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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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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长歌自怀中取出先前祁繁给她那纸笺,道:“先看这个。”

两人接过,匆匆传阅,祁繁轻声读道,“……天璧二年,离国内乱,最受老王宠爱的玉崔公主与宫中宠妃丹妃谋逆,以慢性毒药控制离国老王神智,意欲挟天子以令诸侯,公主势大,诸子争位,离国政局陷入腥风血雨之中……二月,西南天际现赤色断虹,钦天监上表,称:女祸,不祥……”

他越读越慢,读到最后,手指已经开始颤抖,鼻尖渐渐渗出汗珠。

一个惊怖的想法在心中逐渐成型,却森冷得令他根本不敢面对。

而粗枝大叶的容啸天犹未觉察,尚自不满道:“那又如何?离国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被仇恨烧昏了头,”秦长歌微喟,“容兄,先皇后和我说起过你们三人,在我的记忆中,你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容啸天怔了怔,脸色忽变。

“所谓‘二月乙未,天降垂虹,牡鸡司晨,天道不允’,现在你们该知道指的是什么了——根本不是指皇后专权,也不是指长乐大火,而是离国公主乱政,天现断虹。”

“至于离国,和你没关系,”秦长歌淡淡道:“和他,和楚非欢这位离园王子,当然有关系。”

容啸天猛地退了一大步,而祁繁短促的“啊”了一声。

楚非欢还是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室内一时沉寂如死,半晌,祁繁涩声问:“那‘所请之事,务祈垂许。伏惟珍摄不胜祷企。’又该如何解释?”

他脸色苍白,犹自抱着最后一分希望,然而说话时,连嘴唇都在抖动,而容啸天手指紧紧扣着身后的桌子,唇色青白,死死瞪着根本不肯看他的楚非欢。

“如何解释,还要问我?”秦长歌懒懒道:“公主势大,诸王子合纵连横,作为武功高强,且与西梁皇后交情匪浅的在外王子,以兄弟之情动之,争取一下援助,很正常吧?”

哗啦一声巨响,容啸天站立不稳,撞翻了桌子。

桌上茶盏瓷杯哐啷啷一阵乱响,跌到在上碎成一片,溅出的茶水湿了容啸天的袍角,而他呆立当地浑然不觉。

素玄飞快的探头进来,看看没事,立即又消失。

祁繁却在深深呼吸,脸色惨白如纸,显见在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息,半晌道:“证据,他是离国王子的证据。”

秦长歌伸手就去拉楚非欢衣服。

卷一:涅槃卷第七十九章自戕

沉默如玉雕的楚非欢立即抬手,按住了秦长歌毫不羞赧的禄山之爪,无声摇头。

秦长歌也摇头,怅然轻声道:“楚兄,我知道你心丧如死,早已不愿再计较红尘恩怨,但是,我不相信你愿意至死都背负着叛徒之名去地下见睿懿皇后,皇后自己,也定不愿你蒙冤终生至死不雪,这是你洗雪冤情的唯一机会,为皇后,为你自己,你都不能无动于衷。”

楚非欢偏头听着,平静的目光微微变幻,想了想,缓缓松开了手。

自己去解领口。

秦长歌一笑撒手,注目祁繁两人,道:“你们一定听过离国皇族的传说,离国皇族自称是深海蛟龙之后,其子孙后裔,确有异于常人之处,最明显的,就是凡离国皇族男性,身上都有宛如金鳞的胎记,他们称这是龙鳞,皇权神授,违者不祥,这是众人皆知的神迹,百姓深信不疑,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无论离国政局怎生混乱,执政者如何昏庸,少有人能取而代之。”

话说间楚非欢已解开衣领,锁骨下侧,心口之上,一小片微金之色的胎记赫然在目,其形如一条鲜活摆尾的鱼,色泽明润,在苍白肌肤映衬下,有一种灼灼的妖艳。

祁繁已经说不出话来。

而容啸天呆怔着,脸色如死,满头汗珠滚滚而落。

半晌嘶声道:“他在桥上……他在桥上说,对不起皇后……”

“阴错阳差啊……”秦长歌叹息,纵使她这般强大心志,依旧不能不为命运的残酷而黯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楚先生那日接到密信,因为毕竟是来自家乡,说不挂念是假的,可能去见了?然后耽误了一些本来可以提前预备的事?所以你觉得亏负了皇后?这其中种种,我不能猜出究竟,但是,一定有隐情,是吗?”

