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党

繁体版 简体版
格格党 > 帝凰(沧海长歌) > 第86——90章

第86——90章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六章圣寿

唯有楚非欢,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看也不看水灵徊一眼。www.xiaoxiaocom.com

水灵徊话一出口,已知过分,他虽娇纵放肆,但多少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自己也知道这话无礼伤人已极,只是素来嘴快,一时无心而已,话出口便后悔了,本已打算道歉,谁知道眼一瞥,看见素玄黑如锅底的脸色,立时委屈怒气齐齐上涌,倔强脾气发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怒哼一声转过头去。

却突觉有人拉扯他衣服,低头一看,却是刚才自己还没来得及注意的小小娃儿,仔细一看,真是个漂亮孩子,乌亮大眼浓长睫毛,乌黑的头发上戴着小小的玉冠,皮肤却比那白玉更莹洁,粉润得令人恨不得立即掐一把,看能不能掐出水来。

他是这样想的,也立即这样做了,笑嘻嘻的双手掐住包子嫩嫩的脸颊,“哇呀,这是谁家的小娃娃,好玩,好玩!”

素玄忽的转了个身,对着花圃无声的大笑,“好玩?好玩?好,好,你要完蛋了……”

被掐住脸蛋的萧包子同学,看起来乖巧万分,对被掐的脸蛋一点意见都没有,如同任何一个好脾气的孩子一般,笑嘻嘻的盯着水灵徊看,“叔叔你好漂亮,叔叔穿的衣服好好漂亮!”

“是吗?”水灵徊更加高兴,眼风向素玄瞟过去,却见他背对着自己不知道盯着花圃里什么东西,浑身微微颤抖,心中不快,不由嘟起嘴,转眼看小娃儿还在笑眯眯看自己,心情又好了起来,摸了摸他脸蛋,萧包子已经道:“是啊,这绿衣服好看,和我的小绿一个颜色!”

“小绿是什么?”水灵徊来了兴趣,“你养的鸟儿吗?能拿来给我看看吗?”

“小绿啊……”萧包子眨眨眼,“很可爱很漂亮哦……”他紧紧牵着水灵徊长袍下摆,小手微晃着袍襟,“很漂亮哦……”

水灵徊见这孩子不说小绿是什么,却反反复复只知道说漂亮漂亮,不由有些意兴索然,心想难道这孩子是个绣花枕头,漂亮皮囊下一脑袋草包?

突然觉得脚踝,腿上,手臂上都有点异样的感觉,毛茸茸的,刺痒痒的,一拱一蠕的……什么东西!

他疑惑的低头去看,而萧包子已经放开手,嘻嘻一笑,躲到了楚非欢轮椅后。

水灵徊先抖抖袖管。

啊!!!

尖叫声响彻云霄。

袖管一抖,跌落几条肥硕的,浑身长满刺毛的,青绿底色上海生着黄斑的,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的青虫。

水灵徊的脸色,已经可以用生不如死欲哭无泪来形容了。

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

又恐怖又恶心的虫子!

那么自己靴子里的,腿上的……啊!天啊!

瞪大了眼,水灵徊无比惊恐的感觉到,那腿上一拱一蠕的东西,还在缓缓地向上爬,有的甚至似乎在向他皮肤里钻……

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水灵徊拼命的尖叫,甩掉靴子,又在地下乱蹦,想把裤管里的虫子蹦下来,不知怎的,他始终不肯脱掉裤子,只一位乱蹦,他绷得头发散乱,满脸大汗,眼神惊恐脸色苍白,那副惊艳模样连最近被他缠得恨不得杀了他的素玄也终于有些不忍,好心劝道:“你把裤子脱掉抖下来就是,这里都是男人有什么关系……”

话未说完就被水灵徊恶狠狠地瞪了回去,可惜那双大眼睛里满含泪水,映着日光,晃悠悠的随时要掉下来,无论怎么瞪都失了几分威慑力,素玄摸摸鼻子,不说话了,只咕哝道:“好心被狗咬……”

又道:“咦,你平时不是挺喜欢鼓捣这些奇怪恶心东西的嘛,怎么几只虫子上身就吓成这样?”

水灵徊已叫得没有力气,也蹦得没有力气,可是那几只虫子本就是萧包子最先放进去的,他拉紧水灵徊长袍和裤脚,使他无法感觉到衣服里被人塞进东西,虫子放进去的一瞬,他还一边说话一边恶毒的微晃水灵徊衣襟,一方面使虫子更快掉落,另一方面也是水灵徊注意力被分散,可怜水灵徊被他的年纪和美色所迷惑,掉以轻心,以至于现在,惨痛无伦。

眼看再也无法将虫子抖出来,水灵徊狂躁之下突然眼神一狠,一咬唇,刷的拔出一柄匕首。

此时容啸天已经听着声音赶过来,看见这一幕,怒喝,“不许伤溶溶!”

素玄却已霍然回身,楚非欢也突然抬首,两人齐齐道:“不可!”

匕首带着风声划落,精光闪耀,来势汹汹。

容啸天飞身而至,一把抱走了萧溶。

素玄却突然飞快弹指,一朵残菊鬼魅般自他指尖出现,瞬息绽放,素叶千丝淡淡开,转瞬铺天盖地的蔓延,柔然的叶身突然坚硬而又笔直,每一瓣花叶都化为一柄细小的匕首,数十柄“匕首”飞射,齐齐击在水灵徊匕首之上,居然发出当当之声连响,生生将她的匕首,撞飞了出去。

而此时,水灵徊的匕首,已经在自己的裤子上挑出了一道缝。

他匕首插落风声虎虎,力度竟似要将自己的腿肉连同虫子一起剜出来挑去!

这股狠劲,连素玄也不得不动容,微喟一声,他手指一挑,也不见他作势,一茎长草便出现在他手中,宛如软鞭般游龙而行,咻咻连响之下,便将水灵徊裤子里的虫,一一挑了出来。

而他的裤子,虽有些破裂,但整齐无洞,长袍一掩,不至于不雅。

虫子落地,在地上四散爬开,水灵徊的狂躁状态终于得到缓解,然而想到刚才那些恶心的东西在他身上游走蠕动的感觉,想到那些虫子的黄黄绿绿的毛可能还留在他的肌肤上,顿时觉得刺痒难耐,恨不得立即扑通一声跳到池子里,洗它个三天三夜才痛快。

可是他又实在不能。

初冬的风已经有了寒意,从那些裂缝里透进来,凉飕飕的好像没穿衣服,水灵徊含在眼睛里的两大颗眼泪,终于扑簌簌的滴落下来,此时也顾不上再去找那个小鬼算账,他掩着长袍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动,可怜兮兮的道:“……借衣服……”

素玄和楚非欢本来以为这孩子娇纵任性胆大妄为,不想却被几只虫子吓成这样,又怕他的暴怒起来上了萧溶,都有意无意的护着,此时不妨他说出这句话来,面面相觑,楚非欢见水灵徊的眼光已经落到了自己身上—---这里他最瘦,衣服尺码和娇小的水灵徊最为接近----立时二话不说,急急驱动轮椅便落荒而逃,容啸天笨就没来得及走近,这下直接转身,萧包子往他背上一跳,揪着他肩头衣服,一大一小逃命去也,只身下素玄,想走,却被拉住了衣角。

“袍子……”

素玄很想仰天长啸,这都什么跟什么!

