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绪宁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但是临近日出的时候,他还是小睡了一回。
昨夜这些流民走到此处,好似有个领头的在前头喊了一声, 于是他们止住了步伐。有相熟的蜷缩在一处, 更多的是寻着树皮,扒着草根, 累得要死要活, 都吃不到多少东西。
但无论是什么动静, 他们做起来都是很轻微的,也没有太多的声音。
就好像绝望的浪潮已经覆盖住他们。
蔡绪宁辨别过了, 底下几乎没有青壮年,全都是老弱病残。
他缩在树上, 身体僵硬得发麻,稀薄的温度透过来, 他才感觉到日出的痕迹。
底下聚着的流民也都摇摆着站起身来,他们不知走了多久,昨夜看起来也基本没吃多少东西,都是胡乱扒着讨点吃食, 近乎瘦骨嶙峋。
蔡绪宁是挨到了这群人慢慢离开后, 长长长出了口气。
他小小声说道:“有点难受。”
大早上的, 直播间也没几个人, 但零星几个熬夜党和早起的弹幕也有同样的感受。
【直播间】
[ID蒂花之秀:不知道是不是这游戏太真实了, 昨天看得我睡不好觉]
[ID王北朝南的冬天:憋屈死了,就这还吹嘘王莽的治下多棒呢?]
[ID月宫里的雪兔:游戏能做到这样,也是绝了]
[ID八字没一撇:游戏懂不懂,还能因为这赖上历史的玩意儿了?]
蔡绪宁没去理会弹幕随之而来的小争吵,而是藏在树叶中探头探脑看着对面的树顶。不多时, 刘秀率先下来了,他既然都下去了,蔡绪宁自然是紧随其后。
他的姿势不太利索,显然是因为在树上蜷缩太久,腿脚有点发麻了。
蔡绪宁原地蹦跶了几下,叹息着说道:“这几百人都是老弱病残,我看了下,以他们的体力,顶多再有三两天就撑不住了。”
因为之前随机任务里面提及到了真定,哪怕现在他们其实有点远离真定了,但是蔡绪宁心里是有点想法的。就算刘秀没打算去和那些流民正面撞上,但是从真定离开,怎么样遇到流民的机会都会大上许多。
就算没遇到,蔡绪宁在确定安全后,肯定也会打听这部分的消息。
尽管随机任务完成不了“理应”不会有惩罚,但是奖励他也看得很眼馋啊!
而现在撞上的这波,不说凑巧不凑巧,这看起来总有些蹊跷。自来流民逃荒,总归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逃离,如这等老弱病残特特挑出来的甚少,那更像是……
蔡绪宁的脸色突然空白了一瞬。
更像是一个群体里面,作为拖后腿的那部分被抛弃了。
刘秀淡淡地说道:“看来阿绪已经猜到了。”
蔡绪宁:“……草。”
刘秀神情比蔡绪宁平静许多,自包袱中翻出干粮,取出一份一分为二,一部分塞给蔡绪宁:“先吃下一些,待会逆着路线去看看。”
阿秀同学这个意思就是要一探究竟。
蔡绪宁默不作声吃完了干粮,没和之前那样矫情,就算吃不下也硬往喉咙里吞。三两下解决了早饭,他主动背起了自己的沉重包袱,对着刘秀点点头。
心里有想法,这路走起来就沉闷。不过两人的速度不慢,逆着昨夜这群流民来的方向寻,痕迹倒是很鲜明。
毕竟都是一些逃亡的百姓,也不会想到要掩藏自己的踪迹。
只是越往里面走,就越靠近山路。这一处有官道,也有崎岖些的山道,要往真定去,就得先走过那条崎岖山道,才能并入官道。
…
刘秀站在溪水旁接水,把几个水筒都给盛满了。
“明日还往里面走吗?”他们已经走了几日,蔡绪宁数了数他们带的干粮,要是再继续走,怕是要不够了。
刘秀沉默了半晌,道:“再走半日,若是没什么发现,就走。”
蔡绪宁没问他想查探的是什么,只是平静道了声好。
这几日直播间的气氛也很压抑,一些老粉还算习惯,可新入的观众就奇了怪了,有时候直播间还会吵起来。
蔡绪宁的心情不是很好,且刘秀时时刻刻在他的面前,他也很少有机会和直播间搭话。
索性完全不理会。
至于一些在辱骂主播、唾骂这游戏侮辱历史的弹幕……
蔡绪宁只想笑。
这不过是把史书上的记载赤.裸裸呈现在诸位的面前,然仅此而已的画面,就让有些人承受不住了,这也确实是有点软弱了。
历史自来就是一部吃人的书。
他们在溪边休整了一会,歇过后就背着行囊继续上路。
蔡绪宁发现刘秀对于如何辨别踪迹,如何掩藏踪迹,如何追踪之类的法子还真是清楚得很。他甚至能趴下来辨认草根倒伏的方向,然后告诉蔡绪宁近日内有人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
对于这点,蔡绪宁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之前还没看他露过这手。
临近傍晚,刘秀忽而抬手,蔡绪宁敏锐地跟着他停下步伐。
刘秀凝神片刻,低声说道:“这附近应该集聚着不少人。”
在这点上,蔡绪宁对刘秀是钦佩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闻言,蔡绪宁的声音压得比刘秀还要低:“你觉得是流民,还是……”
他有点迟疑。
流民和起义军,亦或者抢匪等还是不同的。
如果是前者,其实更广义来说应当是天公不作美与朝廷官府救援不力的受害者。
刘秀也有些迟疑,好在随着天色暗下来,他们不再行动,而是继续上树。
蔡绪宁一边爬树一边自嘲:“我快成孙猴子了。”
他难得能和直播间互动,登时弹幕就刷满了。
【直播间】
[ID从早写到晚:孙猴子还需要爬树?人直接就上去了]
[ID天下无敌:不是吧?今晚又在树上睡?好了,我可以退出直播间了]
[ID用户23879:阿秀好像对主播比之前信任多了?]
