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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恋爱要计成本与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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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她诧异。

“我在东京,明天回上海。”他答得简短。

东京?她愣住了,怪不得今天一整天都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原本早上该他主持的市场部会议也临时取消,原来他跑到国外去了。

再看了一眼时间,算上时差,那边岂不是已经半夜三更?两天一个来回还能工作到这个点,果然年轻就是好。

再一次自叹不如,钱多多垂头丧气。

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但是耳朵好像习惯了那个略哑的声音,她竟呆呆举着电话不想动。

“dora?”等不到回答,那头倒也不挂。两秒钟后,他突然轻声补了一句:“想不想听笑话?”

“啊?”boss半夜在国际长途里讲笑话,她这次真的呆住了。

他已经开始讲了:“你听好啊!发洪水的时候动物们都上了诺亚方舟,太重了船要沉,大家说那我们比赛讲笑话,有人没笑就丢下去。恐龙第一个,说的笑话很有趣,大家都笑了,只有猪没表情,只好把恐龙丢了下去。第二个轮到牛,牛嘴笨,又紧张,说完后一个笑的都没有,只有猪捧着肚子大声笑,惹得大家都笑了。笑完大家还问猪,哪里好笑啊?猪说,好好笑啊,恐龙说的笑话真的好好笑。”

这笑话很长,他一开始说的时候还有些断断续续,后来就顺了,最后还哑着嗓子连说了两句“好好笑”。她听完再也憋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好了,早点儿休息。报告的事情等我回来再说,也没那么急。”他也笑着补了一句,然后与她道别。

放下电话,钱多多又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儿,心里想着把那段情况说明写完,但耳边翻来覆去都是那句“好好笑”。实在写不下去了,她最后笑着上了床。

这一天烦心的事情很多,原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但奇妙的是,她躺下之后居然睡得很好,嘴角都是弯弯的。

许飞第二天就回了上海。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市场部都处于极度忙碌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香港年会前的周末。

周日就要飞香港,整个周六钱多多和许飞都在公司加班,再三确定那份总结报告不会出一丝纰漏。

她从早忙到晚,中午就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到最后饿得前胸贴后背。等待许飞最终肯定通过的时候,她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几乎能听到自己胃部发出的饥肠辘辘的声音。

等不下去了,她终于忍不住推开椅子站起来告辞:“kerry,我想去吃点儿东西,要不等下再过来?”

“你饿了?”他停下笔看了看表,然后笑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我都没注意到。”

“你不饿?”她挑起眉毛反问。

“一起去吧,这份报告可以了。要吃什么?我请客。”他还年轻,这样的笑容居然还依稀带着腼腆。明知道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但钱多多仍然目眩。

老了老了,自己真是老了。她竟然羡慕一个男人笑起来眼角没有细纹,钱多多目眩之余忍不住叹息。

“不用麻烦,还有一点儿就做完了。我桌上有外卖单,随便叫点儿东西进来吃就行。”

“我也有。”他立刻打开抽屉拿出一沓,什么国家的菜系都有。他还用笔指了指最上头那张,“中午我叫的是伊藤家的定食,还不错,不过你不是胃不好吗?别等了,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堂堂总监,周六晚上一个人看电影,周日整天加班,中午一个人叫外卖吃……依依说得没错,他看上去好可怜!钱多多今天不断受到冲击,渐渐麻木了。

所以说,这就是为什么人家是总监,而她至今还是个高级经理。

钱多多坐回原位,继续埋头,在他有点儿诧异的眼光里闷声说话:“我突然不想吃东西了,还是先忙完吧。”

他不说话了,低头又去拉抽屉,那抽屉靠近她这边,她忍不住好奇,眼光一扫。

全是胃药,还有一包是拆过的。

上回那痛苦的一幕又回来了,钱多多眯着眼睛看他,“干吗?”

他笑笑,“以防万一。”

这人笑着说话的时候杀人不见血啊!好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犯不着为了一口气糟蹋自己,钱多多投降。

休息日,这个点儿上金融区到处堵车,彻夜不眠的狂欢派对正要开始。懒得开车,他们出门拐弯,直接进了旁边大楼。

三层有茶餐厅,她叫了艇仔粥,一边吃一边听他讲接下来的工作计划。

“饿坏了?”

