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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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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她就把探索龟壳刷帚的旅程转向了河原町西面。

走过河原町路,沿蛸药师路向西走,进入日落后热闹的新京极。她拐进了从新京极通向寺町的路,迅速地进入了一件屋檐下摆着陈旧的旅行箱和电灯的旧货店。我在店的一个角落玩弄着一个铁制的潜水艇模型,她就打听位于锦市场那家「可能会知道那个龟壳刷帚」的杂货铺的名字。

我唯唯诺诺地跟在她的身后,来到了接近锦市场西尽头的一间阴森的杂货铺里。跟老板夫妇打听了一会后,得到了光寺路对面的杂货铺老板可能知道的情报。

通过了夕阳下的四条通,南下从佛光寺边走过,接着向东走去。不同于四条附近,这里的行人并没有那么多,很安静。

她把头伸进去拉上了半边百叶窗的杂货铺,喊了声「打扰了」。报出了锦市场的某个杂货铺名字,看来是交谈上了。把我也叫到里面去。

「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玩意?」

店主问道,我报出了樋口师父的名字,请他务必帮助我入手。

橘黄色的灯光下,瘦削凹陷的双脸更加深陷了。店主看上去很有威严。在其气压下我连话都说不出来。最后,他走进店里,不一会拿出来一个小梧桐箱子。店主默默地打开盖子,我看到内部却是个没有任何特别的龟甲刷帚。

「就是这个了吧。」

店主说着,把箱子交给我。

「要付你多少钱呢?」

我问道。店主仔细打量着我。然后说,「这样吧,就收你2w元。」

不管是用多么特殊的棕榈纤维制作的梦幻龟甲刷帚,2w元也太离谱了。与其为了龟甲刷帚支付2w元,我还不如光荣退役好了。

以没带足钱的借口离开了那个店,在回去的路上,想着是不是真要被逐出师门。

「前辈怎么了?不买吗?」

走在四条通上,明石同学问。

「哪买得起啊。一个刷帚2w元,再怎么说也太过分了。这种东西应该是在下鸭茶馆这种地方物尽其用的,不应该用来清洗积满污垢的四叠半宿舍的洗碗池。」

「不过,师父不是让你买来的吗?」

「终归还是要逐出师门啊。」

「不会的。师父不是轻易就要断绝关系的人。」

「不,你也成了他的弟子了,还有小津在。像我这样的人差不多该被抛弃了。」

「不要灰心。我也去请求师父。」

「那就有劳了。」

成为弟子以来,樋口师父也提出过好几个不合理的难题了。

现在回想起来,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浪费时间。师父所出的难题,大都让人难以揣摩其用意。

京都里有不少大学,学生也很多。我们都是住在京都的学生,师父认为我们应该为京都做贡献。小津和我不管日晒雨淋,都坐在哲学之道的冷板凳上研读西田几多郎的「善的研究」,展开「也就是说知觉是一种冲动的意志」这种不明所以的讨论。浪费京都大好的观光资源,过着毫无意义地过日子,甚至还闹坏肚子。耗尽体力和精力,当我们研读至第一篇第三章「意志」时已经燃尽了。以前那张充满智慧的脸慢慢地松弛了,当看到「本来我们有机体应该为了保持活力而进行各种运动的」时,小津口中念着「为了保持活力而进行运动……」露出了猥琐的笑容兴奋起来了。大概是被y染色体与生俱来的无耻想象所迷惑了。日复一日,我们连哲学之道的闲静之处也不明白就被塞进哲学书里,小津的黑暗冲动有如成熟的巨峰般爆衣而出,「善之研究」成了「下半身技巧大全」。毫无疑问,计划受阻。假如进展到第四篇「宗教」,我们肯定要亵渎一切再无颜面存于世上。因为我们的精神力、忍耐力和智慧的不足,西田几多郎的名誉也得以保存。

师父是法拉利的粉丝,法拉利赢了f1大赛的时候,他就会抱着那幅约二叠大小的跃马标志红旗,在百万遍十字路口狂奔,差点被汽车撞倒。他还打算让我和小津跟着做。那面旗帜是小津不知在哪里无意中得到献给师父的,所以形势对我非常不利,而且煽动师父的那个小津竟然自己先跑了。结果,我满天下地给法拉利扬威,被司机们怒骂,被行人蔑视,非常凄惨。

师父有很多东西想要。伟大的人都伴随着巨大的欲望。最终,还是得我和小津去张罗。

进贡给师父的东西,不止有食物烟酒,还有咖啡豆研磨机、扇子、商店街上抽签中的carlzeiss牌单筒望远镜等。师父花了一年时间还在读的「海底二万里」,本来也是我在下鸭神社的旧书市场买的。这种古典冒险小说最适合在微冷的秋夜细细品味,我本应该是珍藏起来的,不知道怎么就到交到了师父的手中。

