着一揉搓客用被褥和坐垫。她们的包袱,则同布头和空箱一起,凌乱地放在壁橱里。破旧的化妆台、空肥皂箱做的梳妆盒、旧三弦琴、破洋伞等都放在五屉柜上,或放在墙壁的搁板上。到处都摆得满满的,也没有主儿。开始缝制冬天的棉袍了,只见撒满线头和糖纸的旧铺席上,剪子闪闪发光。

扫完落叶,她们从晒台上跳下来,回到了房间里。厨师吾八正盘腿坐在那里,用右手一张张地翻着左手的纸牌。

“忙得很呐。那玩意儿,哪儿还顾得上看呀。”阿泷说着一屁股坐下,把针捡了起来。

“哪儿的话,我被辞退了。”

“快要开张了吗?”

“还没呢……唉,我搞坏了,也被解雇了。”

“你说被解雇……就是说被撵出来喽?”

“倒也不是。不过我也腻味了……我不想谈这些事,就为这个呐。”吾八说罢,从围裙里掏出一件东西,扔在铺席上。阿泷把它捡了起来。

“什么呀,这不是干松鱼尾巴吗?”

“是这样的……今早我打开行李,才发现竟有人把这些干松鱼尾巴偷换了我那些新鲜松鱼。”

“噢,这样就可以说是吾八偷了干松鱼喽……明白了。阿芳真混帐。这婆娘平素就有偷看别人行李的毛病。”

“阿芳发现新的干松鱼后,就把它拿到老板娘那儿去了。据阿芳说,老板娘正在削干松鱼,就叫阿芳拿它去跟新鲜的对换,她说着把干松鱼尾巴交给了阿芳。听这么一说,我再也不能在这儿呆下去了。”

“可是,不就是一条吗?”阿雪说着从后面将双手搭在吾八的肩膀上。

“账房也罢,阿芳也罢,都没把这件事告诉我。”

“这太没意思了。她们既然不说话,那吾八你也佯装不知道算了。真糟糕。”阿雪说完,摇了摇吾八的肩膀。

“太老实了,在这个社会里是混不下去的啊。”

“嘿,小孩子家瞎嚷什么……吾八你也别不吭声呀。”阿泷说罢就走出房间。阿芳正在厨房里,阿泷一把揪住她的胸口,连推带搡地把她从走廊上直拽到房间里来。然后又把她拖到吾八跟前,啐了一声:“给你!”

可是,吾八却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于是她又把阿芳拽到门口,按倒在洋灰地上,双手掐着阿芳的脖颈骂道:

“畜生,混蛋,你给我滚出去!”

阿陇用光穿袜子的脚狠狠地践踏着阿芳的肚子。阿芳只是翻了个身,没有言语。

仓吉喊了一声“喂!”猛撞了一下阿泷。阿泷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大木屐箱上。

“你想干什么!原来你们勾结在一起,要抢吾八的饭碗。”

阿泷直勾勾地盯着仓吉的脸,突然骂了一声“畜生!”就把头耷拉下来,猛扑在仓吉的怀里,咬住不放了。

约莫比朝鲜建筑工人晚一个星期,日本建筑工人也来了。监工在她们的旅馆里租了一间厢房,住了下来。

两个从前专门做镇上大兵生意的女人,到了贴邻的艺妓馆。相反地,阿笑却被拉到上游的一家新馆去了,而且身价百倍。然而,阿清不到五天,又卧床不起了。

阿清病倒的事,村里人很快就传扬开来。从今年夏天起,她几乎每天都背着艺妓馆的婴儿,拉着一个四岁小女孩的手,从山谷登上沿街的村庄。到达街道之前,一路上,三四个幼儿聚在她身边。她带着孩子,一副苍白的长脸,头上整整齐齐梳理着左右两个发髻,显得又温厚又凄凉。村里人同她照面,总是先向她招呼。她尽管经常卧病在床……也许,正是由于经常卧病在床,她的头发总是梳理得两鬓没有一丝短发。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孩子们都很愿意亲近她,人们不免觉得惶惑:她同孩子们都说了些什么呢?