[ID扑街小狼:我也觉得]
[ID云泥之别的小花:我不是很懂为什么阿崽一定要追上去,如果要追,追那些老弱病残不是更合适?]
[ID憨批:在树上睡觉不硌得慌吗?]
蔡绪宁落泪,在树上睡觉当然硌得慌啊!
而且还要担心什么时候一翻身就掉下去,那不自在的味儿可真是绝了。
但是这确实是遮掩行踪的好办法,至少不会在睡觉的时候立刻就被人发现行踪。当然代价就是如果被发现的话很容易被包抄饺子。
或许阿秀同学能跟孙猴子一样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但是目前蔡绪宁是没有开发这样的技能的。
除非系统再一次逼逼他必须可以!
“我猜,我只是猜测哈,可能他是想探清楚是哪里来的流民,能不能收归己用。”蔡绪宁窝在树上小小声说,他不敢把声量放大。
这附近很寂静不说,刘秀窝的那棵树离他也不是很远。
…
清晨,山中的空气正好。
入冬了,天气骤然转冷,刀者裹着厚衣裳坐在马车内,总有点心神不宁。
他是南边特特赶来冀州做生意的商人,虽然是个富商,但是刀者的打扮并不奢侈,只是稍稍比平常的百姓富足些。
窗外是车轮滚动的嘈杂,隐约还夹杂着护卫驱赶驽马懒牛的声响。
这支商队少说有两三百人,压着几十辆牛马车,一路上走来活生生就是块肥肉。只是商队的护卫很是厉害,且首领带队也常走些安全的道路,将将抵达真定,九十九步也就差了这么一哆嗦。
车帘外,有人掀开进来。
是刀者的小儿子,尚十几岁的年纪,活泼可爱,这次走商定要跟着阿耶出门,缠着刀者好些日子,总算是磨着他松了口。
“阿耶,快到真定了,什么时候能歇息呀?”
毕竟走商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他们横跨了几个州,一路上也是有买进卖出,但是大部分的货源还是得留给最后的大主顾才行。
故而这小郎君看久了,也觉得无聊了。
“待这批货出手后,就差不多了。”
刀者模样甚是儒雅,如果不是行这商贾之事,旁人还以为是个读书人。
小郎君痴缠在阿耶身旁,撒娇的可爱模样让刀者紧绷的情绪松缓下来,盘算着等到了真定就不再这么拘着他,也好好松活一下他的性子……
这想法刚在脑子里闪过,马车猛地摇晃了两下,是驱车的马夫在拼命勒紧缰绳控马。
“敌袭,敌袭——”
首领的声音高亢激烈,霎时从队前传到队后。
片刻的骚动后,商队很快就冷静下来。
这般的大商队如果被盯上了,要么就是他们赶走对方,要么就是他们被对方全吞。
看起来像是五五开,实则往往是四六或者三七。
毕竟明知商队有两三百号人,这种前提下还敢往上凑,手底下谁没个真章?要么一路平安顺畅,一旦遇到敌袭,就往往容易出事。
刀者的心猛跳了一下,他搭在小儿子背上的手甚至还镇定地拍了拍。
“无事,莫慌。”
他安抚了几句。
很快就有护卫靠过来,先是敲了敲车厢,才掀开了车帘,低声说道:“主家,应当是流民。”
刀者的脸色终究是一点点难看起来。
流民啊……
这就难办了。
比起流民,刀者更希望遇上的是抢匪。
抢匪顶多也只有数百人,若是有几千之众,定然不会盘踞在这与官道相交的山路旁。可如果是流民……他抬手捏了捏眉间。
就算仅仅只有百八十人,都容易出大乱子。
从来都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流民往往已经被逼迫到了极致,能到拦路抢劫这一遭……小儿子趁着刀者不注意,悄悄掀开了另一面的车帘。
刀者没有拦着,顺着那窄小的缝隙,他看到了拦在山路前的几十名流民。
只有几十名?
这数目不对!
