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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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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耶路撒冷的巴比酒吧,侍者琼斯看到一个穿黑色衣裙的中年女人走到酒吧门口,略微犹豫了一下。www.mengyuanshucheng.com这里离米希里姆城区不远,那儿是哈西迪教派的聚居地,所以穿黑衣的犹太人很多。那女人大约45岁,一头金发,明眸皓齿,不过她的美貌已经开始凋零了,有一点过气明星的味道,面容冷漠,似乎有心事。

琼斯拉开玻璃门迎候,女人进去后,略向屋内扫了一眼,指着靠窗的桌子说:“我要那张桌子。”

这天是犹太人最热闹的逾越节!酒吧内顾客很多,仅剩下那张靠窗的桌子。桌上放着一瓶白色的茉莉,窗外可看到耶路撒冷灯火辉煌的夜景,琼斯抱歉地说:“非常抱歉,那张桌子已经被预订了。”他见女人不说话,便解释道,“是一位先生预订的。每年逾越节晚上,他都要预订这张桌子和一束茉莉,似乎在等待一位女士。已经25年了,他的爱情就像我们对主的信仰一样虔诚。”

女人微微一笑,径直走过去;“也许他等的就是我。”

她的这一举动出人意料,弄得琼斯很尴尬。他不敢否定女人的话——如果她的美貌尚未凋零,她确实是一位值得男人等候25年的大家女子。但他也不敢贸然同意她占用这张桌子,谁知道那位先生会不会认可她的爱情宣告呢。

他为难地跟在女人后边,试图委婉地劝阻:“女士,你……”

女人已经入座,平淡地说:“好啦,不用担心,订桌子的先生个子比较高,50岁左右,但看上去要年轻一些。亚麻色头发,要的饮料是马提尼酒和加冰的可乐。我没说错吧?”她又揶揄地补充道,“我不知道他订桌时用的姓名,但我知道,如果告诉你他的真实姓名,你会把托盘都惊掉的。行啦,照老样子上饮料吧。”

琼斯疑惑地送上饮料。那女士一边啜着,一边略带伤感地自顾望着窗外,陷入沉思。琼斯心中忐忑不安,在各个桌子中间忙碌时,不时偷眼打量着这儿。九点正,那位订桌的阿拉姆·亚伦先生准时来到。他看到桌边的女人,略为迟疑后径直走过来,与那女人对面而坐。很长时间两人默默对视着,后来亚伦向她举起酒杯,低声说:“阿莉亚,已经25年没有见面了。”

“对,自从在这儿分手后。”

“25年……你过得还好吧。”

“不好。”阿莉亚直视着对方,苦笑道,“20年前你开创了智能爆炸时代,我这么一个智力平庸的女人是很难适应的。而且我想,被你的时代之潮甩到岸上的可怜的小鱼,决不止我一个。还不仅如此,”她抑制着怒气,“在那之前,至少我相信自己是不太差劲的女人,自信对男人的吸引力。可是……自从我挚爱的男人突然冷冰冰地离我而去,我连这点自信也丧失了。”

亚伦内疚地看着她。她又说:“后来我就匆匆嫁了一个男人,他又匆匆死去,连个孩子也没有留下。喏,我的半生就这么一点内容。”

亚伦还在默默看着她,女人说:“再后来我在这儿偶然碰到你,是七年前吧。我打听到你一直没有结婚,每年的逾越节,就是我们分手的日子,你来这儿同梦中的爱人晤面。老实告诉你,只是那时起我这颗被仇恨之火煎熬的心才开始降温,才能克制住自己,坐到你的面前。”

“可是你在这七年中一直没有露面。”

“我必须积蓄力量克服自卑感哪,先生!”她冷笑道,“而且,我想以你的地位,要想找到我绝非难事。你既然一直不愿找我,我又何苦现眼呢?”

亚伦已喝完马提尼酒,在手里玩着酒杯。琼斯轻轻走过来,问他还要点什么。他摇摇头,琼斯很知趣地退下去。

“阿莉亚,这儿太乱,我们换个地方,好吗?”

阿莉亚坦率地说:“我们早已不是少男少女了,不必玩你追我躲的爱情游戏。我既然下决心来找你,就是想偿还30年的感情宿债,所以……”她苦涩地说,“如果伟大的亚伦先生不嫌弃我年老色衰的话,我很乐意同你干任何事,包括上床。”

亚伦感动地握住她的手:“我们到哪儿?我的别墅,还是在智能中枢的住宅?”

