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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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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墙上落到地上时,感到脚脖子有点软,知道崴了脚,他趔趄着走向手提袋,万幸的是,这么一摔竟没摔破,他就提着它,走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他感到有些饿,有些渴,他歪歪斜斜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抚摸着他的钱袋,象摸着他的孩子,这是他千艰万苦找到的婴儿。他解下上衣,把手提袋甩到背后,用上衣搭在外面,一只手从肩头死死抓住,另一只手叉进裤兜,他舔着流血的嘴唇,忍着胃疼,故作轻松地走回家去,天光大亮,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懒洋洋地开始重复它重复的旅程。

下午,张玉林被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叫醒了,他习惯于在下午悠悠醒来,也习惯于下午的安静,下午的安静不同于夜晚,因为下午的安静中包含着阳光,阳光是从玻璃窗外送进来的,而夜晚的的灯光却是来自这个房间的内部,他知道,这两种光线在能量转换方面是有关系的,但他宁愿不考虑它们。阳光在他的枕边、床上、墙壁上投下一层亲切而柔和的温暖,虽然这层温暖是那么稀薄,它涂在他半梦半醒的面颊上,叫他感到舒适,感到不被打扰的体贴和爱护。他并不急于起床,而是平展地躺着,身心放松,双眼微合,平稳地呼吸着,让思绪在光线中轻轻搅动。这时,他的寂寞是无边无际的,因为他的意识是那么粘稠,那么混沌,向四面散开,又对四面没有要求,因此,除了虚无,他并没有感觉到别的什么。他孤独地躺在那里,注意力在光线的明暗和强弱上徘徊,即使非常细微的变化,他也能感觉到,也能使他突然间陷入头晕目眩,眼花缭乱。终于,他记起了那扇门,那扇上面贴着摩登女郎的门,记忆的沙粒在它的内心深处轻轻滚动、混合并重组,他捏住了一根蚕丝,这根蚕丝纤细而明亮,他抽动它,随之而来的是那扇门,随着蚕丝的渐渐收拢,那扇门缓缓打开,那个女人的<a href=http://sanmao.zuopinj.com/2665/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背影</a>出现在门里,她是那么不清楚,那么虚幻,影影绰绰地站在时间的薄雾中,又被时间扭曲成一道道简单的线条。

但这些线条却连接在张玉林的蚕丝上,它为张玉林的回忆所牵动,变幻成断续的不连惯的过去,它被手中的蚕丝所触发,所牵动,渐渐地,开始了自己的活动,它在它能够的时候,就摆脱了张玉林的控制,独立而自由地随意驰骋,张玉林的回忆仿佛是风,而过去,就如同一片散碎的沙粒,它们在风中不断变化,然后以一种新的姿态出现在张玉林眼前。

那个女人湿淋淋的头发和被雨声湮没的叫喊从那个夏季沿续到这个夏季,从那个小公园的长椅上传到张玉林的床上,那张绿色油漆的长椅曾经在雨中承受了张玉林和那女人的重量,并且为那个女人的指甲所伤害,它坚硬的木质,斑驳的油漆以及它的沉默构成了那个夏季确实存在过的证据,它连带着整座公园以及构成公园的天空、树木、鲜花和曲折小径,被张玉林锁存于记忆底层,直到下午的阳光把它们照亮,于是,睡眼惺忪的张玉林又找到了那个丢失的夏季,而那把绿色长椅还待在公园一角的松树后面,雨丝也继续飘拂,直到被倾盆大雨所掩盖。那一晚不过是整个事情的一个出发点而已,在此之后,张玉林的爱情落地生根,就如同他的固执一样。

而这一切都源于张玉林失去周楚后的孤独与悲伤。而孤独和悲伤则是由于他无处可去造成的。张玉林出差回来后曾翻阅过不少报纸,关于周楚事件的蛛丝马迹的报道他每一条都不放过,尽管它们被铅字印刷在颜色暗淡的报纸上,但张玉林却认为同自己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联系象火星儿一样逐渐黯淡下来,张玉林独自上班,独自下班,独自吃饭,独自睡觉,陷入了深深的百无聊赖之中,更糟的是,有时,他会突然对生活感到很不满意,对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提出疑问,直至终于被悲观所打倒。还有时,他会一下落进由对周楚的思念和追忆所编成的网里,变成一条毫无出路的蚕蛹,终于有一天,这只蚕蛹在绝望之中,出于对一切的厌倦和对贫穷的厌恶,过起了铤而走险的生活,这生活开始后很久才涉及到女人。

