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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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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们得了消息,都已在宫门前跪侯,满满的一大群,据说文昌离宫后,宫务府曾请示过萧玦,是否将剩余金瓯宫人拨分到各处应差,被萧玦否了,他怒问宫务府主事:难道你要公主偶尔回宫,自己端茶倒水,洒扫庭院?吓得主事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就退下了,是以原本金瓯宫人,一个不少。

秦长歌和文昌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想起那个动了手脚的金弩。

秦长歌轻轻道:“当初出宫,可有人见着你带那放金弩的箱子?”

文昌摇头,低声答:“是绮陌一人收拾的,那箱子本就放得隐秘,带出来时是搁在一口大箱子里一起放上车,我走后我的寝殿便锁了,应该没人知道我把金弩带到庵里去了。”

两人对话一句,立即不再说话,进了殿,吩咐太医给襄郡主把脉,尚未来得及看看秦长歌的伤,玉自熙已经凑过来,笑道:“公主,你这个侍婢很伶俐啊,我喜欢。”

文昌自然知道他的德行,微笑道:“是吗,多谢王爷赏识我的婢子。”

挑挑眉,玉自熙笑得得意,“公主,你这里这许多丫头,也不差她一个,送我可好?”

“阿弥陀佛,”文昌宣了声佛号:“王爷怎出此言?佛家云众生平等,婢子也是人,不是物品,怎可送来送去?我是修行之人,不敢做这等亵渎教义之事的。”

“那真是太可惜了,”玉自熙一眼一眼瞟秦长歌,目光钩子一样在她全身上下肆虐,“公主潜心佛学,一意虔诚,我是不敢勉强的,只是公主,你这个婢子,我倒觉得不是诚心修佛之人呢,你将她拘在那寒山古寺,青灯黄卷之地,不怕委屈了她那大好青春?”

“哦?不是诚心修佛?”文昌一怔,“王爷何出此言?”

“她调戏我,”玉自熙再次语出惊人,神情无比哀怨,就差没攥了手绢眼泪涟涟唱窦娥冤,“想我纯情男子,无知少年,长至如今,姑娘的手都没摸过,京都上下,谁不知我玉自熙严谨守礼本分忠厚?不想却被这婢子占了便宜,污了我如玉青白,我每每思及此事,必披衣而起,绕室徘徊,中夜涕下,哀恸无伦,我之损失如此惨重,我之痛苦如此剧烈,公主,你可要还我个公道啊。”

纯情男子……无知少年……严谨守礼……本分忠厚……满殿侍女太监俱都死死咬着嘴唇,生怕泄出一声笑惹怒这魔王,这世上竟有人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开眼界,开眼界啊……

文昌对玉自熙的颠倒黑白胡扯乱弹也有点招架不住,捧着额头蹙眉道:“静安王,我对你的遭遇实在同情,想你……纯情男子,咳咳……无知少年,竟被我这婢子占了便宜,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明霜,这是真的吗?”

秦长歌睨了一眼玉自熙,上前跪礼道:“奴婢并不认识王爷,奴婢直到今日方才知晓王爷身份,奴婢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调戏王爷万金之体。”

“你没有吗?”玉自熙斜斜飞过一个眼风,不像在讨伐猥亵犯,倒像是在活色生香的勾引,“那晚,树林里,你摸了我的……”

他暧昧的一笑,故意不继续说下去,满殿的宫女,却已齐齐脸红了。

眼光偷偷向秦长歌瞟过去,也不知道是在惊讶她的大胆不知廉耻呢,还是在羡慕她的无边艳福。

秦长歌瞪大眼,“这是从何说起?”,她又看了玉自熙一眼,怔了怔,退后一步,再看看,突然恍然道:“哦……”想了想,又摇摇头,“不对,还是不是,怎么可能?”

她在这里自言自语,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玉自熙也懵然了,眨眨眼睛,道:“嗄?”

秦长歌一脸无辜,“刚才倒是想起,奴婢有次下山采买东西,路过树林,是见着过一个少年,穿一身布料很少的衣服,睡在一盏红灯下,奴婢那时刚从宫中出来,没见过什么世面,只记得听采买公公说过,有种‘卖花儿’的少年,没有固定接客之处,晚间就出来游荡,以红灯为标记,招徕顾客,价钱是很便宜的,我当时见着,想来便是这种少年,心里很可怜他,想要不是生计艰难,谁家儿郎会出来做这营生?他倒是有出言……挑逗我来着,我见他年纪还小,长得宛似我早夭的弟弟一般,心里爱怜,摸了摸他的脸,只觉得那便是弟弟,并无半分邪念,后来也便离开了,说起来,树林里就去过那一次,所以刚才想着,难道我见到的是王爷?”

玉自熙似笑非笑:“你说呢?”

秦长歌肃然道:“但奴婢转念一想,不可能,王爷是什么人?我西梁贵胄,身份贵重堂皇煊赫,出入车马如龙从人如云,更是纯情少年如玉洁白,京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严谨守礼本分忠厚,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怎可能如此不知自重,晚间孤灯,一个人睡在那腌臢地方,还形如野娼衣衫不整出语挑逗?这两人根本不可能是一个人嘛,便是将王爷与那男子联系一起想,也是大不敬啊,所以我越想越糊涂了。”

寂静的殿里,有人“咕”的一声,想必是实在忍耐不住,闷在喉咙里笑了一声。

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硬生生拿玉自熙厚着脸皮夸自己的话给堵了回去。

玉自熙再纠缠下去,就等于搬石头砸自己脚,自认“野娼”了。

玉自熙一眨不眨的看着秦长歌,似笑非笑,良久道:“如此说来,是我记错了?”