“还好。”粥很香,钱多多吃得起劲,头都不想抬。

“明天由你上台,没问题吧?”

“为什么?”照惯例一向是由总监上台的,虽然她全程参与了报告的修订,但上台这种机会,哪里轮得到她?

小姐上了点心。虾饺皮薄,晶莹剔透,他夹了一个放到她面前的小碟里,也不解释,只弯起眼睛笑笑,说了两个字:“加油!”

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再迷茫也只能接受,想了想,又眯着眼睛叹气,“kerry,记得以后别这么对我的助理们笑,她们最近工作状态很差。”他笑意更深,低下头舀自己碗里的云吞,随口问下去:“为什么?”

“年纪小,对某些虚幻的闪光点没有免疫力。”

他失笑,“你呢?”

“我?”她失笑,“得了吧!我都几岁了?什么年龄就该有什么年龄的样子。”

“你介意年龄吗?我不介意。”

“你是男人,当然不一样。”她没在意,继续吃着。

“哪里不一样?”

“择偶啊,”她讲话一向直,放松的时候尤其如此,“男人择偶年龄宽得很,专注事业好了,年龄再大都是黄金单身汉。女人就不一样,正忙着工作呢,一抬头,转眼就被人叫剩女了。”

他笑起来,眉目舒展,看着让人觉得风光无限。勒令自己不要多看,钱多多努力埋头吃。

“年龄算什么,喜欢你的人不会介意的。”

“谢谢安慰。”她就差没有抱拳。

“不是安慰,”他停下勺子,看着她的眼睛说话,“有感觉就好,我不觉得年龄会是问题。”

“说得简单。”被他看得有点儿不自然,钱多多低头继续喝粥。

“钱多多。”

“啊?”突然被点名,她正把一勺粥放进嘴里。渔乡塘的艇仔粥,用料讲究,鱼片软滑,花生炸得爽脆,一直是她最喜欢的。嘴里味蕾绽放,脑子运转就稍微迟钝了一点儿,只来得及回答了一个单音节。

“我说了不介意,你还要听几遍?”她有时真是很擅长把人气死。

什么态度?总监了不起啊?正想张口反驳,但是突然朦胧地感觉到他的话意有所指。震惊,然后呛住,钱多多捂住嘴大咳,差点儿被半颗花生害死。

旁边几桌都看过来,她脸涨得通红,咳完,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杯子,大口灌下去压惊。

手机响,她说了声“不好意思”,接起来是叶明申,声音很清晰,“多多,你在家吗?”

看了一眼许飞,他正招手让小姐过来加水,表情很自然。开始怀疑自己刚才幻听,要不就是理解错误,要不就是他坏心眼跟她开玩笑。唉!跟年纪小的人就是有代沟,她老了,人家的话都听不懂。

喉咙还有些痒,她咳嗽一声才回答:“我今天加班,现在正跟我们总监在外面吃饭。”

“是吗?”那头背景有些杂乱,然后隐约听到很熟悉的声音在旁边讲话:“小伙子,这车位是有人的……”

那声音太熟悉了,怎么听怎么像自己的老妈。钱多多忍不住多问一句:“你在哪儿?”

“就在你家楼下,有话想跟你说,刚把车停了,有个阿姨让我挪地方。我先跟她打个招呼,等下再打给你。”

“等等。”阻止他挂电话,另一个声音还在那头继续,“哎,说你哪,听到没有?”

无力了,钱多多说了最后一句话:“别麻烦了,那是我妈。”

脑子有点儿混乱,钱多多按断电话之后匆匆告辞:“有朋友到家里找我。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了。”

“男朋友?”他直直地看着她说话,眉梢飞起。问得突兀,她被盯得有点儿错愕,不知不觉竟说了老实话。

“不是,还算不上。”

“是吗?”他忽地一笑,可惜钱多多这时候已经转身要走,完全没有注意到。

“dora。”她刚想大步流星,身后突然有叫声,回头正对上他的脸,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光亮有神。

“嗯?”模糊地觉得忐忑,她答的时候有些迟钝。

他说话前先停顿一秒钟,然后笑了,微带点儿羞涩的样子,跟平日里的光芒万丈全然不同,“现在你觉得,我比你强了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只是反复在耳边打转,很想努力抓住意思,但就是无法理解。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不说话,想好歹说句什么,问他,你在跟我开玩笑吗?但找了半天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也不说话,在那里安静地等着。奇迹!隔着三尺以外,她的眼前好像有一面百倍放大的魔镜,竟然连他眼底的那一抹隐约的期待都清晰可见。

之后的数秒钱多多表情迷茫,然后突然吸了口气,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一瞬间满脸惊恐。

现在你觉得,我比你强了吗?

