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回到京城之后,却见他迟迟不来复命。
楚鎏颇是汗颜道:“原已经押送到了昱京,但没想到这厮竟然会撬锁,一路上装得跟个鹌鹑似的,只等看守的人一放松,他就逃了出去……”
郁琤问他:“你是在哪里抓到他的?”
楚鎏说:“回禀陛下,是距昱京不远的梨村。”
起初郁琤没反应过来,但很快,他便意识到了那梨村是个什么地方。
蓟苏一直以来都藏在了梨村?
郁琤难免便想到了玉鸾……
所以对方定然是找她去的。
郁琤神色渐生不豫,只想到玉鸾也是一脸向往宫外的模样,更是心生凉意。
他面上仍是平静道了句“无妨”。
他随即又吩咐楚鎏将他接下来会带着玉鸾去避暑山庄的消息放出去。
倘若蓟苏果真是冲着玉鸾去的,那么必然不会毫无动静了。
但郁琤仍在心中阴森森地想,那蓟王八最好不要真敢去找他的淑妃才是!
三日后,郁琤便带着玉鸾和一众内侍、侍女启程去了避暑山庄。
玉鸾到了那皇庄之内,发觉此地亦是地宽天阔,绝非小宅小院。
皇庄内有一个面积颇大的碧池,池中早已生满莲花,景致颇趣。
郁琤见她很感兴趣,便令人放下一条小船,带着玉鸾下去采了些莲花。
玉鸾剥着莲子,忽然说道:“从外面进来时我便瞧见这池水似乎可以通往外面……”
郁琤答她,“是啊。”
他仿佛对她的心思毫无察觉。
玉鸾却心生动摇。
倘若她可以直接水遁,这时候岂不是派上了用场?
郁琤却转头询问船上的船夫,“水底下的水网都布置好了?”
玉鸾闻言思绪顿时中断,“什么水网?”
船夫回答:“是防止有刺客从池底下潜伏进来,所以用网子在池底布置过了,寻常刀枪难以破坏。”
玉鸾心里的念头顿时又被扼杀于摇篮之中。
她暗暗叹了口气,也只是一时的念头罢了。
就算真的能跑,只怕她也不能,因为她的身后还有她的家人。
不过出了宫来也有出了宫来的好处。
没了宫里那么多拘束,在这外边反而不必讲究什么太多的规矩与礼数。
哪怕玉鸾光着脚走在冰凉玉质的地面,也丝毫不用担心有人会说什么。
玉鸾饮着冰镇酸梅汤,身心都倍感餍足。
夜里要入睡时,郁琤陪她游逛了一日,见她竟很是疲累,心下微怜道:“明日孤想要亲自做晚膳与你吃。”
玉鸾本要睡着了,都登时被他这话给吓醒。
“怎敢如此……”
郁琤温声道:“孤想证明给你看,倘若孤不是帝王,也一样可以养活你。”
“郎君不是帝王,从前也是镇北侯……”
郁琤像是找到了证明自己的机会,神色很是坚定,“那孤顺便就证明给你看,孤不是帝王、不是镇北侯,也一样可以养活你。”
突然之间,他对自己赤手空拳就能养活她的执念好似生根发芽了一般。
玉鸾甚是莫名,心说他就算是平民,平民他也是他媳妇热饭菜给他吃的啊。
不过……她竟然还被这大畜生勾出了几分好奇,倒也没再拒绝。
待玉鸾睡熟之后,郁琤才又小心翼翼将自己手臂从她脑袋下抽了出来。
他起身走到外面,但见外面盲谷和溪都在,连带着几排侍卫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外。
“他竟然真的敢来?”
郁琤的脸色愈沉。
盲谷低声道:“这厮之前大抵是藏了本事,他轻功好得很,咱们逮不住他。”
郁琤一言不发,沉思片刻,便令他们隐匿下去,只留下盲谷单独吩咐。
翌日早上,郁琤正陪着玉鸾用早膳,偏偏这时盲谷神色甚是匆忙,进来与郁琤说有要事相商。
郁琤稍稍迟疑,待出去片刻之后,回来对玉鸾颇是歉意道:“朝里出了些急事,须得孤立刻回去处理一番,孤最快夜里子时便能赶到,最晚明日也会回来。”
玉鸾当即放下手中碗筷,柔声道:“郎君莫要耽误,我在这里等郎君回。”
郁琤微微颔首,便再不耽搁。
玉鸾安静地用完早膳之后,侍女们收拾碗筷下去,偌大的屋中便独剩下她一人。
偏偏这时玉鸾听见窗口响了一声。
她猛地抬头,见窗外风轻云淡,暗暗松了口气,心说自己从前是习惯了和蓟苏里应外合的日子了,方才竟还以为是他……
她想着正要往里走去,却又听见一声“笃”声,玉鸾这时才生出了疑心,左右见四下无人,便迅速走到窗前。
她索性将两扇窗子彻底敞开,就瞧见蓟苏蓦地从窗外窜了进来。
他的脸色颇是苍白,这几日显然是有些不大好过。
“你果真还活着?”
