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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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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前,张玉林有点局促<a href=http://zhangyiyi.zuopinj.com/2259/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不</a>安,对于这种感觉,张玉林是熟悉的,因此,他并不设法控制,他坐在房间正中央的一个皮制转椅上,他用脚蹬动地面,椅子轻轻转动起来,他感到整个房间轻轻从眼前滑过,窗户、阳台、书架、床、桌子、<a href=http://aoerhanpamuke.zuopinj.com/5713/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雪</a>白的墙壁,他被围困在其中,一天又一天,这个空间连同他一起,悄悄地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了解,如同不存在一样。www.mengyuanshucheng.com

张玉林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他的眼前一片混沌,他既没有看到自己的欲望,也没看到什么能引起自己欲望的东西,<a href=http://chili.zuopinj.com/915/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所以</a>他一下子悬在半空了,慢慢地,他的意识回复过来,他看到了窗户,看到了远远吊在<a href=http://qiongyao.zuopinj.com/125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窗外</a>的将要落<a href=http://liucixin.zuopinj.com/557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山</a>的夕阳,他的头颈转动了几下,嘴张了张,片刻之后,他重又倒进身后的转椅里,动作出奇的<a href=http://milankundela.zuopinj.com/5692/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缓慢</a>,象个慢慢下滑的<a href=http://jiubadao.zuopinj.com/1146/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影子</a>。

房间里很安静,对于安静,张玉林也是熟悉的,现在,安静这东西又夹在黄昏不断变幻的光影中从从容容地偎依到他身上,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单调地通过神经,细密周到地游向全身各个部位,这心跳声就如同一个缠人的小孩子,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去向四周的大人们寻求庇护,而大人们却对于他的推搡无动于衷,态度冷漠。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胃轻轻地战栗了一下,<a href=http://chili.zuopinj.com/919/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立</a>刻,他把所有的注意<a href=http://huanzhulouzhu.zuopinj.com/584/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力</a>都集中在那里了,他极力保持清醒,使劲地感觉自己身体内部这个不祥的阴郁的预兆,片刻,那最初的战栗引爆起一串串丝丝缕缕的细小<a href=http://yidisihuadun.zuopinj.com/5735/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火花</a>,这些火花又引爆了周围更加隐密的火药库,终于,所有微小的力量迅速聚集成一股疼痛的蘑菇云冲天而起,灼热而浓烈地升腾起来,一瞬间充满了他的身体内部,象火那样烧烫着他,象虫子那样咬噬着他,又象硫酸那样腐蚀着他,他的胃痛苦地抽搐着,紧缩着,徒劳地抵抗着,挣扎着,顷刻间他的额头、后背和前胸就渗出了由正在受苦的胃分泌出的眼泪。

张玉林把左手握成一个<a href=http://gulong.zuopinj.com/15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拳头</a>,深深地、深深地顶进自己的胃部,就如同用一把刀慢慢捅进自己的身体一样,他弯下腰,深吸一口气,另一只手抓住左肘,使劲往下按去。渐渐地,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咕咚一下翻滚在水泥地上,他趴伏在那儿,下巴支在地上,双手依旧垫在胃下,喘息着。他开始咒骂自己可恶的胃<a href=http://cangyue.zuopinj.com/199/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病</a>,咒骂自己的侥幸心理,他曾利用这种心理作为自己由于懒惰而不按时服药的理由。猛然间,他发疯似的一跃而起,冲出房间,撞开橱房的门,从桌上抓起一袋奶粉,倒进一只玻璃杯,又加进两勺<a href=http://yishu.zuopinj.com/1442/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糖</a>,然后把暖瓶里温开水倒进杯子,由于用力过猛,水溢出了一些,洒在桌子上,他用勺快速地搅动着,然后又冲回屋里,拉开抽屉,找出一片胃药,丢进嘴,用<a href=http://moyan.zuopinj.com/991/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牛</a>奶送了下去,接着把牛奶也一饮而尽,之已经是对付他的十二指肠溃疡最好的方法了。

做完这一切,他倒在床里,随手拉过一个枕头垫在胃下,<a href=http://yishu.zuopinj.com/1462/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等待</a>胃疼消失。

胃痛就象来时那么迅速地消失了,他感到自己有些饥饿,于是从床上爬起来,走进橱房,打开一筒牛肉罐头,点燃煤气灶,为自己煮了一碗牛肉面,他无精打彩地吃着,但吃完后,额头上依旧淌下了汗水。

他重又坐回写字台前,对着<a href=http://yishu.zuopinj.com/1475/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a href=http://liucixin.zuopinj.com/5568/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镜子</a></a>,慢慢喝下了一杯热茶,然后凝视着镜中自己的虚像,等待精神回复过来。

镜中的那个虚像与他相对,相隔不远,他注视着他,窄窄的额头,游移不定的目光,他全力捕捉着那虚像的目光,把那目光固定住。渐渐他们的目光在中途汇聚在某一点上,并在那点久久地停留,他们各自保持住不动声色,使对方难以察觉那目光背后的东西。又紧紧逼住对方,目光在各自己意志的驱使下,彼此缠斗,喘息,直至变得坚定而专注。