那年<a href=http://chenzhongshi.zuopinj.com/1051/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初夏</a>的某个夜晚,张玉林瞄准了一个行动目标后,就坐在附近的一个小公园的长椅上,等待夜幕更深地掩盖一切,这时下起了雨,张玉林喜欢坏天气,因为这能增加他的安全感,所以他眯着眼睛,略略抬起头,一边吸纸烟一边满意地看着从天上掉下来的雨滴,雨滴绵密起来,即而连成一片,一条条雨丝从路灯的光亮里穿过,公园里的人走散了,张玉林站在一棵树边,用手掌护着纸烟东瞧西看,希望能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这时,那个女人骑车经过,他望见了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这张脸在突然而至的闪电中,显示出它从未有过的可爱,脸上的雨珠儿熠熠闪动,黑色的头发因为夜色和雨而显得更加漆黑。张玉林置身于冷清的公园里,置身于突然产生的欲火中,他凝视着她渐渐远去,倾听着自行车的链条扎扎响过,心中充满懊悔和凄楚,她的身后跟着滚滚雷声,张玉林未等雷声消失,就如同一支离弦的利箭,从原地疾射而出,扑向前面那个就要永远失去的女人,他追上她使自行车停住,把她抱到那条绿色长椅上,不顾她的反抗,占有了她,然后他走出公园,奔向目标,得手后返回家里,这一切都与他平素的小心谨慎格格不入,那天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疯狂的,甚至是粗暴的,但归根结底还是温柔的。那天深夜,张玉林浑身透湿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伴随他的是茫茫无际的雨声和心酸的空虚。

他回到家,没过多久,就开始挖空心思地想那个女人,他记起了她对于他的反应,记起了她那张被头发挡住的脸,她的眼睛,她略略张开的嘴,她的额头,以及他叫喊出的断续的句子,她的呻吟,她被他攥在一起的两只胳膊,她躲闪中的腕部,她耷拉在长椅外面的腿和另一只蹬在长椅扶手上的脚,他满怀热情地想着那女人在完事后的那种冷漠,不知是由于害怕还是别的,她迅速套好衣裙,看也没看他一眼,就上车走了,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雨中,依然充满渴望,却不得不走出公园,他摸了摸衣兜,里面的烟全湿了,裤子贴在腿上,带着他的体温。

他想着她,想着她,终于,他被一种温柔的思念抓住了,她是那么动人,那么漂亮,对于他的袭击又是那么没有准备,她可怜无助地被他占有,又徒劳地进行不成功的抵抗和挣扎,在黑暗的大雨中,她就如同泥石流中的花朵,被撕扯、被扭曲、被湮没,之后,她委屈地重新骑上自行车,从他身边离去,消失掉,她好象是骂过他,抓过他,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她很快就被征服、被吞噬,不留<a href=http://baiyun.zuopinj.com/3834/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痕迹</a>地转入哀求似的呻吟,他感觉到她由于着急而流出的滚烫的泪水,她被雨浇湿的冰凉的大腿,她丰饶的身体,以及有心脏在下面跳动的柔软的rx房,她的曲线在他手的触摸下躲闪似的战栗着,她的四肢忽而僵硬有力,忽而松懈顺从,他曾孤独而沉默地放纵自己的激情,而她也曾孤独而沉默地忍受,她还是个姑娘,也许不到二十岁,鲜嫩清爽,如同芒果,他甚至觉得她雨中的皮肤带着芒果的香味。