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又回来了。她眼前仿佛有幻觉——自己在阳光下没心没肺地笑,对着面前的年轻男孩子声音揶揄,“那好吧,等你什么时候能够让我心服口服地说一声‘弟弟,你真的比我强’的时候,再来说‘追求’这两个字好了。”

但是怎么可以?又怎么可能?!

她被吓到了,猛地后退了一步,惊恐过度。大风大浪前都进退有度的钱多多,这一刻竟然转头拔腿飞奔,众目睽睽之下没用地逃走了。

跑得太急了,终于坐进车里,钱多多砰地合上车门,然后抓着方向盘气喘吁吁。

车窗的玻璃上清楚地映出自己现在的样子,头发披散,满脸惊恐,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刚才见了鬼。

电话响,她手指一抖,竟然不敢去碰,低头看到是自己家里的电话,这才放到耳边。

妈妈的声音难得笑意满满,不等她出声就在那头开始讲:“多多,小叶来找你,我已经请他上来了。你在哪儿呢?快点儿回来。”

倒抽一口气,钱多多这才想起自己离开餐厅的最初目的,刚才被许飞那么一吓,差点儿忘了个精光。

好吧。人生坎坷,充满意外。她接受现实,现在开始一样一样地解决。

暂时抛开刚才所受的惊吓,她一路飞车回家,在家门口一眼就看到叶明申的那辆三厢大众端端正正地停在自己的车位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心里知道大事不好,她把车随便停了,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跑。

开门的时候她急,钥匙孔都没对好。大概响声大了,门从里面被拉开,迎面就是妈妈的笑脸,好久不见的那排上牙龈都露了出来,一片阳光普照。

“多多,你回来啦!小叶等你很久了。”说完侧身让她进去,还贴心地把她的包接了过去。

已经很久没有受到自己妈妈像这样春天般温暖的对待了,此刻的钱多多却无心感动,一偏头看到叶明申和自己的爸爸坐在沙发上,正一起看着她。

叶明申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看到她过来已经搁下。那么朴素的封面,一看就是她爸唯一结集出版的那本《中国史学探究》。爸爸的脸上也是春风和煦,一手还点在那书皮上,明显刚才两个人讨论得正酣。

有点儿气他自说自话登堂入室,钱多多走过去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

“爸爸妈妈,这个是……”

“哦,不用介绍了,小叶刚才跟我们说过了。你说你这孩子,都跟小叶约会这么多次了,也不知道请人家到家里来坐坐,还好今天让我们遇上了。”

钱妈妈走过来说话,笑得眉眼弯弯的,还对着叶明申点头,“小叶啊,以后可要多来玩,她爸爸最喜欢讲这些古老得没边的东西,也就是你跟他聊得来。”

“好,”他答应得很爽快,又转头对着钱爸爸说完之前的话题,“七四年中华书局的《明史》,我家正好有一套,今天来得仓促没准备,下回我带给您。”

“真的吗?七四年的?现在还有?”钱爸爸心花怒放,两只手搓在一起,就差没有握住叶明申的手叫一声“知音”。

这算什么?跑到她家来先搞定大后方?她才刚刚决定不再跟这个人继续,现在他独自唱的又算是哪一出?