“别墅太远,就在智能中枢吧。如果能在世界最重要的大厦里度过一宿,我会很荣幸的。”她冷笑着,她的怨忿之情不时地形之于色,“我早就想见识见识那座魔宫,据传说,那里面的人靠吸食别人的脑浆来强化自己的智力。”

亚伦微微一笑:“好,我们就去智能中枢,你可以尽情参观。”他扶莉亚起身,挽起她的臂膀,给琼斯留下一笔可观的小费。琼斯拉开弹簧门,毕恭毕敬地送客人出门。25年来琼斯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位先生的真实姓名,但现在他已认出,他就是开创了智能爆炸时代的大名鼎鼎的亚伦教授,是犹太人的骄傲,是这个世界的精神领袖。

智能中枢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通天塔,两座主楼呈不规则的半球形,高耸在云层之外,中间有拱桥相连。这显然是模拟自然界最伟大的建筑——人脑,拱桥就像左右脑中间的胼胝体。塔体通身洁白,呈半透明状,在夜色中显得玲挑剔透。夜风中大楼微微波动,像一个巨大的软体动物。

他们的直升飞机落在顶层,阿莉亚贪婪地看着大楼的内部建筑。“太漂亮了,”她由衷地赞叹着,“过去我只能在米希里姆城的四方水泥棺材里仰视它,就像复活节岛上的土人仰视外星飞船。我没想到能来这儿一游。”

停停她又说:“我也没想到进来这么容易。作为世界政府的智能中枢,作为哈西迪教派的眼中钉,我原想这儿一定是戒备森严的。”

这是下班时间,大楼里没有人,亚伦领着她在蜗壳状的楼梯里往下走。听到这句话,亚伦微微一笑,顺手打开一个开关,面前的墙壁立刻变成一个大屏幕,屏幕上显示两个人影,边缘模糊不清,只有骨胳和身上的钢笔、皮带扣等清晰可辨。亚伦简单地告诉她:“这只是最简单的防范措施,如果必要,我们甚至可以对来访者进行思想过滤。你可以转告哈西迪教派,不必在这儿打主意。”

他们来到亚伦的卧室,调整好变色窗帘。阿莉亚洗过热水澡,两人便迫不及待地相拥上床,把积蓄多年的激情倾泻出来。他们忘了自己的年龄,似乎又回到激情如火的青年时代。

事毕,阿莉亚半仰起身,痴痴地望着情人。亚伦的身体仍然很强壮,褐色的眼睛透着聪睿,亚麻色头发中微见几根银丝。他笑着把阿莉亚揽到怀里:“阿莉亚,你仍然像25年前一样迷人。”

阿莉亚的眼泪忽然奔涌而出,她狠狠咬着亚伦的肩头:“亚伦,亚伦,我真不知道是该杀死你,还是为你去死。”

亚伦忍住疼笑道:“我个人认为,这两个都不是好的选择。”

米希里姆城区俯伏在智能大楼的脚下,是21世纪的贫民窟。城中仍是上个世纪的混凝土建筑,已经破败不堪,衬着云层中闪闪发光的球形建筑,这些老式建筑确实像一座座低矮丑陋的水泥棺材。

这里是哈西迪教派的集居地。智能爆炸时代开始后,以极端保守著称的哈西迪教派反而日渐壮大。因为时代之车开得太快,转弯太急,不少人被甩下车来,他们便到这儿来寻找信仰的支撑点,其中甚至有不少非犹太人,米希里姆城区也更加拥挤不堪。

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身着黑袍的哈西迪教派信徒鱼贯来到犹太教堂作早祷。他们捧着犹太法典,聆听教长的布道:“上帝必将惩罚那些亵渎神灵的魔鬼!他们把婴儿变成试管中的产品,和女人的生育权利,剥夺了她们应有的苦楚与欢乐。他们把上帝创造的人体与兽类和机械杂交。他们肆无忌惮地扯碎上帝赋予众生的和谐和安宁……万能的弥赛亚即将降临人世,以他的雷霆和怒火荡涤污秽,杀死异教徒,恢复上帝的尊荣。”

无数的喉咙虔诚地吟哦着弥赛亚的名字。

教长回到密室时,一个教士贴近他,轻声说:“那对情侣已经进入邪教巢穴,此后我们就无法监控了。你知道,那儿为邪教的魔力笼罩,同外界隔绝。”

教长声音低沉地说:“让我们为她祈祷,她遵奉上帝的道,舍身行义,必得上帝的眷顾。”

