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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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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吹着羌角的人儿,亦早已化成了一块“死人骨头”。

萧琛却漫不经心道:“北魏以黄金购买我数洲粮食药品备战,以至于物价有异,不过从数字上看,做的颇为小心,并不显眼,两州知州,能于蛛丝马迹中发现这等细微变动,着实是能吏。”

微微一喟,萧玦的思绪被拉回,怅惘之色微淡了些,冷冷道:“要买,让他们买去,长林粮库里三十万石陈粮,去年糟了雨水开始发霉,卖给他们去。”

“他们又不是傻子。”萧琛笑。“如何肯花银子买你霉粮?”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萧玦目光如暗潮翻卷,“北魏目前掌管户部的是德王魏天祀门人,魏天汜这个人能征善战,但是……你知道的。”

“该掌控的,自然别放过,不过,我想……”萧琛折扇轻轻敲在掌心,“给魏王搞点事吧?听说他还是比较信重魏天汜的,这些年魏天汜因他爱重,也颇积攒了几分力量,陛下,您看……”

他声音放低,萧玦微微俯身仔细倾听,纱屏上映这兄弟两个和睦无间诚挚交谈的背景。

半响,萧琛支起身子,微微露出倦意,正逢此时侍卫来报醉心亭有异,萧琛不动声色的听了,道:“去吧。”自转身进内间来,笑对跟进来的萧玦道,“臣弟素来喜欢用蕴华做的枕头,薄荷加菊花叶,清凉明目,手艺也工巧,天下难寻,可惜他懒,只做了一个,害我偶尔在书房午睡,还得抱过来,晚上回寝殿,在抱回去。”

说着俯身去拿软枕,衣袖在榻上有意无意的拂过,一拂便起身,若无其事下榻。

“蕴华?”萧玦只看着那个枕头,“你那个刺绣精绝的侍妾?我看着也算好的,你素来也惯着她,为何不给她个名分?”

“臣弟现今还不想这事。”萧琛语气温和坚决,隐隐有拒人于千里的味道,“皇兄关爱,臣弟感激,只是现无家室之想。”

“你啊……”萧玦挑挑眉,“每次都这样,好,不提。”

笑了笑,那笑意也只有虚虚浮在容颜之上,一层朦胧月光般的虚幻,萧琛道:“醉心亭有异状,臣弟须得前去看看,这里应是安全的,臣弟会在调侍卫过来守卫的,请陛下在此稍侯。”

“你去吧,”萧玦挥挥手,“朕说过今夜不回宫,午后睡了一会,现在也没有睡意,就在你这书房看看书,朕喜欢你这里,呆着心气宁静,你不用在支应我,醉心亭若没什么事,你就直接回你寝殿,朕天鼓时分自会回去,你放心,禁宫十八金侍来了一大半,邱统领稍后也要亲自来接朕,我安全不会有任何问题,你自己养病要紧。”

浅笑应了,萧琛自出去了,不多时,书房外一阵脚步杂沓之声,鲜见的又加派了侍卫。

萧玦就势在榻上坐下,取了一本书翻阅,却并没有看下去,翻了半响将书往榻上一放,喃喃道:“这丫头,怎么老是不在上林庵……”

他声音很低,帐幔后秦长歌并没有听得清楚,他只是透过细丝经纬,注目萧玦,想着兄弟俩刚才的对谈,绽出一丝淡淡笑意。

萧玦,你,学成了吧?

你曾是,那般热血的青年。

曾记得你还只是节度使帐下参将之时,便为他国百姓苦楚流离而唏嘘,不顾元帅阻止,收容难民入营庇护庇护,却被参杂其中的细作窃听了情报夜半偷溜出营,若不是玉自熙一言不发守在出营必经之路,将那细作斩于刀下却秘而不宣,你早已因此获罪。

事隔多年,当年青涩冲动毫无心机的青年,早已化为沉冷英锐的帝王,宫阙之巅,冷然俯瞰,你已经不会再为那些悲天悯人的情绪所左右。

如今的你,做得很好,利益恩仇如此分明,你不再天真的视天下百姓为一家,你已经开始想着,将他们的家,变成你的家。

如果,如果,我是直到现在才遇见你,我们之间的龃龉,会不会少些?我的结局,会不会因此不同?

……怎么手臂有点痒?

沉湎于现实与回忆的交替中的秦长歌突然怔了怔。

她放低目光,在臂上一掠。

笑意突然凝结在脸上。

哪里来的老鼠!

啊!!

天杀的老鼠!

大名鼎鼎的开国皇后,世人口中传说成神的千绝高弟,号称没有缺陷没有弱点的一代奇女子——其实还是有缺点的。

生平无所畏最怕是老鼠!

眼睛瞪成了硕大的龙眼,拼命咬着嘴唇逼迫自己不要条件反射的尖叫,秦长歌脸色煞白冷汗滚滚的盯着那只老鼠,他看起来并不是普通的家鼠,身躯较大,毛色滑亮,肥胖如幼猫,它是从窗子上爬进来的,而她正站在帐幔后窗子边,那该死的老鼠居然不怕人,爬到了她的手臂上,乌黑的豆眼眨了眨,毫不畏惧的和据说凭眼神便可以吓死人的开国皇后大眼瞪小眼。

然后,在秦长歌惊秫的目光注视下,缓缓的抬起爪子,准备,抓下去。

滚!!!

闷声不吭立即将手臂一甩,老鼠滴溜溜圆滚滚的飞出去,秦长歌再也不管萧玦会发现她,一撩帐幔就扑了出来——老鼠比萧玦可怕多了。

听见异声的萧玦豁然回身,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紫光铺面黑影一罩,硬生生被一大团紫金刻金丝兰绣传花帐幔裹着的一个怪物仆倒在地。

咚,后脑撞到木质地板的声音。

半响。

……

跳出来是不小心绊倒帐幔的秦长歌裹着浑身的厚重绸缎终于缓缓睁开眼,咬牙决定面对自己三世以来的头一次绝世奇糗。

在心中强大的默念:上次你压我,这次我压你,扳回一局……

睁开眼,望进一潭幽邃的深水之中。

那水如此之深。

如此之凉。

如天色将晦,而雪意深浓,极地之西日光永无升起之处,冰天雪地的黑暗和苍凉。

往事象风,嘶鸣着穿越时光远去,那些沉淀在记忆里的梦寐疑惑,那些欲触不敢触的内心深处的隐秘,被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打渐渐磨损销黯,而断鸿声里,青山远隐,斜阳渐没。

只剩下沉冷的凉,如这夜里黝黯,不见微光。

突然想起诗经《淇奥》里,“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冠冕珠玉的高贵男子啊,你衣冠华重举行英明,气度高华顾盼流光,可为何,眼底有深深的忧伤?