默然半晌,楚非欢道:“那日我心神不宁,本想去宫中见她,要她好好防备着,结果接到密信,当时我想,也许我心神不安,是因为国内出事,父亲被制?而不是她有难?便没有多想,先去见了使者,结果……我是对不起她。”

“你在宫门外,见的太监,其实不是西梁宫中人,对吗?”秦长歌已经不忍看那两人脸色,也知道他们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干脆代他们问个明白,也好将楚非欢洗刷干净。

“是,也不是,”楚非欢顿了一顿,才答道:“他是离国人,却是在西梁长大,是我三哥潜伏在西梁的暗探,出事那日,救溶儿离开皇宫时,我在宫门前耽搁那一阵子,就是去找了他,我要他帮我查探这事线索,后几日我频频出门,一是回复一直在催我回国的哥哥的信使,一是和他联系,那夜宫门前,我就是去见他。”

秦长歌道:“可有证据?”

“他姓欧,其实是欧阳,欧阳是我离国大姓,他去掉姓氏的后一个字隐姓埋名入了宫,这人皮色白,双眉分得很开,眼神灵活,年纪很轻,早先在华妃宫里,后来被得宠的柔妃要了去,现在我不知道他在哪宫,如若不信,可以去查。”

微叹一声,楚非欢道:“怕先皇后责怪,这些事,她不知道。”

是了,是小欧子,锦云被杖杀那夜赶来报信的小太监,他原是华妃那里的管事太监,被柔妃看中,硬是挑唆着太后要了来,来了之后却不知为什么细故,不得柔妃待见,又罚下去做了杂役太监,难得他宠辱不惊,一直毫无怨言,本分得很。

点点头,秦长歌道:“是,我知道有这个人。”

此语一出,那两人脸色又白了几分。

死寂。

僵滞。

连空气也似乎因为这凝重的沉默而浓重如淤泥,越来越紧,越来越粘稠,令人呼吸生滞,心跳渐缓,重坠,沉落永无天日的深渊。

良久,祁繁惨然一笑。

容啸天跺跺脚,不敢看楚非欢,手腕一振,长剑一横。

却被祁繁拉住。

怒瞪祁繁,容啸天骂道:“你拦我做什么?你忘记我俩那日的誓言?要苟且偷生,随便你,别拉着我!”

“你还是这个火爆脾气,若非如此,又怎会……”祁繁苦笑,“不过我比你好哪里去?稍安勿躁,你想死,我不拦你,但你还有件事没做。”

容啸天一怔,祁繁已黯然道:“死容易,但是我们凭什么把人家害到这般地步,一句话不说,一声错不认,抹个脖子就想了事?”

容啸天恍然,道,“是我疏忽了。”二话不说,大步过去,扑通一跪,头一仰大声道:“我不求你原谅,我只为自己心安,话说到如此地步,就算还没查证,咱兄弟也知道定是冤枉了你,大丈夫敢作敢当,我错了,我给你磕头赔罪!”

他砰砰砰连磕三个头,又响又重,楚非欢早已转了轮椅方向避了开去,抿唇看着窗外,侧脸瘦削秀逸,他遥望窗外枝头残花的神情,无奈而悲凉。

祁繁也过来,淡笑道:“我兄弟磕这头,不是为了换得你原谅以此求生心安,你当心知。”说着也是三个响头,完了两人起身,对望一眼,一笑。

齐声道:“好兄弟,送我一程!”

金锏闪耀,碎光万点,呼啸着砸向容啸天天灵盖!

长剑冷锋,星菱无数,厉鸣着刺向祁繁心口!

毫不容情的杀手,无一分犹豫与迟疑。

罡风怒卷,激起秦长歌长发飞扬,如一匹黑色丽锦,刷的展开。

“嘶!”

忽有一线绿光,激射而来,活活两声,便缠住了金锏,绿光一扯,扯得那沉重的金锏一歪,正正砸上长剑,呛啷一声,有绿色粉雾四射绽开,与此同时长剑落地。

绿光亦卷着金锏落在地面,铿一声尘灰四溅,硬生生将青石地面砸了个坑。

有什么东西在地上弹跳了一下,然后软软落地。

定晴一看,不过一截尚自微绿的枝条而已。

那绿色粉雾亦缓缓在地面覆了一层,却是枝条上的叶子,被强大剑气瞬间粉碎。

寂静中有人不疾不徐笑道:“你好耐性,偷听了这半日,到现在才出手。”

有人朗笑着进门来,笑道:“须知死容易,死之前还要尽认己过,以自身折辱来还他人公道可不容易,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又有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祁容二位,虽说犯下大错,但光明磊落,直认己非,不饰言讳过,不逃避责任,相视一笑了此生——英风豪气,兄弟情谊,真令素某倾慕不已啊。”

祁繁注视着地下金锏,神情黯然,良久道:“我们发过誓,但冤枉兄弟,必自裁以谢——”

“刚夸过你不逃避责任,现在你又来了。”秦长歌神色不动,“你自己觉得欠着楚兄一条命,死了就能心安,可是人家要你命有何用?别什么事都拿死来解决,要我说,还命容易赎罪难,你们是在避重就轻。”

“什么意思?”容啸天怒道:“我死也不对了?”

