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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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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鱼不是每天都钓得到,愉快的日子也不是每天都能继续,这是人生的真理。

某夜,躺在床上,树林中的蝉鸣此起彼落,充满欢快喜悦,竟还带着几分风流旖旎——说得难听点是淫荡——听久了,焦躁与空虚的薄雾忽然从胸中升起,开始在血管中沸腾。忍不住全身上下如针扎般的怨愤,聂乡魂爬起来开始摧残屋内所有看得到的东西,顿时整间水榭中碰撞碎裂声不绝于耳,隔壁房间的杜瀛当然也别想睡了。

「你是在干什么,三更半夜发疯啊?」

「放我出去!我要回雍丘!」

「回去做什么,当南霁云的箭靶子吗?」

「这是我的事,总之那两个人休想安心成亲!」

「我说过,等你改过自新之后自然放你回去。以你这副德性,我看再等一百年吧。」

「怎样才算改过自新?」

「简单。以你父母的名义发誓,绝对不再找南老大跟崔慈心的麻烦,而且再也不跟安禄山的走狗勾搭;最重要的是,等南老大生了孩子,你还会当个好叔叔照顾他们一世。」

「放屁!」

「那你就安心在这里作客吧。」

「你为什么老爱管我的闲事?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巴结安禄山又有什么好处?」

「识时务者马俊杰,你懂不懂?」

「良禽择木而栖,你懂不懂?今天如果是郭子仪、李光弼这样的真英雄造反,我不但不栏你,还会拉着你去投效。安禄山不过是个土匪强盗,你跟他搅和,就不怕污了你杨家的名头吗?」

当时名将郭子仪是朔方节度使,自安禄山起兵后,唐军是节节败退,只有他连战皆捷,之后并推荐得力部属李光弼担任何东节度使,同样是战绩彪炳,功劳盖世,总算替溃不成军的官兵挣回一点面子,不但燕军闻风丧胆,全天下不分贵族庶民都对他们二人敬若天神。

「造反就是造反,有什么差别?」

「百姓何辜啊!」

「百姓何辜?哈哈!」聂乡魂脸上浮现一个扭曲的笑,将他秀丽的脸切割成一张狰狞的面具:「可不是吗!当我们家人被流放岭南的时候,一路上你那些无辜的老百姓一个个只会站在路边耻笑我们,他们养的那群天真无邪又可爱的小孩,还会比赛拿石头扔我们,旁边的大人没一个出来阻止,真是好清白好无辜啊!」

「那只是有些人教养不好,不熊概而论……」

「不是『有些人』,是全部!我从小到大看到的全是那些肮脏嘴脸!他们全是李隆基的走狗,每年纳贡供宫里那群人渣吃喝玩乐,把他们全捧上了天,只为了自己的温饱。没人在乎李隆基是怎么的无耻下流,也没有人会去同情那些冤死的人,他们只知道皇帝往东,他们就不敢往西。既然如此,皇帝跳河的时候,百姓自然也得跟着去喂鱼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冷笑一声:「自己甘愿给猪下跪,就活该给猪屎淋头!全是他们自我的!懂不懂?」

杜瀛张着嘴看了他半天,这才开口:「阿乡,我现在才发现你讲话真犀利-!改天应该把这话写成字画裱起来,挂在门口当你的传家宝训……」

聂乡魂气得险些崩断血管:「别把人当傻瓜!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我不但有听,还佩服得五体投地咧!可是你忘了最重要的事:不管你使再多手段,再怎么吵闹,南老大从头到尾心里根本没有你!你为什么就是想不通呢?」

聂乡魂冲口而出:「他吻了我!」

杜瀛睁大了眼:「真的假的?」

聂乡魂满脸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滚,咬着牙:「我再无耻下流,也编不出这种谎来!」

「什么时候?」

「我受伤住军医庐的时候。」

「在他认识崔慈心以后。」

「废话!」

「那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

「有啊。」聂乡魂举手假装揉额头,其实是在擦眼泪:「他说:『我是在喂药啊!』」偏一出口,忍不住低下头后悔自己的多嘴。对杜瀛说这么多做什么?他一定只会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乱发花癫吧?