所幸秦长歌来解围了,她见到萧包子一脸鬼祟的逃窜回来,又听见水灵徊的尖叫,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好整以暇的出来,递过一件衣服,笑嘻嘻道:“水小公子,我这里没有合适你的衣服,就这件还不错,你将就了吧。”说着示意一个属下,“带小公子去后院换衣服。”

水灵徊一接过衣服包,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立即涨红了脸,悄悄觑了素玄,一眼,又一眼,素玄原本没在意,被他看得发毛,眼光也落在衣包上,隔着布包,隐约看见女子长裙,怔了一怔,看看水灵徊,目光在他脸上梭巡几圈,再看看秦长歌,她笑意盈盈,一脸鼓励,怔了怔,他先是露出恍然的神色,指着水灵徊道:“原来你是女--”

话未说完便住口,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变了变,随即,又生出几分失落的意味,只是那瞬间的表情,他立即掩了,只突然一笑,退开了一步。

水灵徊脸又是一红,水汪汪的瞟他一眼,跺跺脚,撅着嘴离开。

秦长歌只作美看见素玄神情,等水灵徊走掉后,道:“安飞青全家被灭门,帮主想必知道了。”

“是的,”素玄微微一晒,“姑娘消息好灵通,我来找你正为这个,我已派了当地分堂主,立即赶去查看,不过据回报,安家被神秘灭门,偌大宅院烧成白地,几乎什么线索都没留下。”

“他的线索,不在陇东,而在郢都。”秦长歌实现若有若无落于西天一角,那里晚霞烧得华艳,灼灼如桃,云朵镶着华丽的金边,正柔软娇媚的从苍蓝天际划掠而过。

素玄也在看天,神情似在沉思,半响道:“我今日还是来告辞的,我有些细务,需要离开段日子。”

回过头,秦长歌目注素玄,目光平静无波,轻轻道:“是吗?如此,请多保重。”

微微一笑,素玄突然一眨眼,“就这么一句?不打算送我?”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看着秦长歌眼睛,眸瞳黝黑如深水,闪着奇异的波光,“你可伤了我的心了。”

秦长歌莞尔,“那么,请问大帮主何时启程?请容我备薄酒相送。”

朗声长笑,不知为何笑意里却有些惆怅,淡若烟云,素玄道:“不过离开一小段日子罢了,五日之后的冬月初三,我出行,你若有闲,我在城郊挽阳亭等你。”

冬月初一,江太后五十圣寿、

对于对外号称奉行“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计谋)取(治理)天下”的西梁皇朝,“忠义仁孝”更为诸德之冠,所以太后旬寿,无论萧玦怎么想,那是一定要隆重操办,以示皇家敦睦和慈的。

大寿前三日,优赏六十岁以上在京官员,老民,及在宫中侍应的太监,长寿门外至皇极门外设太后仪驾,搭十里彩棚,诸王命妇着彩服跪迎,正日辰时,王、公、二品以上官,集长寿门外,三品一下集午门外跪候,帝至长寿宫请安贺寿,随即,亲奉太后登点翠孔雀宝辇,至奉觞称庆之所“万寿殿”,升座,礼部堂官引帝于中门入,诣进表文,监侍一员跪接表文,安于宝座东旁黄案上,诸王大臣自边门入,帝率诸王大臣等行三跪九叩礼。文武百官、休致、降革官员及进士、举人、贡生等于午门外行礼,生监、耆老于正安门外行礼。礼毕,还宫。再受内宫皇后、贵妃、诸公主诸妃诸王妃参拜。

是日,点景处处,自长寿宫至西华门外沿途二十多里,不但房屋、殿宇、楼台油漆彩画修饰一新,且沿途彩棚、牌楼、戏台、乐厅、游廊、花木各式各样点景,点景中还有以吉语为题的专题点景,如瀛海仙山、瑞雨和风、福门多喜、王母庆寿、寿与天齐等,锣鼓喧天,烟彩升腾,夸多斗靡,盛况空前。

经过数年休养生息,西梁国力已非建国初期科比,盛世景象,已见规模,一应开支用度,皆由国库支取操办,宗室王公、京内各衙门、各省督抚将军等文武官员想着讨好皇室,纷纷意欲报效,却被萧玦一旨斥回:“诸臣工治下尚有饿殍否?尚有无家可归者否?尚有恶乞否?尚有流民否?一方民瘼,万事之基,若藩库丰盈至此,何不用于民生?何意以太后之寿,掠民生之资?朕所不忍,太后亦不喜也。”

各地封疆大吏,生生碰了一鼻子灰。

至于皇帝此举,私底下引发了的一些猜测议论,包括那什么太后皇帝母子其实不和,那什么废后旧事,连带睿懿皇后疑案等等,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是日,秦长歌捧着雕工精美的玉盒,盒里装着她为文昌公主准备的寿礼,坐在侍女的宫车之中,第一次驶上了飞桥。

桥身洁白,桥高数丈,如长虹弯月,飞接上林和皇宫,车马粼粼而过时,秦长歌不由想起前数日和萧玦的关于飞桥的联对。

那日半途溜号,不知萧玦事后会如何愤怒?只是过两日她却接到消息:陇东才子文正廷游历郢都,不知何故为帝所知,特予召见,席间文正廷大展奇才,善经史,工诗文,精丝竹,晓政事,并呈上万言条陈,深得帝心,当即不次擢拔,以白衣之身进左谏议大夫,从四品衔。

新任谏议大夫尚未将公廨的板凳坐热,便接到一纸诏令,特委左谏议大夫文正廷为陇东观风使,克日前往陇东,淮南,赤河三路,巡查各地吏治民生。

一时士子们大羡文正廷,埋没山野多少年,一朝入得京都,立时风云直上,如今更荣膺钦差,代天子巡查天下,威风八面,果真郢都是宝地,处处有机会!于是连日来奔赴郢都的文人才子又多了许多,都怀着幸进的热衷之心而来,在郢都各处繁荣之地大卖诗文,大论政事,都望自己的精彩华章,上达天听。

只有秦长歌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半路跑掉,萧玦定然会回头到赵王府找“文正廷”,结果此文正廷非彼文正廷,萧玦自然知道上当,以他的性子,只怕难免暴怒,不过那酸儒本来就有几分才学,对答之中,自有不凡之处,因此被他看中,误打误撞的反而得了入朝的机会。

笑了笑,秦长歌对这结果早有预料,也算是她对文老兄保守秘密的回报吧。

手指轻轻抚摸上盒盖,盒子里是一尊紫玉观音,极少见的葡萄紫,祁繁花了好大功夫才找来的宝贝,至于紫玉观音里的好东西——比紫玉还宝贝。

似笑非笑,秦长歌扣紧了盒盖,咔哒一声。

飞桥是直线距离,不需绕道,不多时,宫门已至,自长寿门入,在花团锦簇的长寿宫前停下,满院子等候太后自万寿殿返驾接受朝贺的宫眷贵妇们看见属于公主的九翟翡翠宫车,俱都齐齐转过头来,而长寿宫管事太监童舜,已经神色庄肃的迎了上来。

这些人都是养气尊荣的贵人,平常学的就是深沉自敛风雷不惊,饶是如此,看见深受太后信重,素常眼高于顶的大太监童舜亲自迎接这个不受太后宠爱的公主,目中也微微露出讶异之色。

文昌下辇,虚虚扶了施礼的童舜,微笑道:“免了,童公公近来康健?”