“就是不对,”秦长歌根本不把他的怒气当回事,“第二,这事走到如今这地步,归根究底,都是因为当年睿懿皇后被害一事而起,始作俑者尚未找到,大家的仇还没报,你们死什么死?第二,楚兄的腿,我刚才看过,未必没有一点恢复的希望,你们两个,难道没有责任去帮他恢复完好的肢体?”

祁繁动容,道:“还有希望?那是灭神掌啊。”

“神也能灭的灭神掌,如何没能灭得了肉体凡胎的楚兄?”秦长歌侧首向楚非欢微笑,“你当时腰后有东西的是吧?”

抬头看她一眼,楚非欢平静的目色也有了惊异,默然点了点头。

“所以,要死,你们俩得把这两件事办完再死,这是你们的责任,没理由推卸给别人,”秦长歌很和蔼很没意见的笑,“到时候,我不会拦你们的。”

对望一眼,祁繁和容啸天长叹无语。

素玄已笑道:“既然暂时不死了,以后还要在一起,不妨相逢一笑泯恩仇,将往事揭过……请容在下做东,聊备薄酒,是也非也,尽付一醉吧。”

容啸天默默呆立,半晌道:“不必了!”长啸一声,一阵风似的卷出去,啸声里无尽怨愤,祁繁轻轻一叹,道:“帮主好意,只是在下兄弟无颜再领……明姑娘,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否则我兄弟便是做鬼,也难以去地下见先皇后……以后但有吩咐,必不敢辞。”

他最后一句,却是向着楚非欢说的,随即默默施礼,去追容啸天。

这样就好,秦长歌并不阻拦,立于原地微笑,她早就想好了,冤情要洗雪,那两个的命也要留下,非得买一赔二?她不做亏本生意的。

她轻轻在楚非欢轮椅前蹲下,看着他的眼睛,道:“回凰盟吧。”

楚非欢立即摇头,“我已是废人。”

他看了看素玄,道:“就是素帮主这里,我也不会多呆,前些日子病重,最近好多了,也该离开了。”

他语气坚决,显见不容商量,秦长歌和素玄对望一眼,俱心有灵犀的不再说话,素玄笑道:“吃饭吃饭,五脏庙填饱最重要。”

一席饭吃得其实颇为沉闷,楚非欢吃得很少,一直在默默沉思,他因为重伤的原因,很多食物都忌口,炽焰有专门的厨子给他做药膳,他也只是象征性的动动筷子而已。

席间素玄提起邀请秦长歌过来一事,道:“上次那个刺客,敝帮查出来他的身份,是陇东人,安州人氏,叫庞鹰,是陇东大豪安飞青的死士,他说他接到的命令是将你带出炽焰总坛后便杀掉你,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我请你来,本是想商量下一步该如何动作,不想却得知了衡记的真实底细。”

“我今天本就是想对你和盘托出的,”秦长歌笑吟吟,“不过素帮主,难道你不觉得你也应该对我坦诚么?”

向椅上一靠,素玄偏头看着秦长歌,目光明亮的微笑,“我不相信你猜不出——是的,炽焰大举南来是为先皇后报仇,而觞山山巅的坟墓,葬的便是她的遗骸。

楚非欢震了震,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秦长歌已笑道:“那我重新介绍一下吧,凰盟,先皇后的地下势力,近三年来所谋所思——唯报仇而矣。”

“彼此彼此,”素玄目光一凝,灼灼华彩,“如此,安飞青之事,咱们谁去都一样——先不谈其他,仅凭此缘分,便当浮一大白。”他亲自起身给秦长歌满杯,又俯身去给楚非欢斟酒,道:“这是碧玉罗,暧醇得很,最适合你,喝上一杯活活血。”

楚非欢手一伸,盖住杯子,摇摇头,他动作快了些,袖囊里有什么硬物碰着了白瓷酒杯,叮的一声轻响,楚非欢神色一变,赶紧去摸,摸到一半却又突然顿住,看了看秦长歌,又掉开目光,他这一番动作看在秦长歌眼里,来不及疑惑,素玄却已笑道:“莫砸到你那宝贝玉锁片——不过隔着衣服,想来是不妨的,怎么不取出来看看?”