为何?为何?

杀妻的嫌疑人,你比受害者还悲伤?

……

目光相交,不过一瞬。

那久藏的悲凉立即被愤怒所掩。

眼见那深黑的眸子燃起了灼灼烈火,鹰隼掠翅般飞射而来,秦长歌才醒觉自己还趴在皇帝陛下身上,研究人家眼睛,虽说现在自己是个男子,也束了胸,也吃了变声丸,不用担心被认出来,可是现在这个样子,也算“欺君”了吧?

讪讪的准备爬起来,不妨皇帝陛下长眉一皱,劈手当胸便抓起他受伶伶的身子,随随便便毫不客气的将她扔了出去。

骨碌碌落到地上——所幸地上都铺着厚地毯,不过秦长歌依旧觉得臀下有异,犹豫着一摸,再次跳起。

闷声不吭不辨方向的再次扑向皇帝陛下将刚刚起身的萧玦又一次恶狠狠的撞回原地。

……

萧玦气得快吐血了。

这哪里来的疯小子,撞人有瘾吗?

秦长歌无辜的要吐血了。

她三生以来,杀人放火扒坟绝户什么都无所谓,死尸鬼魂僵尸妖魅也算不了啥,唯独老鼠例外,老鼠是她的绝杀计的噩梦源,老鼠和毒酒让她选一个亲近她一定毫不犹豫选毒酒。

人总有弱点,总有一惧,这有什么办法?

她难道很想一而再再而三的压倒萧玦么?她又不是没压过!

刚才手一摸,天杀的,居然又是那只老鼠!

不过是死的,先前那一扔撞在地上昏了,然后被萧玦扔出的她如泰山罩顶般压了下来,终于将这只肇事的老鼠压成肉泥——血糊糊黏腻腻一团,刚才就压在她身下!

秦长歌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炸起来了,恨不得现在就把掉这身衣服扎进水里洗个干净,将自己最怕的东西洗个干净,将自己最怕的东西压在身下,比杀一万个人还恐怖啊啊啊……

萧玦却不会给她好好洗澡的机会了。

门外侍卫的脚步声已响起,而郁怒万分的他一把拽起这个瘦弱的青年,张口就要呼唤。

秦长歌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萧玦怒瞪——你手上还有老鼠毛!我要杀了你!

秦长歌当没看见萧玦杀人的眼神,只低低在萧玦耳边道:“陛下欲以无心之失,擅杀国士么?”

“国士?”萧玦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嗤笑,乌黑的眸子流光明灿,每一寸光芒都反射着不屑。

秦长歌一笑,继续清晰快速的道:“当今天下六国,其实势力三分,离国僻处海疆,内乱频仍,难以参与陆政治格局,可去除;中川势弱,依附我西梁,只需踏平其他任何一国,中川比不站而降,可去除;南闽民族杂处,各自割据,形如散沙,可去除;唯北魏新主强干,榜招天下贤才,东燕国师绝艳,理政治国井井有条,两者皆为强敌。”

说完松开手,顺便将沾了老鼠毛的手在萧玦锦袍上揩了揩,好整以暇的一笑。

萧玦果然没有再喊,也没有在意她大不敬的动作,微微沉思,随即冷笑道:“你这也算国士?稍微了解点六国局势的人,都说得出!”

话虽如此,心里依旧在琢磨刚才秦长歌的话,六国实力却只三分,这是及其目光清醒的人才能看到的格局,这个狂生,虽然有些纸上谈兵,胸中却也算有几分丘壑了。

秦长歌听他这话也不生气,懒懒一笑,往榻上一倚,“是吗?不算?那陛下叫人吧,区区肚子里那点货色您看不中,那也不必再说了。”

萧玦长眉一轩,难得的竟没有生气,他已经迅速平复了怒气,淡淡道:“激将法对朕没用——朕不是无知愚人,你不过为自保而已,朕答应你,先不呼唤侍卫拿下你,但你若说不出令朕满意的政论,要杀你也是很容易的事。”

说着便高声命已经在门外鞠躬请安的侍卫们退下。

秦长歌笑了笑,心里却略有些惊异,萧玦果然已经不是当年的冲动勇莽的少年,其沉稳处着只有帝王之风,想起坊间宫中说起他近年来的暴戾,微微有些疑惑——他现在看来明明是个心怀天下的有为君主,到底暴戾在哪里?

面上却平静的道:“陛下,草民可没有欺君的胆子,既称国士,自有谋略,其实何止如此?草民自认为既能从容延对,又可跃马沙场,何况知世情,察政局,晓人和,明诗书,通奇门遁甲,擅琴棋书画,陛下虽英才尽囊,罗列豪杰,但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论起骈四俪六的文章也许来得,谈到指点江山匡扶天下,可未必及得我。”

气急反笑,萧玦道:“好大的口气,满朝文武,在你眼中一钱不值?我且试你――――前数日集英殿修撰梅英受命为新落成的飞桥赋联,这梅修撰素来是个好铺排的人物,洋洋洒洒写了副长联,上联是出来了,下联却怎么也对的不好了,你既称明诗书,联句这种雕虫小技想必不在话下,你给对对?”