像新芽豆饼、圣护院生八桥(京都特产零食)、海胆煎饼、西村的卫生圆松饼这些东西还好,但是当他说想要下鸭神社的旧书市场旗帜和青蛙阿勇(ケロヨン)的时候,实在是为难。等身大的假面riderv3、一叠大小的鱼肉山芋饼、海马、大王乌贼这些更是束手无策。大王乌贼这种东西,让我去哪里捡回来呢。

还说过让我们马上去名古屋买「味噌咖喱用的味噌」,而小津果真当天就去名古屋了我当真要向他脱帽致敬了。附带一提,我也曾为买鹿鲜贝到奈良去了。

师父说想要海马的时候,小津不知道在哪里捡回来一个大水箱。当往里面彷如碎石水草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嘭」的一个很不吉祥的声音,水箱里的水如尼亚加拉大瀑布般奔流而出。在水淹的四叠半里乱跑的我和小津只能干瞪着眼,而师父只是一笑。过了一会,很淡定地说「别让水流到下面了」。

「对啊,这地方很破的。」

小津一拍脑袋,「下面的人要是上来大骂就不好了,怎么办?」

「啊,等等,下面是我的房间。」

我大叫。

「是你啊,那就没关系了,多漏些下去。」

小津泰然自若。

从樋口师父那流出来的水,一直渗入到我住的楼下110号室。滴下去的水不分猥琐与否,把我的贵重书籍都全泡涨了。受灾情况还不止这些,被浸的电脑里的猥琐与不猥琐的资料都成了电子碎屑消失了。这件事进一步加剧了我的学业荒废。

海马还没得到,樋口师父又提出「想要大王乌贼」了,而小津弄回来的水箱也没有修理就那样扔在走廊上落灰。受师父对海洋生物的兴趣所累,我的「海底二万里」也被没收了近一年至今没有还回来。

所谓祸不单行,说的就是我了。

在那么多的愚蠢的行为中,最为激烈的莫过于与城崎氏之间的「自虐性的代理代理战争」了。

受命于师父,我们曾去换过城崎氏的门牌,用巨大的坏冰箱堵在他的公寓门口,寄去了多封不幸的信。而城崎氏为了报复樋口师父,用万能胶把师父的凉鞋粘在地上,设置放入黑胡椒的气球,以樋口师父的名义定了二十人份的寿司。附带一提,当那二十人份的寿司送到时,樋口师父非常冷静地收下来,把留学生和我们叫来开了个寿司party。那份从容不迫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至于费用,是我和小津对半付了。

经过两年的修行,要问我是否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大好青年,除了遗憾我还是只能说遗憾。

要问为什么每天都进行这种无意义的修行,那只是单纯地想讨师父高兴而已,别无他想。只要我们一直干蠢事,师父就会从心底里高兴。我们按照师父的意思上贡品的话,「汝深得我心啊」,师父就会面满欢喜地夸奖我们。

师父从不卑躬屈膝,始终傲然而立。不过,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如一个小孩子一般天真率直。单凭笑容就能自由地驱使我和小津,羽贯小姐把这称为「樋口魔术」。

探索龟甲刷帚的第二天,对于大学生来说还算是晚上的早上七点,我被烦人的敲门声音吵醒了。喊了声「什么事」,跳起来去开门,一头蓬乱的卷发的樋口师父两眼发亮站在走廊里。

「一大早什么事?」

我问。师父怀里抱着一个四方形的东西,什么都不说一直站在冰冷的走廊上。过了一会,大滴大滴的眼泪流了下来。茄子般的脸抽泣着,嘴巴歪成了「へ」字型,像个被欺负的小孩子般一边哭使劲用手背擦眼睛。然后喃喃道,「汝啊,结束了,结束了。」

我不禁紧张起来了,「什么结束了?」,我追问道。

「就是这个。」

前辈很小心地拿出怀里抱着的东西。那是的julesverne的「海底二万里」。

师父像是脱力了一般,一边拭着眼泪一边感谢我。我也有如刚结束了二万里壮绝旅程般回礼。

师父把「海底二万里」交给我。

「借了那么长时间真不好意思。不过,我因此有了一段很享受的时光。」

师父说,「还有,我什么都没吃,一直读到刚才,去吃牛丼饭吗?」

于是,我们在清冷的早晨,走向百万遍的牛丼店。

在牛丼店吃过早饭,我结了二人份的帐,樋口师父已经很悠闲地从百万遍向着鸭川散步去了。我追了上去,师父说「天气真好啊」,看上去心情不错。他摸着长有胡渣的下巴抬头仰望。头上是晨雾笼罩下广阔的五月青空。