他感慨的摇头,又道:“那日你初来时,手里紧紧攥着那玉,静安王说要拿匕首去撬,我赶紧拦住了,费了好大力气才取下来,险些伤着你的手指,——他就是这点不好,手段太过暴虐。”

他劈里啪啦把话说完,才发现桌上其他两人都神情有异,楚非欢抿唇垂首,手指紧紧扣住袖囊,秦长歌却已缓缓搁下筷子。

是你……原来是你。

上林苑焚尸杀人之场,远远看去沉默而悍厉的年轻乞丐,泥泞青肿不辨眉目的脸,碎裂的腿骨,咽喉的血洞,沉默如麻袋般被冷冷拖拽过地面的尸体。

捷如闪电的抢刀,泼风惊虹般的刀势,架在玉自熙颈上的长刀,一口咬碎的碎片飞溅。

还有惺惺相惜的包子,踮起脚递上的玉锁片。

……

楚非欢,早就认出她了吧?

却不愿她知道,那个挣扎于泥泞,被乞丐们欺负误解,瘦骨支离无限狼狈凄惨的人,是当初那个出身高贵,洁不染尘,秀丽如棠棣之华,淡蓝衣裳如高远晴空的一国王子。

当年履足黄金毯,行步白玉堂,劲跨高头马的双腿,如今已覆盖在厚厚褥毯之下,难见立起那一日。

这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重伤,残疾,背负着被兄弟误会剿杀和皇后死去的苦痛,苟延残喘于街角巷肆,失去武功无力谋生,甚至连最基本的健康都已失去,最终沦为乞丐,还是乞丐中最下等,最无用,时时被人欺凌的那一个。

无数个冷月寒风的夜里,破旧祠堂内,恶臭阴沟旁,伤病袭来时,冻饿辗转之中的男子,是否会想起当年那些玉堂金马,笑傲长风的日子?

想起那绝丽女子宛宛笑颜,马蹄踏破长草,挥鞭直指,道:“非欢,助我,还这烽火天下,锦绣河山。”

那一刻风卷衣袂,似在云端。

想起元京城破,大军入城,黑色铁甲洪流上那一方旗帜鲜明招展,他在她身侧,于万民跪伏那一刻,鲜衣怒马,同享荣光。

那一刻相视微笑,踏足天下。

那些华美的,热血的,呼啸着卷掠着惊艳着的灿烂记忆,是否曾如日光映着他彻夜难眠的深黑的双眸,而往事于暗夜重回时衬着那一弯难圆的冷月,这一刻是否分外的孤独与凄凉?

烟华消散,红颜零乱,英杰自云端跌落,垂死挣扎于泥淖。

却无法报仇——因为那只是他人报仇心切的无心错误。

他也无辜,他也无辜,惨烈的鲜血和伤痕,却永远难以弥补。

世事残忍如斯。

秦长歌已经完全失去了胃口。

搁下筷子,她默默半晌,道:“素帮主,我有一些话,要和楚兄说……”

素玄何等人,早已极其知趣的站起,默默退了出去。

他体贴的带上门,立在门外,想起刚才那一刻,从来都微笑从容气度高华的明姑娘,眼眸里那绝无仅有的怅惘与黯然。

不由靠着门板,呆呆的立了半晌,心里有一些莫名的情绪在不住翻覆,如潮水迭卷,渐涌渐退,生灭不休。

良久,他突然轻轻的笑起来,瞳仁里流溢绚烂异彩,如雨后长虹,亮丽不可方物。

前方庭院外,却突然传来喧哗声——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章读心

将素玄关上的门加了栓,秦长歌回身看楚非欢,他依旧看着别处,没有表情。

缓缓走过去,秦长歌在他轮椅前蹲下,轻轻道:“非欢……”

微微一震,楚非欢霍然回首。

秦长歌觉得自己的笑意里已不由自主带了些许黯然,内心里的潮湿侵染了她的心志,她觉得心深处某一个角落的坚冰更冷,心情却一分分的软下去,而某些惯常的面具般的表情,都似乎要在对面男子沉静如死的纯黑目光中动摇破碎。

微笑着,她将自己的手塞进楚非欢的手掌中,触手冰凉,隐约感知到细小的伤痕和薄茧,骨节硌人发疼——那不是她记忆中的手,非欢的手,其实很温暖,有着练武人少有的细腻,他手指灵活柔软,所以出剑比别人更快,然而现在她摸到的,是僵硬的指节。

吸一口气,秦长歌笑,没关系,以后我会努力温暖你的手。

拇指相扣,中指和无名指,轻轻抵上楚非欢掌心,秦长歌闭起眼,轻轻道:“非欢,我相信你当年的读心之术还在,为了我,努力一次,你会读出你想要的东西……这次会成功的……”

