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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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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求寄住在这屋子里的事,很快就解决了。www.mengyuanshucheng.com那个侄儿,据尤金随后发现,是一个三十四岁、温和而有理智的人;他并不反对这件事。尤金看出来,他多少也出钱帮助维持这屋子,虽然希伯黛尔太太自己显然也有点儿钱。二楼上一间布置得很漂亮的房间租给了他,隔壁就是一间浴室(这屋子有好几间浴室);他立刻就可以随便进出。屋里有些书籍,有一架钢琴(不过没有人弹)、一个吊床、一个做杂活儿的女佣和一种宁静自得的气氛。希伯黛尔太太是个寡妇,大概已经孀居多年了。她具有处世的经验和见识,显得安详稳重。她对他的身世,并不特别喜欢追根问底。就外表看来,他觉得她是文雅的、缄默的、保守的。她会说笑话,说起来总是微妙而机灵的。在请求寄宿的时候,尤金坦白告诉她,他已经结婚了,妻子在西部,等他健康多少恢复以后,就打算把她接来。她跟他谈到艺术、书籍和一般生活。在她看来,音乐似乎是另一件事。她并不多么喜欢音乐。侄儿戴维斯-辛柏逊既没有修养也没有艺术修养,显然也不大喜欢音乐。他给一爿较大的百货店承办货品,是个瘦弱、整洁而相当时髦的人,生着一张瘦瘦的,并不窄长而是肌肉紧绷着的脸孔,蓄着一簇短短的黑口髭;他似乎只对个性的幽默、买卖、垒球和自我享乐的方法感觉兴趣。尤金喜欢他的就是,他为人整洁、朴实、爽直、和蔼、有礼。他显然不希望探听别人的私事,可是却喜欢逗起轻松的讨论并穿插上几句俏皮话在里面。他还喜欢种花和钓鱼。早晚,他特别用心地照料着栽种在后院里一条短短的沙石小径旁的一片花草。

经过了以往的三年,尤其是近九十天来侵袭他的大风暴以后,走进这样的气氛里来,这对于尤金真是一件大快事。希伯黛尔太太一星期只要他八块钱,虽然他知道这种家庭气氛是通常在公共市场上出什么代价都买不到的。女佣人每天在他的镜台上放一小束鲜花,还给他大量的新毛巾和被单。浴室是他专用的。傍晚,他可以悠然自得地坐在门廊上,看着潺潺流水,或是呆在书房里看书。早餐和晚饭向来是愉快的时刻,因为虽然他五点四十五分就起来洗澡、吃早饭、步行到工厂,以便在七点钟抵达那儿,可是希伯黛尔太太总也起身了。她多年来已经养成了习惯,那么早就起身。她喜欢这样。尤金心情疲惫,不大明白这道理。戴维斯在他要出发前一会儿才来吃饭。他总有句兴致勃勃的话可说,因为他从来不悒郁不快。他的事情,不问是什么,似乎从来不使他感到沮丧。希伯黛尔太太总亲切地跟尤金谈谈他的工作,他们居住的这座小镇市(它叫丽瓦伍德),以及政治、宗教、科学上当前的动态等。有时候,她还提到她的独养女儿。她结婚了,住在纽约,似乎偶尔也上这儿来看看母亲。尤金想到自己这么幸运,竟然找到这地方;他觉得很高兴,希望竭力迎合人家的意思,绝对受到人家的欢迎;他可并没有失望。

希伯黛尔太太和戴维斯私下也谈到他;他们一致认为他很讨人喜欢,是个很好的人,值得留他寄住。在尤金做工的工厂里,情形可大不相同啦,他给自己造成了一种几乎完全配合他脾胃的气氛,虽然有时候他对一些琐碎的事情也要埋怨。例如,在第一天早晨,他奉派去跟两个人一块儿干活。这两个人在场内给人很亲密地称着约翰和比尔。他起先认为他们是傻瓜。从他的艺术眼光看来,他们似乎是机器——与其说是有理性的人,不如说是机械。他们身材适中,不过五英尺九英寸光景,体重都是一百八十磅左右。一个生着一张模样不好的圆脸,很象一只鸡蛋,上面附着一簇浓密的黄口髭。他有一只假眼睛,又加上一副眼镜,用钢钩钩在凸出的又红又大的耳朵上,弄得非常复杂,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棕色帽子,那会儿已经成了一只软绵绵的不成形状的大球啦。他名叫比尔-杰福兹;有时叫他诨名“独眼龙”,他也答应。

另一个人叫约翰-邓肯(别名“贾克”),身长和体格也是那样,脸孔的模样稍许好点儿,智力,即使稍许强点儿的话,也是微乎其微的。他看起来多少精明些——尤金觉得他内心某处隐藏有一丝幽默感,可是他错了。不过杰福兹更是一点儿也没有。贾克-斯蒂克斯,那个木匠头儿,是个又高又瘦,生性迂缓的人,生着红头发,红胡须,流动不定的蓝眼睛和大得扎眼的手脚。他吩咐尤金去跟着这两个人一块儿干一阵子。他的主意是“考验他一下”,象他告诉带领一批在场内做早工的意大利人的一个副工头那样,而他也真能这么办。他认为尤金是在这儿做不了的,或许可以拿一点儿重活儿把他吓唬走。