一口气上来了,钱多多走过去拉他,“先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她声音压得低,钱妈妈正转身往厨房走,也没听清,这时回头看过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说话,“别急着走啊,小叶,留下来吃消夜。阿姨今天煮了木耳莲心红枣。”

“妈妈,我跟他有话要说。”急了,钱多多拉着叶明申就往外走。

“多多!”钱妈妈一声断喝,这声音威力巨大,钱多多和钱爸爸听完一起缩了缩肩膀。

气氛突变,叶明申倒是仍旧笑得四平八稳,说话声音和缓,“阿姨,多多一定是有些话想跟我单独说。今天这么晚了,我还是不打扰你们休息了。”

说完他又转向钱爸爸,“伯伯,下回我把书带来,再跟您好好聊。”

短短几句话,就说得钱爸爸钱妈妈同时脸绽笑容。送到门口,钱妈妈还叮咛:“一定要再来啊!下回来吃饭,早点儿跟阿姨说,阿姨烧拿手好菜给你吃。”

一走出大楼,钱多多就把手放开了,然后回身瞪着叶明申说:“你怎么来了?还跑到我家里。”

“我有话跟你说,你妈妈很热情,刚才邀请我上去,我也不好推辞。”他微笑回答,然后和她并肩继续走。

天冷,他穿着粗绒线的毛外套,里面的衬衫领露出来,浅蓝色的。他的笑容很淡,在月光下却显得光华流转。

虽然有点儿生气,但是钱多多看着这样的风景还是叹口气。

这男人处处完美,可惜她就是接受不了。

“我也有话要跟你说。谁先说?”

“你先吧,女士优先。”他很绅士地抬了抬手。

小区有园景,他们慢慢走在小径上。很晚了,又是冬天,四下没什么人,立柱灯光是乳白色的,照得两边树影婆娑。自家的地方,环境熟悉,钱多多觉得心里安稳,说话前先整理一下思路,然后才开口:“我想过了,我跟你,以后还是做朋友吧。”

“怎么了?”他回问,声调都没怎么变。

“我不想做替代品,就这样,拖拖拉拉没意思。”钱多多一鼓作气,说完了心里一阵轻松。

他没回答,站定身子侧头看她。夜色深厚,他眼里的神色看不清楚,只是让钱多多突然觉得一阵凉。她忍不住想双手环抱,但心里还想着要硬撑个架势,最后变成两手交缠在一起,有些不伦不类。

可能觉得她的样子很有意思,叶明申突然展颜一笑,然后伸出手来握了握她按在胳膊上的手指,“冷吗?”

他手掌温暖干燥,但钱多多本能地缩了缩指尖,笑得有点儿干,“我刚才说……”

“多多,现在该我说了。”他收回手,一点儿也不勉强,只是带着她往车的方向走。

公平起见,钱多多保持安静。

他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钱多多迟疑着问:“还要去哪里?”

“不,我只是怕你会冷。”他笑容很安静。感觉愧疚起来,钱多多终于顺从地坐上去。

车厢里没有声音,他不着急说话,先从仪表台上拿了张照片给她。钱多多接过来,低头,车里没开灯,环形花坛边的装饰灯光并不是太亮。照片上风景很大,人物很小——海边,依稀可见一个女孩子凭栏临风。灯光不好,她看的时候只觉得一片模糊。

“你觉得像吗?”

“什么?”

“像你吗?”

“谁?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钱多多伸手去按亮顶灯仔细看。

光线亮起来感觉就清晰很多,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剪影,但眼角眉梢的确跟她有些相似之处——只是有些而已,谈不上揽镜自照那么可怕。

看完了又觉得有点儿荒谬,钱多多把照片还给他,笑笑,问:“干吗给我看这个?”

他随手接过去放回仪表台上,然后看着她的脸,一开始没做声,慢慢露出一个笑来,“好吧,忘了那个。多多,你觉得自己真的需要一个婚姻吗?”

没想到他这么问,钱多多愣了一下。车厢里亮着灯,小小的空间被照得朦朦胧胧,面前的大楼里家家灯火昏黄,星星点点。四周安静无人,他们仿佛处在人间烟火中孤零零的一个小岛上,如此格格不入。

突然感觉苍凉,这世界人人都融在灯光中享受家庭温暖,为什么她钱多多却被自己的妈妈当做滞销品?恨不能把她推到面前的这个男人怀里。

被刚才那样苍凉的感觉打倒,一直很有劲的钱多多,难得眼露迷茫,“我不觉得,真的。我想坚持到底。”

“坚持什么?”他微笑,眼神里颇多鼓励,鼓励她说下去。

“坚持什么?坚持婚姻是爱的结果,坚持我爱他他也爱我,坚持在一起是因为我们想在一起,一切水到渠成。”

“是很好!为什么不坚持到底?”他的笑容慢慢收敛,但是声音仍旧柔和。他是当老师的,声音里天生带一点儿劝诱的味道,温和入耳,像一块渐渐化开的太妃糖,过程甜蜜,让人不知不觉想多听一些。

静夜,车厢,面前是刚刚决定只和他做朋友的男人,气氛很忧伤。钱多多叹息,“年龄。”

“年龄又怎么了?”