这一次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内部的搏斗已经停止,现在他在统一的意志力下面集合了自己的所有力量。他对自己说,现在可以为出发做一些准备了。

他用热水把身体擦干净,又找出一身灰色的便服换上,同时检查了一下所有的兜,确认里面没有任何东西,之后,他开始换运动鞋,并把每个扣系牢,使鞋紧贴脚上。做完这一切,他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他很满意,他的衣服以及他的身体就如同一件称手的武器,随时听候他的意志的招唤。最后,他往兜里揣进两个尼龙手提袋,拾元钱,锁好房门,把钥匙塞在下面的门缝里,他直起腰,走下楼梯,来到街上,与第一个迎面撞见的行人对了一下表,八点四十七分整,不快也不慢,夜光表在黑暗处显得很清楚,让他非常满意。他又摸摸自己的心,紧贴那的,是一把钢笔大小的手电和一个小钢片,这是他用以生存的全部家当。

他信马由缰地穿过几条熟悉的街道,在一个热闹的冷饮店前停了下来,他选了一张靠边儿的空桌,要了一瓶啤酒,身体成九十度对着近旁吃喝的人们,不时用眼角打量他们一下,喝完一杯啤酒后,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大街上,贪婪地在一张张闪过的面孔中寻找漂亮女人。

夜色中,他的精神从近旁的吵吵嚷嚷的人声中游离出来,他忘记了孤独,融进眼前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在这里,很多会直立行走的生物在灯光下晃动,他感到他们象自己一样是活的,他们也象自己一样,被投进这个人的世界里,受着苦,挣扎着,也象自己一样,试图解脱,这些个幽灵,这些个被命运偶尔凑<a href=http://shikang.zuopinj.com/269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在一起</a>的生命!

一个男人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从<a href=http://tiening.zuopinj.com/2636/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对面</a>的马路斜插过来,一直走向柜台,在那儿,他要了一杯散装可口可乐,一饮而尽,随手把纸杯子握成一团儿,扔进垃圾筐,然后又顺原路穿了回去,他走的线路笔直,中间没有任何弯曲,姿势果敢,动作迅速,毫不犹豫,握纸杯的时候,手指强劲有力,充满激情,但在夜晚,没有人多看他一眼,欣赏他那匆忙中富有激情的残酷的一抓,以及那不漫不经意地把纸杯丢向一边的劲头儿。

但张玉林却因此而浑身战栗,那个陌生男子的劲头,甚至是最具体的动作,都叫他想起他的死去的朋友周楚。

周楚也喜欢喝散装可口可乐,喝完也把纸杯一握一丢,这个动作张玉林司空见惯,从两人在大学里相识,一直到周楚死去的那一段一时间里,张玉林从来没有怎么注意过,但那个陌生男子的举动却把他记忆中的周楚拉了出来,通过那五指狠狠地一收,让他看到了从时间的长河中浮起的存在过的周楚,当他仔细回味那个陌生男子的动作时,他惊惧于时光倒流的神秘和恐怖,他越是仔细地想那只手,周楚的音容笑貌就越清晰,周楚所在的那段时间,以及混和在那段时间中的空间,便象一阵狂风似的卷走了他,让他从这条街边的冷饮店中飞旋着,冲向过去,掉在由某个过去所包的深渊里,在那里,周楚象未死去一样走在他的身边,一面与他谈话,一面把手中的纸杯握成一团甩到身后。

上大学时,谁也不能否认,张玉林是他所在的数学系的最好的学生,但到大学二年级下半学年,他们班转来了一个哲学系会写诗的家伙,张玉林一直保持的第一就成了历史,周楚看上去很瘦小,只及得上张玉林耳朵下沿儿那么高,<a href=http://songbenqingzhang.zuopinj.com/5488/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脸</a>色苍白,带着一副很厚的黑边铁架眼镜,说起话来象吵架那么快,声调很高,手臂习惯性地挥动着,就是这么个人,天生一个聪明脑袋,刚刚转班,就把这个班甩在了后面。张玉林为此一个暑假哪儿都没去,下着狠劲儿用功,但第二学期又被周楚给甩了,这时候他才真正注意到他,他们一起谈论数学,成为朋友之后,话题变得宽,扩展到诗歌、哲学和女人——周楚有着强大的记忆能力,几乎可用过目不忘来形容,他可以把自己并不太理解的哲学概念以及推理清楚地背诵出来,供两人分析。

毕业之后,俩人进了同一个究研所,研究同一个课题,但不久,周楚失去了对专业的兴趣,他在一个濒临倒闭的锁厂找到了一个工作,有一次,张玉林记得很清楚,他刚刚入睡,周楚敲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几十把不同种类的锁。周楚在灯光下,紧张而迅速地用同一把小钢片把它们纷纷打开,然后点上一支烟,神色诡秘地注视着张玉林,夹着烟的手轻轻战栗,烟雾就随之抽搐成奇怪的一团儿。