“托公主的福。”童舜单独面对文昌,不怕人看见表情,一脸感激的答话。

前些日子,他那过继过来的儿子,不知怎的得了急病,众医束手,眼看着活不了,据说非得产自中川的奇药“血晴沙参”才成,这东西是齐品,中川也不是年年上贡,宫中也不过几株,珍藏着留着给皇族救命,宫外那是绝对没有,他老娘急得没法,求人往宫里给他递消息,消息刚到童舜耳中,宛如晴天霹雳,他自然知道那东西的珍贵,等闲王族求取尚不可得,他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卑贱的下人,一个卑贱的太监的儿子的病,绝对不够分量去求取沙参,他还没想到如何去求那药,儿子已经不成了,童舜的老娘无奈之下,跑到护国寺,祈佛保佑,“无意”中遇见前来和护国寺方丈谈讲佛经的文昌公主,公主仁善,当即施以援手,赐了她珍藏的沙参,救了童家子一条命,消息传到长寿宫时,正急得团团乱转苦思如何向太后开口的童舜当即出了一口长气,他是畸零之人,此生已无念想,这个过继来的儿子,是他的眼珠子心尖肉,公主如此慷慨,也等于救了他一条命,如何不感激?

当然,如果他知道所谓的儿子重病,公主相救种种,都是秦长歌暗中搞得鬼的话,只怕就不会笑得如此感动了。

“不敢,太后圣寿,福泽遍及天下,你是太后身边人,自然是托了太后洪福。”文昌笑容诚恳,“公公可不要折杀了我。”

这话是暗示童舜不要显得太亲热,以免惹人疑窦,然后也不方便往来,童舜何等人,自然心领神会,当下不再多话,微微一礼便走开了。

不多时,太后返驾,萧玦陪到宫门口,原本按规矩,他在万寿殿已率百官叩贺,这后宫贺寿,他不必参加,不知怎的,他搀太后下辇时,目光在跪满一地的人群中一扫,突然顿了顿,随即便留了下来。

长寿宫玉阶丹墀,红毯一层层铺入华贵殿堂深处,萧玦负手立在长寿宫前,神色平静看着一地参拜的人群,一身金面黑狐金龙袍团龙飞舞,两肩日月行龙,绣翟纹及十二章纹,袍摆江水海牙精绣华彩,贯五彩玉珠十二旒谁衮冕,垂金镶碧玡纽带璎珞,玉珩维冠,青纩充耳,白玉佩绶,黄绦玄缨,他本就高贵俊朗,气度非凡,如今这一身极其正式的衮服华章,身姿修长,黑貂金龙大氅在风中飞舞,越发光彩逼人,英锐如神。

一地宫妃贵妃,于皇家富贵风流氛围之中,抬起眼角悄悄看着风采几可令人窒息的年轻皇帝,眼神都不自主带了几分迷醉。

长寿宫中,太后升座,凤座珠翠生辉,丹墀灯火明耀,六十四根碗口粗的盘凤红烛灼灼燃起,雍平和贵的中和韶乐奏起,诸妃公主命妇们插烛似拜下去,一片珠动佩摇,花枝招展。

礼毕,献上寿礼,先前庄严肃穆的气氛略略松泛了些,先在太监引领下在早已备好的席位上团团坐了,便见淑妃张碧芜,领着捧着宝盒的侍女,粉黛香氛扑面的,袅袅婷婷上前来。

她着宝蓝烟云锦缀珍珠绣双凤长裙,玉色拧丝纱罗上好大手笔的镶满蓝色细碎宝石,行动间宝光闪耀,一阵阵灼人眼目,镶玉飞凤簪,凿花金梳篦,珊瑚步摇,真正是金玉妆点出来的人儿,华贵艳丽,而又不失分寸。

萧玦后宫先在后位虚悬,位分最高的便是张淑妃,她的父亲也是朝中重臣,武官之首的太尉,张家是西梁淮南世家,富豪之门,是以才能成为萧玦后宫里目前位次最尊的妃子。

她当然是当仁不让的首献。

带着世家教养出来的大小姐的矜持尊贵的微笑,淑妃纤手轻招,宫女将盒盖启开,宝光刹那升腾,五色氤氲中映得淑妃桃花人面越发色泽莹润,引起了哗的齐声低叹。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六章寿礼

离得较远的妃嫔贵妃们,忍不住垫脚探头张望,众人惊异神色里淑妃面有得色,莺声燕语的道:“臣妾碧芜以此恒海明珠衣,进献太后,此衣以南闽天蚕锦掺金丝织就,缀绝品深海鲛珠万颗,着此衣者,肌肤润泽,体轻康健,容颜不老,苍发返青,谨以此恭祝我西梁万年,太后千秋。”

女人群里骚动更剧,已经有些不老成的,露出了惊羡或嫉妒的神色,深海鲛珠是离国特产,颇为名贵,以在座贵人们的财力地位,拥有数颗,或者拥有鲛珠做成的首饰,也算勉强能为,但像这样以万颗鲛珠缀衣,且颗颗不小于指头大小,实在是近乎于惊世骇俗了。

张家财力,可见一斑。

张淑妃含着矜持笑意,注视着太后神情,见江太后神色满意,一抹微笑悄绽于唇角,她此次下了血本,一是为了压压诸妃风头,宣告这后宫中她永远第一,二是为了后位,萧玦后位虚悬已有数年,目前除了她,瑶妃柔妃等人也肖想不已,而这中宫之位,将来总是要太后下懿旨的,虽说这母子不合,但面上,萧玦并不好拂逆太后太过,若是太后能和她张家达成默契,再在朝中联合起来施加点压力,萧玦也许就顺水推舟的立后了,只是诸妃争得紧,互相监视得严密,她多次寻找机会讨好太后,都被半途破坏,如今寿宴,却是个堂堂正正的机会,此时不做得出彩惊人,更待何时?

秦长歌侍立文昌身后,神色不动的看着那珠衣,心中却想到另一个问题,深海鲛珠是恒海中一种少见的珍蚌独产,生长期长,取珠困难,因此凡达到指头大小,便是御用之珠,不可于市上流通,张家再有势力再有钱,对于离国来说,也只是他国富户而已,如何能够得到这许多御用珍珠?

除非……

抬眼向萧玦看去,却见他竟然也盯着那珠衣若有所思,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萧玦浓长的睫毛一掀,目光如电的射过来,两人目光相接,秦长歌微微一笑,垂下眼婕,萧玦的眼瞳,却缩了缩。

她总是这样,不在乎,不怕他。

看似不敢面对天威逼视,躲避对视,其实他觉得,她也许只是不想看他而已。

正如那微笑,看似温婉如三月春风,细细感觉,却只有浓雾一团,寒气三分。

刚才在殿前,跪地的衣香鬓影五色缤纷的人群中,他莫名其妙一眼就看见了她。

这喜日子,她难得不若平日里清素,一身绯红银绣衣裙,插一枝玛瑙攒珠宫钗,鸦鬓雪肌,笑容婉转,作为天子,他可谓阅遍人间春色,但很少能见到一个人能将素淡和鲜艳都穿出常人难及的嫣然风致,只是那一双妙目,却清冷冷如深秋月下碧波千顷的江水,映着月色辉光,尚未接近,便觉得一丝清寒之意,从骨髓深处,淡淡弥散出来。

这个女子,看似温暖好接近,给他的感觉,却是拒人千里的。

这反倒激起了他的注意和好奇,明明她总想将自己湮没于人群,他却总能第一眼于万花丛中发现她,那种淡定无谓,居高临下的气质,也许常人发现不了,但作为同样身处高位的他,反倒第一时间觉得熟悉。

他调查过她的资料,平平无奇,唯独出身云州这几个字,令他怔了许久。

云州……长歌虽说出身千绝门,自小在门中长大,但她说自己祖籍云州。

是不是云州的女子,都有这份常人难及的非凡气质?