张玉林想着她进入睡眠,又想着她醒来,不久,想象自己便要求有一个具体的对象,于是,张玉林便在想象的驱策下走出自己的小屋,走上大街,大海捞针般地寻找她,为此,他收起了周楚留下的钥匙,以那个公园为圆心,开始了令人惊叹地搜索,他在每一张<a href=http://loucaining.zuopinj.com/3616/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似曾相识</a>的姑娘的脸上留连,在每一个有些象她的背影上留连,对每一个一闪即逝的颜色穷追不舍,他痴狂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之中,他渴望见到她,他为找不到她而受苦,他在为自己的热望受苦,一天又一天,他寻找着她,想着她,对她产生了爱情。他在那个公园的长椅上坐着,守候着他的爱情,忘记了危险。

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她。

他是在一个中午的骄阳下看到她的,她在一家百货商店的门前卖纱巾,他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车向她走近,绕着她走了一个大大的半圆,她就在圆心,与一个顾客说着什么,没有注意到他,他小心地离开了,第二天,他又去了,远远地看她,那个夏季他每天都在偷偷地不被注意地看她,那家百货商店位于街边,前面有一块空地,商店就从顶上搭出一截棚子,作为露天摊位,推销纱巾,从早到晚,她都站在那里,从容地卖他的纱巾,纱巾五颜六色,她就掩映在其中。

张玉林选了大街对面的一个小饭馆临窗的座位,那块玻璃斜对着她,没有人的时候,他的目光跳过街上不息的车辆,落在她的侧影上,有时他也在她正对面的公共汽<a href=http://gaoxingjian.zuopinj.com/2696/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车站</a>的人群中呆上一会儿,这样可以离她近一些,她的每一点细微变化都能引起他的注意,比如她变了发型,把头发做成乱乱的样子,再比如她新扎了一条细细的腰带,换了一条碎花的长裙,用以替代先前的短裙,他看着她与附近几个商店的小伙子调情,与顾客争吵,这些琐碎的小事连缀成整个冗长而炎热的夏季。他喜欢选择中午来看她,因为中午很少有顾客,她不会被挡住,可以一览无余,有时她呆呆地向着一个方向出神,为他留出一截侧影,有时她甚至走出柜台,在不远处的一个冰棍摊儿上买一根冰棍,靠在柜台外面吃,让他看到她的全部,她的身体连同这身体所支撑起的衣服形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不断变化,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即使是她的面孔,也在发式、周围的光线以及各种各样表情的影响下呈现出各种样子,有时叫他怀疑到底是不是她。但最通常的中午,她总是歪着头,戴一顶阔边软草帽,一边压得低低的,对着迎面的阳光,另一边向上翘起,穿一件短袖套头衫,下摆用一条宽松的碎花长裙系住,再下面露出两只套着白色平跟凉鞋的脚,手支在柜台上,或者下意识地摆弄眼前的纱巾。

在他看来,她的身材无可挑剔,模样也动人,她的一切都完美无瑕,不可企及,他暗自庆幸自己曾经占有过她,那种占有几经他的想象变得珍贵非凡,他有时竟然急不可待地想靠近她,冒着被她认出的危险而仔细地端详她。

而她就在那里,站在街对面,在她的内部和外部,存在着所有的错误和矛盾,以及她的可爱之处,这些寄生在她身上的东西纵横交错,连理蔓延,它们通过这个会呼吸会活动的女人的生命表现出来,她自然地和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丝丝相扣,浑然一体,牢不可破,在她之外,由那条街道所通向的世界,则象她的另一面一样混乱,矛盾和矜持,那些井井有条的秩序下面,是神秘的空虚和困惑。

她的苦恼,她在这片阳光下面的寂寞和好奇,都在吸引着他,因为他也象她一样,存在着,伫立着,感觉着,被她牵引的一部分连同那些属于他自己的另一部分都在积攒着,同时也在挥霍着他的生命和她的生命,他每天都能够远远地注视她,浑身被爱情所浸渍,并且感到两人都是活的,就隔着一条街,各自承受着各自的命运,一想到这里,他便感到欣慰。