“他为健康上这儿来,”他告诉他。“我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布鲁克斯先生吩咐把他送到这儿来工作。我想瞧瞧他多么喜欢真正的工作。”

“小心别伤了他,”另一个提醒他。“我觉得他样子不很强壮。”

“我想他搬几个小木桩是受得了的。如果吉美搬得动,他也就能够搬。我并不打算叫他做多久。”

这件事尤金一点儿也不知道,可是当工头吩咐道,“来,新来的人,”并且指给他看一堆直径六英寸、长度八英尺的滚圆的、粗糙的-木段的时候,他的勇气全都泄掉了。他被迫把有些木段搬上二层楼去,要搬多少段,他可不知道。

“把它们搬到上边房角里汤姆逊那儿去,”杰福兹迟钝地说。

尤金用细瘦的、文雅的手不很有把握地抓住一段木头的中央。他不知道拿木材和拿画笔一样,也有方法。他想抬起它来,但是抬不动。粗糙的树皮无情地擦着他的手。

“我想你开头得先学一下,”贾克-邓肯说。他站在旁边,细看着他。

杰福兹忙着做别的工作去了。

“我对这个不大在行,”尤金羞惭地回答,一面停住,等待进一步的指示。

“让我教给你一个诀窍,”他的同伴说。“这儿的各种手艺都有诀窍。这样抓住一头,把它向前推,直到你可以使它立起来。现在弯下身,把肩膀抵在当中。你衬衫里边有衬垫吗?你得有一个。现在把右手向前伸出去,抓住木桩。这就行啦。”

尤金直起身来;粗木杆平稳、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它似乎摩擦着他的肌肉;脊背和腿立刻疼痛起来。他毅然向前走去,尽力想显得自自在在,可是走了不到五十英尺,他就感到痛苦难当了。不过他还是走完了厂房的那一长段路,上了楼梯,又走到汤姆逊呆的窗口,额头上冒出汗来,耳朵胀得通红。在他走近机器时,他相当踉跄,把木杆沉重地扔了下去。

“瞧你怎么搞的,”他身后一个人说。那就是汤姆逊,那个车床工人。“你不会把它慢慢放下吗?”

“不,我不会,”尤金愤愤地说,脸上由于极度用力显得微微有点儿发红。他想着又惊又气,他们竟然会派他做这样的工作,尤其因为哈佛福特先生还告诉过他,工作将是很便当的。他立刻疑心是有意阴损他,想把他轰走。他想加上一句,“这对我太重啦,”但是他管住了自己,走下楼来,不知道怎样把其余的木头搬上去。他小心地摸摸木杆,希望这样挨掉点儿时间,可以减轻痛苦,给他气力来搬第二段。最后,他又拿起一段,痛苦蹒跚地再度向楼上走去。工头眼睛盯视着他,可是没说什么。他想到尤金在这样受罪,就有点儿好笑。这种变化对他不会有害,反而有好处。“等他搬上四段来的时候,让他去吧,”他还是向汤姆逊说了,因为他觉得最好稍许把情况弄得轻松点儿。汤姆逊拿眼角瞥着尤金,看到他的愁眉苦脸和他所作的努力,但他只是笑笑。等他丢了四段木头在地板上以后,汤姆逊说:“这就成啦。”于是尤金轻松地哼了一声,愤愤地走开了。在他那神经质的、异想天开的、富有想象力的、好忧虑的心境里,他以为自己受了一辈子好不了的损伤。他只怕自己扭伤了哪儿的筋肉或是挣破了哪儿的血管。

“我的老天爷,这样的事我可受不了,”他想着。“如果工作这么辛苦,我就只好不干啦。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待我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上这儿来做这种事的。”

多少天,多少星期腰酸背痛的辛苦劳累的幻象,在他的眼前展开。这样决不成。他可受不了。他瞧见以前那样寻找工作的日子又回来了;这在另一方面也叫他害怕。“我不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就放弃掉,”他尽管心烦意乱,还是这样劝告自己。“不管怎样,我得稍许忍耐一下。”在开头的痛苦时刻里,他仿佛是处在进退维谷的困境中。他慢吞吞地走下楼,上院子里去找杰福兹和邓肯。他们在一辆车子那儿干活儿,一个在车上接着要堆叠起来的木材,另一个正在把木材扔上去给他。

“下来,比尔,”约翰说。他站在地上,漫不经心地抬脸望着他的伙伴。“你上那儿去,新来的人。你姓什么?”

“威特拉,”尤金说。

“啊,我姓邓肯。我们把木材扔给你,你把它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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