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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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
沈惊晚与银朱被喊醒。
温时朗略显歉意冲沈惊晚道:“实在是没办法, 方才得信,咱们只能行夜路,沈姑娘多有委屈。”
温时朗冲她抱拳略表歉意。
沈惊晚摇摇头:“局势所困, 大人何来歉意, 您能救下我与银朱,小女已然感激不尽。”
温时朗道:“好, 一会我们到了渡口就要弃马渡江, 我会派人送你与银朱姑娘回大夫人身边, 此次一别, 不知何日再见,只希望你们一路平安。”
沈惊晚咬了咬唇,有些心猿意马,半晌笑着朝温时朗斯斯文文回了句:“祝温大人也一路平安。”
岁岁年年等平安。
银朱很是高兴,虽说人还尚未清醒, 满脑子都是回了老宅打鸟补兔子的场景, 听说沈惊晚外祖家是绸行,老宅背山而建, 越发觉得新奇。
一行人摸着黑, 行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瞧见了一艘运货的大船。
温时朗冲将要扬帆收舵的船夫招了招手,船夫便放了踏板与温时朗交涉了片刻功夫。
只见那人道:“既然如此,自当献一份力, 这位大人放心, 我们都是走船的, 对这片海域熟悉的很,您派几位官兵与我们,我们用小船送两位姑娘回去, 路上也不引人注意。”
温时朗点点头,感激不已:“那就有劳了。”
“没什么好谢的,我们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见一个拉一个,一会你们跟我大船,我送你们去对岸。”
“好。”
温时朗折过头走到沈惊晚面前,道:“我已吩咐妥当,估计要不了多久,你就能与大夫人汇合。”
沈惊晚咬了咬唇,点了点头,冲温时朗道:“若是大人去了边关,可否叫我阿兄得闲时寄封家书。”
温时朗笑道:“好,沈姑娘放心。”
话方说完,大船就开始准备放小船,众人合力开了船舱。
船夫们拽着绳子还没来的及往外拖,忽然远远的耳边传来了一阵震耳的马蹄声。
数目很多的样子。
正在合力的船夫忽然愣住了,回过神后看向温时朗,猛喝一声:“上船!”
一群人如同下池的饺子,纷纷朝着大船上跑去。
船舱在一瞬间被关上。
银朱一把抓起沈惊晚的手:“姑娘!”
沈惊晚顾不得走神,提起裙摆跟着银朱一起被人拽上了船。
等到马队赶来时,沈惊晚躲在甲板上,温时朗用一人高的木桶做盾牌,周围的人纷纷蹲着挪移,滚动木桶,木桶包围住了半边的船。
里面的酒水朝外溢了出来,无数的箭穿透木桶。
银朱心跳如雷,看向沈惊晚哆嗦道:“姑娘,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
沈惊晚背后一震,只听闷闷一声,中箭的船夫倒地砸进甲板上。
那群人下了马,有人直接下了水,可是摸到中央到底水太湍急,很容易就将他们打翻,一群人只能咬着牙又跑了回去。
用虎豹一般凶悍的眼神朝这边看着,叽里呱啦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很是恼火、
温时朗咬着牙道:“是獠奴。”
“他们不会水,应该会想办法找船,等会下了岸,我们要快点。”
“有没有会包扎的,有人受伤了!”
耳边是受伤的人嘶吼声,有人抱着手上的人员叫喊着。
沈惊晚眼神略微无神回过头,看向倒地挣扎的人,入目是一片血流漂橹。
年年岁岁求平安,而今千里无鸡鸣。
她强迫自己镇定。
慢慢顺着甲板爬过去,对那手忙脚乱的人道:“我会。”
“快快快,将受伤的搬进去,劳烦姑娘搭把手。”
不愧是见多识广的船夫,他们训练有序的抬着伤员朝船内走去,沈惊晚连忙跟上。
温时朗看向身边的长随,道:“将纱布与止血的药都找出来,匕首给我。”
“给。”
旋即温时朗也弯腰进了船内,银朱顺着地上爬了进去,头上的箭越来越少,离岸也越来越远。
不断有箭射中木桶发出的咚一声。
沈惊晚卷起袖子,双手浸入赶紧的水中,拧干毛巾,替他们擦去血,衣衫沾了不少新鲜的血。
温时朗负责除去箭,沈惊晚就负责包扎上药。
银朱见不得血,嘴唇哆嗦的跟什么似的,却要硬撑着道:“姑娘,我帮你一起。”
温时朗见她那哆嗦的模样,道:“你就算了吧,别给他们包的更严重。”
银朱也不嘴硬了,脸皱成一团,看样子好像要干呕。
沈惊晚认真的给伤员包扎,旋即又去换水。
温时朗递药给沈惊晚,沈惊晚接过去,低头包扎伤口的时候,若有似无提了句:“我想去塞外,同你们一起。”
银朱正趴在床上朝外干呕,一听这话,连忙转过头看向沈惊晚:“姑娘,您怎么说浑话呢?”