刀者迅速掀开车帘往四处看去,这才发现不仅是山道的前面,就连四面八方都被这些流民围住了,再往上头瞧,山道的两侧都隐隐绰绰藏着人影。
这得有多少人?
他忍不住吞了口水。
这伙流民里头,倒是有脑子灵活的在。
刀者苦笑,这可真是埋伏的好地形。
流民暂时只是围着他们,并没有做出冲杀的举动。刀者困惑地蹙眉,不知他们究竟是何意思,不多时,在前头的那些人中,走出一个瘦削的男人。
首领谨慎地也穿行过护卫们,两人站在各自队伍的前头对话。
不多时,首领脸色难看地回来了。
“主家,他们要粮食。”
若是交粮,就各自相安无事。
首领忍不住在心里大骂,虽然流民确实悲惨,可这种抢夺他人财物的行径难道便是好了?哪有这么理直气壮的道理?
小儿子躲在父亲的袖下,嗫嚅道:“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有粮草?”
刀者苦笑,这么大的商队拖着几十辆沉重的车马,只要懂点门道的人,大致都能猜出点,再看他们前进的方向,也基本能确定个八.九不离十了。
他当初之所以会千里迢迢赶来冀州,就是听说了真定这里不限粮价的消息。却万万没想到,为了这点钱财,竟然真的有可能要把命填进去。
“先……”
刀者喘口气,却感觉眼前有点发昏。
他想说先谈判切磋,可实际上,这要如何能商讨下来呢?
对于流亡在外的灾民,他们唯一缺少的就是粮草。如果是在几年前,莫说是几十车,就算是上百车,刀者也都能舍给了他们。
可现在米价甚至能比价黄金,舍去这批货,要赔的家底会让刀家从此一蹶不振。
…
“瞧着还是有点讲道理。”
趴在山背上,顶着一把草的蔡绪宁悄声说道。
这些流民看着还没有那等一窝蜂涌上前烧杀抢夺的恶劣行径。
他们天不亮的时候就抹黑从另一条崎岖的山壁爬上来,简直堪称是攀岩第一绝,现在蔡绪宁还觉得自己的指甲盖疼得要命,没掀开纯粹是幸运。
“还没见过血。”
刘秀在旁边低声道。
平平无奇的语气让蔡绪宁不由得死鱼眼。
阿崽,不要突然说出让人害怕的话啊!
蔡绪宁探头看了一眼,又迅速缩了回来,头上的两把小草晃了晃。
“我觉得要动刀了。”
这明显是不可能谈拢的买卖。
蔡绪宁一边说着一边去看刘秀的脸色,试探着说道:“如果现在文叔想阻止,要如何阻止呢?”
刘秀淡淡地说道:“为何要阻止?”
不过他还是回答了蔡绪宁的话。
“看到下面中心的那辆马车了吗?”刘秀遥遥指着下头的一辆马车。
蔡绪宁点头。
“马车上要么是商队的主事者,要么是他的家眷。不过刚才掀开车帘的时候,我看到里面是一大一小两人了,应该是两者俱在。先擒住那小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蔡绪宁汗颜。
“为什么没有阻止流民的办法?”
刘秀道:“没有办法。或者说有,但是代价太大。你瞧他们的神色……”他依次点出下面几处埋伏点的人影,以及半山腰的那几处窝藏的地盘,“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如果不能抢走这商队的粮草,他们就要和之前那几百人一般活活饿死。且能想到在这窄道袭击,说明他们当中有人确有些才智。”
他又指出此处的地形,言语间还是有些赞叹。
蔡绪宁:“……”
这就不必!
赞叹什么的……一想到之前那几百老弱病残可能是被这些流民赶走的,蔡绪宁心里就膈应。
话语间,底下的人已经交战在一处。
而刘秀就如同他所说的那般一直冷漠旁观,并没有昨日蔡绪宁猜测的那般有所行动。
蔡绪宁也不气馁,而是趴在上头往下瞧。
看着看着,他的脸色突然微变,扯了扯刘秀的袖子:“你瞧那里,是不是有个小女娃?”
刘秀往下瞧,在他们趴着这处山背,再往下一点有块凸出的岩石上,不知怎的,确实趴着一个瘦小的女娃。
她探头看着下面,又往回缩了缩。
再往下探,犹豫再三,她好似下定了决心,先是松开一只抓着岩石的手,然后深呼口气。
“草!”
蔡绪宁低骂了一句,撇下包袱,整个人麻溜地窜了下去。
这不过一秒。
他的动作迅速,就连刘秀想抓也来不及。
就在蔡绪宁扑下去的瞬间,小女娃松开了另外一只手。
失重感不过一瞬,紧接着一股大力抓住了她的领子,布料撕裂的碎响传来,女娃懵在当下。
妈的!
蔡绪宁的脸瞬间胀红,重力加速度的冲击让他的胳膊有点遭不住。
他呼哧呼哧喘着气。
“把手给我!”
上头,有一道冰冷男声传来,蔡绪宁吐了口气,先是把孩子交给了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