那几十把打开的各种各样的锁就如同一具具被征服后的尸骸,在台灯下交叠散乱成一片,开锁的咔咔声此刻从房间的四壁反弹回来,钻进张玉林的耳朵,敲击着他的耳膜,如同被袭的人所发出的<a href=http://ciweige.zuopinj.com/5804/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恐惧</a>的嚎叫。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只剩下一股烟味儿,透过重叠的烟幕,周楚狂热的目光注视着他,张玉林明白那目光所表达的东西,那一刻,世界对于他们不存在锁这种东西了,在那被打开的锁的背后,是无休无止的自由,周楚手中捏着的那把钥匙,把周楚的目光连同他本人,汇聚成一个隐喻,一个被烟雾笼罩并且扭曲成一把钥匙的先知。

但一年以后,当张玉林从南方出差回来,得知周楚被枪毙的消息后,他立即陷入沉思,顺着那根闪亮的记忆之丝,他回溯到那个夜晚,周楚的形象被混进那堆打开的锁中,成为另一个更深刻的隐喻,世界之锁也许不止那些,也许更加巨大,更加神秘,周楚的钥匙并没有能打开那关键的自由之锁,而周楚本人则成为一把被打开的锁,被丢回那个夜晚的桌上。

但还有另一把钥匙。张玉林知道它在哪里,他就在张玉林的身上,陪同张玉林坐在街边的冷饮店外,陪着他饮着略带苦味的啤酒,回忆着他的朋友和它的朋友,这回忆就如同从蚕茧上抽出的一根蚕丝,顺着原来的道路,曲折地追寻着,直到把那久已失落的时光重新展现,直到回归蚕茧内部,到蚕丝的另一头,然后,事实上,另一头就如同一个谜,它存在于蚕茧的表面或内部,它纤细如针尖,作为一个<a href=http://dongyeguiwu.zuopinj.com/5512/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秘密</a>,一个源头,一个珍藏,一颗珠宝或泪滴,是不可触摸的、柔软的、存在于空虚中的。

张玉林啜饮着啤酒,在茫茫夜色中,在这片灯光的阴影之下,被过去<a href=http://caizhiheng.zuopinj.com/3137/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遗忘</a>了,他停留在蚕茧的断头儿处,陷入茫然,直到一辆汽车从面前驶过,才被抛回到他所坐的地方,他下意识地摸摸怀中的小钢片和手电,它们还在,于是他站起身来,离开了冷饮店,他看看表,已经接近午夜了,于是向目标缓缓走去。

接近目标时,他的心缩成一个硬块,浑身颤抖,脚步忽深忽浅,腿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手心渗出了不少汗水,呼吸紧促,快到围墙边了,他忽然感到有些瘫软,他就拖着这瘫软的身体围着墙走了一圈,这一圈花了不少时间,因为得一一绕开那些倚着围墙而建的障碍物,让他欣慰的是,墙内的大楼一片漆黑,而且没有一点声音,门口传达室的灯也关了,大楼就如同一只沉睡的怪物那么面目狰狞,阴森可怖。现在张玉林面前的事物变得具体了,对这幢楼,他已观察很久,吃准了能进去,但第一步,他必从那个选中的地方越过一堵二<a href=http://sutong.zuopinj.com/285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米</a>多高的围墙,他一面观察周围,谛听一切可捕捉到的声音,一面使自己冷静下来,等待身体内部产生翻越它的冲动。

对于墙,他是熟悉的。这种熟悉,从他第一次行动直到现在,已经作为一种习惯生长在他的身体内部,墙壁,在他内心深处,被认为是一种必须翻越的东西,以至于他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见到墙,就会仔细寻找那个可以越过的地方和方法,这种意识已成为他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天性,现在他的感觉告诉他,他是安全的,这一时刻,这一时刻所包含的寂静和没有危险形成他向着那面墙开始跑动的机会,在最初的跑动中,他浑身无力的感觉消失了,代之以坚定准确而迅速的动作,他的眼睛紧紧盯住他必须用手抓住的墙头,双腿自然调整好步法,加速、再加速,左脚有力地蹬到墙壁,再到右脚,使身体离地,向上方窜去,与此同时,他的双手高高抬起,在身体凌空向后飞去的一瞬间,死死地抓住了墙头,收腹,抬腿,双臂一撑,这样,他已经置身于墙头了。墙内是一个小院,下面是水泥地,他毫不犹豫,沿着墙壁向下滑,双手一松,身体就稳稳地落在墙内,只发出了一点点轻微的声音,他忍住喘息,斜剌里跑到一排松树下面,在那儿,他才一面休息,一面观察进入大楼的地点,最后还是决定从二楼打开的过道窗户进去,他窜到楼边,抓住一楼的窗户护栏,纵身爬了上去,一直爬到顶上,站起来,然后抬手扒住二楼窗台,一个引体向上就被这座大楼吞没了。

张玉林单腿跪在地上,喘息着,同时,竭力用眼睛适应楼内的黑暗和声音。他感到自己的手、小臂和胸部的肌肉在发抖,起先是轻微的,后来发展成剧烈的抖动,口腔干燥,喉咙被什么东西粘住了,浑身的汗随之轻轻流出,血管壁被血液推动着,有节奏地起伏,心脏狂跳,他把感觉移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一个小心脏,莽撞地跳动,他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蜷伏在窗下黑暗的楼道里。他象一只老鼠,可能会出其不意地开始活动,也可能会突然萎缩下去,他静止在那里,这种静止本身就包含着很多可能性,因而具有很多含义,他的生命就被囚禁在这些含义之中而轻轻喘息。外面的亮光就从他的头顶倾泻而下,斜斜地搭在地上,除了他所在的那个角落,几经折射,使楼道隐隐显现出本来的轮廓,而他,则隐匿在光线无法到达的死角中,在这最黑暗的死角里,他感到安全,也感到困惑。