彻夜的激情之后,阿莉亚睡得很香,无数个梦扑着翅膀飞来。她梦见自己和亚伦在伊甸园中玩耍,她为自己的裸体娇羞,于是鸽子衔来青色的无花果枝为她遮掩;她忽然回到了少年时代,陪亚伦到医院看他的父亲,他因患严重的癫痫才作了裂脑手术……但在脑海深处,有一个顽强的意念一直在困扰着她,那是她不愿作却必须作的,她不愿醒却必须醒。她的打算是用“有限的坦率”来赢得亚伦的信任,进入智能大楼,再见机行事。看来计划进展顺利。

但她很难认为自己同亚化的欢情只是实现阴谋的手段,毕竟,这个可恶的人是她少女时的恋人……忽然,她在强光中眨眨眼醒了,惊奇地发现自己是在一座空旷的大厅里,阳光透过半透明的墙壁,散射成浑白均匀的天光。她躺在手术台上,一床洁白的单子盖住身体,亚伦和一个女助手穿着白褂站在床前,神情冷淡。她头顶上方一架机器无声无息地逼近,贴到她的脑门上,她想躲避,却发现四肢不能动弹了。她吃力地仰起头,惊恐地问:“亚伦,这是怎么回事?”

亚伦微笑地说:“放心睡吧,我知道你头脑里有魔鬼,我要把它驱走。”

阿莉亚绝望地闭上眼,她知道自己失算了,旋即瞪大眼睛,仇恨地骂道:“你这个丧失人性的魔鬼!畜生,畜生!”

亚伦和女助手对她的诅咒无动于衷。她的骂声渐渐低下去,眼睛也慢慢合上。女助手丽拉说:“已进入深度麻醉,可以手术了。”

亚伦点点头:“开始吧。”

一束激光轻易地在她头顶开了一个拇指粗的圆洞,接着激光束向里延伸,割断了左右脑之间的胼胝体的联接。激光手术刀退回,一支机械臂移过来,在割断的胼胝体之间插了两束人造神经,每束神经里有两亿条神经纤维,与原胼胝体里的神经—一对应,然后在头骨处用生物材料封住圆洞,留下两个神经插头。

两个小时后,人造神经与原胼胝体的创口已快速愈合,亚伦教授说:“开始下一步吧。”

丽拉皱着眉头说:“教授,我再次劝告你,不要亲自作这个试验。智能低下的哈西迪教派也可能想出出人意料的诡计,他们可能在阿莉亚的脑中注入毒素,我们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亚伦微笑道:“丽拉,谢谢你的关心。不必犹豫,开始吧。”

丽拉凄然一笑:“我想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一定非同寻常,她一定是我在你脑中多次邂逅到的白衣女郎。”

亚化没有否认,躺到另一张床上。丽拉默默地移过来一根银色的导管,把导管两端分别插到两人的神经双桥头上,两人的头部联在了一起。

我慢慢睁开眼睛。

周围是天蓝色的虚空,浑浑茫茫,无边无际。万籁无声,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即使这唯一的声音也旋即被浑茫吞没,就像一束灯光推不开浓重的黑暗。脚下的两道并行的银白色的天河,是无数微细的光点和光束组成,它们笔直向前,与一条同样笔直但要宽阔千百倍的主河道交汇。我似乎是在河道上滑行,又似乎是在光点中浮动。我知道这些光点能够支撑我的身体,因为我的身体已经非物质化了。

主河道对侧是对称的另外两条支流,也有一个人在慢慢地滑过来,我能分辨出那是亚伦——15岁的亚伦?他的身形跳荡不定,就像一张薄薄的透明外壳中约束着一团球形闪电。我恍然悟到自己也是一样的形状。

两个身影平稳地滑动着靠近,我知道两个身影马上就要交汇在一起。这个前景使我恐惧,但不知怎的,这对我又是强烈的诱惑。我闭上眼,等待命运的安排。忽然混沌中又射进一道蓝光,我想到正是这个人刚刚劈开了我的头骨。

“你这个畜生!吸食脑浆的恶魔!”我切齿道。不过,我的仇恨很快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伤感的昵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你……”

亚伦靠近我,我但惕不安地蜷着身子,把他推开:“不要碰我!我知道你想控制我,你这个可恶的撒旦!”