他这里盯着秦长歌出身,秦长歌怎么可能不知道,心知再这样下去,定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当下轻轻一碰文昌,文昌会意,立即站起,趁着淑妃已经退下,微笑带着秦长歌上前来。

本已欲待起身的瑶妃怔了怔,悻悻地坐了下去。

她这才想起,文昌位居一品,地位不仅不必自己低,比淑妃也要高上些许的。

照例说了些善祷善颂的祝词,文昌尚未献礼,众人的目光都已投向秦长歌手中盒子,便见雪白镂空玉盒玲珑剔透,微透紫光,那紫色纯正温醇,若葡萄鲜艳欲滴,色彩极其分明诱人。

这本就是秦长歌故意为之,特意弃用寻常紫檀,以免盖了紫玉的独特颜色,用上好的羊脂白玉,衬出那葡萄紫的绝顶色泽。

文昌微笑将手一引,秦长歌轻启盒盖,深紫光芒乍现,又是一阵惊叹,观音本事常见,然而那尊观音雕工极其华美细腻,衣袂波纹,玲珑指甲都一一显现,且唇角微笑,神秘悲悯,微微俯首,目视众生,目光竟如活人般流波转动,神采绝异,所有注目那观音的人,都心神一阵恍惚,觉得那目光温暖慈悯,如温泉拂过己身,舒畅无伦。

那观音造型也奇特,即非莲台坐像,也非普通大妈状的千手观音渔蓝观音净瓶观音,而是一腿直立一腿盘曲的立像,双掌合十,衣带当疯,容颜秀丽,仙姿飘逸。

毫无疑问,太后的目光,已经完全被这尊无论质料还是雕工都堪称绝品的观音像吸引,她仔细注视了一会儿,神情欣喜,却似突然想起什么,犹疑的看了一眼文昌。

童舜已经微笑俯身道:“恭喜太后,您上次还说东配店小佛堂内缺尊观音像,可巧今日便有了一尊,此观音像果然庄严华贵,堪称国母所用,也多亏公主是虔心我佛的居士,方能深体太后心意啊。”

他这么一说,太后想起文昌现今的身份,神色和缓下来,文昌已笑道:“太后圣寿,文昌岂敢以寻常俗物相献,这尊观音像别的也罢了,却是中川雕艺耄祖李南柯大师亲手所雕,而且,由圣德护国寺方丈释一大师亲自开光呢。”

此言一出,哗的一阵骚动,连太后也“啊”了一声,童舜惊声道:“怎么可能——啊,请恕老奴失礼——李大师已多年不曾亲自雕刻,据说他徒弟的雕工便已是千金难求,这个便也罢了,而释一大师据说已入仙人之境,闭关多年不见外人,皇家宣召也不曾应诏,如何会为此像开光?”

“说来是机缘巧合,许是信女子与我佛有缘,”文昌微笑平静,目光莹润,当真有了几分淡泊高远之气,“前些日子听闻护国寺释正大师开坛讲法,我也微服去了,听到一半,有沙弥来请我,只说有缘人欲待相见,不想便是释一大师,自此蒙大师青眼,有幸晤谈几次,得益匪浅,所以为太后请了这尊观音佛像后,方能得大师开光。”

说道此处众人已是悚然动容,释一大师现已是百岁高龄,五十年前便是名扬天下的得道高僧,据说他自幼生来便有意向,妙解佛意智识无涯,为一代禅宗之祖,八十岁后他便深居简出,多少人欲求一面而不可得,不想文昌这个带发修行的居士,居然有这等机缘。

绝顶紫玉,南柯精雕,释一开光,皆是可遇不可求,意味着这尊雕像便是走遍天下也不会再有第二件,便是皇族贵胄,富有四海,也绝难抗拒此等诱惑。

太后已是喜动颜色,连声道:“好,好,难得你如此有心。”当即便命童舜小心捧了,供奉到东配殿小佛堂去。

目光在文昌身上转了一圈,本打算嘉许几句,突然停在秦长歌身上,打量半响道:“你这孩子哀家看着眼熟,是金瓯宫带去的宫人吗?”

文昌的袖子抖了抖,秦长歌及时上前一步,擦过她袖边掩过了,缓缓给太后施礼,细声道:“奴婢……奴婢原是翠微宫人,因自幼学佛,被恩选陪侍公主修行,奴婢明霜,给太后见礼,太后福寿万年。”

她故意放低声气,微作惊惶,控制好作为一个小宫女在大场合前应有的作态和分寸,只是虽然审慎俯首,依旧感觉到上方那一双黝黑灼烈的目光,牢牢锁在她背上。

“哦……哀家想起来了,曾见你随侍柔妃来请安过,不想年余不见,风姿出落得越发好了,难得这等容姿年纪,居然能甘守寂寞虔心佛学,好,好,”江太后笑容可掬,接过童舜递来的茶盏,浅浅啜了一口,眼皮微掀,漫不经心的道:“文昌,你得谢谢柔妃,难得她如此有心,知道你要修行,特地送了自己宫人给你。”

文昌未及答言,上首侧座萧玦已道:“母后误会了,这宫女是朕在柔妃宫中遇见,得知她精通佛学,特意命她前去侍奉公主的。”

“哦?”江太后保养极好的丰润容颜微微一偏,目光里满是慈爱笑意,犹如面前确实是自己最心爱的儿子,“那就是皇帝有心了,原来哀家又看错了。”

萧玦肃然道:“公主弃皇家荣华,遁入枯寂之地,为天家祈福,为国运祈福,朕无论于公于私,都应照拂有加,选个宫女不算什么,朕只怕自己为她做得不够,令她受了委屈。”

笑容微微一僵,转瞬便又展开,江太后温和的道:“怎么会,萧氏皇族直系一脉,现在只剩不过三数人而已,文昌是我心爱的女儿,若有人要欺负她,别说是你,我先就不答应。”

萧玦欠欠身,道:“母后慈悯。”文昌也上前谢恩,江太后温和一笑,又命秦长歌退下,秦长歌俯伏施礼退下,立在文昌背后,眉梢微微跳了跳,刚才这段对话,好寒气凛冽啊……

江太后母子不合,那是全朝廷都知道的事,当年极其荣威的江家一朝式微,太后亲子秦楚二王被诛,皇后被废,这种种般般,都已成为这对天家母子永生不可解开的死结,而这多年来母子相对,虽心底冰如寒冰,然面上言笑晏晏,笑意里偏偏又微露凌厉寒光的刀锋,帝王家独擅的技艺,令人退避三舍,不敢轻撄。

听着这母子对话,秦长歌却突然想到明霜,看太后对自己的态度,明明是熟悉或者说注意过明霜的,想必是这个女子的籍贯令她不安,以江太后的性子,也不可能不知道明霜被选到文昌那里,她故作不知,出语试探,却又为何?