秦长歌笑得温婉,“王爷日理万机,这等琐碎小事,偶有记错也是该当的。”

“唔……”玉自熙想了想,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也许……”

他这句话拖得很长,秦长歌却突然听见极细的声线在自己耳侧道:“小丫头,我说,你那纤纤玉手,怎么就拂到江氏脑户穴了呢?”

卷一:涅槃卷第八十九章捉奸

心中微微一震,秦长歌第一反应就是,玉自熙这家伙物攻又进益了,这传音之术如此了得。

第二个念头就是,原来他早潜入到长寿门内,看到她出手了。

面上虽然微笑如常,连一丝眉毛都没动,更没有震惊疑惑之色,和其他人一般,什么别的都没听见的样子。

玉自熙一直紧盯着秦长歌,见她神色如常,不像听见刚才自己传音的样子,心中也微微有了疑惑,这婢子很是伶俐,但自己是不是把她想的太厉害了些?

先前他听见表妹惊呼,便闪身进了长寿门,正见宫阙玉阶下滚落两人,他认得秦长歌,便多看了一眼,发现她的手,在江氏脑户穴一拂而过,是以才有刚才的试探。

只是,那一拂,会不会是无意按上去的呢?毕竟她手势轻微,又刚从长阶跌落,任何人在那时候都是昏头昏脑的,怎会记得去暗算人?

她对传音无动于衷,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她没武功,没听见,一个是她听见了,但装作没听见。

如果是后者,那就太可怕了。

任何人对突发事件,都难免有应激反应,控制能力再好,都有蛛丝马迹可寻,何况他一直紧紧盯着她,不肯放过一点细微之处。

偏偏她就是一点异状也无,如果是后天控制住的,那么这个女子的城府深沉处变不惊,已经到了无人可及的地步。

不,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只是……

玉自熙无声的吁一口气,他宁愿自己多想,宁愿这女子没有听见,宁愿那一佛是巧合,有些事情,有些沉潜在心内深处最为隐秘最不可掀动的事体,他一向远远绕开,不愿让自己多靠近一分。

那些聪明慧黠的女子们啊,你们瑰姿艳逸,一笑倾城,最终却或仙踪寥寥,或红颜零落,如惊鸿飞雨,穿云掠波而来,再踏雪伴月而归。

空留香泽淡淡,萦绕不去,于时光荏苒中日日积淀,化为心上朱砂艳痣,胸前凝血琥珀。

温热的握在手中的记忆,捂不热早已冷却的寻觅等待之心。

近乎妖艳的笑着,玉自熙道:“啊,不是你吗?好可惜了,其实我是很乐意你来调戏我的。”

“如果陛下有旨先赦无罪,如果王爷立誓不要我负责,不会‘思及此事,必披衣而起,绕室徘徊,中夜涕下,哀恸无伦’”秦长歌温柔一笑,“奴婢也是不介意调戏一下西梁第一绝色的。”

“对我负责这么让你畏惧?”玉自熙幽怨神情令人我见犹怜,“不知道多少人想对我负责哩。”

“是啊,奴婢也知道很多,”秦长歌很惋惜的道:“所以奴婢才不敢染指,否则众雌汹汹,心有不甘,誓死护卫王爷清白,奴婢身单力薄,如何抵挡?奴婢虽不惜为王爷美色一死,但想着死了,王爷美色也就虚妄了,空担着个虚名儿,终究是有些不合算。”

瞥了一下满殿憋的脸色通红的太监宫女,轻轻一笑,玉自熙神情慵懒,上下瞄了秦长歌一眼,道:“好伶俐的口舌……好了,不和你斗嘴了,我既说喜欢你,自然也要体贴你,去看看伤吧,我也去探探妹子。”说着自去了偏殿,接着便听见啜泣之声,隐约玉自熙低声昵语,不多时太医神色尴尬的退了出来,文昌道:“襄郡主无妨吧?”

太医咳了两声,道:“略有些擦伤……下官已给郡主留了药,只要按时敷用,不会留疤痕的。”

“如此最好”文昌满意的点头,“她还是云英未嫁的姑娘,若是留了什么伤痕,我要如何过意得去。”

太医诺诺退去,离开前还往偏殿看了一眼,抹了抹额上冷汗,几乎是逃似的退了出去,文昌好奇的望了望偏殿,秦长歌一笑,道:“非礼勿视,小心。”

话音未落,便见玉自熙扶了襄郡主出来,那小姑娘娇娇怯怯依在玉自熙肩头,脸上红晕未褪泪痕犹在,宛如一朵带雨的青艳梨花,和容色艳丽的玉自熙站在一起,光耀辉照,当真是一对璧人……如果不去想起他们的兄妹关系的话。

可话又说回来,这对“兄妹”,也着实怪异了些。

两人向文昌辞行,自坐了轿离开,秦长歌凝视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差然道:“静安王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么个妹妹?他不是孤儿吗?”

“西梁没有人知道,”文昌一笑,“据他自己说,这姑娘是他远方表妹,小时候双亲去世寄养在他家,算是他的妹妹,后来因家变离散,机缘巧合得以重逢,两人容貌有几分相似,所以也没有人多想,既然是他的妹妹,所以阿玦按道理给了这姑娘一个封号。”

“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的事?”

文昌自然知道那件事是指睿懿之死,点头道:“使得,那年年末来的。”

点了点头,秦长歌不再多问,和文昌进了内殿,文昌亲自帮秦长歌看了后背,有些擦伤,不过不严重,取了药膏来涂了,问道:“你今日怎么了,怎会突然有此一举,吓了我一跳。”

“废后有问题,”秦长歌淡淡道:“所以我抢先下手了。”

倒抽一口冷气,文昌道:“难道是太后和废后安排好的?”