“愿闻其详。”秦长歌满不在乎一笑。

“你听好了。”萧玦黑而长的眉下更黑的眸子沉若深夜。

“观尔谪落青天,携烟霞吞吐,垂长天飞练,如金刚之鞭,紫光之戟,灵官之笏,姮娥之绢,似持国琵琶,增长灵剑,广目赤索,多闻宝幡,上接九天之云,下通紫禁之巅,且伴三春舞柳,不辞四季歌莺,亘虹枕水,卧眠神仙,横开岚气,遥分七星,南望龙门,北接仙寺,长桥飞渡,华阁临虚,玉轮金彀,方卷帝心之眷,缁衣青灯,正缔主德之纯,双接星汉,云尘所经,万民蹈舞,伏尘摇拜,乞双圣安康,佑我黄土永固。”

轻轻一笑,秦长歌道:“真长。”

“上联是写飞桥的,”萧玦目光灼灼,“下联再写桥也没什么意思了,你是不是对六国三分局势有心得么?便以联句的方式,抒发一下吧。”

他行到博山香炉边,去了一把安息香,比了比,选了根最短的,点燃,又将香炉移到窗边,开窗,晚风丝丝透进,那点明灭的暗红,燃得飞快。

回转身,负手而立,萧玦微有些挑衅的看着秦长歌,一炷香,限题对长联,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想都没想过这小子能打出来,出这个题,不过为杀杀他的傲气而已,他已经在考虑,等下这狂生对不出跪地求饶时,自己该给他什么惩罚好?看在有点小才,发往六部做个没俸禄的书办?

刁难,严重的刁难。

秦长歌暗暗腹诽,想了想,缓缓踱了几步,笑道:“昔有七步成诗,现有十部成联?哈哈。”

低首,扑的吹灭了那根香。

萧玦愕然,正要呵斥这人无礼,却听秦长歌曼声道:

“看我搅乱红尘,翻风雨沉浮,覆沧海潜狼,试北魏之书,东燕之弓,南闽之域,中川之器,弃天祈丹书,挽岚黄卷,阴离玄坛,北堂玉衡,左接三国之壤,右临碧海之涯,暗赢五湖豪杰,不却八荒能士,交远攻近,惊起女主,纵压幽平,远指一禹,文斗燕女,武镇闵巫,金宫生隙,玉皆蒙尘,算如淫道,以乱国本之基,强臣弱主,可裂匡扶之义,独运圣心,兵锋且指,天下震票,捧表郊迎,尽一生浩荡,建此帝业万年!”!!!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四章谋国

萧块瞪着秦长歌,久久不能言语。

天祈,北魏国主魏天祈;丹书,北魏招纳贤才的憿文以朱砂写就,又称丹书。

挽岚,东燕女王柳挽岚;黄卷,国师册封以黄缎下表。

阴离是南闽大祭司,他做法的圣坛就叫玄坛。

北堂啸则是中川国主,宫中收藏的法器“国衡”,据说是中川十大决定名匠穷毕生之力制成,可通阴阳,晓地动,观天象,卜吉凶,被中川是为至宝。

萧玦已经来不及为这敏捷惊异了,他出这题纯粹是刁难,长联何其难对,何况还要应题?百多字里既要阐明天下局势以及吞并方略又要工整应景对句,韬略才华缺一不成,他朝中才子无数,虽也有敏捷的,但定无这份纵横天下的谋略,有谋略的,亦绝无这般才学,至于十步成联,更是不可思议,他瞪着泰长歌,要不是知道是自己临时出的题,几乎要怀疑对方作弊了。

在心中末年“酸儒淫道,宜乱国本之基,强臣弱主,可裂匡扶之义”,越想越觉得合心,正式对付北魏和东燕的绝妙办法之一,北魏重文重儒,文风极威,道法独尊,文士和道士在北魏极其收到尊崇,高官贵胄多信道教,魏之主还算英明强干,但他进支远支兄弟极多,且各个狼顾鹰视颇为掣肘,魏天祈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警惕西粱和防备兄弟上了,对于隐而不发的民间力量估计不足,只要有心慢慢挑拨,埋下阴火,挑动炮打的文道势力走斜坡或者火拼,确实能动摇北魏之国本,至不济也会大乱一阵,西梁立可趁火打劫,而东燕最大的隐患,其实就是国师白渊,惊才绝艳,翻云覆雨,功高震主,赏无可赏,辅佐的又是女主,要想搞出点龌龊来,让东燕自毁长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至于纵压幽平,远指一禹,文斗燕女,武镇闽巫,是暗指陈兵幽平二州,扼守禹城咽喉,警慑北魏,在暗中交燕,困死位于燕川之间的南闽,再以武力出兵军力较散的南闽——满朝文武,都只知囤积军粮整兵备战,这个清瘦微黑的不起眼书生,居然是个经天纬地的人才啊。

大起爱才之心,刚才的大不敬自然抛到九霄云外,萧玦目光闪亮如星,大喜之下情不自禁,跨前一步,“好!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不敢,”秦长歌无声退后半步,规规矩矩一礼,“草民文正廷,陇东人氏。”

“文正廷?”萧玦沉吟,“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过……你既有如此才学,如何不应科考,也好博个功名,衣朱腰紫,平步青云?”

“草民无福。”秦长歌一本正经道:“三次应举,三次落第,自知与朝堂无缘,也就不再妄求了。”

“我想起来了,你是陇东名士,据说三岁能文的那个。”萧玦突然道:“维和会落第?”

“命中无福罢了,”秦长歌言若有憾,“其实类似这样的事也非草民一例,齐州名士兰纵,亦少有才名,名满天下,却也是屡试不第。”

“如此人才不为我所用,诸臣之责也,”萧玦皱眉。“你明天再去应春闱,朕直接点你功名。”

“不可”秦长歌微笑,“科举是国家抡才重典,本应天下至公,不当因一人而有私,今日机缘凑巧,得觐天颜,已是草民难当之福,而言及科举,陛下3又有不次戳拔之意,草民更当回避,春闱无论如何不可再应,否则草民存心难安,这是草民的一点小迂腐,还望陛下恕罪。”

面上一本正经,心中却在暗笑。文正廷啊文正廷,我今日可把一个有才有德光明不欺暗室心底无私的名士风范给你扮演足了,你要怎么感谢我?

萧玦果然目光大亮,俊朗的容颜上难得的溢出欣喜之色,道:“先生果然非凡,只是朕却是多话了,你若不应春闱,朕岂不失一人才?”

“陛下,”秦长歌一笑,“科举八股文章,套头拘尾,局限灵机,真正散漫山野的清逸之士,啸傲烟霞的硕儒才人,未必擅长此道,如若陛下在科举之外另开设‘博学鸿识科’,由各地官吏推荐当地不喜应科举的名士大儒应科,朝廷公车相迎,给足礼数,一经考校合格立清贵之职,想来大儒是人,文人还由其爱面子,不应举,也不过是怕落榜丢了丑,如今朝廷爱重,多半要欣喜应招的,而陛下,也就免了遗珠之憾了,这般可好?”

