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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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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津恭太以“前穗高峰亡友记”为题写了一篇随笔式的文章,登载于大报之一的k报社的晨报艺术栏里。www.xiashucom.com这是鱼津从酒田归来十多天以后的事。

这篇随笔分为上、中、下,连载了三天。登载上篇的那天,鱼津刚上班,常盘大作就立刻和他交谈了。

“你的文章高明极啦!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叫做文风明朗犀利,好就好在没有一点阴郁色彩。对你的文才,我得刮目相看罗。”常盘大作兴奋地说。这是少有的事,因为他是难得表扬人的。

“你在文章里说,你想在小坂的墓志上题‘出世、登山、入土’几个词儿,其实改为‘出世、登程、入土’不好吗?不,也许题作‘出世、攀登、入土’更好。总而言之,没有必要说‘登山’这个词,何必特意讲明登的是山呢。”

“好,那我就这么写。”鱼津苦笑着答道。

“还有。我还想提一个希望。你对死者的爱怜之情写得极为痛切。不过,我想最好再插入一些记实性的叙述更好。照你那样就成了家的文章了。你不是家,你要是和家比赛的话,就是通宵达旦地写,也是及不上的。”

“我才不通宵达旦地写呐!”

鱼津抗议了,可是常盘不予理睬。

“你应该用你自己特有的眼光,不是任何别的,是用登山运动员的眼光,冷静地叙述那个事件的经过。你写了动人的佳句:‘事件的含义使我战栗,那含义是比雪还要冷的。’然而你正应该比雪还要冷静地叙述事件才行。”

“您把分数打得越来越低啦。不过,请您读一读明天登载的吧。那是叙述得比雪还要冷的。”

“明天也登吗?”常盘怔了一下。

“今天是头一章,不是写明了是‘上’嘛。”

“哦,是吗?”常盘又补充了一句,“那可是长篇大作罗。”

可是鱼津想:到了明天,常盘看了自己的文章,可能多少会感到为难的吧。

既然提到尼龙登山绳的性能,那就难免会或多或少触到住仓制绳公司的短处。而佐仓制绳和这个新东亚贸易的关系,鱼津并不是完全不知道。可是为了小坂,为了自己,说得更深一点,为了登山界,这是非写不可的。

在第二天上班的路上,鱼津在大森站小卖部买了一份晨报,在电车上读了自己写的“前穗高峰亡友记”的第二章。

我们从新宿某体育用品商店买进了这次使用的登山绳。对我们来说,使用尼龙登山绳,这还是第一次。所购商品,是佐仓制绳公司用东邦化工厂的尼龙丝生产的八毫米登山绳。据盖着检查合格证图章的说明书上说,这种八毫米登山绳的拉力,可与以往的十二毫米马尼拉麻绳相匹敌。

当然,我们既然使用它,就对它有一定的知识。就其耐寒性来说,早已有人在攀登马纳苏鲁山时用过,在南极海捕鲸鱼时也有人用过,所以不用担心。尽管那是别的公司制造的。只是在尼龙纤维中渗入水份,而且冰冻了的情况下。试验结果如何,却未有所闻。

其次,一般认为尼龙是怕紫外线的。我们为了防紫外线,也为了易于识别,涂上了橙黄色染料。当然着色只限于表面,我们避免了让染料渗入内部,而且为了不让它接触紫外线,同时防止受其他损伤,特用棉织防水布做了袋子,除了打结的时候以外,平时都把它放在布袋里携带。

当我们买了登山绳以后,在出发之前,还多次共同研究了可否使用尼龙登山绳的问题。由于习惯上的原因,一对八毫米登山绳不免有所顾虑,但我们之所以敢于用它。是因为看到尼龙科学在各方面的划时代发展而相信了它的缘故。一