托孩子们的福……艺妓馆的孩子都不愿离开阿清的枕边,她虽卧病不起,也没有把她撵走。但是,长年的生活习惯,男人们一拥进来,她就给人一种风骚之感。她哪能平平静静地呆下去呢?

“也许自己会在公路竣工之前死去。”

阿清虽然这么想,但她却像盼望节日的马戏团的姑娘那样,显得生气勃勃的样子。另一方面,她又习惯性地幻想着自己的葬礼……她曾抚爱过的孩子,在灵柩后面排成长长的队列,登上山上的墓地。

完全像是在这山上温泉“定居”的阿清,同上游的新旅馆的老板,多少形成了绝妙的对照。他像一个拐卖妇女的贩子,从一个建筑工地到另一个建筑工地,所到之处都经营这行当。温泉旅馆的客人还在穿单衣,他就穿起棉袍来了。

村里的姑娘们看到他,就如同看到从前的“人贩子”,连忙绕道躲开他。

建筑工人只能透过庭院的树丛窥见温泉旅馆二楼。因为那儿太高雅、太昂贵了。

江湖画师把隔扇全部画完,便乘马翻过这座山头走了。看来他准备对阿时不辞而别。他冲着前来送他到马店的阿泷她们带笑地说:

“请你们转告阿时,她要是想见我,就把隔扇全部捅破吧。”

回到旅馆,她们把江湖画师和阿时的事全丢在脑后,只顾果在她们的房间里,缝制冬天穿的棉袍。这是没有客人的淡季。她们捡来客人扔在客房里的许多旧杂志,却没有去阅读它们,只一味漫无边际地遐想自己的故乡和婚事,从星期六到星期日,直到赏红叶的观光团来到之前,她们都还没觉察到山里已经披上了秋色。

吾八走后,刚过四天,她们就不再议论他了。

村里的鱼铺老板为了他曾前来道歉过一次。

“我倒没有说‘你走吧’……”老板娘吞吞吐吐地说。

“不过,他也太漫不经心了。别人忙得不可开交,他却常常泡在客人房间里闲聊天,遇上急事也找不到他。呆久了,彼此都熟悉了,他人倒是蛮好,可就是……”

诚然,吾八在这家旅馆工作了八年,都快五十岁了。前半辈子,他凭着一把菜刀走遍了沿海各城镇。这期间,他切掉了左手中指的指甲,似乎娶过两三回老婆。所以说“似乎”,是因为这个温泉浴场使他全然忘却了过去。就是说,在这里的时候,他从不提起往事。他不是要隐瞒过去,只是完全失去了回忆往事的兴趣。

他本是港口的流浪汉,过去难免有动刀动棒的时候,然而自从来到这个山村之后,讨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做老婆,而且对这个孩子又产生了感情,他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要在这块土地上度过终生,便决意在此安家落户了。

阿清幻想着自己的葬礼。吾八则希望开一家小饭馆。说实话,他这种希望能在去世以前实现就好了。他竞安心于这家旅馆,或去挖山芋,或去钓钓鱼,或由着性子回到邻村自己的家中……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老来的乐趣。当年那股子麻利劲,现在仅表现在他在这家旅馆起床最早这点上。

他常年身穿白布汗衫,罩上印上商号的和服短褂,穿着短裤衩。他没有必要穿更整齐的衣服。他的姿势,仍旧保持着军人式的威武,皮肤却像涂上了黑红色,恍如一具用柿漆纸糊的大纸人。晚餐喝上二两,就到熟客房间闲聊,可不到十分钟便打起盹来。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却为了一条干松鱼而呆不下去。

仓吉在宽敞的铺着地板的厨房里,手勤脚快地劳动着。就是说,他和吾八一样,有一双劳动人民的粗壮的手。在短暂的时间里,女佣们都瞧不起仓吉,不去接近他。可是不久就跟在他身后,以求得一口生鱼碎片之类的食物。

早晨团体客人走后,她们把餐盘里剩下的生鸡蛋,藏在客房的壁橱里。然后,趁打扫走廊的时候,用客房的铁壶把它煮熟。

只要对某个长住客人产生了好感,她们就把这客人餐盘里的剩菜,拿到自己的餐盘里吃。不过,这只限于“男客”的餐盘。也许是出于本能吧,女客餐盘里的东西,她们连瞧也不瞧一眼。