朕想到重生那一刻,青莲说的话,秦长歌目光一闪——原来如此。

明霜应该是被太后害死的。

云州籍的女子,是江太后的死穴,虽然断绝了明霜幸进之路,但她依旧不肯罢休,在柔妃带明霜过来请安,得知明霜是柔妃的梳头宫女之后,便设计让柔妃犯了萧玦的忌讳,江太后自然了解柔妃的性子,被萧玦冷遇的她,定然会将怒气发泄在自己的梳头宫女身上,于是,明霜无辜枉死。

江太后自然不会知道明霜的身体里已经换了人,但是小宫女的大难不死,令她生出警惕,出语试探,是为了知道萧玦的心思。

而萧玦的态度,想必已经令她不安了。

文昌退下,接着便是其余妃子贵妃献礼,可惜两件绝顶重礼在前,任何人都觉得自己的礼物相较之下实在寒酸,有些拿不出手,不免都有些怏怏,江太后却是一概做出喜欢的样子,每个人都抚慰几句,不偏不倚,皆大欢喜,秦长歌冷眼看着,在心中冷笑,一别经年,她还是这长袖善舞的老样子啊,真难为她演了这许久。

接着便开宴,不过是罗列八珍水陆肴醴,及诸般细巧宫点,太后桌上多一个福海寿山大攒盘,另设一案,一百个面蒸的雪白的寿桃点红配绿,粉致艳丽的供奉在太后面前。

虽说已开席,所有人却都心有灵犀的不动筷子,眼光有意无意的瞅着上首,因为按照规矩,开席之后,应由皇后和贵妃,或品级高贵的两位宫眷向王妃命妇们劝酒。

而如今皇后被废,贤妃多病,四妃中只有淑妃在场,余下的一个该是谁,颇令人玩味。

要知道,被钦点执壶劝酒的妃子,很可能便是要晋位四妃,就算不能晋位,最少也说明了圣心眷顾,西梁后宫诸妃,身后多有家族势力,宫中女子升价擢黜,多少关系各家势力在众臣心目中的评估,这些命妇们都是自家老爷打出的太太牌,老爷们目光在朝堂,她们的注意力在后宫,萧玦目前依旧无子,后位虚悬,因此谁受宠,谁将来会诞下皇子,关系体大,怎能不双目灼灼的盯着?

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中,瑶妃和柔妃都挺直了腰背,状似无意的眼观鼻鼻观心,把持着自己不失态,目光却蛛丝般的不住往萧玦面上粘粘缠缠,萧玦却根本不看她们,听了司礼太监的请示,皱皱眉,哦了一声。

这一声让两妃都绷紧了身体,不知不觉搁下了筷子。

一片寂静中,却见萧玦看向文昌的方向,道:“你……哦,烦劳姐姐各桌走走吧。”

人群里嗡的一声,却立即收敛了,目光齐齐转向微笑站起躬身应命的文昌,因此都忽略了萧玦的神情。

秦长歌却在文昌背后,悄悄松开了捏紧的手指。

刚才萧玦的目光,是看着她的。

甚至说的那句话的第一个字,居然也是对她说的。

她在惊讶之下,已经开始考虑万一这家伙真说出什么不对劲的话,自己该如何应对了,还好萧玦及时醒觉转了口。

抬起睫毛,悄悄向萧玦看去,他神情怔忪,凝视着面前一盘菜不语,双眉间隐隐阴霾,似在思索自己怎会有此举动?

萧玦确实是在疑惑,刚才那一刻,他看向站在文昌背后,目光从太后身上一掠而过的那个叫明霜的宫女时,不知为何那一刹她的神情竟让他恍惚间回到从前,依稀记忆中曾有相似一幕,那女子于朱垩紫阙的华堂中罗袖飘飏,几分散漫几分潇洒的目光,如水掠过那上座中心思沉沉的国母,婉然笑容里几分冷意清绝。

景象重叠,似曾相识,心旌摇动中,仿佛昔人昔景重来,他执着银龙酒樽,那般自然而然欲脱口而出,“你去劝酒吧……”

万幸刚刚吐出第一个字,那宫女突然目光一抬,温柔中带点畏怯和兴奋的眼色,与一般女子无二却绝不属于她的神情,而那张脸,也是陌生的。

不是她!

看着捧着酒壶,随文昌去给各桌敬酒的那女子纤细身影,萧玦举起酒樽,高而直的樽身掩住了他的脸,他一气将酒饮下,酒液入喉,沉重缓滞,仿佛饮下的不是甘醇的御用美酒,而是某些燃烧的石块或是灼烈的焦炭,滚烫而生硬的堵在了胸口。

不愿而对的熟悉的疼痛……

饮得太急,他有些微微眩晕,眩晕里听得身侧太后突然割下酒樽,微微一叹。

酒樽搁落桌案的清脆声响不算大,却立时被所有人听见了,满殿珠动翠摇,正在咸与皇室荣光的妃子命妇们,立时歇了笑语,齐齐向上首看来。

刚才还笑语温存的殿中,立时静得落针可闻。

江太后等到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上首,方淡淡笑道:“你们难得过来,尽管自便,不要理会我,我只是见着你们欢喜热闹,一时心有感慨罢了。”

众人都是人精,当然知道这不过是虚语,哪里敢“自便”?正襟危坐着都只是听着,等着下文,秦长歌已眉头一皱。

果然她还不死心么?

江太后果然继续道:“哀家只是想到我那苦命侄女了,长寿宫此刻热闹喜庆,冷泉宫却不知是何等凄凉,可怜她命运多舛,亲姑姑旬寿,竟也不能亲身来贺。”说着便拭泪。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目光悚然。

都知道这个话题等同炸药,那是绝对接不得的。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七章危机

废后之事,关系宫闱之秘和天下政局,是太后皇帝之间永远不可调和的矛盾,如今太后选在这么一个日子里提起废后,谁知道她要做什么,难道她是想以大寿之机,要挟皇帝遵从孝道,满足她一直以来再立江家女子为后的愿望么?

当初皇帝被迫立江家女为后,立即便娶进了同样是朝中重臣,家族势大的几位小姐,立为品秩极高的四妃,以牵制江家势力,不到一年,这几家势力便矛盾升级,不断生事,斗得你死我活,最后江家被德妃父亲司马惟首告“圈地,掠民,私贮粮草哄抬市价以谋重利”,这本是无关大局的罪名,朝廷派员去查,江家也没放在心上,谁知最后却查出江家交通北魏,贩运粮食至北魏以换取武器辎重,图谋篡位之事,此案震动天下,江家被朝廷以雷霆万钧之势抄家,查出违禁用品若干,百年巨户,簪缨世族,倾亡竟也就是刹那间的事,接着,皇帝下旨,称谋逆之罪不可恕,诛首犯江氏三子,其余人等,念在江家昔年从龙有功,免死流放,江家子孙,永生不得入仕,这一来,江家主脉男丁被诛,旁支永难入仕,这个曾经煊赫一时,一门两女都为当朝国母的豪族,注定了永生没有翻身的机会,至于太后和皇后,诸臣本以为多少有些牵连,皇帝却道:“父兄之尊,不当罪及深宫妇人。”话虽如此,没过多久,江皇后便以重罪被废,江家,只剩下了一个非皇帝亲母的江太后。

而首告有功的司马惟,当即加封少傅,司马家得意忘形,以为从此安坐钓鱼台,德妃加封,问鼎后冠,也是早晚的事了。

谁知不多久,德妃病薨,司马家美梦落空,失去了国戚身份,又由实职转迁尊荣却无实权的虚衔,明里暗里,步步嗟跌,没多久,被人密告交通内宦而落马。

如此这般,不到两年,昔年最为势威,手伸得最长的几大豪族在不断的争斗中,纷纷元气大伤,谁也没落到好,而在他们彼此的消磨里,皇权却日益稳固,天壁二年,萧玦立已有身孕的贵妃秦长歌为后,萧溶诞生后,立即立为太子。

至此众豪族终于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再一次低估了那个看似无根无墓的贵妃,然而已经积重难返,回天无力,只好从此韬光养晦,小心做人。