在夜晚,他想着白天印在他脑海中的她的身影和她的一个又一个富于特色的表情,辗转反侧,心满意足,却又无法就一点深入下去,他想到自己孤独而又难以示人的生活,想到接近她的可能性和由此引来的快乐和危险,不禁心乱如麻,有一次,一只蚊子绕着他飞动,叫他烦恼至极,他强制自己忘记那只蚊子,狠狠睡去,不料蚊子忽然落到他的大腿上,他慢慢抬起手,猛地打去,掌心粘乎乎的,他知道打死了蚊子,然后却再也睡不着了,他忽然感到,自己就是那只蚊子,对自己想要的东西<a href=http://lingshufen.zuopinj.com/3746/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窥</a>视已久,但下手时总不免象蚊子下嘴时一样被打死,而且死得无声无息,他浮想联翩,直到大汗淋漓,坠入恐惧。

那种恐惧在第二天也没消失,后来他带着它坐进小饭馆,重又见到她的脸,才渐渐忘掉,它在几个顾客面前忙碌,在阳光和颜色中摇摆不定,在纱巾的花样、流行音乐、来往的汽车、人群等等所组成的炎热的<a href=http://baolin.zuopinj.com/6291/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a href=http://jiqiu.zuopinj.com/3305/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夏天</a></a>里,在他的视力范围内,她的形象牵着他的手,使他忘掉了自己,忘掉了过去,忘掉了手里的酒杯,让他怀着对她的渴望,走过了又一个白昼。

初秋的一个中午,张玉林又象往常一样,骑车来到百货商店对面,叫他大吃一惊的是,纱巾摊子收了,换成了牛仔裤展销,他立刻就丢了魂儿,他走进饭馆,要了瓶啤酒,坐在老地方,瞧着窗外发呆,想着她可能去了哪里,心中一片茫然,然后,这个疯狂而炽烈的<a href=http://dulasi.zuopinj.com/582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情人</a>出发了,他过了马路,径直走到摊前,用干巴生硬的语调问那个卖牛仔裤的姑娘,先前那个卖纱巾的姑娘去了哪儿了,她告诉他,纱巾卖不动了,原先的姑娘被调回商店里卖扣子针线之类的小商品去了。

张玉林松了口气,他快步走进商店,往里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她。

她仍然穿着原先的装束,正和另一个姑娘<a href=http://raoxueman.zuopinj.com/111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眉飞色舞</a>地聊天儿,张玉林就快步从她面前经过,冒着被她认出来的危险,她竟毫无反应,而他却紧张得几乎呕吐,他这时已经忘记了一切,被失而复得的狂喜所抓住,他有些眩晕,双颊火热,如痴如狂,他定定神,绕着商店转了一圈儿,对琳琅满目的商品熟视无睹,忽然间,他又走到了她的柜台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他试图挪动一下脚步,却发现自己的脚已经不听使唤,他就是要靠近、再靠近她,就是要站在她面前,他就是要让她认出,听凭大祸临头,他的双手漫无目的地搭在玻璃柜台上,眼睛一遍遍地扫视里边的东西,却并不曾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他竖起耳朵,捕捉着从她嘴里吐出的每一个音节,心为之怦怦跳动,他甚至没有弄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但他却在为她的美妙的嗓音而陶醉,他就仿佛是一粒小铁屑,而她则是强大的磁铁,他就在她的磁场里身不由己,听凭摆布,毫无怨言,他暂时跳出了时间的禁锢,出神地站在那儿,失魂落魄地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呆若木鸡,这时她对他抬起头,问他要买什么,同时用手指敲击着柜台,以提醒他注意,他嗫嚅着说了句含混不清的话,那句话毫无意义,只是声音而已,他不敢整个儿把头抬起,仅仅是把下颌抬高了一些,他看见她今天穿了件宽松的暗花短袖衬衫,胸前支起两个令他心动的rx房,他注意到她的一溜儿小金扣子,就慌不择言地说他要买一个扣子,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把她逗笑了,“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她重复着说着他的话,然后问他,要哪种,他这次竟没有犹豫,脱口而出说要她系的那种,她从数不清的扣子中果然找了出来,往柜台上一放,然后推到他面前,他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她的手灵活而巧妙地捏住扣子,轻盈地放到他面前,又疾速地收走,大感意外,他看到那颗小小的圆形钮扣躺倒在柜台上,金光闪闪,摇晃了一下,听到她报了价钱,于是把手伸进口袋,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护住扣子,仿佛它是什么珍宝似的。