楼道有一米半宽,笔直地伸向前方,如同一条道路,道路的尽头是两扇关着的玻璃窗,形成一个四方的亮块,那个亮块连接着外界,光线从那个亮块中流淌进来,与他头顶钻进来的光相融合,成为夜晚控制这座大楼的一部分,楼道连同它的尽头形成一个封闭的矩形空间,而两旁的门是这空间的可能性,那些门也成矩形,一扇挨着一扇等距排列着,有一种形式整齐的谜一样的美感,黑暗中,有的仿佛同墙壁结成一体,有的仿佛在微微晃动,象幽灵一样会悄无声息地打开,它有着关于命运之类的<a href=http://yishu.zuopinj.com/1552/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预言</a>的意味,但对于张玉林来说,这些门的可能性只不过与他行动的可能性有着一些隐秘的联系而已。

这幢大楼也有个心脏,它位于下一层楼某个水龙头,它没有关紧,水滴就在管口凝成一个小圆球,圆球被重力拉长,一部分水就从母体中挣脱出来,掉在下面的水泥槽里,发出清亮的一响,接着又一响,张玉林发现,他的心每跳三下就有一滴水落在水泥槽里,他就沿着这个奇怪的吻合,蜷进了过去的一幢大楼的黑暗中,这根他所依赖的蚕丝很细,而他恰在这一刻捏住了蚕丝的头儿,顺着这个线索,他竭力回忆,使劲儿地把自己置身于水声和心跳声所交织的节奏之下,那根柔韧的蚕丝引导着他,穿越时间所遗留的裂缝,徘徊于往昔的时间和空间,他反复咀嚼着那清晰而遥远的节奏,终于看到了他想从记忆底层翻出的影像,那是来自另一个黑夜,那个黑夜是这个黑夜的基础,又象是这夜的<a href=http://gaoerji.zuopinj.com/5953/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母亲</a>,由那个黑夜所衍生出来的这个黑夜忽然显得那么不真切,那么虚幻,那么微不足道,那个黑夜,张玉林第一次用周楚没有带走的另一把钥匙进入了许多扇门。