我们就是这样使用新买的八十米长的尼龙登山绳,去攀登冬季里的前穗高峰东面峭壁的。那是高达二百米的岩壁,我们平时称它为“前穗东坡”……

鱼津在新桥站下车之前,把这一段文章读了两遍。

推开办公室房门的时候,鱼津朝正面常盘大作的办公桌瞥了一眼。常盘靠着椅背,双手拿着报纸,摊在眼前。

鱼津感到自己和常盘的视线相遇了。常舍盘立即把视线拉回到报纸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当鱼津走向自己办公桌前时,常盘粗野地打了个大可欠。鱼津把脸转向了常盘。

常盘大作慢悠悠地站起来,照往常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的模样,朝鱼津这边走过来。可是走了一半又转过身去,从自己的桌前走过,来到排着的外勤专用桌边,然后再向后转。

鱼津静候着常盘走到自己桌前站住的那一瞬间,他以为常盘一定会来到自己桌前的。可是等了半天还是不来,他老是象动物园里的狗熊似的,在十来个正办公的职员之间慢吞吞地转悠。

鱼津心想,常盘不会没有读过自己写的那篇稿子,然而却又不和自己搭一句话,这不能不令人感到有点不妙。

常盘又一次将要走过鱼津桌前时,鱼津主动地叫了他:“经理!”

常盘站住,把脸转向鱼津,那神色好象在问:“有什么事?”

“您读过了吗?”

“读过什么?”

“今天我在报上发表的文章。”

“唔……”回答是含糊的。常盘凝视着鱼津的眼睛,眼神似乎在催他:“快往下说!”

“有点放心不下,所以……”

“放心不下?。

“是的,因为文章提到了佐仓制绳公司这名字。”

“为什么提到佐仓制绳公司的名字就放心不下?”

常盘这么一问,把鱼津窘住了,只好不吭声。这时,常盘露出了猎人看到猎物掉进陷阱时的神色。

“放心不下这句话,役想到会出自你的口。我以为写出来之后会放心不下的东西,你是不会写的。我一直以为登山运动员本来就是这么一种人。”常盘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你写的东西读过了!读了以后我这么想:好啊,鱼津这家伙,终于决心向我提出辞呈了。好样的!让总经理火冒三丈,把分公司经理推入困境,然后自己一个人痛痛快快地离职而去!是不是这样?没有这样的决心,怎么写得出那样的文章呢。你那是给新东亚贸易公司的决斗书。真是写得痛快淋漓的决斗书啊!”

还揣摩不透常盘到底在想什么,所以鱼津还是不吭声。

“可是你刚才说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就别写好啦!”

常盘并没有大声叱责,可是鱼津却感到全身象触了电似的。

“我并不是对公司放心不下,只是担心你这位分公司经理的处境。”

“唔,原来你是在为我担心。那就真难为你啦。谢谢你!不过,这叫多管闲事。那是不孝之子惯用的陈词滥调,做尽了不孝的事,却装着关心父母的样子。”

“…………”

“可是做父母的并不感谢你对他们的关心。他们倒希望你不要后悔自己已经做过了的事。不是吗?”常盘大作说到这里,盯着鱼津的眼睛,那神色好象是在叮嘱他。

“我明白啦。”鱼津说,“我就把事情做到底再说。我大概不会提出辞呈的。我想,提出辞呈就等于承认自己错了。”

听鱼津这么说,常盘露出复杂的表情说:“言之有理。”

“总之,一不做二不休,干到底。请您看看我明天发表的文章,看了以后您要我写辞呈我就写。”

“明天写什么?”

“总而言之,我认为尼龙登山绳的性能可能有局限性。比起马尼拉麻绳来,有其长处,但恐怕也有短处。应该认真研究这个短处,加以改良,避免再出事故。”

“唔……”

“大致写到这个程度。”

“你说到这个程度,可是对住仓制绳公司来说,有这样的缺点也是不行的吧。有缺点可不行!”

“然而,实际上是存在的呀!”