然而他一直没听到杜瀛的声音,正要抬头,忽然一道温暖从后面覆盖上来,杜瀛伸手绕过他的肩,将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上。聂乡魂大大吃了一惊,长久以来即便是南英翔,也不曾对他做过这种暧昧的举动。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杜瀛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受委屈了。」

聂乡魂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推开:「你干什么啦!」

他眼中仍泛着水光,衬着双颊的绯红,显得更加娇艳。杜瀛在瞬间忽然感到体温升高,喉咙也有些发干,深吸了几口气才恢复原本调笑的口气:「我在安慰你啊。」

「……安个头……」

杜瀛苦笑一声:「没事了,回去睡吧。」说着,头也不回地闪进自己房里去了。

聂乡魂怔怔地关上房门,紧抱着膝盖坐在一地狼籍中,眼泪像泉水一样骤然涌出。实在不敢相信,原本有如排山倒海的怒气,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土崩瓦解,连带着也将他硬挤出来的气势给拖垮了。他只能像个融化的糖人似地瘫在地上,手脚发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只差没将全身血肉一起流出来。他顿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虽然是盛夏的夜晚,他还是觉得好冷,好冷。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另一间房里的杜瀛也是辗转难眠。

他当初信心满满,以为聂乡魂只是孩子气不懂事,才会如此任性妄为,只要将他带离是非之地,假以时日,他一定有办法好好矫正他的劣根性。然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聂乡魂心中的黑暗,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他虽然自幼家中贫苦,倒也不曾挨饿受冻;虽然父母忙于生计,无暇照顾他,大姐却对他全心疼爱。再加上年仅八岁就蒙武林宗师广文和尚收入门下,在龙池山上,师兄弟们个个都是开朗正直之辈,大家和乐融融地一块长大,感情有如手足;学成之后,凭着龙池派弟子的身分,江湖中人也是个个让他三分,可谓一生顺遂,从未受过风雨摧折。虽然近年来遇到了一些不如意,他仍然认为人只要心胸开阔一些,不要自寻烦恼,就一定有活路可走。现在窥见聂乡魂深沉晦暗的过去,和他扭曲偏执的心思,除了大大不以为然外,更是困惑不已。

对一个从小不曾见过一张和善脸孔的人,要如何教他以家国为念?况且现在连唯一能安抚他的南英翔都弃他而去,又该如何去开导他呢?

如果问他,是否感到有些无力?一定会被他强烈否认。怎么可能会有他杜大侠办不到的事?况且对方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子,想让他认输,还早着呢!只是他自己心里明白,在聂乡魂面前保持冷静是越来越难了。以前不管聂乡魂再怎么激动怒骂,他都能嘻笑自若地回应,最近几天却觉得心情越来越浮躁,跟聂乡魂相处越久,就越急着想逼他开窍。而今晚跟聂乡魂一番谈话,让他察觉到以往没注意到的事实,心悄更加恶劣。

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两个人关在谷里太闷了,还是他耐性真的快用完了?

也许是因为,他原本那种事不关己的悠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这正是他不幸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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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件事我想跟你说。虽然说出来很失礼,但是这么重要的事不讲不行。」

早上醒来的时候,杜瀛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等他做完早饭才满头大汗地回来,见了他劈头就是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聂乡魂冷哼一声。他杜大侠想说话的时候,谁有那本事叫他闭嘴?

「老实说,你的眼睛肿得像鸭蛋一样。」

废话!聂乡魂险些破口大骂。哭了一整晚,眼睛早就肿得只剩一条缝,都快看不见东西了。不过他并没有开口,只是低头吃他的早饭。

他决定了,再也不要轻易被杜瀛影响。当他心如死灰,打算彻底封合自己的时候,全是杜瀛使那种贱招把他气得乱跳;而当他真的情绪激昂的时候,却又被杜瀛三言两语卸去了斗志,越想越觉得自已真是没出息透顶了。

我可不是你的玩物!他愤愤地想着。

「哎呀,好香的饭菜!我真是幸福,能天天尝到聂二爷的手艺。」

聂乡魂不由自主地脸一红,对呀,我干嘛帮他作饭?作我自己吃的就行了啊!

真的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杜瀛完全没注意到对方正陷入自我嫌恶中,高高兴兴地扒了几口饭又开口了:「对了,我带了好东西回来哦。」不等聂乡魂反应,将一件物事递到他面前。

聂乡魂眯起了眼仔细看,那是支约三寸长,金色的铜制龙爪,当初杜瀛带他进这座山谷时,就是用这玩意儿打开山门。正想回嘴说这东西他早看过时,脑中忽然一闪:不对,上次看到的龙爪是张开的,眼前这支却抓着一颗龙珠。这是出口的钥匙!

直觉地伸手要去夺,却早被杜瀛收了回去,挂在手上晃啊晃地:「既然你不肯发誓,那我们换个方法。只要你能从我手上抢到这支钥匙,我就带你出去,如何?」

聂乡魂昨晚被浇熄的怒火再度燃起,总算强忍着没发作,重重哼了一声便开始收碗盘,低着头硬是不看杜瀛。

「怎么?这不是个好机会吗?为什么不吭声?」

「……」不理他,不理他,就是不理他!