睁大眼,楚非欢不可思议的看着秦长歌,半晌,轻轻颤抖起来。

这个早已尘封的绝密,多年后被再次掀起,他看着眼前女子陌生的颜容和熟悉的眼神,隐约间似乎窥见了天门启开一线中某个幽深无尽的秘密一角,激动得不能自己。

“你这样不行的,”秦长歌温言絮絮,“来,闭上眼,象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咬咬唇,楚非欢靠着那一刹刺痛,收拾心神,闭目。

黑天白水,起落升降,而灵魂于其间沉浮。

眼前似有白雾笼罩,混沌飘渺,难见景物,而脚下如此虚软,如履云端。

有一线游音徘徊迤逦,细若游丝,他仔细的去听,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听明白。

极度的亮也就是极度的黑,虚无中时间逝如流沙,他似乎走了很远又似乎于原地不动,那种朦胧模糊的感觉,一刻不离。

这次……又失败了吗?

“非欢。”

忽有女声于耳侧响起,婉转里一丝清凉。

长歌!

洞天石扉,匐然中开。

黑光一闪。

眼前忽然现出华美的宫室,夜风鼓荡垂幕绡纱,绝艳的女子,微微俯低身子去抱床上的婴儿,平静眉目间蕴一丝母亲独有的宠溺笑意。

金光一闪!

婴儿被抛开,血色溅起。

后退,长刀飞射,闪亮的刀锋前穿……遍地鲜血如火莲,有人踏着那一色火红缓缓走近,黑暗而晃动的视野,一双手指,轻轻扣进女子的眼眶……

带血的视线上移,却在将将接触到那脸庞边缘时,突然中止,黑暗降临。

长歌……长歌……

楚非欢僵立在那一幕惨景前,只觉得心在不尽下坠,而灵魂飘荡而出,不知所踪。

浑浑噩噩中,黑光消褪,白光一闪,现出陌生的场景,灰色的天,面目全非的地面,一些奇怪的巨大的方盒子,灰白色的纵横交错的路,地面上很多移动着的飞快的东西,发出各种吵杂的声音,尾部还喷出灰黑的烟雾,树很矮,长在路上,居然是方的,整整齐齐,一些人骑着同样会发出怪响的东西,飞快的窜过。

他茫然立在当地,看着那些奇怪的铁马,呼啸而过他的身侧。

前方突然走来一群少女,奇装异服,露出雪白的胳膊和腿,背着大大的方形的板,眉目闪动,青春活跃。

青天白日的如此装束?亵衣外穿就敢上街?他红着脸一退,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却突有一少女回眸,轻盈拣起掉落的笔。

长歌?

画面突然一收。

响亮的断裂声惊天动地而来,山谷塌陷,山石滚滚而下,烟雾弥漫,洪流翻卷中有人悠悠吟唱,“有彼凤凰,有彼新皇,汝恩我负,我恩汝偿,滔滔逝水,衮衮华裳,未解死仇,不共月光。”

红光一闪,漆黑小屋,零落女体,窗边,一个纤弱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睛。

幽黑明亮的双眸,深如古井,明若流波,照得见红尘沧桑万里烽火,照得见亘古天地日月生辉。

她睁开眼,缓缓,一笑。

三生里了悟的朗然。

长歌!!!

楚非欢霍然睁眼,大汗淋漓。

三声呼唤,三世波折。

对面,同时睁开双眼的女子,笑容平静而神秘,幽黑瞳仁,映出他微微惶乱不敢置信的神情。

“非欢,”秦长歌握紧了他的手。

“我离开过,但是我已回来。”

所谓无语凝噎,当是如此,很久很久以后,执着终于平静下来的楚非欢的手,秦长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沉默的呼吸,轻浅而又无限沉重,窗外的枫叶开得华丽喧嚣,掌心的纹路却苍白无言。

良久道:“你声音……怎么不似我那次在上林山下遇见时那样?”

上林山下,年轻乞丐的声音微哑,如今的声音却略略清朗了些,那丝残存的沙哑,反倒成了恰到好处的回旋点缀,不同于萧琛的温醇好听,别有一种低沉绵邈的韵味。

也正是如此,秦长歌才没能在楚非欢一开口,就认出他来。

“我那是病哑,是素帮主不惜千金,寻了药来,如今这样,算是难得了。”

笑了笑,秦长歌道:“如今既已说开,便将往事搁却吧,凰盟等着你回归,溶儿也想见你。”

楚非欢目光亮了亮,下意识的摸了摸袖囊,秦长歌道:“是的,当日赠你玉锁片的孩子,就是溶儿,天意天真是很奇妙的东西,冥冥中自会给人暗示。”

想了想,楚非欢神色却又黯然下来,秦长歌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轻轻道:“前路未卜,大仇未报,非欢,我需要你。”

楚非欢默然,前方却突然有喧嚣传来。

“喂喂喂!你干嘛?你干嘛你干嘛?非礼,非礼非礼非礼啊!!!”

