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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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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脑脱路是沪西最漂亮的马路之一。www.xiashucom.com法租界不造高楼,不做商业区,而公共租界大部分成了上海的商业金融及工业中心,也保留沪西的部分地方仍作为住宅区。康脑脱路两边,几乎皆是梧桐树互相交接,树阴密盖,车辆不多,行人更少,很僻静。

一年前的秋天搬进54号,筱月桂看中的就是这房子周围安静。她想黄佩玉眼光倒是厉害,知道她会喜欢这里的情调。住进来后,她就让秀芳去买了二十二株白玫瑰,种在前后院空地,说是等到她二十三岁时,看这花信如何。

今年筱月桂二十三了,玫瑰全活了,而且春天过后,长势极好,开了许多花,花蕾并蒂,有的枝蔓往墙上窜。入秋后玫瑰开第二道花。

“有了玫瑰,这房子才是我家小姐住的。”秀芳很得意自己刚学到的园丁手艺,她穿了件薄纱绸裙,有两个大喇叭袖。下过三天雨水,秋高气爽,凉风吹拂在脸上,很舒服。

两个女人坐了一辆黑色汽车,在街口就下来,让车子回去。那两个女人开始沿街找54号,因为这条街的洋房,大都前有庭院后有花园,而且是晚上,看不到什么行人,无法问路。费了好一阵儿功夫她们才找到,前院是黑色铸铁栅门,屋前花园空地长着小野花,蓝幽幽的,而顺墙爬着的玫瑰已经开盛了。

两个女人,一个高大粗壮,一个纤细。她们看看门牌,推开铁栅门,走到房前打铃。里面有人问:“是谁?”

“黄老板家的。”粗壮的女人回答。

里面的秀芳刚开了一条门缝,门就被撞开。

秀芳才要说话,就被粗壮的女人狠狠打了一嘴巴,纤细的女人喝令她:“滚!”

看到厅堂雅致的陈式,纤细的女人狂喊起来:“打,全给我打烂!”粗壮的女人就乒乒蓬蓬地乱砸起来。

细巧的女人上了楼,边走边把电灯一个个打开,看见走廊和房间里都挂着筱月桂许多剧照。最后她停在巨大的床前,那床面向一面大镜子,对着靠墙而立的梳妆台上的三面小镜子,互相反射出许许多多正正反反的镜像。女人不屑地嗤之以鼻。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把所有的化妆品全掀在地上。

床头还有一本巨大的照相册,打开来却全是剪报——都是有关筱月桂的报道和评论。

她看到有一页,是一个刊物上登的合照:筱月桂和黄佩玉,与其他几个都叫得出名来的人,下面标题是“申曲改良会近日举行首届年会,海上闻人明星合影”。筱月桂和黄佩玉两人靠得很近,筱月桂样子恬静,穿的是一件西式黑色晚礼服,戴着昂贵的项链。

她涨红了脸,愤怒地吼了一声,开始撕整本册子。册子很结实,不容易撕,她只好一页一页地扒上面的剪贴。

这时她听到外面有汽车急刹车声。

几个人进门,那个粗壮的娘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拳打翻。筱月桂看了一下楼下厅里狼藉的瓷器碎片,走到厨房,看到里面也是同样的碎片。她笑了一下,走出来,对那娘姨说:“你的主子在楼上吧?”

“六——”那娘姨张嘴要叫,想给主子报信,却被李玉塞进一只袜子。

“把她捆起来。”筱月桂说。

筱月桂转身就往楼上走,秀芳李玉等人要跟着她上楼,她朝他们摆了摆手。

她知道早晚有这吵闹的一天,但是没想到居然打上门来了。她本以为最后按捺不住采取行动的会是大太太。据她所知那大太太是黄佩玉母亲所看中的人,与黄佩玉感情也不错,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娘家还是江浙一带有名的大户,黄佩玉惧她几分。

对黄佩玉的几个姨太太,她也清清楚楚:二姨太是个唱昆曲的出身;二姨太的表妹,是个大美人,嫁过来当三姨太;四姨太是在法国领事家的舞会认识的,会说一口洋文,舞也跳得好,黄佩玉很宠她,但是薄命,得病死了;五姨太原是另一个富户的小妾,丈夫被绑票,黄佩玉本是帮助解救的,看中这个女人——救出其夫后,那人一见生米成为熟饭,就做了顺水人情,写了休书,也算送给了黄佩玉,抵了一部分酬金。

这四个太太都安心吃富贵饭,打整夜麻将,知道没有可能独占黄佩玉,他在外面有女人,总比再娶一个女人进来好,也就不去操这个心。

想来只有六姨太路香兰,本是名剧名坤,是黄佩玉最宠爱之人。两年前为了让这女人享有“梨园皇后”之称,独霸舞台,黄佩玉不惜派人将当时红透上海的另一旦角下了毒,蚀坏了嗓子,路香兰就成了梨园魁首。只是娶过门后,她就不再上舞台,这是他们先讲好的条件。

这天晚上,筱月桂接到秀芳电话,大吃一惊。秀芳说:“那娘姨在厨房砸碗,我才得空打这电话。”

