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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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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镇隆寺上下一片漆黑,只能隐约看见流离失所的百姓躺了满地,四周异常寂静,连伤者的痛苦呻吟声都是小心冀翼,从紧闭的嘴里偷偷漏出来的,似乎生怕唤来更加残酷的命运。www.xiashucom.com

年轻人压抑着满心焦急,谨慎地跨过地上的人群,来到大殿中。这里是唯一没有人歇息的地方,因为大殿里的夜叉塑像太过狰狞逼真,会让在生死关头挣扎的人们更加感觉黄泉逼近。就在这庄严又阴森的地方,年轻人找到他要找的人。

「南哥,你怎么这么晚还爬起来?伤得这么重还乱跑,要是骨头又断了怎么办?」

腿上还系着夹板,虚弱得像要散架的青年正伏在地上,听到义弟来了,并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只是持续对着观音的塑像不住叩首。

「南哥……你怎么了?」不由分说一把扶起那青年,只见南哥额头已经淤血,眼中布满血丝和泪水。

年轻人惊惶不已:「南哥,到底怎么回事?南哥!」

南哥不住摇着头,试着挣脱他的搀扶:「乡魂,你别管我,你不懂的……」

聂乡魂长叹一声:「南哥,你不要想大多,菩萨一定会保佑你赶快复原的……」

「这可难说了!」清亮爽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虽然不带任何讥嘲,但是在这种年头,未免爽朗得刺耳。聂乡魂回头,原来是前日在汾州城中救了他们两人的黑衣青年,也就是镇隆寺住持无碍的师弟。

「你这话什么意思?」

杜瀛倚在门边,慢条斯理地道:「在我看来,南大公子并不是在求菩萨保佑,而是求菩萨原谅吧?是不是啊,南老大?」

聂乡魂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大哥行得正立得稳,要求什么原谅?」

杜瀛笑道:「这位小老弟这么够意思,南老大福气不浅哦不过你真的行得正立得稳吗?」

聂乡魂对他怒目而视,本想回嘴,却发现被当面讽刺的南英翔低垂着头,一语不发。

「南哥……」

杜瀛有些不耐烦:「你仔细回想一下,汾州太守的老子是怎么死的?」

前天夜里,安禄山手下将领何千年带大军将汾州城团团围住,太守还算有志气,没像其他城一样望风投降,而是率兵在城墙上严阵以待。没想到正要开战时,敌军阵前押出了一个老人,正是太守的父亲。这招用意一目了然,投降,不然老人就第一个死。

太守顿时没了主意,在城墙上痛哭失声。聂乡魂跟众人一样,都心想这回铁定也得投降了,一回头却发现身边的南英翔不见踪影。就在此时,一支冷箭不偏不倚射中老人心窝,自然是当场取了老人家性命。这一着不但太守大惊失色,连何千年也一脸惊讶。

太守怒发如狂,下令顽抗,所以才会发生之后的攻城血战,以及敌军进城后大肆杀戮,也造成南英翔被马踏伤,逼得聂乡魂不得不踏上禁忌的西方。

「这有什么好问,被箭射死的啊。」

「你没注意到那支箭是从城里射出去的吗?」

「那又关南哥什么事……」聂乡魂倏然瞪大了眼睛:「你是说,那老头是……」

「我只看到南老大偷偷摸摸背着弓箭从塔楼里跑出来,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聂乡魂震惊无比地看着南英翔:「南哥,是真的吗?」暗杀无辜的老人?这是他认识的南哥吗?