那一夜,张玉林在雨中接近了一座大楼,从一楼的厕所窗户钻了进去,然后,他就迫不急待地找到一个厕所,蹲在里面拉出大便,那堆大便代表他在那之前的一切,那次大便之后,他坚定而满怀激情地走进楼道,用一把钥匙打开了所有的门,在他试图打开一个保险柜的间歇,他忽然感到一片寂静,那一刻是他又一次<a href=http://yishu.zuopinj.com/153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再生</a>,在他没弄明白事实之前,他经历了一次死亡,突然,他听到楼檐的雨滴打击在楼下的泥地上的声音,那声音那么冷酷、单调,那么孤单而寂寞,但它有节奏运动着,叫着他,呼唤着他,把他从空白状态中吵醒,雨滴掉落在地上的回响引诱他的心脏,使他的心脏产生了跳动的欲望,他的心脏试着跟随着雨滴一下一下地慢慢启动,当雨滴在空中滑行时,他的心脏就静静地等待着,饱尝渴望的煎熬。不久,他又回到了人世,浑身冰凉,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象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事后,他反复体味那由于雨停了所引起的恐怖而导致的死亡,不禁深深感激那珍贵的几颗雨滴,它们被屋顶所滞留,缓缓下落,叫醒了他的心脏,从而使他免于一死,他设想如果那一刻没有那几滴雨或是雨滴在能够听到时突然消失,他的心脏也许就会永远睡去,缩成一块坚硬的石头,而不象现在这样柔软而有弹性,他记得他的心脏从那以后一直在与雨滴窃窃私语,谈他们各自孤独的跳动,以至影响了他的工作,使他在离开那幢大楼时一无所获。他记得他临走时站在楼道尽头,在黑暗望着所有被敞开的门时那种无可奈何的悲凉,他记得他每走两步就得关上两扇门,一左一右,当他从楼道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时,他关闭了最后的两扇门,转过身,看到楼道重又变成一块矩形的空间,他叹了口气,那次<a href=http://yishu.zuopinj.com/1441/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叹息</a>既是他生命的一个隐喻,也是他那天保留的惊<a href=http://aman.zuopinj.com/480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心动</a>魄的最后一丝激情。第二天,他又去了,打开了保险柜,拿到了第一次冒险的报酬,三千五百元现金。但在他第二次行动的始终,他都想的是第一次空手而回时路上的心境,那次回去的路上,他想到了周楚,事实上,周楚死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周楚这个名字包含着很多东西,最通常的是一条黑暗的死胡同,周楚的家就住在那条死胡同里。他在找周楚的时候,只要一走神就会错过周楚家的那扇院门,因而不得不在胡同的尽头折回,而这条死胡同连接两旁的院门,进入院门,绕过曲折的大杂院中纤细的小路,就可以从另一个院门出去,走进另一条胡同,这错综复杂的路指引着他,最终能够叫他见到周楚,每次他的思绪在那迷宫一样的小路上疯狂地穿梭时,无意中总会撞开周楚家的门,见到周楚,周楚在世间时,他的灵魂就受着世间的苦难,而每当谈到那苦难时,周楚都表现出货真价实的悲观。有一次,周楚对他谈到<a href=http://luyao.zuopinj.com/1025/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人生</a>的道路,用蚕丝作了比喻,这个比喻在张玉林看来意味深长,周楚认为,每当他对人生过多思索时,就会陷入虚无,思想沿着蚕丝走不了多久就会迷失,周楚的思索是通过一些哲学概念开始的,张玉林对此无话可说,他所了解的哲学和周楚的相距甚远,他没有周楚那样强大的记忆力,也没有周楚的对于思索的训练,故而只能听着周楚漫无边际的思想,周楚生前一度曾把历史当做解读人生的钥匙,后来他转而研究<a href=http://jiubadao.zuopinj.com/1145/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语言</a>,他的思想就是在语言上断了头,于是周楚所做的对人生的探索最终徒劳而返,在张玉林的记忆中,周楚的全部思想只剩下关于蚕茧的隐喻,这个隐喻被埋藏在对周楚的回忆之中。为了回忆周楚,寻找周楚的蚕茧,张玉林曾多次走回记忆,在那里,走过的和没走过的路由于没标记又混和起来,形成新的道路,新的蚕茧,张玉林就蹲在这个蚕茧的某根丝的断头上叹息,然后陷入回忆,滑行到另一个断头上。周楚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神秘的符号,它标记在蚕丝的许多断头上,有时非常夸张,有时又难以辨认,这个符号包罗万象,事实上,它也象许多往事一样,空虚无比,张玉林喜欢沉溺在关于过去的空虚中,在那里,时光倒流,并且连续停顿,形成一道虚线,虚线中点和点之间是没有联结的,即使他感觉不到这些,他的回忆清晰而真实,而且经过多次想象的诠释,慢慢地变得精致圆润,现在他借他的心脏与水滴窃窃私语之机,已经离开了那幢大楼的内部,在几年前的一个下午和周楚呆在一起,他们坐在一条公园的脚踏<a href=http://qiongyao.zuopinj.com/1243/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船</a>上,吸着麦管中的饮料,在<a href=http://chuanduankangcheng.zuopinj.com/5732/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湖</a>水中晃动,周楚带着墨镜,懒洋洋地告诉他,他仅仅是包了一辆东风卡车和三个搬运工,在昨天打开一户居民的门,把里面的东西抬到车上,然后辞退搬运工,把车开到郊区的集市上,仅用一个多小时就把车里的东西买个精光,然后回家睡觉。周楚讲得轻描淡写,漫不经心,这与他死后报纸上出现的大标题形成鲜明对照,周楚从不对他谈自己在行进中的感觉,只在语言和神态中流出厌烦和希望早点结束的意思,他平时与张玉林谈话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而那<a href=http://gaoyue.zuopinj.com/4969/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a href=http://xuguixiang.zuopinj.com/2785/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天下</a></a>午,他只是吸着麦管,用脚轻轻踩着脚踏板,让船在湖中兜圈子,那天气不错,有点风,几片彩云绕着太相互追逐,不时遮住阳光,使亮度忽然暗下来,不久又从太阳身前撤去,让天光恢复如初,周楚在那一段时间总是没精打彩,因为他的睡眠严重不足,不睡觉是因为他正研究哲学,经常边读书边思考边做札记。

关于周楚的记忆在这里遇到了断头,张玉林在断头附近久久徘徊,焦躁地走来走走去,无意中撞入另一扇门中,这个线索是在张玉林直起身来走到一扇门前突然出现在张玉林脑海中的,因为门上贴着一张粗俗的影星挂历,这张挂历同一个女人家门上贴的那一张一模一样,而那扇门也是张玉林费了很大劲后仍然没打开的几扇门之一,张玉林知道,凡事总有例外,世界上总是有一些门是打不开的。张玉林决定试试这扇门,他把目光从挂历上移开,低下头,掏出小钢片,插进锁孔,向前探一探,拧了一下,没有动静,又向后退出一些,一拧,门“嚓”的一声开了,张玉林快步走进去,返身关上门,里面只有几张办公桌和几把椅子,他利用手电的一束光,迅速翻遍所有抽屉,在其中的一个抽屉里找到一些零钱,他把钱装入口袋,返身出了门,在心中恼恨自己耽误了不少时间,仅仅为一张过去的挂历和一个过去的女人,他无瑕细想过去的力量,以及这力量是如何通过细小的事情渗入现在的过程,他想到的,只是不该在此多作停留。