“明知不是病人嘛,而且也不脏呀。”她们中的一个冲着众人边说边动起筷子来。

再说,也许这是由于这种女人的天性,并且她们始终保持着家庭意识的一种表现吧,她们就这样继续吃着一个个男人的残羹剩饭。这种规矩,不知是什么时候形成的,竟成了她们之间的不成文规定。这种事,是她们的秘密,绝不向客人泄露的。就是在餐盘上也表现出水性杨花的,还是阿绢。阿绢搬到上游那家旅馆以后,就是阿雪了。

然而,稀奇的是:最先向监工的餐盘伸手的,竟是阿泷。按照她们的习惯,这等于自己坦白:我可以成为他的女人。

早晨清扫庭院,她们自然而然领略到了秋凉。小巧玲珑的阿雪,不知怎的,拿起一把大竹扫帚,显得特别天真,那风度活像一位小姐。

阿雪拖着那把几乎成为她的装饰品的扫帚,向传来朝鲜妇女说话声的方向走去。她们租了温泉旅馆一间空房子住在一起。这是一间农舍,连一扇隔扇、一道拉窗都没有。温泉旅馆打扫庭院的时间,朝鲜妇女都蹲在井边,洗刷早餐餐具,白裙都鼓了起来。阿雪看见这番景象,有时也回过头来,透过古松的缝隙望到旅馆厢房的正门——她突然把扫帚靠在松树上,倏地闪开了。

阿泷正蹲在厢房正门给监工裹黄色的绑腿带子。她那白皙的颈项和桃瓣的发髻,依贴着坐在正门的监工的膝上,好似一件被人遗忘的可怜的东西。

“阿泷她……”

阿泷她怎么啦……阿雪也说不清楚。不过,好歹……

“阿泷她……”阿雪的脸颊一阵冰凉,她茫然向后院走去。

她把两条胳臂搭在小桥桥栏上,一只脚来回晃悠着。晨曦透射到澄澈的浅浅的河底。阿雪潸然泪下。她心中涌起一种对阿泷的无以名状的挚爱之情。

她们的被褥……盖的被子和铺的褥子没有什么区别。就是说,盖的被子硬邦邦的,同铺的褥子一样。阿泷从壁橱里把脏被褥拽了出来,冷不防地说:

“今天我又去看爆破岩石山了。用炸药爆破岩石山,一下子就炸崩了。那一瞬间的感触,可带劲哩。”

阿雪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同硬邦邦的被褥一起倒了下去。

“你闻不到炸药味就睡不着觉?”

她边说边用双手捂住脸颊,趴在褥子上,一反常态,发疯似的笑个不停。

“喂!”阿泷翻身坐了起来,用一只脚连续使劲踩阿雪的脊背。

“是啊。那又怎么啦?”

阿雪似乎没有觉察出是她的脚。只顾摇晃着肩膀笑。

“噢,打扫澡塘,打扫……阿泷,你还有任务呐。不快点,又得熬红眼喽。”

阿芳把一床床睡铺铺好了。现在是她们用一根窄腰带把睡衣捆住,下去刷澡塘的时间了。

“行啊,我一个人干,你们先睡去吧。”阿泷一个人走了出去,把女佣房间的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阿芳和阿吉很快就入眠了。从澡塘传来了水声。于是,阿雪把浴衣袖子并在一起,好像很冷的样子,下到澡塘去了。近来,她像个孩子,整天跟在阿泷的后头。

河滩上传来“阿泷,阿泷”的喊声。打开拉窗,只见阿绢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阿泷走出晒台问道:

“干吗?”

“你好。”

“进来呀。”

“嗯,不过……”阿绢说着走近晒台,抬头问道:“大家都好吗?”

“什么大家不大家的,这儿可没有值得招呼的上等人啊。”

“我有点事求你。”

“那就进来吧。”

“我,”她稍微歪了歪头,抚弄着披肩说,“我借了点钱给工人。”

“唔。”

“可是总也要不回来。”

“这不挺好吗,谁没钱你就白给呗。”

“不是这样的呀。”

“大家都说你那家要价最高嘛。”

“这是两码子事呀。那个老板可厉害哩,谁不预先付款,就不让进门。”

“你嚷嚷什么。你回去以后好好帮我宣传,就说没钱的,到阿泷这儿来。”

“我真的把钱借出去了。”

“真把钱借出去了?”