“博学鸿识科……”萧玦眼中喜色越发越浓郁,盯着这个看似其貌不扬,论证谈文时却神采飞扬熠熠生辉甚至夺人眼目的书生,仔细想了想,点头道:“此言审虑周详,朕会在朝会上与诸臣商议。”

看了看天色,他站起,很自然的轻轻拍了拍秦长歌的肩,到:“天鼓时分了,朕要回宫上朝,你与朕一起进宫吧,下朝后真还有些事,想与你谈讲——莫要推辞,你要风骨,朕也是要面子的。”

斜眼看看自己的肩,最后一句令秦长歌一笑,做出勉强不言的模样,自随了皇帝出去。

走过窗前时,萧玦的目光掠过那死老鼠,皱眉笑道:“你就是给这个东西逼出来的?你怎么和……女人似的怕老鼠?”

他语声一顿,再起音时有一种轻微的萧瑟,却低级转了话题,“对了,你怎么会在幔帐后?”

讪讪一笑,秦长歌早有准备,“听说网页书房里有绝版的先韶时期丹霞子的《古言》三卷,王爷极其珍爱,向不外借观阅,但草民那个……垂涎已久,好容易请托了打扫书房的小厮,溜进来想看上几眼,便是沾点上古先贤的清逸之气也是好的,谁知遍寻不着,又看见王爷这里藏书多,不知不觉抓起一本就看进去了,王爷和陛下进来时,草民吓了一跳,躲闪不及,只得藏进了幔帐里,冲撞之罪,请陛下恕过。”

“《古言》是琛的宝贝,如何会大喇放在书房显眼处?”萧玦一笑。“窃书不为偷,朕多少也知道几分你们这些文人的毛病,既不是有心窥视,也变罢了。”

他说罢不再多问,当先而行,修长的背影在朦胧的天色里轮廓清晰,秦长歌微微有些感叹,这几年萧玦无论如何改变,也许性格喜怒不定,也许时有古怪之状,也许因为身居九重之高而不得不谋局阴私,但从本质里,他似乎还留着存了几分当年那个明朗坦荡,从不入人以私的少年影子,要知道,换成别的皇帝,朵幔帐后偷听皇帝王爷密谈,内容又涉及朝政大事,非得脑袋掉地不可。

此时侍卫们已经备了车架等候,还有位中年男子在人前守候,看服色是禁卫统领,见萧玦带了个陌生人出来,都啪的跪下施礼,又抬头看看秦长歌,微微有些戒备,萧玦却不理会,跨上玉辔金彀的御辇,道:“回宫。”

此时萧琛亦赶了来,他神情疲倦,披一袭白裘抱着手炉走进,萧玦不待他到近前,以掀帘挥手示意,到:“你还病着,仔细毛了凤,回去吧回去吧,”又指指秦长歌正要说话,秦长歌已抢先一步道:“时辰不早,陛下请先登辇,容草民和王爷告别,也好相谢王爷照拂之恩。”

萧玦点头,子进了车架,秦长歌迎上去施礼,萧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他,半晌轻声道:“先生可谓得偿所愿了?榻底风景可好?”

微微一笑,秦长歌顾左右而言他,“找王府钟灵毓秀,格局开阔,道路繁森,别有洞天,无心再次十数日,已是大开眼界,这都是托王爷之福啊。”

“好说,”萧琛微笑,“感情先生进府为食客是假,预览敝府陋景是真——可喜欢?”

“王府贵邸”岂是无心这等身份可肆意评论?“秦长歌笑得挽娈,并不接招,“您言重了。”

“重与不重,彼此心知,”萧琛微微一咳,“我这浅滩微池,难容先生蛟龙飞凤之姿,先生大才,既已得觐天颜,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将来荣威之时,莫忘回来看看小王。”

一笑应下,秦长歌道:“不敢,王爷提携相助之恩,无心没齿难忘。”

“你在我府中,倒未曾照顾到你,不过将来,总有机会相逢于朝堂的。届时自由分教。”萧琛微微偏首,浅浅一笑,月光下的容颜清雅凤仪,眉目绝妙。

哂然一笑又一礼,转身走向侍卫备好的另一辆车,秦长歌实在懒得和萧琛这般打机锋一来一去了,那只老鼠,她真的怀疑是萧琛做的手脚。

以萧琛的聪慧,未必会相信他的空城计,塌下无人,他便佯作出门,半途上定会想着折回来堵个正着——她和萧玦对答时,一直竖着耳朵在听,近期练功的缘故,他的听觉已经相当灵敏,不会武功的萧琛走进,她不会不知道,所以她才敢在确认萧琛没哟回来的情况下,对萧玦胡诌她是文正廷。

但那怪鼠哪里来的?那么凑巧?

此时大批的侍卫护着萧玦赶去上朝,只留下四名普通侍卫护送她入宫,秦长歌踢踏踢踏的向车子走去。临到扯下。蹲下身去拔靴沿,站起身来,讪讪笑道:“嘿嘿,穿久了的鞋子舒服,就是有点塌……”侍卫看了她寒酸衣着,应付着点了点头,转过脸去,相视着撇嘴一笑。

拙手笨脚爬上车子,秦长歌活脱脱是个没做过华丽马车的穷书生,不住的看镂雕的车窗,又傻兮兮仰头去摸描了金漆车顶,“这么漂亮的马车哇……”

侍卫们早已等得是不耐烦,各自翻身上了马,又是撇嘴一笑,陛下从哪找了这么个活宝来。这样的人,也是“名士”?只是终究不敢乱说什么,吩咐了车则前行,护卫在周遭。

行径西府大街,经过一条少有人迹的窄巷时,不知为何,车身突然一倾。

充作车夫的太监大惊,急忙勒马,半边车身已经倾斜下来,哗啦啦砸到墙边,引起套马一阵扬蹄长嘶。

侍卫们急忙上前,合理去扶车子,自己检查了一下,发现时车后的一处榫头油所松动,起初没问题,车子一行快就松掉,辐条也因此散开几根,以至于车身倾倒。

侍卫们将车子扶起,忽觉得哪里不对,车子到了,砸在墙上,怎么那个腐儒连声惊呼也没有?