他腾云驾雾般地离开商店之后,头脑仍处于极度混乱的兴奋状态,他的手心里,紧紧攥着那颗珍贵的钮扣,他回到家,仔细端详它,由它想到她,他不无激动地发现,她竟没有认出他来,这叫他后悔得要死,早知如此,她卖纱巾时他就应走近她了。

于是他每天都去买钮扣,挖空心思地靠近她尽量在她身边多呆一会儿,在他的心中,她和那个雨夜中的那个姑娘之间有着某些奇怪的联系,他在柜台边重温那夜的她时,他感到自己有罪,他认为自己毁了她,从而内疚不已,可无论他如何徒劳地寻找,也无法从她身上看出被毁的痕迹,她开朗、年轻、快乐、无忧无虑,但在夜晚,他反复地数着桌上那几个金色的钮扣时,他又强烈地感到他再一次毁掉她的欲望。他数着它们,每天买一粒,一半用来计算他见到她的次数,一半用来装填他阴暗而富于魅力的想象,他想象着她卖给他钮扣实际上是一桩秘密,她衣服上一共有六粒钮扣,他幻想着她每次从衣服上揪掉一粒给他,而包裹她肉体的衣料则从中间轻轻分开,露出里面光滑的皮肤,他每从她那里得到一粒钮扣,就仿佛是得到了她的一部分,而她呢,在他的想象中,则是秘而不宣地把自己一点点交给他。这个幻想叫他得到了不少隐秘的快乐,事实上,这个幻想也应包含另一部分,即他一粒粒揪掉她身上的钮扣,从而一点点占有她,这就形成了对那个雨夜的回忆和肢解,把那个雨夜的画面变成慢动作,一格一格地实现,将那天的一切拉长,放大,在这个幻想中,他又体验了一遍那夜的全过程,而那个雨夜所包含的全部东西,都被他一点一滴地描摹下来,凝结缩小成一个点,这个点就位于灯下的钮扣的孤形表面上,它极其刺眼,却并不清晰,每当张玉林对着那个亮点仔细端详时,他都能看到一些什么,于是,他买的六粒钮扣就连成一条不平稳的断续的虚线,这条虚线有很多形状,但都表示同一个隐喻,并且,这个隐喻在单独涉及到扣子这个概念时,它就与锁的隐喻发生了联系,具有了某些相同的性质,仿佛在用不同的方法讲述同一个<a href=http://yishu.zuopinj.com/1509/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故事</a>,并使张玉林的那钥匙又增添了新的涵义,使我的这个故事具有了某种倾向性,把解开扣子,打开锁,翻越墙等等行动所涉及的激情归拢成一种倾向性明确的激情。

但我们将混合在张玉林身上再次进入他的爱情,因为张玉林在那个刚刚醒来的下午,被那个女人,那只白色的温柔的蚕所吐出的蚕丝缠住了,他目前已经无法移开眼前的画面,他所处的状态,就如同一个无意中想起某个电影名的人的状态,电影自动放映,与他无关,而他只能看下去,这就是他看到他再一次进入那家百货商店的时刻,他愣神儿的时刻,他进入百货商店,去买第六只钮扣,这次他不是去买,也不是去弄到,而是去接受,因为他的幻想已经不满足于他付钱而那女人卖给他钮扣这种等价交换的事实,因为他对那女人产生爱情,也就是对她产生了欲望,而他却不知该如何对她讲述这种欲望,连他自己都弄不清这种欲望里包含了什么。

可他还是进了百货商店,走到她的柜台前,他表情严肃,手捧一束鲜红的玫瑰,这束花的花冠上重叠着他的爱情和为此心甘情愿付出的辛劳,为了这束花,他曾骑车走遍全城,在每一个花坛前仔细挑选,这用了他白天的全部时间,夜晚,他偷偷摘来,放入花瓶,用水泡好,生怕第二天会枯萎,他就用这束花向她求爱,并要求第六颗钮扣,但遭到她的拒绝,末了,她勉强收下了花,给了他钮扣,并叮嘱他改日一定带钱来。