“是啊,我在这儿怎么攒也攒不到钱,才去那家的。不过,我也不想长期干这一行。我打算来年无论如何也要去东京学梳头。我想多赚一点钱,借给工人们。”

“哦,真没想到啊。那就是说,借你的钱再来买你喽。而且这钱还带利息呢。”

“可是,许多人都不还给我,我才来求你阿泷拜托监工的呀。让他叫他们把钱还给我,或者从他们的工钱里扣除……”

“什么,你胡说些什么?真是本性难移啊。”

阿泷说着从晒台下到房间,砰地把拉窗关上,扬声大笑起来。阿陇好久没有这样大声笑过了。

的确,阿泷好久没有这样大声笑过了。阿泷这个时候高声大笑,是因为她睡眠太少了。每天晚上,她都要光着冰凉的脚丫,从厢房通过长廊,回到女佣的房间。白天里,眼睛布满血丝,还得忙不迭地干活,简直像一头凶猛的野兽。

就是通过走廊静静地走回来,她也不能悄悄地把她们的房门打开。

“阿泷。”阿雪娇声娇气地喊了一声。阿泷吃了一惊,呆若木鸡了。

“阿泷。”

阿泷一声不吭,脱下罩在浴衣上的和服短外褂。

“阿泷,大家都睡着了。我把你的铺盖暖热了。刚才给你留的鱼汤都凉啦。”

“是吗,谢谢。”阿泷说着突然把冰凉的手伸到阿雪的胸口

“你很寂寞吧?”

像这样的夜晚持续了一段时间,阿雪终于在仓吉的房间里,被旅馆老板娘摇醒了。

她吃了一惊,慌忙站起来,然后又端端正正地坐下,很有礼貌地双手着地施了一个礼,一边说:“实在对不起,”一边搓揉着眼睛,跑回她们自己的房间。

“来,”阿泷从睡铺上坐起身来,把阿雪搂在怀里。“阿雪,你应该放聪明点,不是吗?……从前我想方设法保护你,让你有朝一日凭着‘它’发迹,没想到竟让仓吉这个畜生……阿雪,你要是迷上仓吉这号男人可就糟喽。你得赶紧另找一个,管他是谁。真的,倘使被一个人迷住,那是女人的失败啊。要是输给那号男人,就完蛋了……不,我没有什么后悔的,……无所谓?啊,无所谓?要是无所谓倒也好。阿雪,如果你不赶紧另找一个,可就要吃大亏呀。”

但是,第二天仓吉被解雇了。阿雪还是跟着他走了。

时过半月,阿雪不知从什么地方给阿泷寄来了一封信,信中写道

……啊,令人怀念的山村温泉啊!如今我流落在令人悲愁的他乡,昨日奔东今日走西……

这些动人的词句,无疑是她在温泉旅馆时从说书杂志上背下来的。

后来,山村里风传她被那个男子拉着四处流浪,最后被卖掉了。不过这毕竟是传闻。

第三章冬至

在月色之下,水车上的冰柱闪着寒光。马蹄踏在冰冻的桥板上,发出金属般的响声。重峦叠嶂的黑魆魆的轮廓,恍如一把把利剑。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公共马车里只坐着阿笑一个人。她用白围巾紧紧围住双颊,两手揣在怀里,把脸庞埋在长袖里.蜷缩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脑袋深深地耷拉着。

从停车场到这个温泉村,足有四里地。因为阿笑乘的是七点的火车,公共汽车和马车已经没有其他乘客。末班马车抵达时,长时间泡在温泉里浑身都泡红了的村民正打着灯笼从山涧登上山来。纵然是月夜,树荫却是黑沉沉的。沿街家家户户都关上门了。

……阿笑从马车里一跳出来,就马上瑟缩着脖颈,一溜烟跑进山茶林里,通过浓密的树荫,向竹林奔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瓶酒,嘴对瓶口喝了起来。她高兴得“啊”地喘了一口粗气,然后把脚深深地缩进衣服的下摆,把围巾重新围好。用两只长袖捂着脸面,一下子趴倒,躺了下来。

阿笑知道,在冬日的竹林子里,只要躺在厚厚的枯竹叶上,就会感到暖融融的。她身上虽然裹了两件人造丝长衬衣,却没有穿大衣。

等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听见男人的脚步声。

“喂,真叫人吃惊啊,你睡着了?”