温时朗也是没反应过来:“沈姑娘是被吓到了吗?您别怕,只要过了江大家就安全了,剩下的路,去边关的那一段比您回家的路要凶险更多。”
“我不是害怕。”沈惊晚将伤口包好后,看向温时朗道:“我不害怕。”
温时朗愣了一下:“可是边关,比你想的甚至还要乱,比咱们方才遇到的场景还要恐怖,缺胳膊断腿的伤兵比比皆是,你也有可能。”
沈惊晚继续包扎,没有再回答温时朗的话。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刚才一场恶战,叫她忽然明白了顾卿柔当时的话。
家国危难时,但能献出一分力,当仁不让。
她已经受到太多的恩赐,是时候将自己微薄的力量奉献给别人了。
温时朗意味深长的看了沈惊晚一眼,她动作娴熟且快速,一看便知没少包扎过,想到谢彦辞时,还是婉拒了她:“沈姑娘还是上船吧。”
纵使沈惊晚去了能有大用,可是边关诸多不便,她一个女儿家,不比男儿。
银朱也道:“是啊,姑娘,上船吧,咱们走吧。”
沈惊晚替伤员包扎好后,由着别人讲伤员抬去了一旁休息,沈惊晚放下袖子,看向温时朗,道:“温大人,带我一起吧。”
这一次,是认真的眼神。
温时朗一时不敢直视,心里已然有些摇摆不定。
银朱忍着难受,走到沈惊晚面前,拽住沈惊晚的袖子:“姑娘,您在说什么浑话?大夫人还在等我们呢。”
沈惊晚转身看向银朱,替她拨开额前的碎发,替她擦去脸颊上的血,温柔的像一个长姐,只是哄了一句:“乖。”
银朱鼻子发酸,知道沈惊晚心意已决,却仍不死心:“一定要去吗?”
沈惊晚点了点头:“嗯。”
到了岸上,温时朗派了几个人护送银朱,沈惊晚将她送到马车上,对她道:“代我替母亲说一声歉,是我任性,我保证,我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回来。”
银朱眼睛哭的通红,全身震颤:“姑娘,我在老宅等你,你一定要与世子爷来接我们回京都。”
沈惊晚笑着点了点头:“好。”
沈惊晚看着马车越走越远,船上的温时朗在朝她招手:“沈姑娘,开船了。”
“这就来!”沈惊晚转身朝着大船跑了过来。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挣扎出了壳,裙摆摇摆,如同振翅的蝶。
从来没有过的自由。
“哪位大哥拽我一把。”她伸手朝着大船抬起了手,倒是真真有了点少年儿郎的血性。
船上一渔夫一愣,伸手将她拽了上去,竟然有些不能拒绝的意思。
那双眼睛,带着光芒与希望。
沈惊晚站在甲板上,看着银朱马车奔去的方向,从袖中掏出那把袖箭。
尾端有被撬开过的痕迹。
她叹息一声,将袖箭放了回去。
目光直视前方。
人皆可尧舜,身自有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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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了两天后,沈惊晚呕了无数次。
她一口东西都吃不下,哪怕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
温时朗见她那样,笑道:“恐怕还没到边关就要自己率先瘦脱相了,给,他们给的野果,应该会开胃些。”
沈惊晚倚着窗户,有些无力地笑道:“叫大人见笑了。”
温时朗摇摇头,掀起衣袍坐到另一旁道:“这有什么,我第一次上海的时候,比你吐的还厉害。”
沈惊晚笑笑,没说话,咬了一口野果,野果的汁水流进嘴里,入口一阵酸,紧随其后就是回甘,甘甜吮尽后,微微的涩,很特别的味道。
她留了一口,看着手上的野果出了神。
温时朗道:“很喜欢?”
沈惊晚笑说:“这个果子很好吃。”
温时朗点点头,便出了甲板。
在海上飘着的日子就会觉得格外煎熬,没有脚踩大地的那种坚实感。
沈惊晚清醒地时候就帮伤员换药,重新包扎伤口,看谁的伤口流脓或者复发。
这个季节里,很容易伤口发臭。
她要时刻注意每一个伤员的伤口,防止溃烂流脓。
不清醒的时候就在梦里,总是置身于一片漆黑的夜里,脚下是水面,咕咚咕咚将她淹没。
耳朵,口鼻中,被灌满了水,梦里就会有一个人伸手将她捞上来,那人却从来不让她看清自己的长相。
他只说一句话:“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然后沈惊晚就毫无预兆的再次清醒。
又或者置身于四野空寂的战场,身后尸横遍野。
她只是一步一步踏过尸体,面无表情的路过一具具尸体。
然后就无数次在夜里醒来,伴灯长坐。
看向天上密布的星辰。
忽然很怀念在京都的日子。
书院的朗朗书声,满园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