筱月桂扔下电话,叫李玉带上三个手下人就往家赶。

要不是那娘姨叫一声,筱月桂还以为是大太太呢。如果是六姨太就必须改换对策。对黄佩玉的大老婆,她恐怕得往清楚里说,对这个六姨太呢,恐怕得往糊涂里做。

筱月桂一路上楼梯,一路想定对付的办法。走到自己的卧室,听到里面还在翻箱倒柜,就推门进去。看到满地的纸片,看到还在撕那些剪报的女人,筱月桂开口就淡淡地说:“撕吧,全撕了。一张也别剩。”

那个女人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正恼怒得气喘吁吁,一下子愣住了。

筱月桂脚踢一下那本子的硬封皮,不当一回事。“其实这个本子,不是我的,是老头子的。老头子叫人每天专门看报查刊物,做的剪贴。”

仿佛完全是为了凑趣,筱月桂俯身拾起几个碎纸片,上面是她的剧照。看了看,笑笑,又扔掉。“老头子爱翻这本子。我觉得无所谓。不消一两个月,有谁记得读过这么个消息?下面的瓷器,那些古董花瓶和家具呢,更不是我的了,不干我的事。你干脆把整个房子烧掉吧,老头子的房产,我一点不在乎!”这房子的房契上名字是她的,但这时候她必须吓倒这个六姨太。

“筱月桂!”那个女人愤怒地说,“你只不过是小人得志,妓院里的龌龊乡下丫头,现在竟敢爬到我的头上来了!”

筱月桂终于走到梳妆台旁,她把那些散了一地碍着脚的化妆品踢到一边,平静地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你说得太对,六姨太。我哪敢与书香门第小姐出身、棋琴书画无一不通、红遍全上海的梨园皇后路香兰比?就像东乡小调,永远没法跟慈禧太后亲自捧红的京剧比——这个不用说。”

筱月桂的步步让,有点出乎六姨太的意料。“你觉得自己利嘴滑舌,靠在妓院里当婊子学来的床上功夫,就可以永远迷倒男人?”六姨太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这婊子,日子不长!”

离她近些了,筱月桂这才看清楚六姨太路香兰:她二十七八岁左右,至少在灯光下长得非常像京剧舞台上打扮出来的美人,不需要化妆吊眼,就是丹凤眼、樱桃口、瓜子脸。不必说,若是再化妆,站在舞台,不开口唱,都可以想像路香兰的夺人风采,难怪黄佩玉当初会拜倒在她的裙下。

她可能就是想到自己不可能在舞台上永远红下去,才同意离开演剧生涯,嫁给黄佩玉做小。不过黄佩玉娶她时,那喜宴是整个上海最奢华的,酒席摆到了百桌,京沪两地南北二派京昆界的大小名角也到了百位,全到上海共舞台来凑三天大戏,让上海戏迷大饱眼福。报上说三十年无此盛会,一致祝贺这美满婚姻。当时筱月桂正沦落到最穷酸不堪走投无路之时,好几次徘徊在黄浦江畔,想一死了之。

六姨太骂得气喘吁吁:“瞧你把这房间弄得像个妓院,镜子照着你和男人睡觉!你这狐狸精!你以为你一时夺了宠,就能占有他?”她骂累了,索性坐在大床上,“知道吗?男人长期需要的,是风雅,是格调。你呢?哪有一点儿趣味?”

她拾起一张剪报,看着上边一幅照片,扔到筱月桂面前,“你看你那套晚礼服,我也有一模一样的一件,看来都是那臭男人买的。你穿出来还是像个村姑,糟蹋了好东西!也不去照照镜子!”

筱月桂不理会她脚边的剪报,语气真诚地说:“用不着镜子,我也明白,哪能跟你路香兰比。说实话,我真高兴见到你,我真是从小钦佩你。那时候想看你,都没钱买戏票,想不到现在你竟坐在我的面前,咱们不打不相识。”筱月桂看到对方无词以对,她更诚意,“有一点恐怕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永远占有一个男人的本事,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

“嗨,你还有自知之明?”六姨太不知如何应对筱月桂的步步让。

“当然,我们根本不是在一个等级上的。”筱月桂说。

“什么意思?”

筱月桂站了起来,走近六姨太,很亲近地说:“老头子厌了,就会回到你身边。就像京剧是‘国剧’,怎么也不会把地位输给本地滩簧。”她压低声音说,“不过今天你这事情做差了,老头子今天夜里是说好要来的,看见这个场面,会怎么说呢?他走进来看到这局面,你不是当面撕他的脸吗?”

六姨太一下子吓清醒了,扑到床上哭起来。

“我说,你赶快走,我叫的出租车还没有离开,我让车夫等着的。你先回府。你的娘姨留下来帮我收拾,我再让她赶紧走回去。”

看见六姨太还是没有动,筱月桂说:“我们都是服侍男人的,我要是嫁给他做七姨太,才是跟你抢男人。现在我不过是个说走就走的情妇。”

六姨太这才站了起来,掏出手绢,边擦泪脸边自我埋怨说:“当初我怎么会同意嫁给他做小的呢?现在连个人身自由都没有,还要受你这种人的气。”

筱月桂赶快推六姨太下楼,看到楼梯两边等着的她的手下人,暗示他们不做声。她把六姨太一直推到车上,关照汽车开到黄府,看着汽车开走,这才回身进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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