“也未必,”秦长歌懒懒道:“总之,江照微以后应该不会再有麻烦了。”

她岔开话题,道:“今日是个好时机,不可浪费,你宫里我记得有个偏僻的边门,现在还能打开么?”

“能,怎么?”

“派个可靠的下人,去寻了皇上来,从边门悄悄进来,请他掩在飘香殿纱屏后不要现身,他要问,就说请他看一幕戏。”

“你的意思是……”

“等下,咱们按计划来捉奸。”

对着文昌瞪大的眼睛,秦长歌促狭一笑。

“奸细的奸。”

“今日我回来,见着你们将宫中照应得很好,各处职司各安其位,金瓯宫一切如前,不因我不在而有所懈怠,我很满意。”文昌高坐殿中,身后盘凤牡丹紫檀纱屏色泽鲜艳,衬得她越发颜色霁和,微笑雍容。

底下跪着的满宫宫人参差不齐的磕头,乱糟糟一片表白谦谢之辞。

文昌静静等着声音止歇,才安详的道:“我现在出宫修行,也算半个出家人了,作为公主受赐的那许多珠玉首饰器物,如今对我也没什么用处,难得你们如此尽心,我想着,赏些给你们,也算主仆一场的情分。”

底下众人皆露出惊喜之色,面面相觑,似乎都不敢相信有如此好运,谁不知道文昌长公主蒙帝恩深重,但凡诸州或外邦进贡后宫诸物,除了按道理先送太后除外,便是她这里先挑,什么好东西都是头一份的,逢着节庆之日,赏赐也是可着最珍贵最精致的来,文昌公主拿出来的东西,随便哪件,只怕都抵上寻常百姓半辈子用度,这可是飞来横财。

当下一连声的磕头更响表白更动听,文昌只是笑吟吟听了,命秦长歌捧出一个描金盒子来,道:“但凡金银珠玉之物,难免有价值高下,我若是随意分了,未免不公,若是因此心里存了什么想头,反为不美,所以干脆些,就抓阄吧,外头二门外洒扫粗活的,另有赏赐,不在此列,你们在内殿的,都是我得力宫人,一共一十六人,我安置了十六个盒子在这箱子里,你们自来来取,遇着什么便是什么,得着好的,算你运气,若是不如意,也别怪我吝啬。”说着便笑。

底下连连谢恩,都说不敢当公主厚恩,金瓯宫总管太监付大全陪笑道:“公主言中了,照应好金瓯宫,本就是奴才的分内事,不敢求赐的,再说您降下赏赐,哪怕是一根草芥儿,奴才们也是不胜感恩,唯有拼死报销,怎敢计较厚薄?倒是公主今日既有兴致,咱们陪着玩玩也好,至于赏赐,那是不敢受的。”*非凡手打团*迩、很羙*

好会说话的大太监,秦长歌看了看他,笑道:“公公先请吧。”

又谦谢了一番,终究是依次来取了盒子,有人故作雍容随意拣取,有人闭着眼睛一拿便走,有人抖抖索索摸了这个又那个,举棋不定,但哪里摸得出好坏?终捱不过后面人催促,咬着牙拿了。

不多时,分发完毕,宫人太监们又欣喜又兴奋,抱了大大小小的盒子,抿着嘴谢恩。

文昌笑道:“好了?都打开看看吧。”

宫人们再次面面相觑,原都想着回自己房里再打开,彼此互相保密,也省得拿了珍贵的惹人觊觎嫉恨,拿了次等的人看着人家发财心里不甘,但公主既有吩咐怎敢不从,俱都打开了盒子。

便见金光灿烂宝气升腾,哗然惊喜赞叹之声响成一片,羊脂玉瓶、千层玛瑙串、紫檀嵌玉如意、黄玉佛手,赤金茶具……喷彩吐霞瑞光霭霭,眩得人满面红光两眼昏花。

却有人轻轻咿了一声。

秦长歌和文昌就等着这一声。

目光所及之处,一个肤色微黑的清秀宫女,怔怔瞪着手里的东西,满面奇异,众人此时都已发觉,齐齐看过来,见她手里拿着一柄金光灿烂的小巧弩箭,俱都一怔。

所有人看过来的那一刻,秦长歌目光如电,飞速一扫,轻轻落在殿角一位石青长裙宫女身上。

那宫女紧紧盯着金弩,一脸掩饰不住的紧张。

秦长歌极轻极微对文昌一点头。

文昌会意,在座上微微倾身,看了看那宫女手中的金弩,讶然道:“咿,这是陛下的幼时玩物,我珍藏在内殿的,怎么会把这个也放进来了?”

秦长歌啊了一声,露出惶然之色,急忙跪下,颤声道:“是奴婢见这盒子在箱子底部,形制仿佛,以为是预备赏赐的物件,误拿了的,请公主恕罪。”

“哦,”文昌淡淡瞥她一眼,道:“我想起来了,上次出宫我原打算带着的,开了箱却又忘记了,今日绮陌不在,你不熟悉我东西放置位置,也怪不得你,曼霞,这个不能给你,等会换个物件吧。”

曼霞急忙下跪道:“是,请公主收回,也不必其他赏赐了。”

文昌一笑,目注那金弩,神情突现怅然之色,缓缓下了座,自曼霞手中接过金弩,轻轻道:“这小弩,是陛下当然爱物……大约是六岁那年吧,他第一次射箭便得了彩头,叔叔悄悄送给他的,陛下自幼好武,也很有天分,自此这小弩和他形影不离,有时射了雀儿,巴巴的跑来送我,我看着那雀儿可怜,多半都放了……他还和我生气……”

