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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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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七个人坐到一处。

卢仙娣乐呵呵地说:“是我把杨先生拘到这儿来的,他本是不愿意来的,他说,什么?韩上楼?这不是台湾的买卖吗?……他懒得来,在台北,他家街对面,就是一家韩上楼……可我还没来过嘛……我想涮石头火锅,就把他拽来了!……”

杨致培说:“是呀,这算怎么一回事呀,来北京,要上楼,就上萃华楼、鸿宾楼嘛!要吃涮火锅,就该上东来顺,涮正宗紫铜炭火锅嘛!……也实在奇怪,你们北京,引进这个不伦不类的韩上楼干什么嘛!”

卢仙娣一旁凑趣说:“麦当劳,肯德基……可以给它扣上一,顶‘后殖民’的帽子,这韩上楼,还有统一方便面什么的……该扣顶什么帽子呢?‘后反攻’?……哈哈哈……”

他注意到,坐在他正对面的纪保安脸色变得很难看。

卢仙娣却仍肆无忌惮地在那里发挥:“……确实是不伦不类!如今的北京,简直成了一个‘后现代’的大杂烩!……更可笑的是‘加州牛肉面大王’,在美国加利弗尼亚,那只是唐人街里很小的买卖,有几个正宗美国人知道它?到了北京,倒弄得一般老百姓,以为吃了那牛肉面就去了趟旧金山、洛杉矶似的!……还有做‘康师傅’方便面的,在台湾其实是很小的一家公司,现在北京却无人不知‘康师傅’……”

宁肯说:“那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好吃,管它在那边是大是小,知名不知名呢!……拿来主义嘛!”

这下杨致培说话了:“为什么拿这些东西过来呢?为什么让他们把这些东西送过来呢?你是社会主义嘛!你不要这样嘛!……记得那个时候,我们偷看一本从美国辗转传过来的《人民画报》,那上面自力更生的镜头,好让人激动啊!高高的钻塔,堆积如山的棉花,还有围湖造田,教授养猪……朴素清爽的城市面貌,全民农工化的平等境界……好激动啊!……可是那时候只能神往,难得亲近!……现在终于能来了,却让人……比如此时此地……简直跟台北无异!恕我直言:这是何苦!……”

杨致培的这个思路,他早知悉,也早与其争论过,并不以为奇,可是对于几个年轻人而言,却颇具冲击力。

春冰说:“哇!还有您这么想的!……可是教授养猪,是不是大材小用了呢?除非他是个专门研究畜牧兽医的教授……”

矫捷说:“围湖造田,是不讲科学的……结果粮食并没有丰收,反而破坏了生态平衡……”

宁肯说:“您的这些议论,让我想起了我采访途中遇上的一个英国老太太,她也是很不高兴,因为她来中国,是为了看蒸汽火车头,还有茅草屋,水牛拉犁……什么的;她说她多年前来过,都看见过,她坐的客车就是蒸汽机车牵动的,从车窗望出去就能很方便地看见茅草屋、水牛拉犁,还有比如说木船上补了大补丁的帆呀,光脚走在乡间小路上,头上缠着厚厚的蓝布的农民呀……现在她来,却怎么也找不到蒸汽火车头,拉她那软卧车厢的,是跟英国几乎一模一样的电气车头,而从车窗里望出去呢,居然净是些方方正正的新瓦房,甚至于是些模仿他们西洋样式的小楼……很难看到牛拉犁,也很难看到光脚或草鞋……最伤心的是,人们的服装也毫无新奇感,要么是夹克衫,要么竟居然也是牛仔裤……她伤心地说,既然我只能看见这些,又何必花那么多钱,从那么远跑过来呢?……她说她希望我们这里永远是一个古老的中国,可以让她在厌倦了她们那里的生活氛围以后,能随时花钱来享受一番古国风韵!……”

矫捷补充说:“可是,给她住的宾馆饭店可得是提供西方式卫生间的,我想她一定不能忍受中国古老的马桶或茅房蹲坑……”

卢仙娣代杨致培抗辩说:“杨先生可不是你讲的英国老太太那种人……那种资产阶级老太太是把中国当成一个古玩来猥亵,可是杨先生,却是把中国大陆当作是一个乌托邦的可触摸的雏形来向往的!”