他痛苦不堪地点头答应,并又送去鲜花,而她则拿走他送的花向同伴炫耀并还给他无数讥讽之词,有一天,他换了礼物给她,那是一条很粗的黄金项链,并送她回家,她非常<a href=http://jiapingwa.zuopinj.com/248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高兴</a>,一路上侃侃而谈,这使他明白了她在他身上想得到的东西,他感到愤怒和烦闷,路过那个小公园时,他<a href=http://dongyeguiwu.zuopinj.com/553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恶意</a>地建议在那张绿色长椅上坐一会儿,没想到她竟兴奋地答应了,她沉溺在价值连城的黄金项链中,对他言听计从,而他坐在那张绿色长椅上,却经历了梦想破灭的全部的痛苦,他如坐针毡,内心深处,体验了被污辱的苦涩滋味,他曾在这里污辱了她,现在她却在无意中把这污辱还给他,她当时毫无准备,而现在他也毫无准备。

他们离开了公园,她到了家,他送他到门口,她留给他一个笑靥之后关了门,他就站在门口,门上贴着那幅性感女郎的挂历,他看着挂历,感到无可奈何。

那天之后,他怀着对她旧日的回忆,每天仍为她偷取鲜花,他每天深夜把花插到她家的门把手上,从未敲门,从未进去,而那扇门把他对她的爱情和她本人截然分开,隔断成两部分,这两部分毫无关联。

但是他仍然每天外出巡视,偷取他所见到的最美的鲜花,送到那扇贴有粗俗挂历的门前,作为对他爱情的祭奠,当时张玉林二十七岁。

有一次,他在一个背阴的街边花园里发现了一朵白玫瑰,那是他所见到的最美的一朵玫瑰,花瓣不胜娇弱地层层卷翘着,洁白如瓷,花芯羞涩地隐匿其中,花冠很大,但茎杆纤细,让他担心一阵风来会把花冠吹掉,他走近它,蹲在它身边,凝视着它。

这朵娇艳的玫瑰,这只勾人魂魄的媚眼,这颗叫人不忍触摸的水珠儿,这种孤注一掷的开放!它就盛开在晚秋的黄昏,低垂着睫毛,做梦似的颤动着,沉睡着,花瓣上温柔细小的绒毛是那么可爱,那么细腻,那么敏感,那么动人,又象肥皂泡表面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纷纷披散,<a href=http://shikang.zuopinj.com/2692/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支离破碎</a>,他尽情地端详着,听着,闻着,用最轻柔的目光试探着抚摸着它,心中怀着最柔软的爱情。

张玉林在离开花朵的路上,想着那花,几乎心碎,他想他即将残忍地将她的生命折断,送给一个庸俗的女人,愤怒异常。他又想着他将亲自摘取它,他的手指将在捏住花茎时被它的刺刺入皮肤,他将会感到疼痛,而面对那疼痛,他绝不会躲避,而是满怀激情地一遍遍回味那刺痛所带来的快感和甜蜜,是的,他将折断它,毁灭它,占有它,结束她,使它永远消失,从而成为他的,一想到这里,他就几乎快乐得炸开,整整一个晚上,他不思茶饭,尽想着那花,内心为摘不摘而犹豫不定,深夜,他又来到那儿,那朵他仔细挑出的花不见了,夜色里见到空空地伸展在黑暗里的孤独的茎杆,顿时,他感到心中一阵窒息,一会儿,他恢复过来,感到了后悔,于是,又仔细地搜巡一遍,心中又着急又生气,他没有找到它,它不知被谁抢先摘走了,他游移在那个小花园中,茫然若失,形同失恋,甚至忘记了前来摘花的目的,他恋恋不舍地走开,不时回头看上那么一眼,最后走回住处,陷入悲哀。

他的悲哀里有他的痛楚,他尖锐地地感到了失落了那朵花的痛楚,那朵花留下的空白占据了他的整个夜晚,把他从爱情中引向别处,引向他爱情的发源地,在那里,一度感到由衷的慰藉,那里曾经伸出过一只手,拉着他,使他从周楚死后的迷惘中忘却往事,而现在,这个花园荒芜了,对于他的爱情,他再也献不出鲜花,他的爱情,那些五色斑斓的碎片,在风起云涌之后,逐渐销声匿迹,飘向远方,而他则迷失在驱散风流之后的清醒中了。