她微微笑着,因那些少年少女纯美缤纷记忆而轻扬唇角,修长手指轻轻抚过流线光亮的弩身,秀美容颜上,目光晶莹变幻,蛮蕴深沉如海的怀念与追忆。

似是完全无意的,她一边追忆,一边在宫女群中缓缓穿行,漫无目的的向殿角行去。

那宫女下意识的后退一步,瞬间想起按规矩自己不能擅自走动,咬着唇站住了,眼看文昌低头看弩越走越近,额上已微微沁出汗来,映在着殿内光芒淡白的夜明珠,反射着幽幽暗光。

文昌行至殿角,随意站住,轻笑道:“这弩,当年陛下还教过我使用呢,珍藏了这许多年,今日握在手中,不知怎的,竟突然很想亲手再射一次。”

秦长歌行了过来,笑道:“这还不容易,奴婢将那箭头用布裹了,工作便在这殿中试射便是。”

两人有商有量言笑晏晏,根本不看身侧那石青衣裙宫女一脸惨白如死,双腿战战,想逃却不敢逃的模样。

文昌嗯了一声,道:“也好,”手指扣上弩机,侧身对身侧宫女笑道:“彩昙,你看我这手势可对?”

此时金弩后端,正对着文昌和彩昙两人,文昌笑意满满,手指缓缓扣下弩机。

“不!!!!”

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心怀鬼胎,被文昌和秦长歌两人步步进攻的心理攻势彻底压垮的彩昙,发出了一声摧肝裂胆的恐怖尖叫。

咣当一声,黄玉佛手同时滚落在光滑坚硬的嵌金云砖地上,砸了个粉碎。

这声音吓得众人都是一跳,付大全已瞪目喝斥道:“彩昙,你失心疯了?这什么地方,由得你大呼小叫!”

文昌差异的偏头,看着彩昙。

“你怎么了?好好的叫什么?”

“我我我……我……”彩昙砰的一声跪下,不顾黄玉碎片刺入膝盖扎破肌肤,渗出殷红血珠,只伏在地下,语不成声,“奴奴奴……婢奴婢走走走……走神了……请公公公主……恕罪……”

“哦,”文昌怜悯的蹲下身,金弩仍然端在手中,弩柄正对着她的眉心,“……昨夜没睡好么?差事太忙了?……可怜见的,怎么慌成这样?”*非凡手打团*迩、很羙*

爬跪几步,膝下拖出长长的血痕,彩昙惊恐的瞪大眼睛,慌乱的摆着头颅,试图逃离那恐怖的弩兵笼罩的范围,“不不不……不”

她眼神惊惧慌张,行止仓皇失措,怎么看,也绝不可能是因为什么“走神”,此时殿中气氛诡异,端着金弩的文昌,似笑非笑的秦长歌,涕泪横流瘫软如泥始终躲避金弩的彩昙,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别说付大全,便是其余宫人也都已察觉,不自主的都变了颜色。

敛了笑容,文昌淡淡道:“你是走神了,你走掉的何止是你的神智?你丢心失魂,连你主子都不认识了。”她叹息一声,挥了挥手。

秦长歌笑吟吟看着付大全道:“付公公,今日之事……”

怔了怔,付大全对上秦长歌目光,明明很温柔很平静,却不知为什么,那深黑瞳仁渗出一些晶光闪耀的东西,令老于世故的他一瞬间心跳如鼓,腿一软,不自禁扑通跪下,“老奴……老奴看见了,但老奴以性命发誓,无论看见什么,都烂死在肚子里,梦话也不说一句!请公主看在老奴奉差勤谨的份上……不要……”

秦长歌淡淡道:“彩昙得了失心疯,你们可没有得,今日之事,大家都看见了,至于能不能忘记,就看大家愿不愿意好好活下去,诸位在宫中呆得都有时日了,有些事,想必不用我提醒。”

笑了笑,她指了指各人手中的赏赐,“公主善心人,只要一心事主,终究不会亏待你们,记住,公主荣则尔等荣,公主辱则尔等辱,出去吧。”

宫人们慌乱退下,步声杂沓冤屈,文昌立即直起身来,很无奈的对秦长歌笑了笑,对自己今日出演的阴狠角色,很有些不习惯的样子。

对着纱屏后面色沉冷欲待冲出的萧玦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秦长歌接过金弩,微笑着抵在彩昙额头,轻轻道:“彩昙姑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里面的东西,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

彩昙瘫跪在地上,仰起一张涕泪横流的脸,不住抽噎:“……婢子……不知道……”

“人死的方法有很多种,”秦长歌缓缓道:“对付包藏祸心的人的死法花样很多,嗯……剥皮,梳洗,烹煮,抽肠……你喜欢哪一种?”

听着那些残酷刑罚的名字,彩昙的脸色便已发青,浑身颤抖如风中落叶,砰砰的磕头,呜咽:“求求你……杀了我……求求你……”

“杀你是便宜你,你这个要求太奢侈了,”秦长歌微笑,顺手去过桌上烛台,取下尖利的金针,拉过彩昙的手,端详着她十指,啧啧赞叹:“何如玉节胜凝脂,拈花淡淡春风前,婉转飞落桃一瓣,慵睡方起卷绣帘……真美……真可惜……”

彩昙惊恐而不解的看着她。

秦长歌微笑。

手一沉,一刺,一搅,再闪电般一挑。

一块血淋淋的片状物飞出,落在光洁地面上,轻微的一声,“啪!”