一个性急的侍卫立即伸手去掀车帘,探头一看,惊叫道:“人呢?怎么不见了?”

其余几人忙就他掀起的帘子探头望去,果然空荡荡无人。

四人中的领班侍卫“嘿!”的一声一顿足,怒道:“给这小子跑了!”疾声道:“你两个,去前面给统领报信,你,和我沿路四周找下,这家伙就算刚才趁乱跑掉,也走不远的!”

当下两批人分头行事,那车夫太监疑惑的爬下车,去看那木榫头,纳闷道:“我出来之前,明明检查过啊……”

他埋头查看车轮,却没有看见,车顶被缓缓掀开,先露出一双眼睛,四顾无人,随即轻轻钻出来,顺着车子依靠着的墙,爬上窄巷的墙头,迅速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中。

那人正是秦长歌。

她玩的还是空城计,刚才并没有离开,而是缩在车顶上。

先前她蹲下身弄靴子是假,以身体遮掩用匕首撬动榫子是真,蹲下身的一刹那她已经看出这车底板是块整体,无法从车底逃脱,于是她假作土包子,对车子一阵乱摸,其实只是为了摸摸看车顶有无可以逃脱的办法,这一摸,她立即发现车顶是活动的,可以拆卸,于是刚才一直在鼓捣来着。

侍卫们散开,她立即逸出,快速离去。

萧玦,你就慢慢在宫中等吧。

萧包子蹲在地上,偏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的男子,乌亮亮毛茸茸的大眼睛从下往看,更是大得惊人,仿佛那张白嫩小脸上,就剩了一双眼睛。

按说被这小子以这种“想要抱”的眼光盯着的人,任谁也要吃不消弃械投降,偏偏男子好定力,若无其事翻着手中的书,秀丽容颜一片平静,仿佛面前蹲着的不是个四岁的漂亮孩子,不过是一条乞怜的小狗狗而已。

小狗狗却吃不消了——腿蹲麻了。

拍拍衣服上的灰,萧包子决定,不管楚叔叔什么表情,不管他怎么冰山万丈,他都,一定要,征服他!

摆出一脸自认为最魅惑众生的笑容,萧包子手脚并用——爬!

吭哧吭哧爬上楚非欢膝盖,萧包子急忙双手拽住楚非欢衣襟,拽得死紧——不给你机会扔我出去,你扔,我就撕你衣服……

惴惴不安等了半晌。

没动静。

咦?

抬头,看进楚非欢依旧清冷平静的眼神。

那眼神透彻如水晶,鲜明如秋水,映着他小狗般的眼神,冷光辉耀里,一抹淡淡的了然的笑意。

眼光下移,萧包子随着那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肥爪,已经把衣服抓得皱成一片,蓝软缎长衣原本润如明珠滑如水,那是一片蓝如秋日高远晴空蓝如月下静夜幽谧湖水的浑然颜色,生生被自己搞得天空分裂湖水生褶。

即使是不懂艺术只喜欢暴力美学的萧包子,也觉得自己是在破坏艺术品了,讪讪的笑着,讨好的赶忙放开手,还努力的扯了扯掸了掸,试图将皱褶搞平。

楚非欢轻轻拉开他的爪子,也不说话,继续看书。

萧包子一时有些不适应,原来,爬上来也没关系?原来,这么好说话的?

那我干嘛还蹲那么久?

哼,丫鬟姐姐们胡说,谁说他冷得像冰山,谁靠近三尺距离就内就被冻死,摸到一寸衣角就被摔出的?

我不是蹲在三尺距离之内了么?我不是摸到他了么?

我不是好端端的么?

得意洋洋笑着,萧包子得寸进尺,又往上蹭了蹭,拱了拱,找了个舒适地儿,双臂一拢,觉得那腰围极其合适,忙笑嘻嘻的靠上去,闭上眼睡大觉了。

刚才蹲的好累啊……

楚非欢缓缓放下手中的书,低头俯视怀中的孩子,半晌,眼神微微柔和下来。

柔和初生,悲凉渐起。那一瞬眼光变幻,如沧海微波无涯,而天际遥生明月,浮云翻卷。

过往数十岁月呵……一梦生寒。

然而却只能付之沉默。

他缓缓伸出手,极慢极慢的抚向孩子的娇嫩的,散发着乳香的喷红脸颊。

将将触到那雪玉般的肌肤,只差分毫时。

他突然飞快的缩手。

怔了半晌,他缓缓举起双手,举到自己的眼前,出神的看着。

苍白洁净的手,修长的手指,瘦不露骨线条优美的手。

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双手如此不纯洁。

怎配触及孩子如花瓣般的容颜?

杀过人,折断过人的筋骨,泥地里偷刨过穷苦人种以维生的瓜果粮食,抓起过死去的动物腐烂的肉体,不能动的日子里,这双手支撑着他的身子步步前移,在臭水沟,垃圾地,肮脏的地面上一寸寸挪过,指甲裂开,指缝里满是泥垢……被按在地上打的时候,那双手紧紧抓住地面,再被踩得满是伤痕……将将好些,又被痛殴,只因为他不肯磕头求乞,整日半饥半饱,再没有多余的食物可“进贡”给胖子老大,若不是当年武功底子锻炼得筋骨耐力,他早已被活活打死。

那些伤势发作剧痛焚身的日子,他将手根根咬在口中,直至咬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无数次昏迷,高烧,濒临死亡,再无数次挣扎着清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肯死,那般地狱般的苦痛煎熬挣扎完全无望,甚至被人视为低贱之人折辱唾弃的日子里,强悍心志如他,亦曾无数次想过放弃,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想活,还是强迫着自己,牙关咬出鲜血的醒来。

如今他终于明白,他是为了等她,等她回来。

冥冥中天意暗示了他,令他历经苦难不肯离去的殷殷等候,就是为了她于某个时刻御风归来,蓦然回首时能释然微笑,“哦,你还在原地等我。”