南英翔仍低着头:「我……我不能让太守投降……」

「可不是吗?」杜瀛道:「跟君臣大义比起来,父子亲情算得了什么呢?」

聂乡魂根本没注意听他说什么,只是深深地注视着结义大哥,许久才轻轻说了一句:「南哥,这就是你不对了。」

南英翔长叹一声:「我知道。我做的事天理不容,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我可以帮你忙啊。」

「啊?」不只杜瀛的下巴差点掉下来,连南英翔也终于抬头,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你知道我一回头看不到你,心里有多担心吗?城破的时候我一直找你,生怕再也见不到面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你这样一声不吭自己行动,分明是把兄弟我当外人,真是太伤我的心了。」

他完全不理南杜两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郑重地说道:「你要答应我,以后做了什么决定一定要先告诉我,不可以再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你要做什么事,我绝对会站在你这边的,就算要下地狱,我也会陪你去,懂了吗?」

南英翔怔怔地望着他,忽然两行眼泪迸出了眼眶,他重重地点了好几下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聂乡魂微微一笑,伸手温柔地将他抱在怀里,然后抬头与杜瀛四目相对。

杜瀛从来不曾看过这样的眼睛。清澄勾魂的大眼,写满了决绝、自信和挑衅,毫不畏俱地迎向质疑的目光,好像在说:「看到没?我这人就是这德性,对我而言南哥就是一切,其他人全是屁。怎样?你有意见吗?」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眼神,也不会忘记那一刻心里的震撼。然而这就是他不幸的开始。

聂乡魂对南英翔惊人的执着吸引了他,勾起了他要命的好奇心跟好胜心。明知阿乡心里不会再有别人,就是忍不住想插一脚,硬要让那双眼睛从南英翔身上转过来看着自己,结果搞得自己一身腥。最惨的是,都已经到了这副田地,还是不愿放手。

这,是不是就叫「犯贱」呢?

秋天,淮水水面上风浪一天高似一日,但是水面上的船只仍然络绎不绝。除了渔船,大多是由北往南的船只,由南往北却是少之又少。这里是寿春郡辖下梅实镇,横跨淮水两岸,来自河北往南逃亡的大批百姓,总是集结在这里设法渡江。本地船家逮着了机会狮子大开口,雇一只小蓬船就要价一人五两,有时搭船的人多,甚至一个人喊价喊到十两。流离失所的穷苦百姓哪里出得了这么多钱?因此岸边总是挤满了上不了船的人望着江面哭喊哀求,不时有人万念俱灰,带着全家老小直接往江里一跳了帐,水里三天两头浮着死尸,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杜瀛和聂乡魂虽然身处南岸,仍然嗅得到对岸那股悲惨的气息。他们沿着河岸向西行,眺望着河面上的大小船只,杜瀛发现到,在那些船里,每十艘就有三艘的船帆上画着一团烈焰的图案。他正在猜想是那家大户有这么多船,聂乡魂已经回答了他。

「赤胆帮。不愧是江淮第一大帮,气势就是不一样。」

赤胆帮正是南霁云的老帮派。原本只是一群穷苦船夫跟渔民的乌合之众,靠着摇船和买卖渔货勉强度日,还饱受水盗和贪官污吏的威胁。后来经南霁云大力整顿,声势逐渐壮大,将水盗压制了下来,日久官府自然也得让他们三分。赤胆帮得势后,并不因此骄矜,平日除了做买卖,仍不忘行侠仗义,时常以低廉的价格护送商船跟渡船,免得又遭水盗侵扰,因此在江准一带声誉极佳。即便南霁云卸任,他们仍一本初衷。如今天下大乱,原本己消声匿迹的水盗又死灰复燃,赤胆帮再度义无反顾地挑起保护百姓的重任。只要有逃难的百姓雇船渡江,赤胆帮总是免费派两艘小船护送,偶尔帮中有空船时,他们甚至还会亲自载人到对岸,侠义之名更是流传四海、

照理杜瀛对此等英雄应当是极为尊崇,偏偏他此时为了种种理由,痛恨着南英翔,连带着也恨上了一切跟姓南的有关的事物,听见聂乡魂大赞赤胆帮,心中不快,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

聂乡魂哪会不知道他心思,故意提高了声音:「赤胆帮分成四个大堂,东银蛟,西青蟒,南巨鲸,北潜龙,帮主称为中鲲鲍。这些船挂着银蛟的旗子,应该是东边的。虽然阵容还不错,比起南哥的潜龙堂可要差远了,船大,人才也齐整,个个都是光明磊落,品行端正的好汉,就跟他们堂主一样。不像某些门派,空有响亮的名声,却教出来一群不三不四的弟子。」