“实际上存在也不好被挑出来!纸张也罢,发膏也罢,凡是商品都可能会有缺点,可是一说有缺点,就没人买了。”

“………”

“商品必须十全十美才行:哼,恐怕你迟早得写辞呈。你就拿定主意,堂而皇之地干吧!就算上次已经在山上死掉好啦,现在活着就是便宜的。”

说不出他这是在责骂还是在挑拨,然而不知怎么的,鱼津感到从常盘大作的话里得到了勇气。

“大阪的总公司来电话了。”这是一个女职员的声音。

“嗳,你看,来了!”常盘一听这声音就朝着鱼津说;“还有活跟你讲,别走开。”说完就朝电话机那边走去。

常盘从女职员手里接过话筒,小声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是”、“嗬”地应着,到后来,嗓音渐渐地大了起来。常盘大作的声音传入了所有正在办公的办事员的耳朵里。

“嗳,这件事么,我也真是吃了一惊……是的,就是嘛,我想他是不会不知道住仓制绳公司和我们公司的关系的。可是他竟干出了这种事来!简直是发疯了……您说得完全对。谁知道他是带着什么心情写的……怎么说呢,简而言之,是战后派1吧……不,上班了。刚才我正在向他了解情况。我查清楚了就向您报告……嗬,是吗?他说灾难吗?对佐仓先生来说,那的确只能说是灾难吧。”——

1指战后学美国的轻薄、虚无、颓废的青年。

说到这里,常盘大作坐上桌子,右手拿着的话筒依然贴在耳边。一坐下就用左手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然后朝着旁边的人撅了撅下巴,示意借火。

鱼津看到了,赶紧用打火机给他点上火。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觉得讨这么点好也是应该的。这期间,常盘继续和电话线那一头的人闲话,对方可能是总经理。

“……不,这可不大好办。马上处分也可以,不过现在一辞职,任他大写特写可就麻烦了。难保他不这么干,是时髦的青年嘛……是,知道了。您就暂且交给我处理吧……听说有三章,大概明天还会登。不过,看来明天的不怎么样……这样吧,经理先生,佐仓先生那边就请您疏通疏通罗……是呀,那恐怕是得低头道歉的。无论如何请多道歉就是啦……我着,偶尔出这么点事也好啊……噢,不,当然不好。好,那就这样。”常盘就此搁上了话筒。然后露出一副卸下担子、喘一口气的神态。

“这是序幕,好戏还在后头呐!”常盘这一句话不是专对谁讲的。他突然想起来似地对鱼津说:“喂!咱们出去一下吧。”

常盘不乘电梯,走楼梯下去。鱼津跟着。

“太对不起您啦。”

“对不起——这还用得着你讲!”

“真讲不过您啊,经理!”

走到大楼门口,常盘说:“就稍微提前一点吃中饭吧。”

常盘领头,在人行道上走着。寒风凛冽。

“我给您拿大衣来吧。”鱼津说。他自己也想拿大衣,可是看常盘两手插在裤袋里的样子,比自己还怕冷。

“不用,就要到了,这样行啦。而且我不喜欢大衣这玩意儿。一到冬天,大家都穿大衣,自己一个人不穿也不好。不过,如果可以不穿的话,我是不穿的。”

这一点,鱼津是没法随声附和的。

“可是,不冷吗?”

“冬天本来就是冷的嘛。”

两人边走边谈。过了日比谷的十字路口,他们便向右拐进两旁矗立着大楼的通道,然后走进t会馆的正大门。

常盘的模样和豪华的t会馆的气派是不相配的,可是一走进里面,门房间的女招待和茶房都和他打招呼。

“你看,不穿大衣就可以省掉一层麻烦,用不着寄大衣,是不是?”

“那倒是的……”

穿过大厅,走进了右手饭厅。茶房把他们领到靠里边的桌旁。一坐下,常盘就拿起菜单说:“爱吃什么,你尽管点吧。”

鱼津点了虾子,常盘也跟着;“好,那我也来个虾子。汤呢?”

“我不要”

“我要个汤。”

鱼津等着常盘开口,可是常盘问声不响,他也只好不作声。

两个人面对面吃起端来的菜。常盘边动刀叉边问:“还想吃点别的什么吗?”