清亮亮的声音,让人一听便想到山涧泉枝头鸟的声音,掺着几分恼怒和恣意,银屏乍破玉珠倾倒般哗啦啦泼将来。

秦长歌笑起来。

带几分“果然如此”的得意。

将窗子启开得更大些,看着那又蹦又跳的小小少年,他今日换了鲜黄衣衫,越发鲜亮活泼得象只不甘寂寞的小黄莺,闪亮的银链子噼噼啪啪叮叮当当,便被素玄抓在手中蹦得笔直,一堆人神色狼狈的跟在后面,面上烟熏火燎的,抱着红肿手腕呼痛的,拎着死蛇暴怒的,拖着破烂衣袖跳脚的,人声铃铛声吵架声尖叫声象是滚开了的沸油锅再激入冷水,一片混乱嘈杂里什么也听不清,好生生的幽静雅致的后花园成了菜肆,一向怕吵的素玄难得的也没了那潇洒笑意,执着那银链子皱眉看着对面的捣蛋鬼,一脸的无可奈何。

听他大叫非礼,不由失笑,“非礼?你一个男子,说什么非礼?或者说,你有什么值得我去非礼?”素玄微笑,上下打量少年,故意目光露骨,似乎在寻找对方可供“非礼”之处。

他那久经花丛战阵的老到挑剔目光,比寻常登徒子的好色垂涎神色更令人无地自容的尴尬,那少年饶是大胆放肆,也不禁红了脸,将脖子缩了缩,他穿的衣服领子很高,缩也缩不进去,索性头一昂,大叫,“没听过断袖么?你这个老男人?贼忒兮兮目光下流,一定不是好人!”

轰一声,炽焰帮一群粗豪汉子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谁家的花痴小子?跑炽焰帮闹事来了?”

“断袖?我家帮主连你手还没碰着,袖子还没挨着,断什么断?莫不是哪家象姑馆里跑出来的小倌,看上了我家帮主风流倜傥,要讹诈吧?”

“是象个兔子,粉嫩溜滑的,哈哈……”

那少年家世绝顶,自小养尊处忧,几曾听过这些话来,细眉一竖便要发怒,手腕一振,铃铛微响。

手掌一竖,微颤立止,“老男人”素玄,无可奈何的微笑摇头,道:“这东西在你手里,总会惹出麻烦……”手指轻轻的捏过去,纯金的铃铛,在他手下宛如淤泥,轻轻一捏,便彻底闭合,他一路捏过去,将那十几个铃铛,全数捏成了圆球。

然后顺指一捋,叮当连响,铃铛全部落地,在地上乱滚,少年手里,就剩下一条光溜溜的链子。

“你!”见他举手之间便毁掉了自己精心打造的武器,那少年大怒,气得脸蛋绯红,大眼睛里盈起了一泡泪水,映着薄暮的一线夕阳晚霞,水光流溢,华彩璀璨,竟是不语薄嗔也动人。

哄笑声歇,众人呆呆的看着那少年,哗,没注意到,还真是个漂亮的小子。

有人已经开始在回忆郢都城几个著名的象姑馆的红牌,是城东杨柳青家的呢?还是城西醉颜红家的?

秦长歌隔窗老神在在的微笑欣赏,道:“非欢,素帮主的麻烦终于来了,你我再扰,就不识趣了。”

楚非欢仔细的盯了那少年半晌,目光在他高领衣服上掠过,道:“素帮主目光如炬,怎么就看不出……”

“他这是先入为主,”秦长歌微笑,“这是水家小公子,水家对外确实一直宣称有七个儿子,这孩子性子放纵,又扮惯了男孩子,举止并无异常,素玄又是个洒脱不爱追究细节的人,一时发现不了也是正常,不过……不会很久吧。”

面上掠过一丝清淡如风的笑意,快得难以捕捉,楚非欢道:“他是好人,值当有自己的好日子。”

“自然,”秦长歌回首,凝视楚非欢,“他现在是没空理会咱俩了,咱们正好走路,我留个条给他——非欢,你终究是凰盟的人,是我始终挂记的朋友,没有道理你不在我身边,去寄住他处。”