为了听见那句“我已回来”,他历经双生,天堂地狱,死生磨折。

所幸,你和我,都不曾失望……

他轻轻地一笑。

如露珠悄然滚过清晨的花叶。

花影摇曳,日光澹澹。

这人事无常,世情单薄,多少爱恨,酿成缠绵的伤口,经久不愈,然而,我终于庆幸,我未曾放手——

秦长歌已远远看了很久。

看着包子死乞白赖的想要亲近非欢,看着非欢淡漠的纵容,看着包子爬上他膝盖的得意,看着非欢在将要抚摸到包子的那一刻,突然缩回了手。

看着他将手举到眼前,仿佛不认识一般,细细端详。

眼中掠过一丝怆然,秦长歌知道他在想什么。

非欢素来外表冷漠内心细腻,虽然坚韧聪慧,却是非常善良敏感的人,他虽然不说,但她知道他内心里,对自己如今的残疾,对过去三年的地狱般的日子,定然遗恨深重。

那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寂凄凉日子里,想必无人给过他一丝温暖,所以他会将包子赠与的玉锁片视为至宝来珍藏,那个孩子的亲近喜爱,是很长一段时间来,他唯一感受过的善意。

如此宝贵。

秦长歌仰起头,抿了抿嘴。

你在哪里呢?我的仇人?我想,我正在一步步走近你。

无论你隐身云天之外,还是高踞九霄之上。

无论这样的寻找需要怎生的历经艰辛,备受磨折,困难重重,迷雾种种。

我都不会放弃。

直至终有一日,我,亲手毁灭你。

为我自己,为,非欢。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五章珈蓝

不知何时,祈繁已悄悄站在她身后,注目屋中那一坐一睡的两人,平日里佻达轻快的表情,此刻沉默而苍凉。

秦长歌偏头看着他,将他袖子一拉,两人无声绕道,进了后院书房。

还没坐定祁繁就道:“明姑娘,能治楚兄那药在哪里?我兄弟决定了,要我立即去找。”

“你什么时候那么心急了?”秦长歌微微一笑,“祁兄,我知道你和容兄,心里都背负着莫大的心事,想要赎罪,只是有些事是急不来的。”

苦笑着,指了指皓雪轩的方向,祁繁道:“我兄弟罪孽深重,拿一辈子来熬煎也是应该的,想快速治好他并不是为了早日免除内心折磨,明姑娘,你也看得出,楚兄当初中了灭神掌后,强自将掌力下行,以致双腿经脉全部损毁,内元因此一劫,也消散干净,这等重伤,若是从此好生休养,一年四季顺应天时精心侍候,倒也未必性命有虞,可偏偏……偏偏他沦落至衣食无着,风吹霜打,有饱受欺凌,身处恶劣污秽之地,身受风雨寒暑相逼,以致身体衰颓,元气近无,若不是内心坚毅,苦自支撑,他早就……可现在也已是千疮百孔之身,我怕……”

负手默然,良久秦长歌道:“这些,我比你更清楚,只是能治他的药远在他国,而现在也不是时机,你去寻了也没用,我会在等待的时间里,尽力想法子给他固本调元,这是急也无用的事,且待时机吧。”

想了想,祁繁还是忍不住,问:“到底是何药?我等或者可以叫人先细细寻访着。”

“不必”,秦长歌一口拒绝,“时机到了,再说不迟。”

无奈的轻喟一声,祁繁应了,却突然道:“明姑娘,你是何时到得先皇后身边的?”

“怎么?”秦长歌转脸,神色平静的微微一笑,“我不是说过么,我原是德妃宫中的,天璧二年,德妃去世,宫人被发往浣衣局各地,先皇后有次无意路过,见我被太监欺凌便收留了我,自此一直在她身侧,蒙她青眼,得她信重――祁兄觉得哪里不对吗?”

“没有……”祁繁讪讪笑道:“不过随口问一句而已,我是觉得,姑娘虽然年轻,但是举止言行,行事法度,竟依稀是先皇后的当年风范,姑娘真是冰雪聪明,否则也不会短短一年多时日,便尽得皇后真传了。”

“过奖,”秦长歌道:“皇后会选中我,自然有她的原因,也许,正是因为我在某些性格上投她脾气,令她合意,人总是对自己相似的人别有好感,因之待遇不同这也是个因果,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祁繁笑应了,秦长歌目注他,知道这个鬼灵精已经有些怀疑她的身份,有绕着弯子试探,只是他自己也觉得太过荒谬,不敢向那个方向想而已,秦长歌重生以来,并为对自己的言行举止做太多的掩饰,祁繁生疑是应该的,原本当初秦长歌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态,懒得为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废唇舌解释,又怕风声无意泄露,才暂且瞒着祁繁二人,如今出了楚非欢这事,她到决定继续瞒下去了,且不论祁繁,若是容啸天知道面前的便是先皇后,亲眼见着他冤枉逼迫她最信重的人,以他的激烈的性子,天地自容尴尬之下,只怕任何什么理由,也难拦住他自裁了。

决定将这个话题绕开,秦长歌道:“这些时日下来,该查的事,都应有个结果了吧?”

“正要和您说。”祁繁苦笑道:“都是些不好的消息,咱们先轻后重慢慢说――第一,孟延元的户帖上的生辰,最初我们是请衙门里交情好的师爷给查的,出来说正是那一日,我不放心,又塞了些银子,请他将户本偷出来看了,结果发现有修改,三改成了五,改的很巧妙,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唔……”秦长歌不动声色,“然后呢?”

“咱们自然要想法子去查了谁改动了这户帖,可惜师爷说衙门里掌管户帖的人先后换了好几拨,这户帖的改动,又很难确定是登基时便故意改掉的还是后来偷改的,这些曾经接触掌管过户的人,前后跨度数十年,走的走死的死,谁还记得他们的名字?谁知道这么长时间内,到底是谁做的手脚?根本查无可查。”

“墨迹新旧看不出来吗?”秦长歌抬眼,“如果是后来篡改的,墨迹较新,可以大致推算个时间。”

“奇就奇在这里,墨迹颜色几乎一致,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师爷第一次才没看出什么改动,孟延元那般大的年纪,户帖也已陈旧,难为作假的人找出那么色泽老旧的墨迹,不过我还是命人给师爷多塞了银子,想问问皇后出事时那年前后负责掌管户帖的人是谁。谁知道根本没有人记得,也是,谁记得一个整日埋首于灰暗旧纸堆里的微末小吏?”