鱼津以眼神膘瞟菜单,说:“已经够了。”

“够了?胃口太小啦。”

常盘又给自已点了一只荤菜和一只素菜。等常盘吃完第三盘以前,鱼津的视线一直茫然地扫视着有好多外国客人的饭厅里的那几张饭桌。

“要冰糕、草莓、咖啡。”常盘用茶巾擦着嘴,吩咐茶房。这才显出了填饱肚子的神色。

“有件事,我想向你问个究竟。我这么想,这次这个问题,最简便的办法,恐怕是试验一下登山绳的性能。不仅我这么想,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佐仓制绳恐怕也会采取这个办法的。要是这样的话,对你没有什么不便的吧。”

常盘的这些话使人感到问题有些严重。

“就是说要试验一下登山绳会不会断,是吗?”鱼津望着常盘的眼睛说道。

“对!”

“我也是希望这么做的。设制一个与当时发生事故完全相同的状况,恐怕不可能。但是如果能尽可能在接近当时的状况下进行有良心的试验,我很赞成。”

“好!你这么说,我放心了。总之,登山绳断不断,除了根据科学试验的结果来判断以外,恐怕是没别的办法了。这样也不一定准确,但可能最接近于准确。”然后,常盘再一次叮咛:“行吗?”

“行”

“那就不等性仓制绳公司开口,我们主动提出这个建议试试。试验办法,我负责做得公正。如果登山绳断了,那就证明登山绳本身有毛病,如果登山绳不断,那就没办法了,只能证明你有差错,是登山绳的操作上有缺点,要不然就是……”说到这里,常盘停了一下。

“就是我割断的,是吗?”

“说穿了大概就是那么回事吧。”常盘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捏烂了碟子里的草莓。

“无聊透顶!”

“何必那么认真呢。所有这些无聊的事情,一经试验就会被粉碎的。我看登山绳可能会象你说的那样,是由于性。能上的缺点而断的。”

常盘大作此时的语气是冷静的。

喝完咖啡,两人离座。鱼津用身子推着正门上沉重的回转门,一走出门外就说:“我要到一个地方去一下。”听不出是为了公事还是私事,他便和常盘大作分了手。

鱼津朝着与常盘相反的方向,沿着大楼与大楼之间的通道,往k报社走去。鱼津没穿大衣,照理是会冷的,但是他几乎不感到冷。他觉得还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

到了k报社,在传达室里,请人把来意转告艺术部那位约他写“前穗高峰亡友记”的年轻的小个子记者。记者马上拿着校样下楼来了。

“有许多读者来信。”青年人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

“怎样的信?”

“各种各样的都有。对事件表示同情的占一半,还有一半的人认为登山绳不可能断。要不要拿来给你看看?”

“不,我明天再来看吧。”

他对读者来信的内容有兴趣,但现在不想看。他站着看记者递给他的校样。这是将在明天晨报上刊登的鱼津随笔的第三部分,即最后一篇。

鱼津把文章读下去。前半段较详尽地谈了发生事故时的情况,后半段就登山绳断裂的原因陈述了自己的看法。

……根据以往的经验,象小坂当时发生的三十公分程度的滑落是常有的事。把登山绳套钩在岩角上悬垂下降的时候,也常会发生这种程度的滑落现象。从常识上来讲,既然是登山绳,在这种情况下发生断裂是不可能想象的。

总而言之,我不能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或者我们所用的佐仓制绳公司的登山绳偏巧是次品;要不然就是尼龙本身的性能还存在着人们尚未知晓的缺点。也许尼龙的拉力是比麻大,但是对于特别锐利的岩角是否会有较大的弱点?当然我也知道现在世界各国的登山运动员都在使用尼龙登山绳,那是事实。然而,我们的体验也是事实。我热切期望,友人小坂乙彦的逝世会促使更加优质的登山绳问世。

鱼津在这后面又添写了几行文字:

很有必要查明小坂套钩登山绳的岩角是什么形状的,可是进行这样的调查还得等待半年。因为这个有问题的岩角,如今还和小坂的遗体以及系在他身上的登山绳一样,被深埋在雪中……

“就这样吧。”