这些不知深浅参与争斗的,都是出身前元贵族的耄老家族们,城破之日他们缩在乡下别业里,远远逃离战火烽烟,新帝入城便屈膝侍主,没见过开国帝后的沙场铁血风采,更没见过那位总是微笑的贵妃当初是怎样翻覆风云,倒是那些当初跟着萧玦南征北战的新贵,深知秦长歌的厉害,不仅自己不敢插手宫务,也深深告诫自家女儿不得和贵妃龃龉,安分平和度日,便是对家族的最大支持,是以贤妃进宫就生病,淑妃瑶妃醋性大,却也只能嘴皮子上阴损几句,才最终得以保全。

在座这些命妇王妃,是西梁王朝最上层的贵妇,这些朝局政事,自然心中也都分晓,只是谁也不敢付诸于口,眼见太后提出这么个刺毛话题,俱都低下头去,伴作吃素,连萧玦脸色都不敢看。

却没想到,竟然有人接话了。

开口的是坐在江太后坐下首第一位的女子,嵌金缠枝莲花披帛,天华锦大袖衣衬双鸾长裙,满头珠翠也掩不住枯瘦形容,座中大部分人不识,却有人认得她是江太后的远方表姐,早年下嫁萧玦叔父萧轶,萧轶现封安王,封地安州,是颇为安分厚道的一位亲王,当年前萧玦因好武屡次被萧锦责罚,萧轶但见了,都会为侄儿说上几句好话,是以建国后,萧玦对这位雪中送炭的叔叔也颇照顾,将民风淳厚物产富庶的安州封给了他,太后寿辰,安王妃千里来贺,自也是应该的事,说起来这位安王妃,既是萧玦的姨妈,又是他的婶婶,算是很近的关系了。

“俗话说一人向隅,举座不欢,”众人屏息中,安王妃亦有黯然之色,道:“虽说今日是太后的大好日子,我不该说这个,但我想着,照微若能亲自来给姑妈拜寿,太后当更欢喜才是,这也是我自己的私心想头,自天璧元年,我随王爷前往封地,在正安门辞别帝后,算起来,我亦有六年未曾见着我那侄女,王爷在安州也颇挂念,总说照微幼时活泼可喜,不知如今是怎生模样?所以我想着,若能有机会见一见照微,将她的近况说给王爷听听,也算了了我们这对行将就木的老夫妻的心愿。”说着便拭泪,又向太后皇帝道失礼赔罪。

她抬出安王,言语间不提废后之事,句句拿着人情伦理做文章,竟是冠冕堂皇的好理由——不过是已经老迈的姨妈姨夫思念侄女,欲求一面,又是太后寿宴,再不予通融,素被成为倡行孝道,体天格物的皇帝难免被人所讥。

一片寂静中众人埋头吃菜,却都竖着耳朵捕捉萧玦的声音,都听说皇帝早先虽英明仁厚,但近年来性情渐冷,威仪日重,且喜怒不定,发作起来颇为可怕,众人害怕遭殃,哪里还敢多言,装模作样夹一筷菜在嘴里,隔半天才敢咀嚼一下,还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而萧玦只是端着酒樽,凝神看着杯中酒液,似乎那酒樽里,有什么西洋景一般。

太久的沉默是会令人难堪的,太后的神色已经有点僵,安王妃扭着手指,坐立不安。

所幸,在那僵滞沉凝的沉默到了即将爆发的极限,安王妃微微倾身,似已打算离座请罪的那一刻,萧玦突然抬起头来,狭长明锐的眸子斜斜一扫,扫过江太后和安王妃脸上,现出一抹冷峻笑意,淡淡道:“既是母后和王爷王妃心愿,岂有不成全之理,朕本也有此意,只是担心她神智不清,若是发作起来,惊吓着太后众妃和众臣工内眷便不好了,既有太后和王妃担待,自是无妨。”

江太后仿佛没听见最后一句话,只笑道:“皇帝越发细致体贴了。”便命人去冷泉宫请江氏。

此时众人虽都还勉强着做出喜乐模样,其实坐在位上都已浑身不安适,不知道江太后葫芦里卖什么药,为什么要在这个场合见废后?

江太后笑容平静高踞座上,变幻的目光里,却隐隐透出一分不安。

她等这一天,已经有段日子了。

照微被废后,一直神智忽清醒忽迷糊,她念在这孩子总是她江家一脉,如今江家人丁凋零,也就她还能顾得上照微了,便时常派人偷偷予以照拂,不料前些日子,侍候照微的宫人小乐儿,在她的嬷嬷前去送食物时,将嬷嬷扯到一边,说照微夜夜惊魇,妖梦入怀,醒来时便不停的失神唠叨,说“她回来了,她回来了。”除了这个,神智却一日日清醒起来,日日闹着要见太后。

嬷嬷转告江太后时,那句没头没脑谁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她回来了”,却让素来了干净的江太后终于变色,思量良久,她打算见见照微,只是他心中明白,萧玦虽然对她给照微送衣送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那也是仅此而已,要想私下见她,便过了萧玦允许的底限,绝非易事。

所幸不久便是大寿之日,她和提前赶来的安王妃商量了,以侄女给姑姑拜寿的名义,逼皇帝允许照微前来,只要能来,总有机会留下她,更何况,她还有个更深的想头。

如果,照微疯迷中所说的“她回来了。”真的是她所害怕并猜想的那个意思,那么那个她,一定是回来复仇了,要想对皇室复仇,定然不可能是普通身份,不在宫中,也必定在王族内眷,除了自己寿辰,还有什么机会,能够光明正大聚集所有西梁皇族王公命妇?

当年,照微在长乐宫火海前欢舞尖笑的模样,和她口中那些古怪至于无人听懂的言语,所有人都以为不过是一个疯子的胡言,只有她一直不能忘记,并深深觉得,神智疯迷的照微,那无限混乱的意识,也许真的曾在某个时机,无意触及了最深的秘密和真相。

她一遍遍的展开双臂,做出翱翔之状,妖红火焰里她黑发飞舞,未系腰带的长袍飘飞如翼,她爬上高处,再像只大鸟般俯扑而下,她笑得灿烂辉煌艳若桃李,却又嘲讽森凉宛若深渊,“一个,两个,三个……哈哈……”她掰着手指艰难的数数,似乎数不过来般再大笑着丢开手,再数,再丢开,循环往复,仿佛那是世上最有趣最好笑的事情一般执着不休,知道怒极的萧玦,命侍卫上前将她拉开。

那日江太后立在长乐宫外玉清宫的抄手游廊前,远远看着侄女的疯态,金绣云霞的宽袖下白皙的手指狠狠绞扭在一起,宛如缠在心上那根沉重的绳。

如今,时隔三年,疯了很久的侄女,神奇般的渐渐清醒,她说:她回来了。

多么令人寒冷的一句话,多么令人寤寐不安的一句话,这句话令她如堕深水,她是突刺的畏惧并憎恨那个她,憎恨到哪怕那只是个疯子的预言,她也不惜费尽一切心思去求证。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让神智异常的照微,见见这些聚集了全西梁所有可能接触到皇室的有身份女子吧,也许,会有什么收获呢?