张玉林急速穿过楼道,目光经过每一扇门,又急速上到上面一个楼层,然后又往上走,凭经验,他知道,存放钱财的地方是不会在低层的,在五楼,一扇包着铁皮的门使他停顿下来,他用手电照了一下门上的标牌,“器材室”,他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象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法则一样,张玉林的法则是,只拿现款。他在爬六楼楼梯时对自己产生了一些怀疑,是否错过了?要知道,这次行动是他精心准备的,在发薪日,他跑了好几个<a href=http://liuzhenyun.zuopinj.com/2715/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单位</a>,注视着人们的表情,听他们说话,经过判断,他认为这里是最有希望的。所以他当晚就来了。六楼是顶层,也是他最后的希望,本来他把希望寄托在三四层,因为财务室往往为了上下楼的人都方便,经常设在那里,这回他错了。他上了六楼,先向左巡视了一遍,又向右,走出不远,他就闻到了钱味,就在那儿,他拧亮手电,他的感觉是对的,蒙着铁皮的小门和上财务室几个字叫他长出了一口气,他用小钢片打开门,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拉上窗帘,以免手电光泄露出去,记住屋子里的摆设,以免碰乱他们,他看了一下手表,才凌晨两点,他在黑暗中轻轻一笑,立即开始工作,他蹲到装现金的保险柜前,熟练地摆弄起来,半小时后,他打了柜门,叫他惊奇的是,里面填满了现金,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以至于他不得不用两只手提袋来装它们,尼龙袋被撑得象要撕破一样,他在手电的一线<a href=http://abaibai.zuopinj.com/3077/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微光</a>之下迅速把袋口扎好,绑在一起,关好保险柜门,拉开窗帘,擦掉自己的指纹,走出财务室,把门复原。现在他就站在大楼内部的顶端,在黑暗中,在财务室蒙着铁皮的门外,手里提着满满两袋钱,倾听着大楼内的寂静,颤抖着,疯狂地伫立着。

他走到一楼,打开厕所的一扇窗户,试着从缝隙稍大的铁护栏中向外钻,没能过去,于是他用手抓住铁条,拼命向两旁<a href=http://yishu.zuopinj.com/1407/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掰</a>,铁条纹丝不动,这激怒了他,他咬紧牙,用尽全身力气去一次次尝试,每一次都让他从失败中饱尝愤怒的折磨,筋骨欲断,每一次他从肌肉强劲地收缩中感到自己的力量和激情的火焰,从外面看去,他就象笼中的野兽那挣扎着,但他是无声,在深夜,他的身体扭曲成一个奇怪而阴森的符号,标记在正正<a href=http://wanganyi.zuopinj.com/276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流逝</a>的时光的某一点上。当他颓然靠坐他面向外面的笼中时,他发现,这些中间有着很大空隙的铁条把他和外界隔开了。他看看表,差五分三点,他还有一个到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一阵微风吹过,叫他打了一个寒战,他觉得自己出汗了,于是退到厕所,又退回大楼。

他坐在楼道里,仔细回想,记忆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一楼的所有窗户都有同样的护栏,他现在是被囚禁了。他退回二楼,仔细观察他上来的窗口,发现非常之高,他上来时是借助一窜,现在却无法跳下去,因为下去时脚很可能落在铁条之间,挂在上面,他又到楼道另一面的窗户那儿去观察,情况是一样的,他下到一楼,想从楼门出去,虽然对面是传达室,可是如果声音不大,是不会惊醒看门人的,但大门被外面用铁链锁住了,他退回二楼,决定让自己冷静一下,想想出去的办法,一转身,忽然发现自己又置身于那扇贴着挂历的门前,记忆的断头在一刹那被接上了,借着外面透进的微光,挂历上的女郎身穿泳衣,侧着身,两条肉感的大腿就从泳衣下面直钻出来,在膝盖处打了一个弯儿,又折向后,胸部凸向前方,臀部后翘,双臂上伸,搭在向后仰起的头部,脸侧对着他,目光就象刚刚醒来那么诱人,嘴巴微张,充满<a href=http://yelineike.zuopinj.com/5752/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情欲</a>,他思绪竟从过去的断头上溜走了,面前隐隐约约的女人肉体放射出情欲的光芒,在黑暗中击中了他孤独的心,他越是想看清楚就越是被勾引,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情欲,他退后几步,膝盖一软,顺着墙滑坐到地上,忘记了身置何处。

情欲在他的下身跳动,每一跳都象有股白色的暗流涌遍全身,它们势不可挡地冲过一道道关节,到达他的身体的每一个尖端,并回流过来,撞击到一起,浮出身体内部,他双腿绷紧,紧紧盯住那幅画,在黑暗中,在情欲的袭击之下,在大楼地板上,缩成一团儿,痛苦的渴望使他口干舌燥,面颊灼热,几乎流出眼泪。终于,他听到了手表的走动声,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已经深夜三点半了,他蓦然惊醒,虚汗从身体内部渗出来,情欲的洪流倾刻间变成了泡沫。他活动一下自己的身体,感到有些僵硬。

他重新走回厕所,爬上窗台,顺手把窗台下面的手提袋也拎上来,他发觉自己的胳膊在抖,手提袋也显得沉重了许多,这才知道自己浑身乏力,他懊丧不己,深深后悔平时不注意锻炼身体,他感到体力不支是近一年的事,每次行动时他都发誓开始锻炼身体,甚至还买了一副哑铃,可最后总是练几天就完,从未坚持,他开始恨自己的懒惰,他用手攥了攥铁条,发觉坚实异常,他苦笑了一下,轻蔑地拍了拍钱袋,没用啦,一切都是徒劳的,刚刚拿到钱时,他觉得自己掏空了这幢大楼的心脏,欣喜了一阵儿,但现在全完了,他被这座没心脏的大楼的躯壳给禁固住了。