鱼津把校样还给记者后马上走出报馆。在鱼津的眼中,人、汽车、店铺以及负荷着它们的公路,都在远处倾斜着。天空是阴沉沉的。

到了二月,连续好几天温暖如春,根本不象严冬。

连报上刊登了伊豆地区的渔家妇女在沙滩上劳动以及徒步旅行者排成一行在某个沼泽地带的一条道路上行走的照片,上面标着“春光”“水暖”之类的标题。这在三月份还说得过去,出现在二月份就只能说老天爷发疯啦。

就在这种气节里,一天晚上,八代美那子跟她的丈夫教之助出席了摄影机公司经理的千金小姐在日比谷n旅馆举行的结婚宴会。

美那子按时从家里乘车前往会场,在那里和从公司赶来的教之助碰头。之后,他们被安排到主宾席的一角,并排就坐。

美那子和新郎新娘都素昧平生,和他们的关系是,在百货商店买了礼品,让商店把礼品送去给他们,仅此而已。出席这个宴会也完全是礼节上的应酬。尽管如此,一祝贺一对青年男女踏上人生道路——这种结婚仪式的气氛还是不错的。她觉得有这么个乐趣:自己不必担负半点责任,把素不相识的新郎新娘的拘谨姿态当做陪衬,而只顾随心所欲地品尝佳肴。

如果与新郎或新娘有过几面之交的话,那么美那子少不得要以自己婚后生活中的切身体验,对这种说不出是可喜还是不可喜的怪诞仪式,加以评议或发出感慨,可是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她既无评议亦无感慨。

媒人的贺词冗长无聊,但这以后来宾的贺词却都别有风味,个把钟头过得还不算无聊。

宴会结束后离座时,美那子问丈夫:“马上就回家吗?”

来到宴会厅,宴会开始前,丈夫一直忙着向各种各样的人寒暄、问候,所以美那子只以眼神向丈夫示意了一下,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在宴席上也几乎没有交谈过什么。这就是说,自从早上教之助离开家门以后,美那子还是第一次跟丈夫讲活。

“一块儿回家。你在电梯前面等一会儿,我和山川君讲句话就来。”

山川是美那子熟悉的一个资本家的名字。

美那子把丈夫留在那儿,自己走出了宴会厅。遇上了两三个熟人,向他们点点头,然后穿过嘈杂的电梯旁,走到对过的大厅,在一张红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在那里看着三台电梯一批接着一批地把盛装的男男女女送到底楼去。

周围稍稍安静下来的时候,教之助来了。

“叫你久等啦。”教之助来到美那子身边,招呼一声便向开着门等候乘客的电梯走去。

“今天忙坏了吧?”美那子走进电梯问教之助。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电梯门关了一半又打开,前面有几个男人走过来,电梯司机大概想把他们也一起带下去。

“嗯,不断地来人,净叫我喝咖啡。”

“您不喝它就是啦。”

“那是不成的。听他们说上一小时无聊活,这怎么受得了。”

五六个男人进来了。教之助和美那子靠里站了站。

“对了,他们硬要我对登山绳进行试验。”教之助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登山绳?”问话的一瞬间,电梯下降时不舒适的感觉向美那子袭来。美那子没有说下去,紧靠丈夫站着,她觉得电梯下到底层的时间很长很长,那是无止境地降落下去的不适的感觉。

直到教之助在旅馆门口告诉茶房汽车号码时,美那子一直处于一种不明原由的不安情绪之中。她终于意识到这不安情绪是由于教之助那句简短的话引起的,便开口问:“您说要把登山绳怎么样?”

“还不是为小坂君那个事呀。不是前几天报上登着的嘛……就是要我搞那个试验。”

汽车开到他俩跟前来了。于是美那子先让教之助上车,然后启己跟着上车。汽车开动后,她问;“要试验登山绳断不断,是吗?”

“嗯”

“您接受下来了?”