这话自然是冲着杜瀛而来,杜瀛干笑两声,道:「既然赤胆帮这么杰出,咱们就去拜会一下吧!」伸手搂住聂乡魂腰身,在路人惊呼声中,纵身往江心跃去。

他以水上诸多小船为跳板,一路冲到河心,落在一名老翁驾的小篷船上。离小篷船约三丈的地方有一艘大船,大船的左右翼各有一艘赤胆帮的小船,显然是在护卫大船。

杜瀛脚一踏到船板,也不顾船上老翁惊讶的表情和聂乡魂气鼓鼓的脸,拉开喉咙就朝着右翼的小船叫道:「喂!那个什么海胆帮辣椒堂的人听着,你们家南大公子的老相好聂二爷在此,快叫堂主出来接驾!」

聂乡魂气得大骂:「你疯了!」然而杜瀛的表情变了,聂乡魂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了小船上的异样。

原本一个年轻人站在船首,手上的短刀正抵在一个灰衣男子的颈中,船上另有四个人,显然是灰衣男子的同伴,持刀堵在船尾急欲上前抢救,却碍于船身狭窄,首领又在敌人手上,个个动弹不得。而左首的小船上,另一个年轻人正跟四名赤胆帮帮众打得不可开交。

那名被挟持的灰衣男子正是赤胆帮银蛟堂堂主秦邦。今日他照例率领两只小船,分左右二翼护送这艘满载难民的大船。这回又有个排不上船的老妈妈,哭哭啼啼硬是要求秦邦让她两个年轻儿子挤赤胆帮的船过河。秦邦拗不过她,硬是安排一艘小船各空一个位置出来载一个少年。

谁知船行到河中间,左首船上的少年忽然暴施偷袭,将船上的首领刺杀落水,秦邦听见骚动,偏生视线被大船挡住,看不见左翼船上动静,一时分心,也遭自己船上的少年挟持。

这时,忽然大船上惊叫声四起,秦邦抬头一望,只见有十来人拔出钢刀,正追杀着船上老弱妇女。原来是赤胆帮的宿敌——淮水水盗血虎帮,居然混在难民中上了大船,又找两个身手矫健的小子绊住小船上的赤胆帮众人,他们则趁机大肆劫掠。两艘护卫船上都是打得手忙脚乱,根本没办法上大船支援。

而杜瀛就在此时出声叫喊,船上帮众跟血虎帮那少年都闪了神,秦邦趁机挣并少年手腕,一反手扭断了他手臂,少年倒在船板上哀号不止。

杜瀛喝采:「好身手!」

秦邦顾不得回答他,转身对众兄弟道:「你们过去帮阿东他们,我上大船去!」说着纵身一跃,上了大船。

杜瀛见到这等热闹场面,哪里肯放过,回头对小舟上老翁说道:「老丈,我兄弟在你这儿寄放一下,我马上回来,你可别乱跑!」随即也跳上大船,跟水盗展开一场混战。

聂乡魂气得肠胃翻转,口中喃喃咒骂不已。

「龙池派舞风乘岚步,果然不同凡响。」听到老翁这话,聂乡魂大吃一惊,回头瞪视着他。

那老翁当真老得很了,头戴着斗笠,弯腰驼背,满脸斑驳,眼睛几乎睁不开,但眼皮缝里透出来的光却是异常机敏锐利,聂乡魂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戒心。

「你知道龙池派?」

「羊角山飞龙寺,寺前挂着一块大匾『龙非池中物』,这样高贵的门派,想不认得也难。」老人和蔼地笑着:「你也是龙池派弟子?」

聂乡魂几乎要破口大骂:「谁是他们的弟子啊!」但近日来的波折已使他昔日的火性收敛了几分,不愿轻易在陌生人面前露底,只是淡淡地道:「不算是。」

老人望着正在船上边打架边狂笑的杜瀛,道:「嗯,使长鞭,又这么聒噪,想必是广文家里的杜小七吧?」杜瀛在家中排行第七,长辈和师兄向来喊他「小七」,但要是平辈这样叫他,就有得苦头吃了。老人冷笑了一声又道:「话说回来,现在也只有广文的徒弟能这样活蹦乱跳,龙池派里早容不下广真的人马了。」