“如果不想被人认得,那就更没人记得,”秦长歌无所谓的道:“不必查了确认老孟的户帖有假就好,他户帖有假,就能确认萧琛那日的庆寿别有玄机,改日咱们去找老孟谈谈心,我需要他呢――――第二件呢?”

“素帮主的身世。”祁繁再次苦笑,“遵照您的吩咐,咱们首先就查饮雪族,可是咱们的人在冰圈之外足足盘恒了数日,也未曾发现任何一个人,向周围赤河当地人打听,却说饮雪向想来只是传说,往年还能遇见一两个怪异的人出现在冰圈左右,从四年前开始就没人看见过他们的踪迹,有人说他们遭到了灭族,有人说是有仇家寻仇,大开杀戒,幸存的人潜入了冰圈更深处,我们的人也试图进入冰圈,但是没能走多远,就被那彻骨寒气逼退。”

“四年前……”秦长歌敲敲桌子,有点神思不属的模样,半响道:“我已经有点谱了,恩,继续,你说坏消息先轻后重,,那么安飞青的情况想必是最糟的消息,死了?”

钦佩的点点头,祁繁道:“死了――――全家都死了。”

冷笑一声,秦长歌道:“好,好――”

站起身,她道:“辛苦了,我去找非欢聊聊。”转身走开。

祁繁立于原地,默默看着她离去,良久,喃喃道:“和先皇后一个德性――什么都闷在肚里,什么都盘算在心,什么杀人放火灭门绝户都别想叫她惊讶,任何人在她面前都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可恨!”

秦长歌这次来见楚非欢,包子已经从他腿上移到床上,抱着楚非欢雪白的被子,睡得更香。

看她过来,楚非欢并无太多喜色,只是移动轮椅,亲自为她斟了杯茶。

秦长歌接茶时,顺手将手指搭上了他的腕脉,不待他闪躲,一触即收,随即安慰的笑道:“非欢,素帮主对你真是尽心,你的身体已有起色,等到寻到药,再站起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淡淡一笑,楚非欢道:“是吗?”却不再说什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低头轻抿,无喜无悲。

调开眼光,秦长歌面上一抹笑容毫不动摇,内心里却在暗暗叹息,非欢不是容啸天,他素来聪慧敏锐,对自己的身体境况,比任何人都清楚,骗得了谁,也骗不了他。

那日未免祁容二人自杀,秦长歌说非欢的腿还有希望,其实这话有一大半都是假的,不过是为了避免两人无谓的死亡,姑且留存一个可供追逐的虚妄的希望而已。

当初的金虺珠,只能使经脉避免进一步坏死,而真正能拔除灭神掌力的奇药,据秦长歌所知只有“踏香珈蓝”,据说这东西效能如神,有无上妙处,但是顺应天机开谢都有定数,非改朝换代之际不现形,千年来只现一个时辰,遇到着便罢,遇不着,那东西便自己枯死,并永不再生,千年来那三次,有一个人迟了一步,眼睁睁的当着赶来的人的面枯死,第二次倒是采着了,可是采花的那个人不知怎么回事,莫名身死,至今也无人能解此谜,第三次是前元起事之时,被天下第一大教紫冥教教主,据称百年来最为惊才绝艳的贺兰无邪得去,因此引发无限腥风血雨,无数人虎视眈眈意欲夺谋,明抢暗夺计算不休,然而都被号称天下第一人的贺兰无邪高踞紫冥神山之巅,谈笑烟云,拂袖清风的一一解决,直到那些打着堂皇君子旗号的正道门派,私下计议,使出了连黑道也不屑使用的美人计,派出了当时武林第一美人,崆峒派掌门么女百里微,乔换身份接近贺兰无邪,才接近了奇宝,可惜最后一刻功败垂成,美人计被贺兰无邪识破,据说当日黑云层层,迭压紫冥神山,踏香珈蓝突大放光芒,五色琉璃,璀璨妖艳,一片华光艳彩里贺兰无邪仰首长笑,衣袖一拂,便将那卧底的绝色女子,拂下了紫冥暗河。

惊呼声里贺兰无邪缓缓俯首,看着流星般飞坠消逝的一代红颜,身后彩光如练而黑发飞扬如柳,宝光流动中他衣轻人淡,微笑深深。

他道。

“其实你只要向我要,我一定会给你。”

他笑,笑容美如神灵,火红曼殊沙一般的绝艳绮丽,容光倾城,无限风情。

“你何必要偷呢?”

他始终笑着,缓缓转身,取走踏香珈蓝,飘然下山,那些守候在山下的正道“侠士”们,等待着卧底的好消息,不意却看见贺兰无邪冷笑着飞近,那些人自知无幸,亦心中不忿,喊着为百里微报仇的口号,前赴后继向他围攻,贺兰无邪一言不发,大开杀戒,据说那日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血肉横飞的杀戮成就了百年来人人闻之惊秫的悲歌传奇,那些“侠士”的尸体堆积了紫冥神山下山的长长数里路途,血腥之气氤氲成神山之巅的血雾,笼罩了那轮凄凉的月亮,那月色多日来血红不散,凄森可怖,而山中食尸之枭,则多日欢歌尖鸣,奔走以告,往来不休,围着百年难遇的饕餮大餐而大开宴席,它们越积越多,黑压压的翅膀遮蔽了整个天空,时不时张嘴啼鸣,立时从口中掉落一块淋漓的血肉,饶是如此,那些尸体仍未被吃完,断臂残肢扔的到处都是,很多年以后依然有砍材的樵子常常踩到断裂的白骨,而那座曾经堆积无数尸体的深渊,任何时候一眼望去都似乎能看见盘旋的黑洞,幽深的鬼鸣,苍凉的啼号和无垠的血色,因之被后人称为“积血渊”。

至于贺兰无邪,从此在没有人见过他,从此他成为传奇,有人说他大战群雄力竭而死,有人说他擅自使用禁绝功力,在下山后立即散功为废人,也有人说他经此一事心灰意冷,日后潜心练武,终入天人合一之境,成就仙体,总之,无论是哪个结局,这人世间,都很俺在找到踏香珈蓝的最后一位拥有着贺兰无邪了。

何况,就算他当日留的活命,至今一两百多年,到哪里再去找这个人?找到他的骨灰吗?