「哦,你该不会是打算跟我一辈子在这里长相厮守,不想走了吧?」

聂乡魂把碗盘重重往桌上一掼,怒喝:「你什么意思?明知我一定抢不到,还故意拿那种东西逗我?拿人戏耍也要有个限度!」

不知何故,他觉得杜瀛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但那一定是自己眼力还没恢复的关系,因为杜瀛马上又恢复了原状。

「哎呀呀,男子汉大丈夫,这么一点小事就生气,你可真是纤细啊。」

「什么……」

「你老是这样,一遇到事情就怨天尤人,自己从来不好好努力,连试一试都不肯。你怎么知道你一定抢不到?今天抢不到还有明天,明天抢不到后天再来,今年抢不到还有明年;你才十九岁,就这样死气沉沉,整天唠唠叼叼,活像个老太婆,我看我以后改叫你聂婆婆算了,老实说连我奶奶也比你……」

话还没说完,聂乡魂已猛然向他扑去,右手成爪袭向他手上的龙爪钥匙,然而就如预料中的,扑了个空。聂乡魂不死心,一反手又继续进攻,但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是连杜瀛的袖子都碰不着。杜瀛坐在原位,只靠上半身跟手臂移动躲闪聂乡魂的攻势,一面还悠哉悠哉地发表评论:

「你这样不行啦,动作太大,只是浪费力气。猫抓老鼠都比你麻利多了。」

「不对不对,这种时候应该用手刀切我手腕,再翻过来抓我……」

「唉,你光靠军队里学的那套不够啦,除非学会我们龙池派的摘星擒云手。怎么样,要不要拜我为师啊?」

聂乡魂气得眼前发黑,原本已不甚清楚的视线更是一片模糊,他完全没听见杜瀛的话,只是徒劳无功地追逐着被杜瀛抛来抛去的钥匙。一个不小心重心不稳,整个人摔在杜瀛怀里,连带地将杜瀛压倒在地上。

聂乡魂连忙挣扎爬起,没想到杜瀛却伸手一把将他拉回自己怀里。聂乡魂趴在他身上,羞得六神无主,用力撑起上身:「你干什么啦!」

然而他一抬眼,才发现眼下的姿势有多暧昧:他整个人贴在杜瀛身上,两张脸距离不到二寸,呼出的气都会喷到对方脸上。聂乡魂尴尬得全身僵硬,一时不敢再动弹。

其实杜瀛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他在干什么,被扑倒时自己也吓了一跳,再看聂乡魂慌慌张张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玩心大起,硬是拉住他不放。而此时才注意到,他从来没有这么靠近地看聂乡魂。

涨红的脸孔,浮肿的眼皮,眼中布满血丝,下颔还有些没刮干净的胡渣,这样的脸怎么也说不上赏心悦目,但杜瀛却像是鬼迷了心窍似地,双眼盯着他就是放不开,忽然胸中气血翻涌,情不自禁地一抬头,朝聂乡魂脸颊上吻了下去。

聂乡魂倒抽一口气,使出全身力气挣脱,跳了起来:「你到底在干什么!」

「呃……」杜瀛抓抓头:「一时忘情,不好意思哦!」不过他的表情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模样。

「你不要脸!趁人之危!」聂乡魂捂着脸,对着他大吼。

「唉,亲一下而已,那么激动做什么?就当我跟你开个玩笑嘛。」

开玩笑?做这种事只是开玩笑?强烈的羞辱和愤怒将聂乡魂眼前通成一片通红。

「你去死!」挤出全身力气大吼一声,转身冲进了房里。

杜瀛长叹一声,不得不承认自己过火了些。他并不后悔吻聂乡魂,不过以聂乡魂目前的状况,真的是不要太逼他比较好;于是他怀着满心歉疚来到聂乡魂门口,好声好气地陪不是,可是说了半天,房内的聂乡魂仍是没有半点反应,他的火气慢慢地也上来了。

他一大早就跑到树林里跟那些麻烦的机关缠斗,把自己累得半死,就是为了拿到钥匙,找点事给聂乡魂做,好转移他的注意力,免得他整日胡思乱想,又多添伤心。这样一番好意,聂乡魂却全不领情,还说自己是存心戏要他;而自己吻他只不过是一时动情,也没什么恶意,事后又这样诚心诚意道歉,聂乡魂居然还是不甩他,难道还要他下跪哀求不成?既然他得理不饶人,杜瀛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对他如此低声下气?

主意既定,他也不再理会房里的人,径自去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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