无意中,他把手伸出铁条之外,突然,他有了主意,一股狂喜的浪头使他打了一个冷战,他蹲好,紧贴铁条,一只手尽量伸出去,从外面握住一根,另一只手从里面握住同一根,深吸一口气,两手同时用力,狠狠向怀里拉去,铁条在两只手的力量下,屈服了,缓缓弯成一个圆弧,他从里面钻了出来,落到地上。他感到脚有些麻,不听使唤,他把手提袋从铁条里面拉出来,拎好,这次他感到了稍微的轻松,他一瘸一拐地顺着墙根走了一段,接近树丛,借着树丛的掩护,他来到墙边,他看看表,四点差十分,他长出了一口气。

现在,他面临最后的一跃了,在张玉林面前,是一面两米多高的他曾跃进来的墙。他回头巡视了一下,四周一片寂静,月亮斜斜地吊在天空的一角,没有什么迹象表明此刻的他有慌张和不安的理由,于是张玉林走到墙边,量了一下步子,然后转过身,把手提袋挂在肩上,起跑,刚刚跑动的时候,他感到脚下有些软,这是个不祥的预兆,但他没有在意,加快了脚步,手提袋开始在肩上颠来颠去,他本地伸出手来扶住,这样他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他憋住一口气,墙离他越来越近,他突然开始担心脚下的地面是否平整,这时,他已跑到墙边,他抬腿、伸手、上墙,就在那一刹,他感到手上一空,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向下跌落,掉在地上,发出轻轻地一响,张玉林跌坐在地上,心中在一瞬间被恐惧装满了。他昏昏沉沉地侧耳细听,没有动静,这才站起身,仔细观察面前这面墙,墙就在他眼前,伸手可及,由普通的红砖砌成,墙头凸出一排小檐儿,他回忆刚才跑上墙时的感觉,断定自己由于跑的太慢,蹬墙时腿太松软,竟然没能够到墙头,这一想,使他凉了一半儿,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虚弱得到了什么程度,但没想到竟会如此这般,被遗忘的恐惧一下一下地从心脏向全身注入,扩散开来,这让他陷入无边无际的悲哀之中,他有些痴呆地靠近墙的表面,用手触摸上面的缝隙,缝隙极细极浅,无法插足,他又顺着墙壁走了一圈儿,发现没有爬上去的可能性,刚才翻越的地段条件还是最好的,因为那儿的地面很平,且位于传达室无法观察到的大楼背面,他又试了一次,象前一次一样,手都没碰到墙头,这让他有些沮丧,恐惧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发根,身体重又变得僵硬,不听使唤。

张玉林蹲在墙边,背靠着墙,慢慢使自己的身体沿着墙粗糙的表面下滑,直至坐到地上,把钱袋抱到胸前,他尽量把头向上仰去,眼皮上翻,使自己可以看到头顶的墙头,墙头显得很高很远,切进黑夜,与天空混在一起,嘲笑他的渺小和无力,并在头顶形成威压,冷酷地注视着他面临的危险。

而张玉林此刻却变得稀松而涣散,双眼无神,处于一种无法解脱的苦恼状态,灰心丧气,无精打彩,这种感觉是熟悉的,最近他的体力每况愈下,心智也处于低谷,他在这一刻,体会到了某种类似于迅速枯竭的感觉,这在以往随心所欲、无所畏惧、胆大包天的时候是想也想不到的,他惊诧于时光行进带来的衰老所给予他的束缚,他掂量着怀里的钱,轻蔑地琢磨着它的份量和它所能带来的自由,反复品尝着自己无奈的叹息,这叹息应追溯到他的父亲,他父亲死时他也在场,两人仅被一扇木制门板所隔,在他六岁那年他以为是钱杀死了父亲,那是很久以前,父亲带着他去买大衣柜,在柜台前丢掉了三百元钱,想到父亲急速回去寻找的脚步,父亲挥动的手臂以及他在柜台上咆哮<a href=http://fengneigute.zuopinj.com/580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时震</a>颤的肩膀,瞪得大大的象要撕裂的眼睛,最后回到如同自己此刻一样连连的叹息中。父亲回到家后打发他到外面去玩,自己关上门把头伸进了绳索,当他进屋后,发现父亲的身体还在颤动,手指甲里嵌着墙皮,屋顶的暖气管子被拉成了弧形,父亲的身体靠着墙,墙上被蹬踢上许多印记,上面是几道深深的指甲痕,那根绳索是用来绑大衣柜的,而父亲吊死的那面墙壁原来也是为放大衣柜而腾出的,现在张玉林怀着嫌恶的心情拼接着记忆的碎片,并由此听到了母亲的哭声,看到了母亲发疯后的神色以及他当时害怕的心情,而这一切都缘于那丢失的三百元钱,直到现在,那三百元钱的下落仍旧是一个谜,他曾经无数次回忆从父亲拿着钱走掉,直到在家俱店中父亲发现钱已丢失的全过程,发觉无懈可击,钱始终应在父亲的上衣口袋里,而上衣口袋又系着扣子。在那个物质严重匮乏的年代里,三百元钱意味着一个人生活一年的费用。这个谜一直保持了若干年,直到有一天,它突然意外地从一个偶然摔碎的旧花瓶里找出,母亲当时已经疯颠,因此谁也无法肯定这三百元与使父亲致死的那三百元有何联系,或者父亲根本没有从藏钱的地方取出,或者取出又丢进这个花瓶,或者钱确实丢了,花瓶里是另一个三百元,总之,父亲回来后并没有触及那个花瓶,而是把家里所有的抽屉都拉了出来。那三百元钱的神秘出现使父亲之死和母亲发疯具有一种荒诞色彩,给这件事的本质加上了一个不可知的诠释和难以理喻的嘲讽。