那是被生生挑飞的指甲。

而彩昙的惨嘶未及出口,便被秦长歌眼捷手快的扯下她前襟绣帕,团成一团飞速塞,生生的堵在了喉咙里。

十指连心,撕心疼痛,彩昙拼命的仰起头,张大嘴,满头汗珠滚滚而落下,咽喉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宛如垂死的小兽的哀鸣。

文昌不忍的掉转头去,屏风后,萧玦却缓缓后退,坐了下来。

他的目光,竟然根本没看哪个意欲害他的女子,只紧紧盯着秦长歌。

秦长歌对眼前颤栗呻()吟毫不动容,只平静将金针的尖端缓缓靠向第二根手指,彩昙惊惧的瞪大了眼睛,拼命向后缩手,无奈手指牢牢握在秦长歌手中,丝毫动弹不得。

眼看金针的尖端已经抵及指甲,想到刚才那一刹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彩昙惊恐的嗬嗬连声,无奈之下干脆一闭眼,牙齿深深咬进嘴唇,慢慢的,沁出一线血痕。

她竟宁可自欺欺人的闭目不予面对,也不敢开口招认。

“你看起来并不象意志坚刚的人,”秦长歌停住手,看着彩昙不能忍痛却有所顾忌不敢开口的模样,若有所思,“我看那人也未必值得你效忠如此……你有别的要进把柄在对方手里,是吗?”

浑身一颤,宛如被击中,彩昙别开眼,默默流着泪,未受伤的那只手痉挛着抠进了明光铮亮的金砖缝里。

“那个人,是这宫中人,是吗?”秦长歌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地位尊贵,掌握着你所在乎的人的生死?”

讶然抬头,彩昙连哭泣都忘记了,她嗫嚅着,现出犹豫的神奇。

“是家人?”

……

“好,我可以保全你家人的性命,”秦长歌森然道:“条件是你老实书画,你若还冥顽不化,我也不动你,我只会请公主立即驱你出金瓯宫,你相不相信,只要你今天这个样子跨出金瓯宫,不到半夜,你一定会很难看的死在宫中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而你所有家人……会和你一般的下场。”

又是激灵灵一颤,彩昙目中露出恐惧惶然无所适从的神色,咬紧嘴唇想了想,低声道:“……你得保证……你保证护佑好我的家人……”

“我不保证。”秦长歌在彩昙的惊愕中冷然站起,淡淡道:“你意图弑君,嫁祸公主,本就是深受凌迟株连九族的弥天大罪,你,和你的家人,本就该是死罪,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讨价还价?你现在能做的,就是诚心俯首交代幕后,换的恩旨从宽发落,陛下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许会饶得你一家姓名,轻重利弊,你自己权衡罢!”

“而我敢如此许诺,自然有我的倚仗,”侧头看着纱屏,秦长歌道:“陛下,是吗?”

卷一:涅槃卷第九十章求欢

彩昙骇然回首。

“准!”屏风后快步行出萧玦,怒色已散,明锐双目直视秦长歌,话却是对彩昙说的,“朕无需开导你,更无需乞求你,以你的枭獍行为,车裂了你全家也算轻!怜你尚有诚孝之德,你家人我可以从轻发落,你自己招罢!”

哀号一声泪流满面,彩昙一路膝行扑跪至萧玦脚下,嘭嘭嘭磕头如捣蒜,血肉肌肤生生撞击在金砖地面上,发出的回响崆峒而沉闷,“奴婢说……奴婢统统说了……奴婢根本不想那样……”

她捂着流血的手指,断断续续的抽噎着,语不成声:“是……是太后……”

对望一眼,文昌和秦长歌都在对方眼中发现了毫不意外的神情,江太后这个名字,在两人心中早已盘桓了无数次,如今不过是得到证实罢了。

萧玦的身子微微一震,眼光一黯,随即恢复如常,冷冷道:“哦?证据?你要知道,攀诬太后是个什么罪名?”

“奴婢知道!”彩昙又磕了个头,眼见着萧玦并未暴怒,她心里也稍稍安定了些,悲凉的道:“奴婢算哪个牌名上的人,敢攀诬太后?奴婢有证据——太后身边的何嬷嬷,就是她前两个前来找奴婢,拿了奴婢娘亲的镯子和小弟弟的记名符儿……逼奴婢接近绮陌姐姐,取了那箱子钥匙的模子,然后开了箱,盗了那金弩再锁好……送回来的时候也是奴婢去放回的,何嬷嬷关照说不能乱碰,奴婢便知道里面做了手脚……奴婢怕将来东窗事发,自己白白落个死字由得人逍遥法外,便故意装作贪财,所要何嬷嬷头上的珠花钗子,何嬷嬷指望奴婢办事,便给了……后来她大约觉得不对,又拿了几个金锭子来换了回去……可是奴婢已偷偷做了手脚,她那钗子的中段,被奴婢刻了一长两短三条横线……陛下一查便知,那钗子,本就是长寿宫有品级的老嬷嬷才能戴的……”

倒确实是个伶俐婢子……秦长歌看了她一眼,微有些惋惜。

萧玦听完不语,传命宫外等候的侍卫进来,嘱咐了几句,便有一批人带走彩昙,一批人往长寿宫去了。

侍卫的靴声整齐急速的远去,一阵喧嚣后的偌大的宫殿越发沉寂,因为等待,安静的气氛被无限拉长,萧玦斜坐榻上,将一本书翻得哗啦啦的响,不住眼的瞄恭谨侍立在一侧又恢复小宫女谦卑模样的秦长歌,在一边取了花样描画的文昌,眼神在秦长歌和萧玦身上掠过,忽含笑起身,道:“这花样子实在繁复,我记得内殿存了些简单的,我去找找。”说着便去了。

她走也罢了,竟连外廊下听后使唤的宫女也一起挥退,一时殿内外空旷无人,只听得见两个人的呼吸,一个微有些沉重急促,另一个轻细绵长。

“嗒,嗒”,有节奏的敲击声突然响起,打破有点沉闷的空气,两个人都微微一惊,秦长歌瞟了萧玦一眼,萧玦这才发觉,是自己无意识的在沉吟,指上的猫眼石扳指一下下敲击在沉香木榻椅上,声音清脆。

至于沉吟的问题……萧玦苦笑了一下,刚才自己想的竟然是——纳她为妃?不纳?纳?不纳?