蹲下身,扶着椅子扶手,看着楚非欢明澈的双眼,秦长歌轻轻道:“经过前世的长乐喋血……这一世,我已不知道能相信谁,非欢,我很孤独,在心里,非常孤独,我不知道谁是我的敌,谁是我的友,真相掩在迷雾之后,而前生的睿懿至今背负着乱政私奔的恶名,我周遭人群无数,能相信的,会帮我洗雪沉冤的,却只剩下寥寥数人,其余的,面目难测……非欢,你是我最愿意去信任的人,如今这个时辰,你不能抛下我。”

沉默。

良久,楚非欢终于缓缓抬眼,直视着她的目光,一声叹息。

他慢慢伸手,去抚秦长歌的乌发,手指将要触及她头发时微顿了下,还是轻轻落了下去,他低声道:“你……武功未复,现在很辛苦吧?我陪你……从头开始。”

秦长歌抿嘴一笑,眼睫微有湿意,恍惚间想起前前世,非欢那个古怪别扭的性子,从来不肯靠近她,如今经历生死一劫,他似是终于想通了许多。

推起楚非欢从后院离开,后院边门处,有马车等着,上前一问,果然是凰盟派来的,祁繁心细,亦对秦长歌有莫名的信心,知道她能劝回楚非欢,早令人等着了。

孔武有力的车夫过来,轻轻抱起楚非欢,秦长歌早已转身,装作看路边杂货摊,不去看他,那么骄傲的男子,落到如今不良于行的境地,行走皆需人照顾,那感觉,想必比死还难受吧,秦长歌知道现在自己能做的,只能是尽力维持非欢那一份尊严而已。

上得车来,楚非欢神情平静,马车微晃中他突然开口,道:“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

“文昌公主身边的一个宫女,随她在上林庵带发修行为国祈福。名叫明霜。”秦长歌简单谈了些当前现状,又道,“非欢,那日明明是玉自熙带走你,如何会到了素玄这里?”

“我也不知道,”楚非欢淡淡道:“我醒来时,看见的就是素玄。”

“这两人交情倒好,”秦长歌若有所思的敲击着车板,“非欢,关于刚才你‘看见’的那个秘密,祁繁他们都不知道,暂且,不要说吧。”

乌黑的眼睫抬起,楚非欢深深凝视秦长歌一眼,目光一些难明的情绪翻掠而过,却深不见底,半晌道:“好。”

萧包子今天很郁闷。

因为大家都那么奇怪。

先是娘,那个整天一副无所谓样子也没什么事能令她有所谓的懒娘,突然象被打了一拳一样,丢下他就跑掉了。

她那样子,居然象是在害怕——她会怕?他只知道她怕老鼠怕得要死,她说那是她自己几辈子都克服不了的怪癖和弱点——嗯?几辈子?——但是活着的人或事,他可从没觉得她会怕什么。

然后不过是吃个糕,居然吃到了皇帝的龙爪,虽说后来赚到了足够吃三年的点心,不过皇帝陛下也太小气了,不过一点点心么,犯得着心疼得摔了碗?

不过他摔了碗就去上林庵找娘了,哦,娘你又被皇帝发现溜号,你完蛋了你。

萧包子得意的嘎嘎笑了一阵,想起两个叔叔,又苦起脸。

祁叔叔和容叔叔也不知道怎么了,容叔叔先回来,象一阵小小的飓风般呼啸着卷过庭院,一眨眼就扎进了他的屋子,哐当一声门关上的震动,周围三间房子同时颤抖。

他蹑手蹑脚的想去偷听发生什么事了,离门口还有两丈,呼一声,一卷画轴掷了出来,擦过他的鼻尖,夺的钉在了他身后的墙上,卷轴哗啦啦的摊下来,在风里飘摇,他凑过去看,几个很漂亮的字,“戒急用忍”。

这字,很早就挂在容叔叔房里,今天不知怎的被他扔出来了。

他正疑惑,咣当又是一声门被撞开的声音,容叔叔再次风一般的卷了出来,卷到钉在墙上的画轴面前,呆呆的看着那几个字,缓缓伸手要去摸,却如被烫了般飞快缩手。

他好奇的偏头盯着容叔叔看,容叔叔眼睛怎么有点点红?脸色怎么有点白?嘴唇怎么有点点青?咦咦,更白了,更青了,更红了…………

呼啦一声,衣袖一甩,某个想窥视他人激烈翻涌内心的小人被稳稳的请出院子,树上呆着去了。

萧包子那个委屈啊……搞什么,不就是想哭么?值得发这么大脾气?我也经常哭啊,我怎么没把你送树上去?

发狠——要练武功,要练最强的武功,练成了,不管想不想哭,只要我高兴,袖子一卷,咻一声,你们也给我树上呆着!