“嗯。”

美那子不作声了。心想,丈夫怎么会去接受这种讨厌的工作!美那子在报上看到说佐仓制绳公司要对登山绳进行试验的时候,就已经产生了某种不愉快的、畏惧的情绪。现在果真要进行了,而且进行这试验又偏偏落到教之助身上,这是怎么搞的!美那子对小坂的遇难事件怀有某种不_安,她担心小坂会不会是自杀的。当然,这在上野车站的月台上时,已被鱼津断然否定了。可是美那子的不安情绪,并没因此而消失。

“为什么要您来试验呢?”

“因为原材料尼龙丝是我们公司的产品,人家既然提出来了,我们就不能不做,是不是。”

“那是我们公司造的?”

“我们没造登山绳,我们生产的是尼龙丝。”

“那么,让造登山绳的公司去搞不行吗?”

“是自己公司的产品就有所不便吧。”

美那子觉得丈夫这种说法不怀好意。她知道他并没有这种意思,但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是含有恶意的。

美那子把身子从丈夫身边挪开些,将视线移向车灯如梭的车窗外面。

回到田园调布的家中,教之助没换下礼服就径直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先给我来杯浓茶吧。”他露出了非常疲倦的神情。

美那子吩咐春校给丈夫沏茶,自己则先到卧室脱下外套,然后回到丈夫身边。她本来想向丈夫更详细地打听一下有关登山绳的试验,可是又怕被察觉自己在过分关注这问题,因此没敢开口。

“您现在就去洗个澡吧。”

“好的……今天是相当盛大的宴会啊!新娘也漂亮,你看她有几岁?”

“这……”

“据说,父母曾经为她错过结婚年龄非常焦急。二十七、八岁了吧?”

“没那么多……至多是二十五吧。二十八的话不就和我差不多了吗?”

“那也是的。”

教之助说后,觉得自己的话是多余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接着他慢吞吞地喝着春枝端来的大碗茶。喝完后边解领带边站起来。

教之助去洗澡,洗完澡换上毛巾睡衣上楼。这段时间美那子一直坐在饭厅里。不知怎的,她还不想解开和服腰带卸装。

美那子走出浴室,查看了各间房门是否关上,走上二楼卧室,这时已经将近十一点钟了。十铺席宽的卧室里,有两张床紧靠着两边墙面对面放着。

教之助上了床,扭亮枕边的台灯,在看外文杂志。见美那子进来,他招呼道:“我先睡了。”可是脸仍然朝着那边,眼睛也没离开杂志。

美那子走到屋子角落的镜台前坐下,注视着映在三面镜子上的自己的脸庞,嘴里说:“您这样要伤眼睛的。”

教之助平时经常说,晚上看书伤眼睛,以后不看了,话是这么讲,可每天晚上还是照样看杂志。

“嗯,不看了。今晚有点累了。”

他把杂志放到床边台子上,顺手关了台灯。天花板上的吊灯早已熄掉,所以他的床的周围暗了下来。美那子坐在床和镜台之间。床边灯和镜台灯照亮了半个卧室。

“经过实验,登山绳会不会断,能知道吗?”

“这……?”从黑暗中传来了教之助的声音。

“正因为不知道断不断,所以才决定要试验一下,没试验以前很难说。”

“那当然……不过,您的看法怎么样?”

“不知道。”教之助大概翻了个身,床发出了声响。“虽然不知道,但一般来讲,造登山绳以前要进行好几次这样的试验。从这意义上讲,说登山绳断了反倒是怪事。恐怕这样看问题要自然些吧。要进行各种各样情况下的试验才知道,一般来讲是不会断的。”

“那么,试验结果是不是不断的可能性比较大。”

“不知道。”

“可是,您刚才说一般是不会断的呀!”

“一般是不会断的。但究竟断不断,还得等试验后才能知道。”说到这里,教之助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美那子一边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一边又问:“如果不断的话,会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只不过确保登山绳的商品信用罢了。”

“可是鱼津先生的处境呢?”

“鱼津先生……就是和小坂一起去登山的那个人罗,曾经来过我们这里的那个人?”