亚伦平静地说:“不必躲闪了。阿莉亚,我们的思维已彼此连通,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信,你可以通过我的眼睛看着你自己。”

于是我通过亚伦的眼睛看到了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头顶插着一根导管。我能清楚看到自己的头顶,真是不可思议。“你要干什么?你真是吸食脑浆的恶魔?”顺着那根导管看,它延伸到另一张手术台上,通过我的头上——不是我,应该是亚伦,是亚伦的眼睛在向上翻看。

“现在,阿莉亚,可以告诉我你来这儿的目的了。我知道是你的舅舅、哈西迪教派的教长派你来的。你不必隐瞒躲避,那毫无用处。”

我坐在舅舅对面,他捧着一本犹太法典,那是他须臾不离手的圣物。他戴无檐帽,穿黑色长袍,表情阴郁,眉头紧锁。

很小时候,我就知道舅舅是一个犹太教哈西迪教派的狂热教徒。他每天生活在犹太教法典和祈祷中,过着苦行僧的生活,拒绝任何世俗的诱惑,企盼着弥赛亚拯救犹太民族。

在一个小女孩的眼中,他是一个只会在耶路撒冷哭墙前哭泣的老怪物,但我没想到他的虔诚已经对我潜移默化。后来,当亚伦的突然离去打得我头晕目眩时,我不由自主地皈依了哈西迪教派,在诵经声中寻求安宁。

舅舅拉开窗帘,仰视窗外银光闪闪的建筑。他声音悲凉,透出内心的痛苦:“阿莉亚,我唤你来行这件事,我信赖你。你看那压在我们头上的智能中枢,那是撒旦的化身。他们夺去了人类对主的信仰,连人类的身体也被异化,与魔鬼合体。主在为他的子民哭泣。阿莉亚,哈西迪教派曾反对任何世俗的反抗,虔诚地等待弥赛亚降临,但是现在,我们已无法安坐等待了。即使弥赛亚在二十年后就降临人世,也将找不到可以拯救的灵魂。阿莉亚,你知道智能中枢是谁开创的吗?”

我低下头,没有回答。我心如刀割。

“是他,犹太人中的魔鬼,人类的叛逆。我们要杀死他!”.

我吃惊地看着舅舅:“不,我不能。”我痛苦地说。

教长看着我,缓慢地重复:“诱惑他,杀死他,炸毁智能中枢。烈火将净化他的灵魂,变成你曾挚爱过的青年亚伦。”

他站起来,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双手在我面前缓慢地作着手势。我抵抗不了他目光中的魔力,渐渐陷入混沌状态,只能听到舅舅低沉遥远的声音,固执地缓慢地重复着:“杀死他,杀死他……”

我不知道这种梦魇状态持续了多久。等我睁开眼时,窗外已是繁星满天。舅舅坐在阴影里,目光荧荧地看着我。我心境茫然,我知道舅舅曾给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我努力在脑海中寻觅,却查不到一丝痕迹。

我叹口气,知道自己必得遵循教长的旨意:“好吧,我尽力而为。”

好吧,我去。我将怀揣利刃,扮演一个思春的荡妇。如果他必须死,我不愿他死在别人手里。

或许,我在挽救他灵魂的同时,也可以设法挽救他的性命?

亚伦抬起身子,歉疚地看着我,他的目光温和,略带忧郁。

“对不起,阿莉亚,我很抱歉,我原以为你已经是哈西迪教派的狂热分子,会毫不怜惜地向我和智能中枢下手。我没想到你……”他在斟酌着词句,“还未忘旧情。”

我冷笑着。我想到那根插在我头上的管子,它强xx了我的意愿,正阴险地把我变为异类。我的透明外壳被怒气鼓胀成圆形,我一字一顿地说:“亲爱的亚伦,你知道吗?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我后悔初见面时为什么不立刻掐死你。你这个邪教徒,吸血魔鬼!”

在激愤中我睁开眼,看到他的头顶,也能看到自己的头顶,丽拉一声不响地站在床边,她那双眼睛就像深秋的湖水。亚伦也同时睁开眼睛,他微笑着告诉我:“忘了告诉你,我们的大脑从胼胝体处并联后,颅内的思维尚能相对独立,但大脑向外发出的指令只能是一个。我们的形体只能有同样的动作,你不要乱动。”

两团人形闪电滚动着,又退回到天河的汇合处。

“亚伦,你这个魔鬼,你闯人我的脑子,究竟要干什么?”