蓟苏“呸”了一声,“你才要死……好端端做什么让人通缉我?”
玉鸾低声道:“不过是为了确认你还活着罢了。”
“现在确认好了,往后我倒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她倒也和他没什么旧事要叙,直截了当道:“回头我便请天子撤回通缉的命令就是。”
蓟苏神情古怪地打量着她如今的模样。
“你想离开新君的身边是吗?”
玉鸾眸底掠过莫名之色,“是,你怎会知?”
蓟苏告诉她:“我可以帮你。”
“你怎么帮?”
蓟苏想到怎么帮的内容,脸便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很是忍耐道:“你家人那边不必担心,你阿母不是普通人,只要你阿母在你便不必再为了顾忌家里人而束手束脚。”
玉鸾看着他,目光愈发狐疑起来。
他这次突然出现在这里,意图似乎并不那么简单。
况且他竟然似乎还知道很多关于她的事情……
蓟苏见她又生出怀疑,只长话短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好吗?”
“因为我是你阿母派来的。”
玉鸾的表情顿时怔住。
“阿母……”
他竟和她的阿母扯上关系,而且他方才还说她阿母不是个普通人……
她正要追问,却听外面突然之间动静大盛。
蓟苏脸色一变,忙要钻她榻底。
偏偏这榻矮得不行,叫他憋不下身。
玉鸾见外面脚步声急促走来,猜到不妙,忙就近打开一个柜门将蓟苏一脚踹了进去。
她匆匆抚着裙摆往外走去,却见外面进来的分明是方才去而复返的郁琤。
“郎君,你不是要明早才回来……”
郁琤目光扫过她的脸上,缓缓回答:“是啊。”
他继续往里走去,玉鸾却下意识阻拦者他。
“郎君……”
“让开——”
他的忍耐几乎濒临崩溃,直接夺过身后盲谷手里的长剑指着柜子,声沉得很:“你是自己滚出来,还是要孤一剑把你挑出来?”
他正要抬剑,就瞧见那柜门打开。
蓟苏一脸尴尬地从里头钻了出来。
郁琤确定这王八蛋真在这里,才朝玉鸾看去。
“你怎么说?”
玉鸾见他竟如此愤懑,却听蓟苏抢先开口:“我与玉鸾是清白的,至少在她认识陛下之前,我们都清清白白毫无任何纠葛,但……”
他说着瞥了玉鸾一眼,想到阿琼的交代,只得在郁琤想要杀人的目光下,硬着头皮,直接将勾引玉鸾的任务精短成一句话:“我是她第一个男人。”
他的话音刚落,郁琤便丢了手里的剑,抓住他的襟口一拳重重地砸在他的脸上。
蓟苏被他按在地上,哪有还手之力。
郁琤双目赤红,脖子上的青筋亦是在盛怒之下微微鼓涨,看着甚是骇人。
玉鸾整个人彻底愣住,终于领会到蓟苏要帮她的意思。
他怕不是不要命了……
见蓟苏鼻血喷涌,玉鸾顾不上反应赶忙上前去抓住郁琤的手臂。
郁琤此时哪里是她能拉得住的,只反手一甩,便将人甩开。
郁琤听见她呼痛,抬眸瞧见她竟撞到了柜角上,疼地颤着手指抚住手臂,他这才僵了僵,慢慢松开了手。
“孤不是有意的……”
玉鸾咬牙站直了身体。
眼下蓟苏这个王八蛋说出这种话,她怕是跳进水里也洗不清了。
她只能顺势缓缓说道:“郎君这就嫌弃了我是么?”
“当初我来到郎君身边时,郎君便找人调查过我,也该知晓我裙下之臣如过江之鲫,入幕之宾更不在少数,所有人都将我视作淫/妇妖女……”
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昔日他对她的认知。
“既然郎君不能接受,又何必留我在郎君身边,既然接受,现在闹这一出做什么?”
“我与蓟苏眼下清白,从郎君这般精妙的布置下足以可见,可郎君随时都会计较我的过往同我翻旧账,我什么时候都是个死字,倒不如眼下就死了也罢。”
郁琤听她这一席话很是不可置信。
她竟然这样看待自己……竟然还为了这个男人要死?
