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朝从来都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哪怕是当年尚且年少的昭华, 也端着天之骄子的架子,就算被一些新奇的事情引了心神,也只是亮着眼睛,矜持地偷偷多看几眼。
唯一能够逗得他开口滔滔不绝的人就是墨林, 大概这也是缘分的一种。
到了现在也是一样。
两个人不知不觉的, 就聊了两个时辰。
言朝讲完他在平城常去的那家老字号点心铺, 忽然住了口,沉默了一会儿, 声音干涩地补充道:“你跟我出去,我带你去吃好不好?”
墨林却摇了摇头。
他抬头看向头顶,仿佛能透过重重石壁看见逐渐被晚霞染上深深浅浅红色的天空。
他笑了笑,忽然抬手揉了揉言朝的头发:“阿昭, 你该回去了。”
言朝皱了眉:“你让我回哪里去?”
墨林没说话,只是温和地看着他。
言朝却忽然生起气来,站起来一脚踢开了脚下的石子。
石子骨碌碌地滚到远处去,言朝的目光跟着石子,嗓音发哑:“你是不是觉得……你在为我着想,特别伟大?就跟当年一样?”
墨林摇了摇头:“阿昭, 你明白, 当年不是我要保你, 是天道不可能让我活下来。既然我必死,就没有必要再搭上一个你。”
他是魔界的君主, 受着魔界的供奉, 没道理在天道清剿魔界的时候活下来。
两个人之间忽然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言朝问:“那现在呢?”
墨林愣了一下,笑了:“你其实知道我的情况。”
他的身体一直被言朝养的生机很足,但是本身的魂魄早就消散了, 哪怕现在看着与活人无异,本质上也只是个死人。
石洞中尚有阵法保护,但他一旦踏出石洞,身躯中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就会消散,被乱七八糟拼合起来的魂魄也十有八九不会继续留存在躯体中。
言朝觉得荒唐,荒唐得让他想笑,于是他真的笑了:“你觉得我花了这么长时间,送了这么多人的命,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墨林忽然拉了他一下。
言朝下意识回过头去,眼前忽然一黑。
前面又是受伤又是放血,他的身体状况早就到了极限了,只需要一点刺激很容易就倒了下去。
墨林把人扶到石头边上靠着,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把人打量了一番。
倒也是能作,把自己作成这副德行。
不过没有关系,自己是做哥哥的,总得给弟弟收拾烂摊子。
他刚刚醒过来,身上没有多少力量,不过言朝布置的这个阵法倒是可以用一用。
他从言朝身上找出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指,用血在棺材上重新绘制了阵纹。
……
言朝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睛,眼前有些模糊。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看见眼前多了一个人。
他记得,自己是带着学生来西北这边跟一个新石器时代遗址的发掘的,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动工了。
他怎么会……突然到了这个地方呢?这里又是哪里?
眼前的人穿着黑色的衣袍,一张脸苍白俊美,正温和地看着他。
明明应该是跟现代社会很违和的场景,他却奇怪得感觉不到任何不对。
言朝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眼下脑仁一阵一阵的疼,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像是蒙了一层纱。
墨林把人扶起来,伸手指了一个方向:“顺着那个方向,走一炷香的时间就可以出去了。外面有人还在等你。”
言朝看了他一眼,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下意识顺着他指的方向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临到拐角的时候,忽然鬼使神差地回了一下头。
昏暗的光线中,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大约是光影的缘故,看着有些寥落。
温和俊美的魔君站在原地看着他少年时期的至交好友慢慢走出了石洞,释然地笑了笑。
等他出去之后好好睡一觉,就会忘记所有不该被记得的东西,好好地过完这一辈子。
已经断了的缘分就是断了,哪怕付出再多的代价,也不过就能多说几句早就心照不宣的话而已。
徒增遗憾罢了。
也亏得言朝的神魂对他完全不设防,否则以他现在的状况,还真没有办法这么顺利地把他的记忆清除掉。
代表了无数罪孽的黑气缠绕在他身上,让他忍不住吐了一口血出来。
他重新躺回了棺材,调整了一下身后的枕头,闭上了眼睛。
一些或明或暗的光点从他身上浮了出来。
是这些年言朝用在他身上的魂魄。
这世间都是有因果的,他一个已死之人做不了别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那些还没有被消化的魂魄重新放还天地,无论如何,能抵消一些罪孽,总是好的。
如果非要问睁开眼睛之后又躺回棺材甘不甘心,那自然是不甘心的。
毕竟没有人能够否认生的本能。
不过这世间不如意的事那么多,倒也不差这一两件了。
如果幸运的话,也许他有机会能再次睁开眼睛,可以好好看一看这个崭新的世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