亚伦平和地说:“亲爱的阿莉亚,不要怒气冲天,我并没有占你的便宜。我们是完全对等的,你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检查我的思维。”

“你?”我冷笑道,“不,我对你丝毫不感兴趣。”

“真的吗?”他笑着说,“如果你真的毫无兴趣,就请丽拉小姐断开神经通道吧,你就可以回去了。”

“你必须先把那根可恶的管子去掉。”

“自然,我会把你复原。”

但我忽然犹豫起来,停了一会儿,我不情愿地更正;“我进去看一看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宁可看看你的重年,不愿在你那些肮脏的成人思维里浸泡。”

他笑看把我拥入怀中:“来吧,请进入我的恩维。”我不太坚决地抗拒着,感到两团人形闪电逐渐融合,放出噼噼啪啪的静电声。

于是我面前出现了童年的米希里姆城区,我现在认为是水泥棺材的建筑,在我重年的心目中竟是如此巍峨。我急于找到我印象最深的画面,便命令回忆加速。这些画面像激光影碟机的“快讲”一样刷拉拉地翻过去。然后我说:就在这儿停住吧。

现在7岁的我和10岁的亚伦趴在医院试验室的观察窗上,等着他们把亚伦父亲带来他是一个重度癫痫病人,作了裂脑手术。这是手术后亚伦第一次获准看他。小亚伦脸庞煞日,眼神像只惊惧的兔子,强撑着外表的镇静。这副小大人模样在我记忆中十分鲜明。

那时亚伦的妈妈已经去世,爸爸又病成这样,他实际上已是一个孤儿了。按照犹太人的传统,邻居们轮流照料着他,包括我的舅妈。舅妈玛丽亚是这所医院的医学博士,一位满头金发的法国美人。天知道她为什么被舅舅迷惑,竟然会舍弃故乡的灯红酒绿,万里迢迢,嫁给比他大20岁的冷漠的教士。作为一个医生,她从来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所以她并不是被舅舅的信仰所迷惑,而是感化于舅舅对信仰的坚定。

她怜悯地看着亚伦:“可怜的孩子,别担心,手术后你爸爸的病状已减轻了。他不会大发作,不会在精神失控时再殴打你了。”

亚伦猛然回头,恼怒地说:“我爸爸从没打过我!”

舅妈摇摇头:“可怜的亚伦,真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亚伦在说谎。我亲眼见过他父亲犯病,全身僵直、抽搐,口吐血沫,模样十分恐怖。我也见到他爸爸每次发病后的一段时间.精神失控,暴躁乖张,常把无辜的亚伦揍得鼻青脸肿。亚伦总是噙着眼泪,一如既往地照顾着父亲。我问舅妈:“亚伦爹爹为什么得癫痫呀?”

舅妈耐心地告诉我:癫痫是一种常发病,在人群中有3%-5%的发病率。病人大脑一侧半球上产生病变,发作时通过胼胝体传到另一侧脑半球。对于原发性癫痫,至今尚不知道确切的病因中。无法根治,可以用苯巴比妥、氯硝安定等药物控制。病状更严重的病人只有把左右脑半球的联系割开,发病时保持一侧半球完好,可以减轻发作程度。

亚伦不回头,脸色愈见煞白。

我以7岁的天真喋喋不休地问下去:“人为什么要长两个脑子呀?”

舅妈耐心地解释了很久。很奇怪,在回忆的长廊中漫步时,我并没有完全陷进去,我还能从成人的角度进行分析。我不相信7岁的阿莉亚能记住这么多医学术语,能有这么周密的心思。那一定是把我成年后的感悟混杂进去了,说不定还掺杂着亚伦的回忆。

舅妈说人的脑子是左右半球组成,她不知道这是上帝的失误还是真正的大手笔。人的左脑主管语言、意识、分析计算以及右侧躯体(右眼、右手、右腿等),右脑则主管整体感知、空间想象力、音乐绘画以及左侧躯体。两个半球通过胼胝体来联系。

亚伦侧着耳朵,听得十分专心——我再次想到,此刻的回忆恐怕不是我的,恰恰是亚伦的,我对科技概念是天生的低能。

我替亚伦间道:“什么是胼胝体?”