大殿中人很多,秦长歌随着文昌一桌桌的斟过去,她微笑着斟满酒樽,一滴不漏,文昌执杯的手很稳定,目光却不住往殿口瞥。

远远的,清瘦的身影在宫女扶持下,缓缓行至众人复杂的目光中。

太后已经坐直了身子,抿紧唇,手指扣在雕凤鎏金宝座的扶手里,萧玦擎着酒杯,神色不动,目光中却似有火焰燃烧,那夜长乐宫近乎绚烂的大火似乎在这一刻飞腾到了他眼底,每一丝火星,都绽裂出疼痛的记忆。

那身影越来越近。

素衣披发,别无装饰,只是披了一袭太后命人带过去的银狐氅,没有想象中的瘦骨支离,也没有传说中的狂颠疯态,只是脸色苍白得象汉白玉的雕像,似乎连走路的力气也没了般,倚着宫女的肩,缓缓上阶来。

众人看着久已不见的困于冷宫多年的前皇后,布衣荆钗,脂粉不施,寒素苍然步履蹒跚的近来,都在心里抽了口冷气,想当年,第一豪族江家的大小姐,西梁皇朝的第一任皇后,那是何等的荣华贵威,华艳逼人?那些贵妇都记得,江皇后素来生得美,是那种宝光璀璨,灼人眼目的娇艳,金粉世家簪缨豪族教养出的贵女的威气,十丈外就可以感知,如今眼见这孱弱、憔悴、满目茫然和畏怯的女子,看着她残留几分明艳却不再耀眼的眉目,看着她昔日鸦青的鬓发如今竟已星星微白,心魂一震间不由都想起,她今年,不过刚刚二十七岁。

流光凄凉催人老,来着,去者,是者,非者,或化了飞灰,或堕了尘埃,或伤了心境,或失了凭依,到得最后,竟然无人得胜,鸽子嗟呀。

此刻,她步声橐橐,近前来。

将至殿口,突然停下,抬头,看着自己阔别数载的长寿宫,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金碧辉煌火树银花,丝竹鼓乐皇室风流,茫然神情里,慢慢多了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

她木立良久,终于徐徐吐一口气,抬脚进殿。

无意中目光一轮。

此时文昌恰好和秦长歌行到殿口,那一桌坐着两个年轻姑娘,都生得好姿容,那个年纪小些的更加出众,如画眉目间宛然有几分熟悉,文昌自是认识的,微笑道:“襄郡主今日也来了,可得代你兄长多喝一杯。”

那女子急忙站起来施礼,盈盈笑意里微微有几分羞怯,道:“是,谢公主抬爱。”十指纤纤去接酒杯。

秦长歌上前斟酒,忽觉有目光射来。

抬目,正正迎进江照微的眼眸。

那乌黑却茫然无焦点的眼眸,突然如被某些无形之物撞了一下般,幽光一闪,接着,那黑色慢慢扩大,如被狂风撕扯出一片死黑,如尖啸着的幽水如翻滚着的深渊,一层层浮出无限青紫色的惊恐来。

那不是疯子的眼神!

秦长歌心中忽生警兆,江照微疯了很久了,而疯子,是不能以常情估计得!

她为什么这样看着她?

此时两人在殿门口面面相对,文昌和秦长歌身量都比废后要高,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除了敬酒喝酒的四个人,其余人都坐着,虽然看着殿口方向,却看不见废后神情。

而秦长歌和文昌都已发现,那一霎废后神色大变,满面惊恐,抬起手来,张嘴欲呼!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八章疯子

秦长歌心中警铃大作,不及多想,端着托盘的手指一翻,将文昌手肘衣袖一扯!

文昌正在看废后,不妨手肘被扯,手中酒杯立时倾斜,当的一声碰翻了托盘上的酒壶,秦长歌立即撒手,酒壶连同托盘顿时滚落到正向文昌敬酒的那襄郡主衣裙上,当啷一声酒壶落地,酒液泼洒而出,襄郡主一惊之下下意识的要跳开,不防秦长歌早已上前一步,有意无意的踩住了她的裙角。

曳地长裙被绊住,襄郡主立时控制不住平衡,尖叫一声,而朝废后直直的栽落下去。

与此同时,废后的尖叫声亦起。

她大叫:“你——”话未完,已被襄郡主的冲力带得身不由己,整个人向后仰去。

而她的身后,就是长寿宫的殿门,长寿宫的门槛,因为太高曾令太后绊倒,所以锯掉了,废后一倒,便倒在了门外。

她跌落时双手乱挥,意欲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体,正正抓着襄郡主当胸衣服,将她一同拽倒,撕啦一声,便见好好的一件水红色馥彩掐金丝云纹宫装被抓裂了好大一个裂口,乳黄织锦绣鸳鸯抹胸上雪肤香肩,都白亮灼目的现于众目之下。

满殿的人惊呼着站起,都蜂拥着想往前走,但以为人数众多,你踩了我的裙子我打翻了你的酒杯,莺啼燕呼夹杂着环佩叮当之声,一时乱得不可开交,只有靠得最近,一直冷静等待这一刻的秦长歌一拉文昌,两人同时惊呼着上前去救,“惊乱”中文昌踢到滚落在地的酒壶,正正滑到欲待去拉襄郡主的秦长歌脚下,她顿时踩滑,身子一趔狙,自己也跌到襄郡主身上。

襄郡主突遭飞来横祸,早已懵了,衣服在这堂皇场合众目睽睽下撕裂,更是羞愤欲死,此时秦长歌又撞过来,倒霉事一桩接着一桩根本来不及反应,更加上秦长歌故意加了几分冲力,立即将已经快要栽到门前丹墀边缘的两人又往下推了些许。

而往下,就是长长的汉白玉台阶。

三个人齐齐翻滚着滚下台阶!

秦长歌不去管那个襄郡主——事实上她已经吓昏了,滚了两阶,裙子上的系带便绊在阶角停住了,而废后还在往下滚,秦长歌伸臂奋力一够,抓住她的手,两人一起滚了下去。

天地颠倒,光影迷乱,耳边有风声呼啸,惊呼声从遥远的高阙上传来,听来模糊失真,彷如响在云端,那些化成零散碎片的五色迷离里,前生后世的宿敌,以一种绝无可能的奇异的相携的姿态,一起滚落玉阶。

玉阶上铺了红毡,但是依然可以感觉到后背一阵阵硌得巨痛,秦长歌却不去管这些,只在翻滚间歇,死死盯着废后眼睛。

而废后,居然奇异的没有晕去,也没有再尖叫,这一路的滚落里,她也和秦长歌一般,平静的,幽深的,充满探索但又无比肯定的,望向对方的目光深处。

两人对望着,翻落。

说起来很长,其实只是一刹间。

滚到最后一阶时,秦长歌叹息一声,伸指。

督脉,“脑户穴”。

一指点落,废后轻轻一震,眼中的幽光,突然散尽。

“做疯子,就做得彻底点吧,”秦长歌紧紧贴在她耳边,看起来像是一个中心的婢仆,在不顾一切的护主。

轻轻道:“有些天机,无意得知是会损寿的,我是在救你。”

又是微微一震,闭上眼那一刻废后的目光如星火挣扎着闪了闪,掠过一丝清明,但转瞬便浑浊暗淡,如烛火飘摇着熄灭了。

从现在起,她是真正的疯子了。

或者以前她也是,但那样对世情的逃避的疯,也许反而造就了某处常人混沌的灵机的开启,于是,她竟然若通鬼神的知道了一些本不能知道的事。

只是,她永远注定输给秦长歌。

轻吁一口气,秦长歌放下心来,这才感觉到后背竟已汗湿,大约还撞出了一些伤口,汗水淹着了,一阵阵刺肤的疼痛。

原来江太后用意竟在于此。

废后认出她,别人也许会当疯话,但太后一定不会。

废后说一句“是你!”江太后用尽办法也不会放过她,就算她不怕,但查明真相的道路,势必添上许多麻烦。

所幸,她天生敏锐的感应,帮她解决了这个麻烦,废后的那声尖叫,被襄郡主的尖叫盖过了。

其实,废后的尖叫在前,襄郡主在后——只是秦长歌料敌机先,出手极快无人察觉,这一切发生在刹那间,废后尖叫方起,襄郡主也尖叫着倒向她的身上,在别人听起来,两声尖叫是同时发出的,在别人看起来,废后的尖叫,是因为襄郡主栽到了她的身上。

只是……秦长歌微微叹息,先前废后叫出的那个字,江太后到底听见没?