我们来到鸭川三角洲。樋口师父穿出松林,下了堤坝。从松林穿出来,是一望无际的天空,仿佛身体要被吸到空中一般。横贯在眼前那宏伟的贺茂大桥上,车辆行人在耀眼的朝阳下川流不息。

师父站在三角洲的尖端,就如矗立于乘风破浪的船头一般,嘴里吐出的烟雾随风而散。右后方的贺茂川,左后方的高野川,在眼前汇合成为鸭川。数日前下过雨,水位似乎升高了。河岸葱郁繁茂的灌木丛依然浸于水中,河面比平时更加宽阔。

师父一边吸烟一边说「真想出趟远行走走」。

「真是少有呢。」

据我所知,师父从来没有离开四叠半超过半日的。

「以前我就这样想了,读完『海底二万里』后更加坚定了我的决心。我也差不多该出世了。」

「有旅费吗?」

「没有。」

师父笑着说,吹出一口烟。

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说起来,前两天,我去了趟大学,遇到了三年级的时候经常一起去喝酒的老友,跟他打招呼,但是对方却一脸很不自在的神情。问道我现在在做什么的时候,我告诉他正重修德语,他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如果是跟师父同级的话,那么这个人是在修习研究生院的博士课程了吧。遇到前辈的话,显然会觉得不自在的。」

「为什么他会觉得羞耻?留年的又不是他……真想不明白。」

「这正是师父为什么能当师父的原因。」

师父一脸得意。

一年级的时候,「汝,留年、tvgame和麻将是绝对不能做的,否则就会虚度学生生活」,樋口师父这样告诫我。我谨遵教诲,至今没有留年,也没有玩tvgame和麻将,但是依然虚度光阴究竟是为什么呢?一度想向师父请教的,但也不好开口。

我坐在堤坝的长椅上。星期天的早上,贺茂川的河滩上是出来散步和慢跑的人。

「去三条找龟甲刷帚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占卜师。」

我突然说。

「人生都还没真正开始,迷惘什么呢?」

师父一脸愉快,「汝,这里还是母亲的肚子呢。」

「无论如何,在剩下的两年里,寻找刷帚、参与自虐代理代理战争、寻找刷帚、倾听小津的猥琐之谈、寻找刷帚,这样挥霍时光是不行的。」

「关于龟甲刷帚的事情就这样算了吧,也不必担心会被逐出师门。」

师父安慰我道。「汝是没问题的。这两年间已经不是很努力了吗?不要说是接下来的两年,即使是三年四年,你也一定可以过得多姿多彩的,我保证。」

「我要这保证有什么用」,我叹气,「假如没有跟师父和小津相遇,我一定会过得更加有意义的。勤奋学习、与黑发少女相恋,享受着毫无阴霾的学生生活。对了,就这么定了。」

「怎么了?还没睡醒吗?」

「我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地浪费学生生活了。我应该更加深入地思考自己的可能性。我在一年级的时候做出了选择的错误。下次我一定会抓住良机,迈进另一种人生。」

「良机是什么?」

「好像是colosseo。那个占卜师说的。」

「colosseo?」

「我也一点都不明白。」

我看到师父沙沙地挠着他那长着胡渣的下巴。

师父做出这种敏锐的神情时,会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跟下鸭幽水庄那快要倒塌的四叠半不一样,脑海中只能想象他是某处源远流长的家族的公子,在濑户内海航行中遇难,漂流到这个脏乱差的四叠半孤岛。师父舍不得丢掉那件皱巴巴的浴衣,一直住在那铺着像是用酱油煮过榻榻米的四叠半里。

「可能性这个词,是不能不加修饰地使用的。限制我们存在的,非是我们的可能性,而是不可能性。」

师父说。

「你能当兔女郎吗?能当飞行员吗?能当木匠吗?能当驰骋于七大洋的海贼吗?能当瞄准罗浮宫博物馆的藏品的世纪大怪盗吗?能成为supercomputer的开发人员吗?」

「不能。」

师父点点头,很少有地向我敬烟。我恭恭敬敬地接下,不熟练地点了火。

「我们的大部分苦恼,都是始于梦想着得到别样的人生。寄望于自己的可能性能做到的事情,这正是万恶的根源。除了现在的自己,你不能成为其他的任何人,这点必须承认。你所说的享受蔷薇色的学生生活是不可能实现的。我的保证可是很有分量的。」

「说得真是过分啊。」

「别三心两意的,好好地向小津学习。」

「啊,别这样说。你看看小津,那人虽然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但是很稳重。比起不稳重的秀才,稳重的白痴更能过上有意义的认识。」

「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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