她是如此的……相似长歌。

但她不是长歌,他终于失望的确定了这个事实。

那日邂逅萧溶,在怀疑那精灵孩子是他儿子的同时,他的心便无一日安宁,总在心心念念的想,那小乞丐是他儿子的话,那么明霜是不是长歌乔装?

上林庵寻不着明霜,他立即回宫,召了当初和明霜一起应差的嬷嬷私下问过,有经验的老嬷一口咬定,明霜是年纪十六的黄花姑娘,绝对不会看错,否则愿领欺君之罪。

言之凿凿,他一直砰砰跳动的心,终于黯然的沉寂下来。

她不是长歌,是,不可能是,如果长歌真的决心离开,以她的性子,怎会重来?

她既然离开,自然携着爱子,她怎可能保护不了自己儿子,而令他流过街头?

不过几个巧合,芸芸众生,总有相像的人。

疯了,自己疯了,疯至耽溺于幻想,并为之喜悦如狂。

何其可笑。

他低叹,目色潺潺如深渊。

长歌离去这几年,他愤怒,失落,苦痛而迷茫,然而内心深处,他无一刻不在等待,等待某个早已渺茫的希望,某一日听见他沉默的呼唤,飘然而归,成为真实。

然而时光是能消磨人的希翼和企盼的,每夜月光下带着那个模糊的希望入睡,再一日日睁开眼,对着空床孤枕,听偌大宫殿群里不住徘徊的寥落风声,他那个无法对人言说的希望,被不变的晨光不断削薄,

到得后来,他什么也不想了,不期望,也就没有失望,但也不想再去追逐另一份温暖,那些婉娈的眉眼,很美;那些细致的服侍,很体贴;那些挖空心思渴望着他的关注的妃子,很多;那些都很好,可那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就这样一辈子,也好,那样的她,谁能奢求能拥有一生?有过那么一段,这一生里也是足够将那些浓墨重彩的岁月细细咀嚼了。

他不想接受任何一个不是她的女子。

她离开,但他不会。

知道看见她,这个叫明霜的女子,不及她的绝色风华,却不逊她的聪慧冷静。

他忍不住被她吸引,于吸引里又不断生出抗拒。

他不愿背叛自己的内心,更不愿再一次自欺欺人的麻醉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被吸引的,到底是那个女子,还是她身后若有若无的故人的影子。

爱情是怎样的一种深通的蛊感,让人坠落至连虚无的幻影也不由自主的去追逐。

萧玦啊萧玦,你无能至此。

苦笑着,收回手,萧玦干脆直接看向秦长歌,“你……很像一个人。”

“像先皇后?”秦长歌眨眨眼,开门见山的劲爆的抛回了这个答案。

开国皇后善于洞察他人内心,萧玦刚才的申请,秦长歌自然知道他在抉择。

萧玦惊愕的盯着秦长歌,看着她缓缓一笑,不知为何有点忧伤的意味。

“很多人这样说过……陛下,我可以问问,我哪里像她吗?”

萧玦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自称已经不是奴婢,是“我”,只神色遥远的沉默,半晌道:“不,不像,不要像。”

怔了怔,秦长歌明白了他的意思,抿了抿嘴,她难得的有些感动,想了想,试探的道:“听说先皇后是被害的……”

萧玦豁然转首,目光厉烈。*非凡手打团*迩、很羙*

秦长歌立即闭嘴。

利刃般的目光在秦长歌脸上扫射一周,渐渐敛去锋芒,萧玦神色里泛上意思疲惫,半晌,向榻上一倚,低声道:“她不算是好人……甚至我曾经责怪国她的心地……但是,对于国家,对于我,她无一份亏欠处……”

许是今日之事令他的内心疲倦,他难得破例的肯开口提及睿懿,那般冷淡而若有若无的言语里,有种沉重令人不敢触及。

闭上眼,神思突然飘远,回到了当年的赤河草原,那是第一次赤河战役期间,他被人算计挤兑立下军令状,时刻面临覆灭危险,而她巧计围魏救赵,辗转数大州三方势力之间,为他周旋,为他去掉了后顾之忧,那一仗终于大胜,他在草原上等她回来,那是他们第一次分开那许久,彼时风轻云淡,碧草长满天边,清晨的长草叶尖挂着淡淡的白霜,在他焦急的视线里,那少女一身淡淡的黄衣,纯净如幼鸟细密茸毛的颜色,一骑黑马泼风而来,将至之时,她犹嫌马不够快,竟突然飞身而起,踏草而行,黄衣绿草,白霜莹莹,撩风而渡,飞速如仙,而当她终于扑入他怀中时,草上霜露未损。

转瞬清丽的画面的淡去,换之堂皇华贵的大仪宫,册封皇后的典礼上,开国皇后金簪凤翅明月珰,深紫色霓裳金丝凤盘旋飞舞,镶七宝霓虹边的羽翍如一道坠落地面的彩虹飞落玉石殿堂,攒金点翠珍珠的六龙三凤冠垂下水滴般的晶串,明珠生晕,整个人彷佛裹在一团深金淡白的光芒之中,光晕里女子的艳色连那珠宝珍玉的华光都不能尽掩,而她笑意盈盈的眼波,令宝座前含笑伫立的他,神动魄摇,喜悦无伦。