发狠完了,探头对树下看……怎么下来啊啊啊啊……

有人推门进来,步子稳当,萧包子大喜,转头看见是祁叔叔。

正要呼唤,却见祁叔叔也没了平日里那嬉笑的神情,步子很快的也到容叔叔房里去了。

萧包子盯着他的手,他推门的手,好像在抖?

室内有低低的说话声,那语声远远听来,象困在梦魇中挣扎不出的呜咽。

萧包子突然觉得萧瑟,今天每个人都很反常,每个人都很奇怪,仿佛,有什么未知的事情,在这个平常的日子里,翻天覆地的掉了个个儿,啪的一声,拍散了许多早已尘封的往事,腾起的烟灰,弥漫了新的雾障。

这种奇异而凝滞的气氛令他困惑,想了半天,干脆伸了个懒腰,躺倒。

一线昏黄的夕阳,映在他长长的睫毛上,那睫毛长而微卷,如安静的金色的丝弦。

他睡着了。

当萧包子醒来时,他已经睡在娘的怀中。

睁开眼,第一霎,看进一双琉璃般明澈美丽的眼睛里。

他呆了呆,有点迷糊,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梦中,因为刚才在梦里,他见过这双眼睛。

然而他瞬间笑了。

因为他看见他那个懒散的坏娘,正笑眯眯的拿冰凉的手去贴他的脸颊。

于是他一激灵,立刻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咧嘴一笑,萧包子很开心的想起自己踮起脚递上玉锁片时,望进的那双他不能忘记的美丽眼睛。

他道:“叔叔,你来了。”

楚非欢看着面前的孩子,目光中难得的染上了一抹暖色,三年前他抱着他小而软的身体,那时他还只是个婴儿,在长乐宫离火地里安静的躺着,身侧是母亲惨不忍睹的尸体,他抱起他时,于浓烈血腥与火焰焦臭气味中清晰的闻见了婴儿的奶香,火光里孩子的脸饱满如桃,而身侧,深爱的女子渐化飞灰,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栈渡桥那花开一树,一枝迟春,终是永久凋谢了。

时隔三年,婴儿长成活泼灵动的孩子,死去的人历经三生以躯壳复生,一切都似乎在完美重来。

然而自己呢……

有些失去的,便永久失去了,永远挽不转来,如同时光,如同那些静好却沉默的岁月,如同……他曾经健康完好的肢体。

往事是怎样的一场烟梦?一梦而醒惊觉的又是谁的预言与结局?

他目光沉落,如同深海。

萧溶却突然靠了过来。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这位他很喜欢的叔叔,为什么用那般悲凉疼痛的目光看着自己,然而那疼痛令他亦觉微痛,他短短的四岁生涯里,未曾有过这样的感受,这令他迫不及待的要将温暖传递给他所重视的人。

他靠过来,用自己的脸,挨了挨楚非欢微凉的颊。

还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大人般的宽慰,“好了,现在都好了……”

楚非欢怔住。

他视线缓缓转向肩膀上的小肥爪,而脸颊上温暖柔细的触感还在。

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对待一个孩子的体贴与安慰。

不同于成人的怜悯会带给人撕裂般的痛感,纯稚的情谊,如栀子花般的洁净,如丝绸滑软美好,拂过内心滴血的裂痕与创伤,疗效如同妙药灵丹。

楚非欢垂下眼睫,将一怀激越都掩在目光之后——他最终还是不知道如何应对。

萧包子却根本不以为杵,咧嘴笑着,得意洋洋看着他娘。

秦长歌对他赞许点点头,此时祁繁容啸天已经迎了出来。

一见楚非欢,祁繁便道:“楚兄,后院栖绿园,清幽安静,我已命人打扫出来,便请那里安歇如何?”

容啸天默默无语,远远站在一边。

“我还是住皓雪轩。”楚非欢轻轻道:“习惯了。”

这句话说出,心中又是一痛,习惯了——这三年,更习惯的是破庙阴沟残羹冷炙吧?

容啸天已经快步去命人收拾皓雪轩,脚步飞快,祁繁亲自上前,接过秦长歌推着的轮椅,道:“时辰不早,你还是早些回赵王府,免得他起疑心。”

“嗯,”秦长歌进了书房,找了张黄裱张,大笔一挥,胡乱画了个符,揣在怀里,祁繁又递上一个纸卷,道:“您上次要我查的三件事,赤河路远,消息还没回来,另两件事,写在卷中,您带去看着。”

点点头,一并收入怀中,秦长歌回眸对楚非欢一笑,“楚兄,既已回来,便请安心养病,我会尽早结束在赵王府的差事,大家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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