那汉子边说边弯下腰来,阿笑使劲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直拽到自己的胸脯上。男人躺了下来。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地翻滚起来。

“啊,实在太高兴了。多么想见你啊。翻来滚去也就弄暖和了。”

“谁都没看见你吧?”

“你猜对了。我从前五站的停车场下车,然后乘了两个小时马车。真是自作多情啊……”她说着脱下布袜子,把赤脚落在洒满月光的地上。“瞧,都通红了。”

于是,她把双脚沉甸甸地搁在男人的膝上,揉起通红的脚趾来。

“就像冰冻的红辣椒嘛。”

男人攥住她的脚趾……那脚趾宛如冰冷的蛞蝓,潮乎乎地粘在他的掌心里。阿笑的肌肤白得近似白蜗牛肉。她把脚趾全交给了男人之后,就活像一块厚脂肪,无拘无束地倒在男人身上。

“咱们到村里的温泉去暖和暖和吧。”

“不嘛。人家像一团火从老远赶来,你也该像—团火对待人家才是呀。”她待男人转过身来,就用双手猛推男人的胸口,傲慢地挺起胸脯说:“我说不行嘛。我可不是白来的啊!……再说,又花火车费又花马车费的。”

“钱,我来给。我随时都可以给嘛。”

“不行。得先给,不然就不真给你当女人。”

男人突然听到溪流的潺潺声,感到一阵冷飕飕的。

阿笑从镇上来,不是来会情人,而是来做买卖的。

村里的女招待中,惟独阿笑特别有伤风化——这是村里有权势的人早已有的一致看法。派出所的警察忠实地秉承了他们的旨意,多次勒令她离开这个村庄。事情发生在一个月之前,他们在宴席上为自己儿子不端的行为,气愤到了极点。结果,她被警察送到镇上去了。因为阿笑这个天生的女招待,比娼妇还要放荡。

然而只要阿笑的恋人给她寄一张明信片,她就会立刻赶到恋人身边。她又坐火车又乘马车,还得避人耳目,躲在黑暗的竹林子里……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要这笔“长途跋涉”的钱。也许她这样做不是为了钱,而是有一股难以想象的热情,驱使她跑十里夜路前来卖身吧。就如同传说中的一个女郎遨游大海去跟情人幽会一样……

当然,阿笑即使到了镇上,也是呆在供大兵留宿的旅馆里。她那张白净的扁脸,像是迷迷蒙蒙地睡着了,她无忧无虑,并不觉得自己过着经常更换地方的生活。只要有男人,她在哪儿都开心——她就是这样安详地只顾往头发上抹油,似乎不曾想过要好好梳理它。

现在她头上沾满了竹叶子,她也不想去把它拂掉。

汉子边走边掸去落在阿笑和服上的一片片竹叶。下到了山涧,他们沿着河滩上的踏脚石,去偷洗温泉旅馆的温泉。

阿泷独自坐在澡塘边上,她一见阿笑,就用湿手巾擦了擦眼睛,冲着那男人说:

“喂,昨晚邻村的阿清死了,你知道吗?”

“听说了……还以为你们早巳睡了呢。没打声招呼就来洗你们的温泉。”汉子不好意思似的解开了腰带。

“今晚是为阿清守灵呀。男人都是窝囊废,没有一个人来,实在欺人太甚了。”

“自己在她生前受过她的照顾,因此就可以公开露面吗?这是不可想象的,虽然暗地里都很可怜她。”

“着实可怜啊。就说你吧,不也参加过断送阿清的性命吗?”

“建筑工人不来就好了。因为阿清在村子里常常照拂孩子,人们也会怜恤她的。”

“算了,瞧这守灵冷冷清清的……再说,阿清的鬼魂怎么不在竹林子里游荡呢?你听着,不许那帮人进我们的澡塘来。我们的温泉可不是洗脏身子的地方!”