在张玉林懂事时,父亲之死被他归结于贫穷,但在他认识周楚之后,这件事起了本质的变化,周楚起初把它归结成一种当时普遍流行的绝望情绪,但最后它被理解成一种自己对自己使劲儿的苦闷,一种货真价实的激情。

此刻的张玉林也沉溺在这种苦闷的激情中,它由无数的后悔组成,这种后悔被概括成如果二字——如果他从去年锻炼身体,如果他从上上上次翻墙时引起警惕,如果他接受上上次教训并开始练习哑铃,如果上次之后他罢手不干等等,张玉林撕扯着自己的头发,<a href=http://zhangyiyi.zuopinj.com/226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努力</a>让时光倒流,想从过去的某个断头上向另外几个可能性发展,但眼前的事实是,他孤独一人全身无力,坐在黑夜中的高墙之下,手里抱着钱,他一生中得到的数量最大的一笔钱,因为这笔钱过于沉重,所以他翻不上墙,而因为父亲的死,他又绝不能放弃这笔钱,又因为这堵墙他面临危险,却又无法得到这笔钱,所有的问题都归结到他背靠的这面墙上形成的一个隐喻,这个隐喻包含这面墙,同时又使这面墙变成其它东西。这面墙把张玉林围困于其中使之无法翻跃。

突然,张玉林站起来,忘记了一切,他疯狂地,一次又一次地向墙头跃起,又一次又一次落下,他扬弃了失望,回忆和恐惧,孤注一掷地向这面墙发起冲击,这面墙燃起了他忘我的激情。

天色渐亮,张玉林仍旧徒劳地对着那面墙助跑、窜起、又落下,返回、再助跑、再窜起、再落下,灰蒙蒙的墙壁越来越显出它的轮廓,它在张玉林的眼中忽而变形成天罗地网,又忽地荡然无存,待他跑到近前才突然拔地而起,形同鬼魅,一次次将他从半空扔到地上。张玉林毛骨悚然,泪流满面,这面墙隔断了他同外界的联系,把整个世界分成墙内墙外,使他的愤怒、他的恐惧、他的激情、他的自由、他的痛苦、他的胆怯通通成为可笑的一次次跳跃,成为灰色中的一个轻飘飘的影子,一堆散碎纸片,一团模糊的粉尘,成为一只不具体的运动中的困兽,一个抽象意义上的荒谬的无生命的生命,成为与物质决裂后的劳而无功的物质。

倏尔,从远方飘来一声早起锻炼或遛早儿的人的悠长的吆喝,它如一根细细的钢丝,从半空中直直地插入张玉林的耳膜,穿透了他的心脏,透过他的脚底,钻进地下,把他固定在他刚要助跑的地方,张玉林最惧怕的东西——人声,到来了。他被这个声音钉在那儿,这一声,标志着他的世界的结束和另一个世界的苏醒,就如同童话那么快地改变了他的冒险,使他的恐惧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粉碎了他的五色斑斓的肥皂泡儿,他站在那儿,形消骨悚,魂飞魄散,如同一堆泥塑,在片刻中剥落成碎片。

张玉林呆立良久,方才醒悟,一刹那间,他明白了自己的愚蠢,胃急剧地疼痛起来,他萎缩成一个团儿,直不起半点,冷汗一层层地袭击着他的神经,出于幻觉,他居然看到了那堆被周楚打开的锁。

张玉林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察觉出疼痛,尝到了血的咸味儿,努力使自己的头脑变得清醒,他用一只手顶住胃部,用余光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找到了翻不过去墙的根源,这使他慢慢镇定下来——根源就在于他背的钱袋,它太沉重了,影响了他的翻跃和行动,他猛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他毫不犹豫地开始执行,他走到墙边,沉着地吸了一口气,忍住胃痛,双臂一挥,把手提袋甩出墙外,发出叫他心头一震的响声,接着他反回助跑的地方,坚决地开始助跑,当他双手抓住墙头的那一刻,他的胃痉挛起来,猛地收缩,使他差点掉了下去,但他挺住了,双手抠住墙头,把身体拉直,借以缓解一下胃疼,顺便积攒一下精力,接着便一个引体向上,抬起右腿,搭上了墙头,这时他看到了墙外的世界,空空荡荡的,他真想大声叫喊,即使下面站着一队警察他也想喊,因为他终于看到了墙外,他翻过了这面囚禁着他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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