「老丈,你懂得真多。」

「小兄弟,你看我这岁数是白活的吗?」老人说着话,忽然望向聂乡魂身后,冷冷地道:「来了。」

「什么来了?」聂乡魂回头,只看到水面上又多了许多船只,只是载的全是官兵。其中有十几艘船将正在大战中的大船围住,官兵抛了绳子准备爬上船去。

聂乡魂望着杜瀛骂道:「看吧,闹成这样,把官兵都给吵来了!」

老翁道:「放心,官兵不是来抓他们的。就算那船上的人全死光,官府也不会过问。」

「那他们是来做什么?」

「抓逃犯。」

除了包围大船的人以外,其他的官船正逐艘搜查江上的其他船只,果然是在抓逃犯。此时,一艘官船挨近他们,船头一个衙没趾高气昂地对着聂乡魂和老人叫道:「喂,你们两个,干什么来的?」

聂乡魂还来不及开口,冷不防老人一把抓住他手腕,手劲竟是出奇地大。聂乡魂吃了一惊,只听得老人颤巍巍地道:「官爷,小老儿是东家集的王老汉,带了孙子到扬州投亲去。」

聂乡魂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只好默不作声,点了点头。船上几名官差拿出一张图像:「你们两个,这画像上的人见过没有?」

图像上画的是个约四十来岁的男子,留着山羊胡,气度斯文,一派书生风范,聂乡魂并没见过这张脸,但总觉那眼神有些熟悉。下方是男子的名字:「淦额达」。

「回官爷,没看过。」

「这人是通缉要犯,你要是见着了,千万得来衙门报个信,要是知情不报,那可是死罪一条,听到没有?」

「小老儿明白。「

「好了,走吧!」

聂乡魂拿了桨,缓缓划开,直到离官兵甚远,老人便邀他进船舱里小坐。

「那姓淦的通缉犯到底是什么人?江洋大盗还是杀人凶手?」

「都不是。他是前任寿春太守余允铭的参谋。余允铭被他手下长史王文基给杀了,王文基要斩草除根,自然不能放过他。」

聂乡魂睁大眼睛:「那姓王的杀了太守?他是打算降燕吗?」

「他降燕作什么?杀了姓余的,就换他当太守了。余允铭的兵马公库全归他管,官饷照领,何乐不为啊?」

「朝廷还让姓王的当太守?他们不知道他杀人吗?」

「姓王的是光大化日之下带人冲进太守府里杀人的,朝廷能不知道吗?他们只是懒得管罢了。」

「简直没王法了!」

「小兄弟,在这种皇帝逃命,太子篡位的年代,兵马跟刀剑就是王法,没这两样东西的人就得自求多福了。」

聂乡魂心中骂道:「全是李隆基那狗皇帝搞出来的烂摊子!」不过这话可不能在这素昧平生的老人面前说,因此他只说:「这些贪官污吏,简直比豺狼还可恶。」

「既然如此,小兄弟为什么还要跟豺狼的同类为伍呢?」

「什么?」

「你不知道吗?王文基也是龙池派出来的,论辈份是杜小七的师叔。」

「……师叔的作为,跟师侄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你对龙池派了解多少?」

「够多了。」多到够我受的了。

「那么你想必知道,自从武后设武举以来,每回武举前几名都由龙池派弟子包办吧?其中最有名的,就属行执的关门弟子郭子仪了。」

聂乡魂惊呼:「郭子仪是龙池派的人?」

「杜瀛还得喊他太师叔哩。」

仔细回想,杜瀛每次提到郭子仪,的确是满脸的崇拜和骄傲。但他不愿别人说他攀亲带故,所以绝口不提这层关系。用意是很纯正,然而听在聂乡魂耳里,只觉自己孤陋寡闻,心中非常不悦。