杨致培却并不领卢仙娣的情,他说:“怎么是乌托邦?实实在在的嘛……”

纪保安发话了:“杨先生,那是实实在在的,可也确有乌托邦的成份!……我能理解,从旁边看,得出个结论,欣赏也好,奚落也好,是一回事;置身其中,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管怎么说,世界,人类,发展到了这一步,像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关起门来自我发展,无论怎么努力,演出多少可歌可泣的戏剧来,使从旁看来的人多么地感动,到头来还是不能大大地提高生产力,不能切切实实地富国富民……当然,自力更生的精神不能丢,可是对外开放实在是至关重要,这十几年的实践证明,对外开放的正面效应,大大超过了派生出来的负面效应……”

他注意到,纪保安讲话时,杨致培在一旁仔细地研究纪保安递给他的那张名片,一定是杨致培发现了纪保安的处长身份,并且心中很不以为然(“你来给我上课吗?”),嘴角浮出了几丝不耐烦的冷笑……

宁肯的呼机响了起来,矫捷的手机也有人打来了电话,于是他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累了……”于是便站起来告辞。

他和四个年轻人都要走,卢仙娣说还要跟杨先生消磨一阵。

他都走到歌厅门边了,卢仙娣忽然追上来跟他说:“嘿,告诉你,我昨天安排林奇跟杨致培见面了!”

他问:“怎么样?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卢仙娣说:“哪的话儿!”

他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便再问:“杨致培对林奇印象怎么样?”

卢仙娣说:“他也没多说。只是今天一起吃石头火锅的时候,我提到林奇,他忽然很痛心似地说:林奇他怎么能背叛无神论呢?!”

他说:“林奇并没有皈依哪个宗教啊!”

卢仙娣说:“可是,他感觉,林奇已经掉到泛神论的坑里了!”

他便不再说什么。

卢仙娣追上他并不是为了报导这个细节,而是仍旧让他帮助促成法国使馆签证的事——林奇的签证仍未弄妥。

在那样一个场合,他也不好再推托,便含糊答应说尽量效力。

58

康杰拍完那天的戏,没直接回宾馆。他在外面吃完饭,回到宾馆时,刚进前厅,服务台的值班小姐就招呼他说:“有个老头找您!在这儿等了老半天!我们跟他说,您可能很晚才回来,也可能今晚上根本不回来,他才走了……”

康杰忙问:“他留条儿了吗?”

值班小姐说:“我们请他留言,他说不用写了,就让我们告诉您,他叫漆铁宝……”

一听这名字,康杰便“啊”了一声;可是,铁宝师傅至多也就五十刚过,怎么会是个老头呢?他便问:“是个老头?”

值班小姐点头:“可不,满脸褶子!”

漆铁宝是康杰原来所在的那个工厂的一位师傅。自打康杰脱离工厂当上个体演员以后,再没联系过。今天怎么突然跑到这儿来找自己呢?

康杰先回房间洗澡。一边冲着淋浴,一边琢磨这件事儿。

十来年前,康杰刚进厂当电工时,漆师傅才三十多岁。漆师傅是个管子工。电工和管子工,常有“联合作战”的时候。见多了,互相也便增进了了解。漆师傅那时候还没结婚,原因不问自明:穷。漆师傅工资本来不高,厂里那时效益就不好,奖金常不到位,而他还要赡养双亲,谁肯嫁他呢?康杰注意到,除了厂里发的工作服,漆师傅一年四季,似乎只有一套中山装,一件衬衫,总那么倒换着穿;冬天多一套绒衣绒裤,棉大衣也是厂里发的;这在五、六十年代,也许并不稀奇,可是在八十年代,就不多见了。不过,漆师傅却从不让人感到邋遢。那时候康杰挺追逐时髦,挣的工资,很大一部分用在买穿的上,不过,在别人眼里,却往往是“鲜一阵霉一阵”,也就是忽而溜光水滑,忽而邋邋遢遢;康杰业余练武术,出汗很多,衬衫换得挺勤,可领口还是免不了总显得脏兮兮的;漆师傅虽不练武术,可管子工干起活来,比电工要费劲儿,汗水淌得也很不少,然而,康杰注意过,漆师傅每天来到厂里,不仅外面衣衫整整齐齐、清清爽爽,那露出的衬衫领于,也总是干干净净。漆师傅会不会是有几件一样的衬衫,在倒换着穿呢?有一回康杰跟他一起干完了活,同到厂里淋浴室淋浴,趁他先进去一步,在更衣室里,用油性记号笔,在他那衬衫背后,最靠下的里面,点了个记号;当时记得,那衬衫的领口,因为刚干完活,是有汗尘的;第二天他们又该在一起干活,聚一块时,康杰一瞥,漆师傅的衬衫领口不仅洁白无疵,而且显得跟新的一样;但是当干完活他们再去洗澡时,康杰偷验那件衬衫,却发现头天他点的那个记号,依稀可辨;他恍然:漆师傅一定是每天回家后都要洗他的衬衫,那领口,想是快磨破了,他头晚拆下来,翻了一面。

谁知如此考察漆师傅的,竟还另有其人。那是厂里的一位寡妇。她可不是像康杰那样,仅出于好奇。她也注意到了漆师傅的衣衫永洁;也怀疑过:此人穷虽穷,恐怕并非是只有一套中山装;于是她在某日,趁漆师傅脱下外中山装外套,挂在车间一角的休息室时,用香烟头,在漆师傅那外套的背后,也是靠下的地方,给烧了一个小洞。第二天漆师傅来上班后,那身中山装虽旧,却照例笔挺。于是她注意检验:背后她做的手脚,依稀可辨,只是已被细心地补缀过了。于是那寡妇决心委身漆师傅。传说那寡妇突然到漆师傅家拜访,发现漆师傅光着个大膀子,只穿了个大裤衩,见她来了,惶恐不堪,最后竟只好抓起床上被子围在身上;原来,他一下班,便把衬衫、中山装都洗了一遍,晾在那儿,还湿漉漉的呢!