此时长寿宫侍卫,殿上人等,长寿门外禁军都已被惊动,在长寿门外跪贺太后圣寿的官员们远远的探头探脑,而萧玦龙袍一掀,早已大步奔了下来,他赶到时废后刚刚昏迷,而秦长歌正努力的支撑着身体,想从刺伤爬起来。

几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萧玦已经微微俯身,目光快速的打量了秦长歌周身,伸手递向她欲待搀扶,皱眉道,“伤着没有?你怎么那么莽撞?”

语气虽冷,说的虽是责怪的言语,但话里的关切还是听得出的,秦长歌诧异的抬头,便见细碎的金色残阳洒落在冕毓龙袍的天子肩头,背光的轮廓俊朗英锐,浓黑的长眉下,狭长黑眸宝光流动,宛如流金。

他伸出手的姿态,宛如在等候一个暌违已久的携手。

目光在那只手上一掠而过,再看看随后赶来的宫眷禁军们,秦长歌垂下眼婕,缓缓的爬起身,就势拜倒,连声请罪。

伸在空中的手,有些尴尬的停在那里,顿了一顿,随即缓缓收回,在袖中握拢成拳,松开,再握,再松……如是三次以后,才霍然转身,也不理会秦长歌,只怒声道:“来人,送江氏回冷泉宫!”

此时跟在后面给襄郡主披上自己披风的文昌也已赶到,亦自责不已,称自己无意失手致祸,请太后皇上降罪。

长寿宫的宫人,抖抖索索上前,扶起废后,萧玦不看任何人,从齿缝里冷冷道:“姐姐何须自责,不关你事——找太医给她看看,再拨一队禁卫,加守冷泉宫,江氏不祥,出必有祸,为后宫安稳计,以后不用再出来了。”

他冷冷瞟了面色焦黄的安王妃和神情僵木的江太后一眼,神情间的意味,不言而喻。

江太后直直立在阶上,盯着场中人,有心发作却又没有理由,气得身子微微颤抖,却勉强按捺住了,发髻上凤穿牡丹镶明珠双翼冠上下垂的红珊瑚流苏细细,水波般流荡,华光摇曳里遮了她郁怒阴沉的眼神。

萧玦又道:“给襄郡主和这宫女也看看,姐姐也受了惊,金瓯宫就在附近,一起去你宫里吧,今晚且歇宿宫中,明日再回,太后这边宴席未散,各位继续,淑妃,你好生照应着。”

淑妃上前应了,太监抬过软轿,襄郡主此时已被抬下玉阶,悠悠醒来,眼睛一睁,正看着萧玦背后,眼圈一红就哭了起来,“表哥……”

秦长歌一怔,回首才看见,不知何时,玉自熙红袍华锦,已进了长寿门,在不远处,倚着殿前盘龙舞凤的巨大金缸,眼波流转,似笑非笑。

难怪这姑娘眼熟,原来竟是玉自熙的表妹,是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家伙不是说父母双亡的孤儿吗?哪里冒出来的表妹?

见表妹呼唤,玉自熙微微一笑,先是向太后和萧玦参拜了,随即道:“请恕外臣失礼,实是在长寿门外听见家妹的惊呼,兄妹关心,所以不得谕旨擅入内殿,僭越了。”

他嘴上说僭越,面上神情却毫不在乎,萧玦向来是知道这个唯一外姓王的古怪恣肆之处的,他聪明狡诈,却不爱权位也不爱结交,和朝中大多显贵不相往来,整天带着他的府兵和爱犬们满街乱逛,他作为受封的郡王,按规矩应离京就藩,偏偏要死赖在京城,为此饱受御史攻扞,但无论怎么攻击,也只能说他不守朝规,却无法说他居心不轨图谋九五————因为他拒绝了萧玦封给他的上好封地,以为没有封地和子民治属的空头郡王,也就是身份尊荣,却永远不可能有机会问鼎天下,他以兵法治府,麾下守卫个个精锐彪悍,却个个都是乞丐流氓出身————这点秦长歌是早已见识过了。

连萧玦和前世的秦长歌都不知道,玉自熙这个人,到底喜欢的是什么,在乎的是什么。

玉自熙一向不受约束,顶多给他这个皇帝几分面子,攻击他的人,玉自熙当他们再汪汪汪,心情好,当笑话听听,心情不好,街上遇见了,玉自熙手一指,告诉自己那群油光水滑信信低咆的狗们“宰相,那是你哥,去叼他那二两肉!”于是堂皇京都大街,车水马龙万众聚目之地,就见恶犬狂追,御史狼奔,鸡飞狗跳,乱成沸粥,而玉自熙和他的乞丐属下,以及那群以朝廷官职命名的狗们,则一脸兴味的看好戏,看得不亦乐乎。

不知道多少言官为此弹劾玉自熙有辱官缄,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员捂着撕破的裤裆向萧玦哭诉,萧玦也就是下旨申斥,玉自熙更高兴,接了旨闭门思过,在府里玩训狗游戏,“思过”完了依然故我,萧玦其实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过头,不伤着西梁政局国体,闹又如何?象他这样一边不靠任性恣肆的“独夫”,总比那些表面上曲意顺从私下里绳营拘芶通气串联的臣子们来的让人放心吧?

当然这是帝王不可对人言的心思了,只是当年秦长歌便说过,“静安王,智人也。”

他对抗所有人,也就没有了真正的仇人,他不插入纷繁潜流各方势力,却经营得自己的府兵力抵千军,他是独夫,却不是孤臣,如果做个孤臣,难免要被某些潮流卷没,不能得之便灭门的下场多的是,他不涉政局,却戮力自保,想拉他,没门,想灭他,一样没门。

萧玦对他,算是放心的,一起沙场搏命出来的交情,也不会计较一些俗礼,当下道:“你来了也好,公主不是外人,向来视你如弟,你若不放心令妹,一起随着去便是。”

玉自熙媚然一笑,道:“皇上仁心如海,自熙谢恩了。”欠了欠身,转过身来,却悄悄对秦长歌眨了眨眼睛。

秦长歌哪肯和他眉来眼去,萧玦面色不善的盯着呢,当下各坐了软轿去金瓯宫,连秦长歌都分了一顶,萧玦负手立在殿前,见她步履有些艰难的离开,只觉心中沉沉,如这天色晦暗,层云重叠,却终究不知,这晦然心境,由何而起。

天色如晦,阴沉欲雪,灰色浓云泛着暗红的边缘,一层层堆积在天际,一轮将没的太阳,灰暗无光的半掩在云后,迟归的北雁,惊电墨线般从云层中穿越。

平地上起了阵风,旋起未及扫尽的花园里的残枝落叶,盘旋飞舞,为静静矗立风中的华贵的金瓯宫,点染了几分难得的凄迷。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