“年龄是放弃坚持的最好借口。你不知道吗?算了,你是男人,不会知道。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就是跟郁闷作斗争。”

“结婚就不郁闷了?如果结婚以后,你又遇到想要为之水到渠成的另一个人,怎么办?”

怎么办?忽地转回头看他,钱多多总结发言,“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一直等吗?如果他一直不出现,难道我白发苍苍,一直等到跟杜拉斯那样,老了再写本书聊以自慰?”

“杜拉斯?她活得很丰富,并不苍白,白发苍苍的时候写的书叫《情人》。”他笑,但并不带嘲讽的意味。车顶灯仍是亮着的,他眼角弯着,耐心地侧着身,看她像在看一个小女孩。

“那是她。如果是我,就只能写《我至死都没等到的情人》!”今天受的打击太多太大,钱多多索性借此机会一吐为快。

他没回答,也不笑了,突然黯淡了眸色,然后抬手关了顶灯。

习惯了那亮度,车厢突然一暗,钱多多禁不住“咦”了一声。

但是额头上一暖,是他的嘴唇低头亲过,然后轻轻补了一句:“放心吧,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被他的动作吓到,钱多多一下没了方向,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好,我知道了。那我上去了啊。”

他好像在一瞬间恢复了原样,也没有阻拦她,推门下车后,很贴心地走过来替她开门。钱多多刚才的坐姿僵硬,这时候伸腿出来都有点儿不利落了。他也不说话,一直微笑着,末了还好心地扶了她一把。

钱多多最后的感觉是自己被刺激得落荒而逃,都没顾得上问他是不是突然神志不清,所以才会对一个刚和他提出分手的女人情意绵绵。

太丢人了!自家地盘,自家门口,她钱多多居然很没面子地被一个素来温文尔雅的男人吓到——就因为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吻。

或者还要加上之前的那场惊吓,她再怎么意志坚定,短短几个小时之内被一前一后两个男人连番夹击,总是有点儿措手不及。

上楼前她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叶明申一眼。冬夜清冷,月光如霜,他立在车前一笑,也没有坐回驾驶座的意思,就是要看着她上楼。

不知是否因为今夜月色太好让她产生了幻觉,还是刚才那个吻带来的刺激太大,她竟然觉得这男人和印象中的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钱多多开始恍惚,上楼时脚步虚浮,进屋后连鞋都忘了脱。

爸爸妈妈正很兴奋地对坐着聊天,看到她,钱妈妈站起来笑容闪亮,“多多啊,这个好,爸爸妈妈都很喜欢,怎么不早点儿带回家让我们看看?”

“他不是……唉,明天再说吧。我好累。”再也没有精力解释一切,钱多多选择暂时逃避问题,转头就往房里去。

钱妈妈锲而不舍地跟进来,“不是什么?我们刚才都问过了,小叶说你们约会都快一个月了,很聊得来。”

“我要洗澡了。”踢掉鞋子,钱多多抓起浴衣就往外走。

钱妈妈还跟在她身后笑眯眯的,“他说家里还有个姐姐,已经结婚了,爸爸妈妈都在国外,他一个人在上海工作。小伙子生得斯文相,我很满意,又是大学老师,跟你爸爸特别聊得来。”

已经在放水,哗哗的水声,雪白的浴缸底上仿佛有珠玉四溅,盯着看太久了,灯光下她只觉得双目刺痛。身后妈妈的声音还在继续,突然烦躁起来,钱多多猛地转身开口:“妈妈,我说我要洗澡了。”

女儿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多多是独生女,从小爱撒娇,就算现在早已毕业工作,平时在家跟爸爸妈妈讲话仍旧像个小女孩,难得听到她这样硬着声音,钱妈妈一时有点儿愣。