但是,阿笑从脸面到rx房都染上了红潮,她闷声不响地低下头,迈开那双柔软得像鲜面筋的脚,踏着台阶下到澡塘里去了。

阿清也是饭馆的女招待,阿笑则是女招待中的“样板”。从这个意义考虑,可以说阿清是被阿笑杀害的吧。

阿清年方十六七,就沦落到这深山里来。不久被弄坏了身子,就选定这个山村作为葬身之地。男人们搂住这个轻生的姑娘,如同拥抱着一个苍白的幻影。尽管如此,她还经常遭到蹂躏。她一有空闲,就跟村里的幼儿戏耍作乐。

成批筑路工人来到这里,自从听见爆破岩石的轰鸣声,她便清楚地预感到:“路一旦修好,自己也就完了。”

果然,路修好不到五天,阿清就卧床不起了。艺妓馆的一个四岁的女孩和一个吃奶的婴儿,总缠在她的枕边,这才使她没被撵出去。但是,这个村里所有的女招待从老板那儿听到的“瞧人家阿笑”这句话,也常常在她的睡铺边上旋荡。而且这个睡铺就在腌菜小房旁边那间仅两铺席宽的屋子里。然而,为了接客,有时这样的小房间,也会派上用场。

阿清勉强支起身子,下决心自杀了。不,“下决心自杀”这句话在她脑子里的回响并不那么强烈,实际上,她是绝望了。从结果来看,她接待筑路工人本身就是一种自杀。

她的伙伴——孩子们还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死同筑路工人有什么关系。

阿清的去世也罢,受阿泷侮辱也罢,阿笑都佯装无所谓。她从温泉里出来,若无其事地对那汉子说:

“再见。噢,下次什么时候召我呢?”

“别开玩笑,说什么再见,深更半夜弥还要到哪儿去呢?”

“回去呗。天亮以前,总能走到停车场吧。”

“有四里地呐,况且又是山路。”

“不要紧的。对我来说,黑夜和男人都是好的,没什么可怕。我不会让你送我的。再见!”她说着随随便便地把双手揣在怀里,就扬长而去。

“喂,得了,别太冷漠无情啦。天亮后再走吧。”

“要是让人家瞧见怎么办?”

她说着头也不回,踏上连月光都仿佛冻结了似的马路走了。

汉子茫然伫立在那里。

然而,阿笑看不见汉子的时候,就又小跑着折了回来,躲在沿溪谷的村庄温泉后面。心想:说不定自己熟悉的汉子还会来洗温泉呐。她蜷缩着身子等待着。

麦苗呈现一片斑白的颜色。山峰上空明亮起来,候鸟不知为什么不愿在竹林中停留,从下游飞向远方去了。第二个汉子踩灭了竹林中的簧火,忽然蹲了下来,说:

“喂,有人来了。”

曲肱为枕的阿笑听他这么一说,立即坐了起来。

“啊,我明白了,是给阿清送葬的。”

“轻点声。”

送葬人爬上了梯田,朝竹林子这边走过来。阿笑平平稳稳地趴在地上,用双手托着那张扁平的脸庞,笑眯眯地凝望着这般情景。

名义上是送葬,其实只有两个男人拾着一口用漂白布覆盖的棺材。估计这两人是艺妓馆老板和账房先生。棺材上放着两把铁锹……兴许是葬礼的装饰吧。这个村庄是实行土葬的。

可是,孩子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疼爱过的村里的孩子们,排成长长的行列跟在灵柩后面,直送到山上的墓地……这种幻想,难道不是阿清生前的愿望,又是阿清死的乐趣吗?

可是此时此刻,孩子们都还在睡梦中哩。

阿清的棺木被抬到竹林子旁边,然后再抬到山上的墓地去。

“太残酷了。”

“是啊。”

“看样子是想趁天亮以前悄悄地把她埋葬掉哩。”

“我也得趁天未明就回去。现在走,半路上还能赶上头班马车呢。”

“喂,掸掸身上的竹叶子。”

“再见。下次你也写张明信片来唤我啊!”

她捡起酒瓶子,使劲地扔了出去。酒瓶子撞在前面的竹竿上,玻璃碎片撤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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