这天下,他的和她的,这一刻九重之高,殿堂之上,君临天下,万众景仰的荣光。

然后,莫名的,被一场从天而降的妖火烧灭。

……

他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惨淡的。

睁开眼,正正迎上正直直注视着他的秦长歌的目光,那目光里的无限探究和隐隐迷惑令他一震。

而秦长歌已经狼狈的转开了目光,垂眼看地面……他那样的神色可真无辜啊……无辜得她都控制不住自己了……

又仔细的看了看她,萧玦似是终于下了决心,开口道:“你要不要……”

“启禀陛下”

殿外传来高声长鸣打断了他欲待出口的话。

萧玦怔了怔,皱皱眉转头。

秦长歌无声的吁了口气。

是来回报的侍卫统领夏侯绝,他依命拿了何嬷嬷,此时正捉了那老婆子跪在阶下,见萧玦出来,立即将一枚簪子高举奉上。

拿在掌心里端详,果然在彩昙指证的部位发现印记,萧玦冷哼一声,咔嚓一声狠狠捏碎了簪子,二话不说,一脚踢翻了那个在地上瑟瑟发抖软成烂泥地婆子,寒声道:“拖下去,杖毙!完了把她的外衣剥了,送到长寿宫!”

拂袖转身进殿。

此时文昌一惊出来,见弟弟神色不善,微微一叹道:“陛下,不宜大动干戈,何况今日这个日子……”

冷笑一声,萧玦仰首看着殿顶藻井,神情中的暴怒之意已经渐散,倒多了几分无奈。

文昌还要劝,秦长歌对她摇摇头,萧玦却立即转头看她,道:“你摇头做什么?”

秦长歌无奈,只得道:“陛下并未打算大动干戈,奴婢劝公主不必忧虑。”

“你怎么知道我没这打算?有人要害朕,害皇姐,朕为何不能动她?”萧玦目光咄咄逼人。

再次叹气,秦长歌只好继续说废话:“陛下如果真打算和太后算账,刚才这婆子就应该留下活口,既然杀了,自然是打算掩了,奴婢没猜错的话,陛下接下来是给这个婆子随意按个罪名,然后借机换掉长寿宫所有人吧?”

深深吸一口气,萧玦默然半晌,风马牛不相及的道:“倦了,皇姐早些安息,朕回龙章宫。”说罢又看秦长歌一眼,竟自起身去了。

当夜有雪。

乾元三年冬的第一场雪。

阴了很久天,终于在暮色沉降的那一刻飘落雪花,现实星星点点的碎雪,随即渐渐大如梅花,随风呼啸卷落,如舞袖翻飞,如蝴蝶穿帘,一朵朵珠蕊琼花,妆饰玉宇楼台,天地间因那纯白之色,越发空旷而寥落。

秦长歌披了一袭哆罗呢镶灰鼠皮大髦,袖子里拢了黄铜手炉,悄然除了金瓯宫门。

她听说龙章宫入夜不许人出入,起了心思要去看看,又想起林庵萧玦奇异的梦游,不知道他在宫中,是不是也有这毛病?

一路前行,金瓯宫离龙章宫不算远,中间需要经过德妃曾经居住过的景福宫,和凤仪宫,这两宫如今都空置,一路而去都是黑沉沉的宫阙,闻无人声,半丝也寻不着皇室富贵煊赫之气,暗黄的宫墙下生着暗红的苔藓,行走在飞旋大学中的人,身姿孤清而寂寞。

经过凤仪宫时,秦长歌想起这里曾有过那一片繁华和繁华之后的废墟,微微有些感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而这一眼方才发觉,凤仪宫的宫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轻轻地咿了一声,秦长歌知道凤仪宫自落成之日,便被萧玦命人锁上门,如今这个天气,这个时辰,却是谁开了这久封的宫门?

好奇心起,秦长歌闪身而入,院内黑沉沉无灯无火,稍等了一会,才看清这据说宫中几乎无人亲眼见过的皇后宫室。

一眼扫过,秦长歌怔在了宫门口。

没有奇花异草,没有玉阶金宫,没有任何富丽炫目的装饰。

只是拱桥流水,轩敞亭台,一色黑白两色,白石为身,黑瓦为顶,廊台扶杆雕着青色的浮雕,都是飞翔的双翅宽厚的奇形大鸟,线条简练霸气,姿态傲然。

地上铺着清白黑三色卵石,九宫图案,繁复神秘,院子里只种了一色白梅,褐色枝干道劲伸展,纸条上点缀点点梅花幽然吐芳,所有房屋都开着连幅的长窗,不雕花不错金,古朴的黑色,隐隐泛着莹光,廊下垂着八卦长明灯,灯焰居然也是青色的。