说完就后悔了,钱多多苦着脸对妈妈说:“对不起妈妈,我今天心情不好,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钱妈妈看着女儿皱皱的眉头,有点儿想叹气,不过转眼又笑了,伸手去点她的眉心,“小丫头,现在知道叹气了?吵架了是不是?人家巴巴赶过来求饶,你就算了吧。才认识一个多月,摆谱也要有个限度,小心把他吓跑了。”

知道妈妈误会了,也提不起精神解释,钱多多索性跳进水里,把身子尽量往下陷,努力做逃避状。

又能逃到哪里去?浴缸边缘平展,妈妈一屁股坐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已经大半个身子陷在水里的女儿。

她心里乱,到底是对着自己的妈妈,有些话真的不吐不快。钱多多安静了不到两分钟,声音闷闷地又开口问:“妈妈,到底为什么要结婚?”

这句话倒把钱妈妈问住了。看着女儿无助的表情,她很是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谁不需要家庭?你难道还想一个人过一辈子?”

“我哪里没有家庭了?不是还有你们?”

钱妈妈摇头,“你这孩子怎么快三十了都长不大啊?我们要老死的好不好?到时候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我们怎么放得下心?”

“呸呸呸。”先呸完三声,钱多多才开口,“不会啦。”

“不会什么?多多,人总要有个伴,结婚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到那时候你才知道做妈妈的开心。”

“谁说结婚了就一定有个伴?谁说有孩子就一定要结婚?外面单身妈妈多的是,想要个孩子有什么难的?白头到老才难呢。”细腻的白色泡泡味道清香,身体在暖热的水中渐渐放松,跟妈妈聊得你来我往,钱多多一时嘴快,反驳的话脱口而出。

居然从自己女儿嘴里冒出“单身妈妈”这四个字,钱妈妈大怒,一手就往她脑袋上拍下去,“死丫头,你再敢给我这么说一遍试试看?白头到老,我跟你爸不就白头到老了?现成榜样在这里,你少给我想那些有的没的歪门邪道,听到没有?!”

被拍得头昏脑涨,钱多多举起双手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结婚了也不一定白头到老,结婚了也不一定能有个孩子。这不什么都有万一吗?”

结婚了也不一定白头到老,结婚了也不一定能有个孩子——女儿说的倒也算是事实,钱妈妈一时语塞,但一口气已经上来了,她忽地站起来作总结发言,“反正我们家的女儿就得跟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孩子!真搞不懂你在想些什么,朋友都谈了,那么好一个小伙子,人家还一直追到家里来,你还在挑剔啥?不结婚?不结婚你以后就别认我这个妈!”

刚说完一句话就被自己的妈妈劈头一顿训,钱多多彻底没声了,一阵绝望后,索性把头都埋进水里,直接装鸵鸟。

感觉温热的水瞬间从四面八方将自己所有的感觉吞没,钱多多默默憋着气,真切地希望自己能是一条鱼。

算了。子非鱼,焉知鱼没有剩女的烦恼?说不定它们终日不休地游来游去,也就是为了早点儿把自己交配出去,比她还烦着呢。

撑到快把自己憋死才哗地冒出头,妈妈恨铁不成钢,早已转身走了,关门的声音挺大,她想装听不懂她的气愤都不行。

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颊上。大冬天,虽然水温很高,浴室里也是暖洋洋的,但她仍旧觉得脸颊上冰凉一片。

到底怎么了?哪里出错了?

她不是一向目标明确,不是想好了无论如何都要在年内把这件事情解决吗?现在有现成的一个大好人选,为什么她会如此沮丧?

“放心吧,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现在你觉得,我比你强了吗?”

两句话,没有一点儿前因后果,却同时在自己的脑海里反复纠缠。身体还在水里,整个人陷在泡沫中,泡太久了,指尖发皱,交错的纹路混乱不堪,而她的眼前也是,只能看到面前的一片错杂,怎么都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和依依一样,这一夜钱多多也失眠了。两句截然不同的话在黑暗中如同旋转木马一般盘旋个不停,多多心绪紊乱,往常最有催眠效果的泡泡浴完全失效。对自己绝望了,她最后伸出双手掩住脸,徒劳地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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