那么,等踏香珈蓝出世?

比找到贺兰无邪还渺茫。

秦长歌注目玉白梅纹茶盏中微碧水色,目光如蜻蜓般轻轻飘过水面,微微有些苦涩的想,果然是无知的人最幸福,如果祁繁容啸天知道这段秘辛,又会是怎样的失望?

如果……非欢知道?

这般想着,心中顿时微微一动,状似无意的抬眼向楚非欢看去,却见他垂眉敛目,似在专注品茶,神情淡冷,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尽人事听天命吧……秦长歌收回目光,笑道:“非欢,你记性真好,和我相交的时间也最长,可否帮我想想,当年我有无出手相助过一个少年,嗯,地点大约在赤河附近。”

“是元废帝十一年在赤河白水镇遇见那个卖艺少年,还是十二年在靠近吃喝的华州遇见的那个带着妹妹求乞的少年?十四年你路过赤河,也曾在武云山收留过一个父母死于战乱,自己又被人欺凌的孩子,你只点了他去投军。”楚非欢想都不想,一口答了出来。

怔了怔,秦长歌失笑道:“瞧瞧你脑袋是什么做的,真是事无巨细,无一遗漏啊,我可不成,琐事我多半记不住,也不放在心上。”

“你心拢天下,目及沧海,你是王者。”楚非欢淡淡道:“琐事无法干扰你的心神,也不应干扰你————纠缠于细枝末节的人,如何能成大事。”

微微一笑,秦长歌道:“不,不过人各有所长而已,非欢,素帮主称我为他的恩人,而且他应当是赤河附近人氏,你说的这几个人我还依稀记得当年都是匆匆而过,不过我总觉得,他不是这几个人中的一个,其实我倒想到了一个人,那时是第一次赤河战役期间,你还没出现在我身边,我曾在赤河齐县黑风镇遇见过一个少年,当时他双手筋脉被废,十指俱断,我替他接续了筋脉,但十指并没顾得上照顾,照那伤势,就算治好,难免留下畸形,可我观察素玄双手,绝无伤痕,这就是我一直疑惑的地方。”

她将素玄那日给她的饮雪传奇说了,又道:“凭我的观察,素玄对饮雪族是非常熟悉的,而且绝非普通关系,如果他是当年的少年,那么他应该就是所谓饮雪族”天弃“之子,生来便对族长有妨的阳年阳月阳时出生的男孩,所以双手被废弃出族外,只是据说那样的孩子,生下来便会被废,而我见到那少年时,他已有十三四岁模样。”

“素帮主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快活。”楚非欢轻轻拈开一片飞落衣襟的黄叶,“他的身世来历,是他自己也不愿触动的谜。”

他转向秦长歌,目光澄澈晶莹,“需要我帮你……看吗?”

怔了怔,秦长歌皱眉:“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微微俯身,将落于楚非欢肩上的碎叶一一仔细拈去,有片落叶生着细细的锯齿,纠缠着楚非欢黑发,秦长歌小心的一指拈住发尾,将叶子拨落,轻声道:“我不过有点好奇而已,如果想知道,我迟早都能知道,你那能力,极伤本元,岂能为这些小事轻用。”

楚非欢转目看着秦长歌细致的动作,凝望着她平静的眉宇,和眼前虽眉目陌生,气韵却熟悉的雍容容颜,目光下移至秦长歌垂落于他肩的发上,停留一瞬,恰好风气,风拂起发丝柔软细碎,拂过他的脸,一缕微带薄荷的沁凉香气里,楚非欢笑笑,那笑意宛如冰雪,静静道:“现在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你好好活着,就是为我做的最好的事。”秦长歌摇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当尊神一样供着,那也太瞧不起你了,需要你的时候,我决不会客气的。”

话音方落,一只小肥爪已经探了过来,牢牢揪住楚非欢衣襟,奶声奶气的而又睡意朦胧的声音响起,“是啊,楚叔叔,我现在就很需要你————我背上好痒,你给我挠挠。”

低头,便见萧公子眯着眼,拖着一大截被子,在椅子上蹭啊蹭,在墙上蹭啊蹭,在楚非欢身上……蹭啊蹭……

秦长歌微微一笑,无声的退了出去。

让那只皮厚心黑胆大无耻的包子去和非欢插科打诨去吧,有他搅着闹着,非欢与生俱来的冷漠,不幸遭遇照成的悲凉,想必多少也可以搅散几分吧……

次日素玄上门来拜访,包子陪着楚非欢,在棺材店后花园非常隆重热情的接待了他们。

之所以说“他们”,是因为素玄屁股后面还跟着个火辣辣的小子,一路叫骂着追了进来。

“哗!”萧包子睁圆了大眼,看着穿得一身翠绿,活像春天刚发出来的茶叶芽,死死拽着素玄袖子,叫嚣着要素玄赔他绝门武器水灵徊,再看看一脸苦笑,向被马蜂叮了一头包般满脸晦气的素玄,漂亮的脑袋从左晃到右,再从右晃到左,半响道:“楚叔叔,真雷人哦……?”

楚非欢飘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耸耸肩,包子很诚恳,“别这样看着我,我也不懂,这都是我娘的话,晚上她和我吹牛时有时会冒上一两句,说什么这是网络流行语,什么网?什么鱼?网里捞上来的鱼跟打雷有什么关系?我问她她不理我,只说假如我看见什么事感觉很震惊,好像踩到霹雳弹一样,就是被雷到了。”

楚非欢无声的转过头去,默默望天,就知道不能和包子认真。

不过,长歌说的这些怪话,可能便是她死后,去到那个奇怪的世界里的经历吧,他想起那个纵横的黑色道路,飞掠的奇怪马车,天空中嗡嗡嗡的银白色大鸟,还有,衣不蔽体青春洋溢的少女……

脸突然微微热起来,楚非欢掩饰性的垂下眼睫。

所幸没有人来的及注意他,因为素玄刚想向他问好,水灵徊已经跳起来,叫道:“我等了你一上午,你说有急事,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跑过来,你就这急事?就是为了见这个瘫子?!”

话音未落,素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包子浓密的长睫毛,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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