张玉林在黎明时分熄灭了手中的香烟,记起了周楚留下的钥匙,他重新找到它,握着它,热泪盈眶。这是他的珍宝,也是他的救命稻草,靠它的指引,他才穿过千难万险,他才找回他的过去,他才再一次返回他的记忆诞生的地方,他挣脱了缠在他身上的蚕丝的束缚,从千丝万缕的回忆中直起腰来,打了个哈欠,挥一挥手,让那个夏天的姑娘和<a href=http://jiqiu.zuopinj.com/3241/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秋天</a>的鲜花重新沉入黑暗,他跳下床,用凉水洗了脸,把昨夜弄的钱放进手提包,带上房门,走出屋去,一到室外,他便融化在下午寂静的阳光中了。

处理完这笔钱之后,他在一个小铺里吃了顿饭,这时候,街灯已经亮了,他在大街上游荡了一阵儿,最终,他发现自己是这个表面如此繁华、如此迷人的世界中的一个影子。

他在不远处的一根电线杆下发现了一个女人的侧影,这个侧影与那个夏天他在小饭馆中看到的侧影多少有些相象,这让他记起了自己曾经有过的几个女人,这些女人的面孔都有着某些相似,因而当把她们作为一个整体来回忆时,她们则显得模糊不清,一个个难以辨认,他现在不自觉地就把这个女人通过他的欲念,强行拉进他的梦想中,他的梦想由来已久,梦中的姑娘总是模糊不清,因此,他不得不费尽心机,与世间的女子一个个相爱,找寻梦中的那一个,却总以风马牛不相及而告终,现在他一步步接近她,但随着距离的缩短,他的失望也就跟着来了,他从她身旁擦肩而过,看到了一张俗气而讨厌的脸,这让他多少有些沮丧,多年来,他一直没有遇到过他要的女人,他弄到的女人最终都让他无所适从,哭笑不得,就如同他从这世界中弄到的其它东西一样。

他走回家中,感到了行动后的疲劳,他决定休息几天,于是从壁橱里找出外出旅行用的背包,鱼杆,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去火车站,坐上火车,在一个游览区下了车,租了旅馆的一个房间,优哉游哉地晃了下去。每天在经过充足的睡眠之后,就拿上一本书,坐到水库边上,边钓鱼边看,让紧张的神经放松到不思不想的混沌地步。一个月后,他才回到城里,出于对他的行动结果的好奇,他找来一些报纸,逐张翻阅,,果真找到了叫他感兴趣的那条消息,那条消息,即使在他钓鱼的时候也时常出来困扰他一下,但等他读完之后,接替困扰的东西简直就叫他啼笑皆非,转而困惑起来。

报道上说,一个月前发生的案件已进入收尾,主犯已经被逮捕,他就是那个机关的会计,在这之前,此人已经贪污了数额叫张玉林读到时都皱了一下眉头的脏款,其中部分已经追回,现在正在继续审理中,云云。

张玉林在他的房间里踱着步,思考着这条消息所包括的全部含义,他走到阳台上,把目光投向远处,扫视着这个混乱不堪而又阴差阳错的世界,被内心深处不可名状的孤独所湮没,那个世界冷冰冰地躺在他的周围,不可理喻,却又实实在在,叫张玉林感到恐怖与虚无。他就象一只陌生的动物那样看着面前的世界,终于,他返回他的小屋,返回他的牢笼,返回他的世界。

他关上阳台门,锁好,然后以一种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他的小屋,这间叫他倍感单调的小屋曾经叫他烦燥不安,痛苦绝望,而现在,却叫他感到亲切和安全,这里曾是他的牢笼和<a href=http://luxun.zuopinj.com/2228/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坟</a>墓,他被迫一次次回来,在里面苟延残喘,浪掷时光,但这里有着他所需要的一切,食物、床和书,他只在他的牢笼里才享有他微乎其微的自由和舒适。他被外面所包围、所冻结,他冒险出去,又急急如丧家犬般返回,他是社会之外濒临灭绝的丧家之犬,他的生死存亡全是那么脆弱,那么不可靠,与别人没有关系,虽然他<a href=http://yuhua.zuopinj.com/922/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活着</a>,通过一种野蛮而盲目的形式使自己成为活的,他知道,只要他是活的,能思考、能运动、有情感,他就能与外面,与人类,具有某种根深蒂固的联系,可即使是这种联系,也并不大于星球同星球、沙粒同沙粒的联系,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疯狂,他的深沉,甚至他的真诚,也无法使这种联系更紧密或更牢固一些。

