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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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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上午,筱月桂接到请柬,美国领事馆在中秋节举办假面舞会。www.mengyuanshucheng.com她没有想好去或是不去。这两天她情绪不好,心里一算,月经早该来了却未来。会不会怀孕?

这想法马上被否定,完全不可能。

对一个在妓院里呆过的女人来说,避孕并不是难事,只需要随身用布带把麝香贴在小腹,就大可不必担心。但是等到想要孩子时,却难以怀上了。

她在荟玉坊第一次开始接客时,鸨母就对她交待:“弄大了肚子,我怎么处置你都行,你自己交了霉运。”

“那你说怎么办?”

“当然只有不让怀上。”

她问鸨母,荟玉坊的姑娘用什么方法。

“麝香。这法灵。”鸨母说,“只是使用麝香会让你终身无后,这个事情只有你自己决定,想好了,再告诉我。”

她立即对鸨母说,她想好了。

她本来有时会痛经,用了麝香后,症状减轻,此后多少年,月经准时,一直未出任何问题。但是最近这些日子,却出现了异常,不知如何是好。

李玉擦干净浴缸,见筱月桂皱着眉头,对她说:“李玉,我可能得看医生。”

“要紧不要紧?”

“不急,”筱月桂说,“我月经未来。”

李玉松了口气,“真是不要紧。”

“你认为我不会怀孩子?”

“就是你想,恐怕都难。我们一般使用草药,总见效的,哪有你的那个鬼鸨母的方子狠,永远都不生育。”李玉说,“别说是你,我现在若想结婚生孩子都难。我们吃过妓院这碗饭的人,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什么可挑选的,弄不好,怀上了,那只能找街上郎中打下来。好运的话丢了孩子,运气不好,自己命也搭上。”

李玉二十五岁前曾在一个比幺二堂子还低等的妓院,吃够苦头,不愿意再做,宁肯做佣工服侍人。新黛玉与她的原老板熟,花了点钱到一品楼来,因为是过来人,做娘姨也比较懂行一些。

李玉拿着抹布往外走,预备去请中医来看筱月桂。她顺手带上卧室门,又推开说:“忘了告诉你,六姨太那天晚上走了后,我在厨房收拾,秀芳听到黄老板在说话——”

“他说什么?”筱月桂立即把她叫进来,把门关紧,虽然这房子里没有别的人。

“黄老板说是要阿其把六姨太——”李玉看了她一眼,挥手做了一个切脖子的动作。

筱月桂脸色都变了,“把她杀了?”

李玉点点头。

“有这事?”筱月桂走到窗前,房外的白玫瑰伸入玻璃窗这边来,迎风抖动,颇有点招摇的样子。她知道黄佩玉对外人的态度,定不轻饶六姨太,可能会赶走了之,至多在京剧界弄出点风波。但是他这么不念宠妾往日之情分,杀人灭口斩草除根,这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她满手心都是虚汗。

“阿其同意去做这种事吗?”

“秀芳未听明白。”李玉说,“等秀芳买菜回来,你自己问她吧。”

吃中饭时,筱月桂从秀芳那儿证实了李玉说的一切。秀芳说:“我走到过道,恰好听到黄老板在说,可是余其扬不同意。”

筱月桂一笑,“是吗?”

“黄老板好像说不愿意,就不勉强。”秀芳仍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不同筱月桂同桌吃,待筱月桂吃完,她才上桌,“我怕他们看见,就回到厨房。小姐不必太在意,那梨园皇后若是有什么闪失,跟你没有关系。”

秀芳的话有道理,而且这个仆女挺聪明,知道她对此种结局心里有点内疚。可筱月桂突然明白了她心里是在为余其扬担心。那个六姨太只是个小女人,不足挂齿,如果余其扬为老板栽到杀人事件中去,那就太不合算。

眼见着窗外的月亮渐圆,仿佛即刻就到了农历八月十五。这天月亮不等天黑尽,便从天边钻出。筱月桂演完戏,开始换衣服。她事先订好猫头鹰的面具,身着一袭拖地白裙。

请柬上说可带一伴。她想了想,坐在电话机边。

那边有个女人接电话,筱月桂就只好问:“请问余其扬先生在吗?”

“不在。”

“什么时候在?”

“不知道。”

她想留话,却搁了电话。

余其扬这几天都见不着人,黄佩玉也多日没人影,反落得她清静自在。

舞池四周点着许多蜡烛,美国领事修了林肯式的一圈络腮胡,在长篇大论,说美国人到中国是做客,哪怕在租界里也决不是做主人,他决心和上海各界以及世界各国的上海居民,好好做朋友。这只是一个开端,他举起酒杯,说了几个学来的中文:“美景良宵,月圆人好!”他的发音还算不错,可是太文绉绉,大家都没有听懂却在瞎鼓掌。

鼓掌声后,他将一个插着羽毛的面具戴在脸上。乐队开始演奏曲子,侍者给来宾斟酒。这个前所未有的化装舞会,是筱月桂在上海参加过的所有晚会和应酬中排场最堂皇也最花哨的。她看得眼花缭乱,大开眼界。洋式化装有中世纪的骑士、天使和魔王,中式化装则像从舞台上下来的关公、嫦娥、一本正经的赵公元帅。