“是呀。”

“这……”教之助停顿了一会说:“对这嘛,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今天来商谈试验的人也讲了。”

“…………”

“即便是认为割断的,也有各种不同的看法。有一种是认为怕死才把它割断的,也有持不同观点的。”

“已经在议论这样的事了吗?”

“好象是的。”教之助似乎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说话似的。

“了解鱼津为人的就认为:他是为了庇护小坂而割断它的——绕在小坂身上的登山绳松开了,因此小坂跌落下去了。登山绳松开,这对登山运动员来说是很不光彩的。为了掩饰朋友这种不光彩的事,鱼津君就把登山绳割断了……这,说起来嘛,是有可能的。”教之助说。

教之助的“为了掩饰朋友这种不光彩的事”虽说是一带而过的,美那子却感到它象一把锋利的尖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教之助说的是登山绳松开,可是美那子听起来就觉得丈夫是在含沙射影。

“会有那种事吗?”美那子问道。

“同样是割断,为了自己怕死和为了掩饰朋友的不名誉两者大不相同。我不知道他是属于哪一种情况。”

“那么,如果试验的结果说明登山绳不会断的话,那鱼津先生就会被认为是属于其中一种情况罗,是吗?”

“不,还有别的可能。他们是怎么说的呢?”教之助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大概是在思索吧。

美那子觉得教之助沉默的时间太长,令人纳闷。她猜想着丈夫接下去将会讲出什么话来。

“对啦、对啦!在日本的登山界里,他们两人大概属于孤立派……因此,似乎有人怀疑小坂他们的登山技术。所以他们说,可能两人在登山绳的操作上有毛病。那是啊,要是操作粗暴,再牢的登山绳也会断的。好象还说了些什么的。”说到这里,教之助又停下了。

“什么?”

“好象是什么来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沉默又使美那子十感到气闷。

因为点着煤气暖炉,房间里相当暖和,可是到底穿的是毛巾睡衣,总还觉得冷飕飕的。

“还有些什么呀?”美那子问。她想,说不定会从丈夫的嘴里说出“自杀”二字。

美那子发现镜子里面自己的脸正以沉思的表情凝视着自己,忽然又疑心丈夫是否也在窥视她。她倏地伸手将镜台上的日光灯关掉了。

与此同时,美那子听到了丈夫的均匀鼾声,确是睡着了的呼吸声。美那子放心了,一放心却反而对这种丈夫生起气来了。

然后她象往常那样,蹑手蹑脚,悄悄地,缩着身子钻进了自己的床铺。

夜里,美那子做了个梦;

无穷无尽的柞树林,树叶已枯成了鲜红色。左右前后全是柞树。树枝上满眼都是摇摇欲坠的枯叶。

美那子在树林里走着,大概走了很长时间了吧,她很疲倦,不知道柞树会枯成这么红的颜色。小坂的家到底在哪儿呢?应该是在这一带的,可是为什么连它的影子都看不到呢?美那子心里越发没底了,她很想就这样回去,干脆不去见小坂了。可是一想到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是要向小坂讨还自己送给他的打火机,又觉得不能就这样回去。

必需找到小坂,向他讨还打火机。那是教之助去国外旅行的时候买来送给自己的礼物。自己怎么搞的,竟然不假思索地轻易送给了小坂,那是非讨还不可的。自己和小圾发生关系的事说不定会因那个打火机而败露的。

美那子继续往前走。但是随她怎么走,还是走不出叶子已经枯红的柞树林。走了好一会,看见一个男人迎面过来。也许他就是小坂,走近一看却是个素不相识的人。

美那子想问问路,便向他招呼。

“您知道小坂先生的家在哪儿吗?”

“小坂?小坂不是在穗高山死掉了吗。”

美那子不觉一怔。哦,对:小坂乙彦已经死了。她一想到这事,身心冰凉。小板已经死啦!真可怜。就在这当口儿,那个素不相识的人,不知不觉中已变成了鱼津。鱼津怒气冲冲地喝道:“你怎么会想起访问小坂家?”

美那子不作声,该不该把打火机的事讲出来,她拿不定主意。

“你在这样的地方徘徊,会把你的丑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你应该更加自重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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