这里,古朴,素净,肃穆,带着隐隐的超脱和俯瞰之气,不似天下第一强国的皇后寝宫,倒像是某个具有神秘势力的世外高人的避世之所。*非凡手打团*迩、很羙*

事实上,也是。

很多很多年前,长空之下,烟霞之上,碧落神山,那个世人仰慕崇敬,却永不得其门而入的天机之门,那个以应天命,拯终生为己任的神秘气门,前绝门。

就是这般布置。

也曾在戎马奔波之中,昏黄落日之下,和身边的男子,带着淡淡的春念,说起门里的布局装饰。

也只是说说而已。

不曾想,有心人记住了她的随意之言,不曾想再隔一世,沧海桑田之后,居然能够在这个绝不可能的地方重现师门景象。

这一刻秦长歌心潮起伏,默然伫立。

那些早已为忘记的往事,蜂拥而来,换得她长立深雪,不知天色森凉。

良久,直到雪停,雪积,即将盖过她双脚,她才缓缓抬脚,跨过高达两尺的黑色门槛。

一路前行,追缀岁月,脚步无声。

而原木桐油清漆的幽深长廊,在脚下发出空洞而又悠远的回响,八卦灯火莹莹闪烁,一切恍如少年。

秦长歌突然停住脚步。

第二进院落里,有个不属于记忆中师门内苑的东西,跃入她眼帘。

一方深碧如翡翠的池水,在月色与血色交相辉映里,静谧而安然的沉睡,一座青黑色的断桥,斜斜伸展于水上,却在将至对岸时,突然断裂。

那一道连绵延伸的直线,在某个伸手可及的地方戛然而止,以一种沉默恒定的姿态,诉说人生里诸多不可挽回的无奈与苍凉。

断桥之侧,一株梅树之下,有一个修长的身影,黑底金龙锦袍在雪光下颇为显眼,他微微倾身,正取了一柄木铲,挖开积雪,将一个小巧的圆坛埋入。

“……喏,这种凝珠香,并不是陈的越久越好,最宜埋于深雪,当年第一场雪时埋下,来年第一场雪时取出,到那时,久蕴雪气,开坛芬芳沁凉,回味无限。”

“那好办,正巧今日下了新雪,咱们多埋些在那梅树下,明年溶儿周岁时,拿出来喝他个痛快。”

“……叫宫人去埋,你仔细冻着。”

“不,朕亲手埋,亲手取,这样明年你可得多喝点,给我点面子。”

“你又想灌醉我,做什么?”

“你说呢……”

椒房香暖,飞雪清酿,相对笑谈亲昵,于碧纱窗下厮缠的人儿,如今何在?

明年,彼时谁也不知,永无明年。

一杯离索,生死茫茫,挨得如今一个孤身埋酒,一个默然遥望。

年年雪里埋新酒,却与何人图一醉?

……

秦长歌一声叹息,萧玦霍然回首。

不同于白日的凌厉端肃,雪光下他金冠微斜,神情疲惫,衣服虽然还算整齐,但却单薄,连大裘都没披,鹿皮九龙油靴因久立雪地,已经微微湿了。

他看着她,却又似乎没看着她,微微下垂的眼睫,光芒黝黯。

秦长歌第一反应就是:他又梦游了。

然而萧玦的开口验证了她的判断错误:“你……来这里做什么?”

寒冷的雪夜,语声蒸腾出白色的雾气,雾气里一股沁凉的酒香扑鼻而来,熟悉的味道。

眼光瞄过地下那几个坛子,有的已经开了封,秦长歌这才知道,萧玦是醉酒了。

难怪这副半清醒半糊涂的样子。

她缓缓走近,而萧玦只是注视着她,半晌又道:“你……你还记得回来?”

……

愕然瞪大眼睛,秦长歌心底一抽,直觉不妙,正要转身离开,冷不防萧玦手一伸,一惊攥紧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带着雪的寒意,掌心却灼热如炭,滚烫的烙在秦长歌肌肤上。

秦长歌维持着半转身的姿势,僵着身子,听着身后萧玦低低道:

“我一直在等你……从火起到火灭,从废墟等到宫室建成,从埋下那坛酒,到起出,再埋,再起出……”

“年年我埋下新酒,等到第二年我一人独饮,你呢?你答应过陪我一起喝,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有一年雪退,下第一场雪时已是早春,那酒有些淡薄……可是没有想要的人陪我喝酒,哪一坛,其实都是淡薄的。”

“这断桥,你说碧落神仙之巅,就有一处,在两峰绝顶之处,平平伸展,将至对岸而未至,青黑枯朽,横亘于那一轮雾气中的月亮之中,你少年时修炼轻功,就是和同门比试,看谁能走得那断桥更远,谁能从那断桥最早掠至对岸……你说你总是第一,可是我听着总是抹一把汗,很多次做噩梦,梦见你从那月亮里的一截断桥上,栽落下去……现在这座桥在凤仪宫里,我用最结实的龙吟木,牢固得刀也砍不断,再不怕你掉下去……”

“你不会死,你怎么可能会死?你们千绝门弟子,本就是世间最优秀的人群,可是我又不愿承认是你要离开……告诉我,是我哪里不好?那些帝王之术,驭下、制衡、权谋、庙算,我渐渐地也明白了,那些女人,那些生事的女人和她们身后的家族,现在都再也生不了事了……长歌,长歌,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

攥着手腕的手指渐渐收紧,秦长歌颦眉,仰首看着天际幽浮的月亮,缓缓吁出一口气,转身道:“好,我回来了,我陪你喝酒。”

话音未落,冷不防肩上一重萧玦沉沉的身躯一惊压了下来,将毫无准备的她压倒在雪地上!

灼热的呼吸拂在耳侧,沁凉芬芳的酒气,隐约还有丝古怪的异香,萧玦的声音因为太近,反而显得有些失真:“喝酒……为什么要喝酒?每次你都说陪我喝酒……可是酒醒后我更加寂寞……你给我真实的证明,证明你来过……”

他的手摸索着一拉,扯开披风绸结,厚实的披风落地,现出裹着浅紫吴锦长衣纤秀不堪一握的腰肢,未经人事的少女身躯,青春而又美好的轮廓曲线,一笔一笔,造化描绘,在血色月华的映照下明明怯弱不胜,却又奇异的喷薄处无限诱惑与风情。

低吼一声,萧玦难耐情动,一手卡住秦长歌腰下三分,一手便去撕扯她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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