筱月桂用眼睛寻黄佩玉,她想他绝对不会带几位小脚太太来,那么跟他参加这舞会的,会是哪一位呢?完全出于好奇心,她在人群中走来。不错,戴上面具,谁也认不出谁。

窗帘和墙搭上五色绸布,有如舞台。她端着酒杯走上楼梯,楼梯上全是三三两两的人,连楼上走廊也是人。她有个感觉,黄佩玉没有来。

她必须证实这点,就在楼上看。楼下华尔兹舞曲响起,那些神神鬼鬼的天仙天使相拥着旋转起来。还是没看见任何一个人像他,即使是他装成什么样,她也认得出。就在这时,她听到背后两人在说话,声音有点熟悉。她转过头去,是一个中国人,至少是中国打扮,白巾道士遮盖住脸,只露出眼睛来,与一个蒙面的天主教修女正在喁喁私语。

她故意从他们眼前经过,但是他们没有注意到戴着面具的她。

她一抬头看见是卫生间,就进去了。里面灯光极暗,除了有抽水马桶洗面盆外,倒布置得像个女人的闺房似的,充满了脂粉味,镜前的百合花香气逼人,弄得她打了个喷嚏。她拧开水龙头洗手,觉得身后有人,一转身发现是那道士,道士将她拥在怀里,她想挣脱。就在这时有两个穿裙子的人推开门,那道士便放开了她,快步走了出去。

筱月桂未回过神来,可是心里感觉是余其扬。一定是他,她跟了出去,四顾不见,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抓住这个道士打扮的人,伸手揭开他的面具来,却是个洋人,她忙说“索礼”。这洋人倒笑了,挺得意。

她一想,自己为什么如此不安:黄佩玉要余其扬除掉六姨太,必定要让他先勾引这个女人,弄到她不顾一切跟他私奔,这个设想让她更加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很不愿意看到这局面。

这一切,是从她这里开的头!是她惹出的祸。她对此要负责任,是她把黄佩玉的火挑起来的,虽然她挑的办法是不动声色。

“筱小姐,别来无恙啊。”一个修女走到她跟前,这么好听的声音只有六姨太才有,“你是不是在找我的老头子啊?”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他今晚有事,就我一人来了。”

原来如此,筱月桂想。

六姨太风姿绰约,那双眼睛有神地看着筱月桂。筱月桂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不像她自己的眼睛,只有装一个自己的影子,没有火焰,看人也没精神。

“那我们俩该跳一曲呢?”筱月桂主动将她的军。

“对不起,不能奉陪。”六姨太傲慢地转身,一个绿林好汉礼貌地搭起她的手,步入舞池。

她正想去找那个白巾道士,有一骑士到她跟前,躬身相邀,她只得与之跳起舞来。她东张西望,踩了对方两次脚。曲终时,她发现与那修女跳舞的正是那白巾道士,看来是在舞曲中间换的,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说话的样子很亲近。

大玻璃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很好,这化装舞会,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她很气恼,也无心情跳舞,便决定回家。去你妈的余其扬,她揭掉面具,骂了一句。那领事家的管家给她取包时,问她在说什么,她回答:“奈心。”她的英文太上海腔,她是说“没什么”,不过上海的英美人都听得懂这样的英文。

有个男人追到大铁门口,叫住她,“怎么不等结束就走?”是如意班艺术指导刘骥。

“我有点不舒服。”

“那我陪你一起走。”

“谢谢。”筱月桂想,那个在背后拥抱自己的男人不会是刘骥吧?不可能,她否定了。“你也来了,真巧。”

他告诉她:“有个朋友在组建新的电影公司,约我去帮着筹建。”

“你是想辞掉我这个学生?”

“怎么敢?”刘骥说,“我工作时间有紧有松,每星期还是能来一次。说实话,弄电影还不一定有前途。”

“电影?”筱月桂说,“街上小孩看的,傻头呆脑——不过,天下没有不变的局面,你去也好,有什么难处,告诉我,我能帮上一定帮。”

这个留洋学生,跟她的相处倒是一直很愉快。两个人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相得甚欢。但是我至今没有证据,敢说俩人有往心上去的感情。

我也猜出一两个原因:我可以理解筱月桂,她对文化人,心里总是有几分敬畏。她的脾气过于野性,难以爱上一个读书人,恐怕只能与黑道人物打交道才过瘾。至于刘骥,虽然后来他在爱情生活上弄出很多故事,在三十年代文坛,几乎有登徒子之名,但始终是在新文艺界人物中周旋。

后来刘骥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大名人,是左翼戏剧的一面旗帜。他从未当高官,却比那些光会打棍子的人物聪明得多,善于保护自己;也从未在政治运动中吃比别人多的苦。解放后他不再写任何作品,可哪个电影戏剧的委员会都少不了他,哪届政协都落不下他,不少人恭称他为“中国现代戏剧之父”。

名声显赫、德高望重之后,他早期与如意班合作开始的地方戏生涯,没有人提起,他自己也语焉不详。

刘骥这个人,不方便提的,他就不提;而绝口不提的,正是他本人无法忘怀之事。

我敢肯定,刘骥在心底里,是暗恋过筱月桂的,只不过没有表白的胆量。证据就是,他在医院里嘱托我写筱月桂时,除了说“这是我遇见过的最能干的女人”,还添了一句“这是我遇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虽然声音轻了下去,好像是怕得罪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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