「这又关郭子仪什么事?」

「你还不懂?龙池派出了这么多平步青云的徒弟,他们的掌门又年年受朝廷封赏,早已不是一般的佛门教派了。别人练武是为了强身报国,上他们那儿去学武的人个个都是为了求个一官半职,一旦进了官场那肮脏地方,还能有几个人是干净的?天下的贪官污吏,十个总有三四个

杜瀛听见他声音,将一名官差踢进水中,脚下一点跃到这边船上来。本想骂他乱跑的,但他们两人的关系演变至此,聂乡魂已成了一根麻绳紧勒住他心口,让他没办法畅所欲言,所以只是深吸一口气,道:「走吧。」搂住聂乡魂的腰,纵身离开。临走前无意间瞄了那老人一眼,隐约觉得他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如果,聂乡魂能够将方才他跟老人的对话多少透露一点给杜瀛听,杜瀛应该就能有所警觉,进而防止日后种种风波。只可惜聂乡魂一心牢记着卧龙谷中一旦大战的惨况,除非必要绝不开口,因而又种下了冲突的种子。

二个时辰后,杜瀛带着聂乡魂进了镇上一家破烂的客栈安顿下来,原先在江上还好端端的聂乡魂,此时却是被杜瀛扛进去的。他全身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只有一双眼睛仍是炯炯有神,锐利如刀,因为他被点了五六处大穴。杜瀛将他安置在卧榻上,看着他向自己投射看愤恨的眼神,心中疑惑着,是否自己注定一辈子都得用这种粗暴的方法对待他。

平心而论,这回真的不能全怪聂乡魂。话说有些爱国志士在大街上设了太上皇李隆基跟新皇帝李亨的画像供人瞻仰,马上就聚集了一堆忠君爱主的人跪在画像前叩头哭泣。他们两人当然没这么多泪水分给这对窝囊父子,杜瀛打算一声不吭绕过去,难得的是聂乡魂也不想多生事端,默许了他的作法。偏偏就有个满腔热血慷慨激昂的人看不惯他们的淡漠态度,当众高声指责他们两个为何不过来叩头,这下可彻彻底底激怒了聂乡魂,两人就当街对骂起来,场面顿时一发不可收拾,整条街的人都被惹毛了,连路旁的商家都不做生意,全走出户外,将杜聂二人团团围住。

其实这群乌合之众绝不是杜瀛对手,但是得罪一整个镇的人未免太不智,况且杜瀛也狠不下心来痛殴这些在烽火中艰苦求生的老百姓,只好出手点了聂乡魂穴道,再谎称他兄弟有病胡言乱语,向众人赔礼了事。结果就演变成两个人在房里大眼瞪小眼的状况。

「我知道你跟李隆基有深仇大恨,但你不要忘了,在那些朝不保夕的百姓眼中,皇帝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都没有资格践踏别人的希望!懂吗?」

如果眼睛会说话,聂乡魂的眼睛大概在说「呸」吧?

「只要你答应我,不再惹事生非,我就解开你的穴道。听到了就眨二下眼睛。」

聂乡魂紧紧闭上眼睛,拒绝再看他。

杜瀛火冒三丈,冷冷地说:「照这样看来,二爷是打算让我一路扛到蜀郡去,每天服侍你吃喝拉撒兼帮你洗澡,是吧?无妨,我奉陪!」

这时店小二来敲门,满脸难色地说外面有几位乡亲要找躺在榻上那位爷。杜瀛心中叫苦:莫非街上那些人又找来了吗?