张玉林爬上床,缩到床角,张着眼睛在屋子里上下左右地逡巡,他把手伸进怀中,拿出了周楚留下的另一把钥匙,它开启了张玉林和周楚间的一扇门,使周楚从泥土中走出来,他坐到张玉林身边,这个有着疯狂而真诚过去的人,此刻却象朋友一样手把按在张玉林的肩头,轻声安慰他,对他讲着他在监狱里的经历,他告诉他,他是在监狱里找到<a href=http://anning.zuopinj.com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安宁</a>的,他时常站在门边,隔着铁条关注着外面的情况,他那时已经扬弃了生的苦恼,他伫立着,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走来走去的看守和灰色的高高的围墙,他感到自己一个人看守着整个世界这座大监狱,并对里面的相互倾扎熟视无睹,漠不关心,他暗自<a href=http://fengtang.zuopinj.com/2705/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欢喜</a>,自己因为<a href=http://xiaorenfu.zuopinj.com/2996/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位置</a>独特而把所有人锁在牢房之外,他们是那么不自由,那么痛苦,而唯一的钥匙则掌握在好朋友张玉林手中。

周楚走了。张玉林下意识地把钥匙藏到身后,他回想着他的过去,回想着被他征服的墙壁、女人和锁,回想着他无数次的冒险,他明白了这些东西所暗喻的谜底。他重温生命中遇到的一个又一个挑战,以及他硬付这些挑战所爆发的一次又一次的激情,正是这些激情,使他的胜利变成一次又一次的毁灭,使他把自己消耗殆尽,直至现在,直至心力交瘁。在他呆滞的目光的尽头,墙壁依然挺立,坚不可摧,锁依然坚固无比,无法开启,女人依然美丽多情,充满魅力,花朵依然明媚灿烂,光彩照人,他感到了这些东西的永恒,感到了人的局限和生命的可悲,而那些被激情任意左右的生命,则因为欲望的一次次出现和毁灭而陷入思索,寻找着返回最初的虚无和安宁的路径。

他又看到周楚在那条通向死亡的路口向他微笑,他站在那儿,朝他挥着手,他知道他已变成了幽灵,取得了最后的胜利,那是我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胜利,死亡让我们摆脱了焦虑和苦闷,让我们欲望的火焰熄灭,让我们从生命的愚弄里飞出来,重新散布进宇宙,与其融为一体。这时,张玉林跳下床,把那把钥匙丢进抽水马桶,冲了下去。

一个星期后,张玉林找到了一个工作,他干活认真,又积蓄充足,吃得饱睡得香,不再思想,不再挣扎,远离苦难,远离孤独。

过去对于他就如同一个蚕茧,被他的回忆细密缠绕,张玉林不再试图弄清那一根根蚕丝所揭示的道路及其暗示,他就如同一只蚕蛹被裹在其中,现在,他咬开一个小洞,爬了出去,变成了蚕蛾,飞了。只留下那堆精致的网络,那个轻轻的空壳,它不值一提,虽然它显示出一种叫人痴迷的巧妙结构,原来的东西消失了,只有那些断头依然存在,就是它们,不时地会在张玉林的生活里出现,对他产生无关大体的影响。那些断头被他称为习惯,他永远不会对人说起那些习惯的起因,因为他自己也记不住了。这些习惯包括一见到墙就想翻越的方法,或者他总是穿着系紧鞋带的运动鞋,或者是读报纸时,常常从报道案件的地方读起,当然,也然包括女人,他仍然<a href=http://yishu.zuopinj.com/1512/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追求</a>相貌有些象那个夏天他遇到的那个类型的女人,虽然他以后从来没有碰到过她。

92.9.15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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