寡妇追求漆师傅,漆师傅受宠若惊。他们结婚了。当然没有大操大办,只在厂里有关的车间里散发了一些喜糖。那时康杰已经常去电影摄制组跑龙套,心思早不在厂里。后来听说,漆师傅和他媳妇,连同他的老父老母,还有媳妇带过来的两个闺女,一大家子六口人,虽说平均收入在京城里是最低的,但日子居然安排得井井有条,温饱而和睦。

……今天漆师傅,怎么突然跑来找我?康杰寻思,想是他生活上终于发生了本身难以调节应付的困难……

对了,康杰想起来,曾遇过厂里其他人,听过一耳朵,就是那厂子,已被别的厂子兼并,兼并后为保证效益,决定重新定员,采取合同制聘任,这样没被聘任的下岗职工,便需另谋生计……想来兼并后的厂子,自然无需那么多的电工管工,加上漆师傅已过五十,很可能是让人家给“剩出来”了……可他那么个家庭状况,如不迅即想辙,怎么撑得住啊……想必漆师傅是万般无奈,才来找我,以解燃眉之急……

康杰一边享受着淋浴喷头泄下的水流——他只用冷水,这习惯已坚持十多年了,淋热水反而别扭——一边想,也是该帮漆师傅一把,不过,刚刚帮了“十四点”两万块,再往外掏钱,说实在的,虽演了几次主角,手里如今有几个钱,可远不到扮演慈善家的份儿……他后悔对“十四点”那么慷慨,那是“锦上添花”,其实大可不必……现在需要对漆师傅“雪中送炭”,却再难豪气冲天!……

康杰想,漆师傅是个老北京,老北京人的特点便是死要面子,你看他当年穿衣服,便是面子第一嘛!也不知他当年怎么能保证头天洗的衣服,一夜间能晾干!这好面子,是优点更是缺点!优点,是说能克己,对他人和社会绝无挑战性威胁性;缺点,则是没有进取性,太无冒险精神与竞争意识,你衣服不够,你主要的出路,应当是想办法多挣钱,去买新的嘛!一味地俭省,到了那种地步,你的美德也变馊了嘛!……

康杰洗完穿衣服的时候又想,我新接的这个本子,恰好是鞭挞老北京的这种“优美惰性”的嘛!也正巧,他漆师傅找上门来,正可给我塑造角色,提供依据……

康杰和潘藩一样,对《栖凤楼》的拍摄早已厌倦,潘藩已经接了《城市绿林》,康杰则接了《爷们儿歇菜》。当然对《爷们儿歇菜》这个剧名,康杰还有些个意见,晚饭和这部戏的导演在餐桌上,他们还有所争论。康杰主要是觉得这部戏虽说是揭示老北京人惰性的,可影片拍出来可并不是只给北京人看,北京人懂得“歇菜”是“歇下来什么都别干了”的意思,外地人却未必懂,广州人就可能完全莫名其妙……那导演却说:“名字怪一点好,其实《雅马哈鱼档》北京人也不是都懂,可味道在那儿,北京观众看完了,也就明白了嘛……”当然康杰也不是坚持非改名不可,不管怎么说,他对这部戏比对《栖凤楼》感兴趣,不仅这部戏离他的生活感受近,而且,在这部轻喜剧里,他不再是个被导演拿来当“大只”,亮一番“块儿”,展示一番武艺,与“枕头”相配套的那个“拳头”了,他将扮演一个下了岗以后,明明可以找到许多生财之道,却碍于面子,高不成低不就,结果全让外地人把那些钱挣走了,自己于是在牢骚满腹中,作安贫乐道状,那么样的一个典型的老北京;剧本对这个角色的塑造虽然还大有可调整之处,可是他已答应下来扮演,并轻易不会放弃;最根本的一点,便是他将不再是靠武术吃饭,而是能过一把性格演员的瘾!

于是康杰急于找到漆师傅。漆师傅需要他,他也需要漆师傅。

他穿戴好,下楼去。在电梯里遇见了潘藩。潘藩显然也是刚洗了个澡。他们这天一起拍了十几个镜头,都够累的。

潘藩一见他就说:“哥们儿,还往外跑,也不歇着!”

他便说:“你呢?怎么比下午还精神!”

潘藩便对他眨眨眼,满脸心照不宣的怪笑。

是呀,他们心有灵犀一点通——早都“身在曹营心在汉”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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