急忙推开门出去,却被一群叽叽喳喳的中年妇女硬是挤了回来,其中一位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扑在聂乡魂身上嚎陶大哭:「阿材啊!你可回来了!想死你娘我啦!你怎么一动也不动啊?」

杜瀛一头雾水:「什么?」

人群中唯一的男人,是一个憔悴的老汉,同样是涕泗纵横,一口咬定聂乡魂是他夫妇失散多年的儿子,他完全拒绝接受杜瀛提出的种种证明他认错人的说法,坚决表示他一眼就认出儿子了。而旁边的几位邻居大娘也七嘴八舌地帮腔,小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还有各式尖锐程度不一的魔音,轰得社小七脑袋快爆了。

「我们出去说,出去说,行不行?」

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所有人推出门外,再将那像水蛭一样附在聂乡魂身上的好太太一并拖出去,杜瀛关上门,努力想向这群人解释聂乡魂绝不是本地人,但他很快就发现根本没人在听他说话。在一片缠夹不清中,杜瀛深深后悔刚才没干脆带着聂乡魂跳窗逃走。

才刚想到跳窗,灵敏的耳朵便感觉到房中有异状,用力挣脱众妇人的拉扯冲进房中,只见窗户大开,榻上的聂乡魂早已不见踪影了。杜瀛发觉中计,怒不可遏,冲出来揪住那假装认儿子的老汉,喝道:「是谁叫你们来的?说!」

老汉给吓得几乎翻白眼,结结巴巴地道:「是是是……是赤胆帮的秦爷……」

在梅实镇郊外约半里,有一座小山,淮水在山凹里转了个弯,形成一个小小的河港。在这依山面水的地方,立着一栋宅院,出了宅院门口就是码头,随时可以调度港口里的三十艘大小船只。

宅院不大,外观也不豪华,唯一特别的一点,是屋顶上挂着两面大旗。一面上画着烈焰图案,另一面较小,画着一只银色的蛟龙,这里正是赤胆帮银蛟堂的本堂。进了门口,穿过小小的庭院,四扇关闭的纸门正对着门口,正是本堂最宽广也最重要的所在,议事厅。打开纸门,迎面第一眼就会看到梁上挂的一块大匾额:「赤胆雄心」,笔力刚健饱满,字体方正端严,正是南霁云的好友,平原太守兼河北五郡盟主颜真卿的真迹。颜真卿素有「心正笔正」之誉,果然名不虚传。

此刻在议事厅里,有三个人。负手站在厅头的青年就是本堂的主人,银蛟堂堂主秦邦;面无表情坐在椅上的,正是被人从客栈劫出来的聂乡魂;另一个是五十开外的老者,正将手掌搭在聂乡魂背上,专心运气。

只见老者脸色逐渐涨红,头上大汗淋漓,聂乡魂仍是一点反应也无,最后老者收回掌力,长叹了一口气。

「长老,怎么样?」

老者摇头:「不成,这是龙池派独门点穴手法,不能用普通的方法冲开穴道。」

秦邦道:「看来还是得请姓杜的来解穴了。」

老者哼了一声:「秦堂主还真是天真,姓杜的小贼要是真来了,还能不闹个天翻地覆吗?」

「老实说,长老,我总觉得这其中有误会,还是跟他当面对质一下比较妥当。」

「这是南堂主亲口说的,怎么会有误会?还是说,秦堂主信不过南堂主?」

「属下不敢,只是……」

老者打断他:「秦堂主,我知道你跟南堂主有些不痛快,但是你摸着良心想想,你和南堂主相识十余年来,可曾听他说过一句谎话?」

「没有,但……」

「那不就得了?」

聂乡魂心中好奇:「南堂主想必就是指南哥了,不知这秦堂主跟南哥有什么过节?」而在这同时,秦邦心中正嘀咕着:「不说谎的人不一定就可靠。」

「好了,我们还是快把聂相公移走,等回雍丘再请南帮主解穴好了,再待在这儿,那小贼就要杀上门来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吵闹斗殴声,秦邦苦笑:「来不及了。」

长老骂道:「谁叫你要出那种馊主意,三两下就露馅了。在客栈趁乱把他杀了不就得了呜?」

「这只怕不妥……」

哗啦哗啦,纸门像落叶一样四散落地,冲进来的正是怒火攻心的杜瀛。八名彪形大汉立刻从门后冲人,挡在秦邦和长老面前,奇怪的是只有四个人带刀,中间夹杂的四个人却都手持一条碗口粗的麻绳。

杜瀛心中冷笑:「这些人是想拿老子当活鱼网吗?」口中说道:「秦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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