他脑中涨痛更无法对她这狠心的话做出反驳与回应。
只是他心底盛怒再遏制不住,只狠狠掰断手里的剑砸在地上,转身离去。
盲谷紧跟在他身后,想要问他屋里那两人如何处置。
他却黑沉着脸,咬牙切齿道:“回宫——即刻回宫——”
他骑上玄君直接冲了出去。
郁琤大怒之下回到宫中做的第一件事情便要人草拟诏书,不日便将桓惑养子蓟苏拖出去斩首示众,将淑妃封号褫夺,打入冷宫。
想来要不了两个月,他便能彻底忘了这个可恨的女人,从此再不相见!
外面的内侍与侍女都惊得跪了一地。
过了许久之后,他们见屋里再无砸摔的动静,也无愤怒之下的喘息,这才慢慢爬站起来,却仍然胆战心惊得很。
内侍擦着冷汗,压根就不敢进去伺候,生怕死在对方的怒火之下。
偏偏这时桂生过来,特意给他送来点心,他忙挥手将人打发走,示意别靠近这儿。
桂生却还傻乎乎地当他招手,过去找他。
内侍小声说道:“陛下这会儿震怒,不想死就快滚……”
桂生吓了一跳,转身就走,偏偏内侍忽然灵光一闪抓住对方后领口,“我问你,淑妃屋里有什么东西是陛下给的?”
桂生想了想,说:“两箱黄金和三箱南珠。”
内侍:“……”
桂生又说:“师傅是想叫陛下想起淑妃的旧情吗?不过淑妃给陛下做了套里衣预备生辰之礼……”
内侍双眸一亮:“快,跑去取来。”
主上如此震怒之下,足以让人死一万次,偏偏对那淑妃只是打入冷宫,又算得了什么……
他暗暗摇头,横竖都会牵连在主上的怒火之下,倒不如让桂生去试试。
过片刻,内侍战战兢兢进殿,低声道:“陛下……”
郁琤抬起黑眸,冷冷地朝他看去。
“作甚……”
他的嗓音竟还微微沙哑。
内侍低声道:“桂生过来了,说是淑妃先前交代要送东西来。”
郁琤没有吭声,内侍便让桂生进去。
桂生见殿中到处都是碎片,更是心头颤抖,只迅速将托盘里的一套里衣放在空空荡荡的御案之上,朝后退去。
“这是……这是淑妃亲手为陛下所制的里衣?”
郁琤缓缓接过,这里衣上竟还残留着玉鸾的香气。
这竟然……是她自己一针一线亲手所制?
他的神情微滞,心情竟诡异的平息了许多。
那个女人……他走之前竟然推她磕到了手臂,分明也看见了她疼得额上渗出冷汗,却偏偏满脑子都是蓟苏那句话。
他后知后觉,看着一殿狼藉。
与其说他是被蓟苏的话给刺激到了,倒不如说他是被蓟苏的态度所刺激到。
知晓玉鸾之初,他当然也知晓她的过往。
她的话虽字字刺耳,但何曾错过半个字?
那般过往又有哪个女子情愿承受?她明明才是被桓惑支配,才是受到伤害的人……
他既然接受了她,作甚还做出这幅愤怒又矫情的模样,刺伤她的心?
只是她竟然说出了“死”字,又叫他甚是委屈。
她作甚要为了一个蓟王八去死?
难道第一个男人在她的心里就这么重要么?
他让人都出去,然后留内侍在殿中,服侍自己去屏风后将这套里衣试穿上身。
这身里衣虽然袖子短了一截,裤管也一长一短,但穿在身上分明熨帖得很。
内侍见了,颇有些尴尬道:“陛下……”
还是赶紧换下来吧。
郁琤听了他的提示,这才“嗯”了一声,将外衣穿上。
他口中复又喃喃道:“今日是孤过分了,她心里明明就有孤……”
虽然位置可能不那么多,但好歹也总比没有要强吧?
而且照这套贴身里衣如此熨帖着他的程度来看,恐怕少说他也要占据她心里十分之一的位置了。
他叹了口气,终于从愤怒中抽身而出。
他对内侍低声说道:“她从前确实有很多男人……”
可他偏偏认识她太晚,没能好好保护到她,却还想反过来在她伤口上洒盐不成?
内侍:“???”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虽然蓟王八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饶是他知晓这一切都成过去,但心口仍是不可避免酸涩难掩。
细想来,还是因为他出现的太晚。
内侍:“!!!”
郁琤又缓慢而坚定地说道:“但那么久她都没有选择对方,可见她的眼光颇高……”
蓟王八那种平平无奇的人,焉能与他相比?
至今为止,能够光明正大以她男人身份出现在她身边的人只有他一个吧?
他叹了口气,心说她都已经与蓟苏断了,那就肯定是断了。
他那样斤斤计较她自认难堪的过往,岂不是反复伤害她推远她?
这样不能善解人意的他,焉能得到她那颗柔脆不安的心?
他抚着身上熨帖的里衣,一边颇为心痛,一边麻木不仁地想,如果命中注定要戴绿帽的话……
那么只此一顶,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