舅妈把她医学博士的知识不厌其烦地灌输给我们。她说人的大脑皮层是灰质组成,胼胝体是脑白质组成,它相当于一束2亿多条单线的电缆,沟通左右半球的信息。

“不要以为2亿条是十分庞大的数字,要知道,单个脑神经束每秒最多传递500个冲动,所以相对于大脑的巨大能力来说,两亿条线路能传递的信息是十分有限的。我说过,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在大脑中间设计这么一个狭窄的山口。也许上帝是故意设置障碍,免得迅速强大的人类觊觎他的宝座。”

在这儿,我的回忆跳过了一些场景。现在亚伦的父亲已端坐在试验室里,神情木然,二个笑容满面的小个子教授在为他作试验。我知道他是米基先生,快乐的小个子米基。我对他非常崇敬——但我似乎是不知道他名字的,是谁在什么时候告诉我了?

我恍然悟道,是亚伦,又是亚伦的回忆楔进我的思维中了。米基用一块黑色纸板把亚伦父亲的左右眼隔开,使左眼(右脑)只能感知左屏幕上的东西,右眼(左脑)只能感知右屏幕上的东西。

我瞥见亚伦哥哥紧攥拳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左屏幕上打出“螺母”这个词,米基教授和蔼地请他用左手摸出这件东西。他用左手在桌上一堆东西中摸了一会儿,很快找到了。米基先生问:“你摸到的是什么东西?请回答。”

沉默。我能感到亚伦父亲在努力地思索,他眉峰紧蹙,表情痛苦,但他的嘴巴却像一把铅汁灌死的锁。那种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对我有极强的感染力,我着急地低声喊:“是螺母!你说呀,快说出来!”

48岁的亚伦低头看着我,惨然一笑。他抚摩着我的头,低沉地说:“傻姑娘,他根本不能回答。他右眼什么也没看见,因此与右眼相通的左脑没有接受到任何信息,接受到信息的右脑又没有语言功能。要记住,他的胼胝体是切断了啊。”

我懂事地向亚伦“叔叔”点头——很快我意识到不对劲。亚伦怎么会比我年长40岁呢?我哑然失笑,这是回忆过程中的失误。我调整了意识,于是亚伦又一下缩成了10岁的男孩。纵然是在这么一个令人压抑的场合,我们还是为这童话般的变化感到新奇,我与亚化兴奋地交换着目光。

米基教授把亚伦父亲的右眼遮住,拿出一叠照片。舅妈告诉我们,他现在准备试验人类右脑的独立意识。按照普通的说法,只有左脑才具备自我意识和社会意识。米基教授反复向亚伦父亲交待,在他用左眼看到喜欢、讨厌和一般化的人物时,分别用拇指朝上、朝下和平举来表示自己的判断。因为与左眼连通的右脑没有语言功能,不能用语言表示自己的感受。

屏幕上映出希特勒的小胡子照片。亚伦父亲立即把大拇指向下,表情也显出极端的憎厌。这并不奇怪,对希特勒的憎恨已经刻印到犹太人的遗传基因中,无论是左脑还是右脑都一样。下一幅是拉宾总理的遗照,这位犹太人心目中的英雄,著名的和平斗士已被犹太人的败类暗杀。亚他父亲迅速把拇指朝上。舅妈说:“看来,右脑的社会意识还是清晰的。”

屏幕上打出亚伦父亲自己的照片。很长时间的停顿。亚伦十分紧张,连呼吸都屏住了。从亚伦父亲的面部表情看,他在努力思索和回忆,在正常人看来,这种辨认和判决自我的努力十分可笑可怜。很长时间后,亚伦父亲才迟迟疑疑地把拇指朝下。

亚伦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舅妈叹息着,说看来右脑没有清晰的自我意识。这个试验作过多次,他的反应也完全雷同。他一直没能辨认出这照片正是他自己的形象,因此,他的举动表示了在潜意识中对自我的厌恶,多半是缘于这可恶的疾病。

亚伦摇摇头,沉重地说:“不,这是因为他反省到自己对儿子的折磨。40年前我就意识到这一点,我也因此原谅了他在病中对我的残暴”

我仰起头问:“亚伦哥哥,你不是说你父亲从来没有打过你吗?”旋即我明白过来,我也变成了成人阿莉亚,我生气地对亚伦说:“在我回忆童年时,不要老把你的成人意识插进来,好不好?”

亚伦笑着答应了。于是我们又迅速缩回到童年的身高。

现在屏幕上是亚伦4岁时的照片,胖乎乎的小男孩,笑容很甜。

这次,他父亲的反应异乎寻常地快速和明断。照片刚一打出,他立即把拇指向上高高举起,脸上洋溢着欢乐的光辉。

亚伦终于克制不住自己,高兴地哭喊一声,这一声直到40年后还在我的耳边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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